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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当年参与谋害独孤皇后的人,都已经荣登高位,享用着由闺阀打下来的如画江山。
而她,作为闺阀最后的一支,藏身在宫局之中,是女官,也是奴婢,身份卑微,却控制着整个宫闱的走势,掌握着多人的生死荣辱。
然而,随着那些留存下来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的身份也渐渐暴露……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他说:“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那里也有很多官商互相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与宫闱不相上下。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在争妍斗丽的宫掖,她苍白轻柔,褪去了媚俗和厌腻,骨子里却存着一抹轻慢和清刚,引得三位绝世之姿的男子,同时倾情。
然而,面对着飘摇不定的宫局形势、血雨腥风的后宫争斗,她踩着一朵朵在野心和利益之下淬炼出的阴谋之花信步走来,最终将会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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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水未遥,80后金牌“后宫小说”作家。擅长讲故事,闲时动笔,娱人娱己,觉得生活中的乐事莫过于看文字、写文字。其文风细腻,笔触丰满,总能于不经意处打动人心。
已出版畅销后宫小说《烟娇百媚》《绣宫春》,影视同期书《宫锁珠帘》等。
新浪微博:http:weibo.comu1732105473
腾讯微博:http:t.qq.comzaoaz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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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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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去来
第二章 紫雀归
第三章 点绛唇
第四章 年节喜
第五章 苏幕遮
第六章 佳人曲
第七章 东风祭
第八章 行路难
第九章 长相思
番外一 帘卷海棠后
番外二 舞拂蒹葭倚翠帷
番外三 花绊绮罗香
附录一 前情回顾
附录二 女官官职
附录三 司花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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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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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
红墙金门,绿柳碧塘。
隔着一道道朱红的宫墙,在表面华丽的妃嫔身后,更多的就是奴婢:
老谋深算的掌首;
工于心计的女官;
居心叵测的宫婢……
她们是一群局子里的女人,百花齐放,芳菲争艳,拥有着倾世之貌,卓绝之姿,却也手段狠辣,心智卓绝。
纵横游走在宫闱之间,并非争宠,只为了丽锦前程,钩心斗角,争权夺利。
在这里,有最险恶的布局,最精湛的谋算,最惊心的较量——绣锦如春的大隋宫掖,姹紫嫣红的如花女子,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旷世情缘。
第一章 归去来
凉夜。月色中天。
酉时刚至,寒薄的雾气就已聚集上来,浸透在殿前广场上明灿的光影里,将那些远近交错的琼楼殿宇、金门红墙化成一片银白。宫城中的芳菲花树早已凋零,连几株耐得住清寒的花叶此时也被风拂着飘落而下,簌簌地铺满整个方端玉石地面,像是下了一场嫣然花雨。
朝霞宫前,朱红的殿门依旧紧闭,莲纹雕镂的十二扇花窗却一道道地敞开,让微寒的夜气肆无忌惮地侵入内殿里。隔着青色的鲛绡水帘,隐约可见内里香息浮动,烛影摇红。
丹陛上,纤弱的身影茕茕孑立。
素色的雪纺纱裙,青碧佩带将腰肢勾勒得曼妙纤细,整个人恰似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色。敛着裙裾,双挽手的模样,显出皇室宫婢那种训练有素的沉静和端庄。冰雪的容色,一双黑眸嗔嗔,阴郁肃杀,只消站在那儿,就仿佛有淡淡的凛冽气息从周身散发出来。
“白术医官,别来无恙。”
她忽而启唇,碎玉一般的嗓音。
耳畔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过了好半晌,但听一道寥落的声音伴随着满目零落的花叶响起,风一吹就散了,“承蒙姑娘顾念,明湖塔楼幽居十年,尚算无忧无扰。”
话音落时,一抹瘦削的身影从宫殿南侧缓缓走来。
她随之转过身,望着来人略显蹒跚的步伐,道:“都说禁咒师通晓诡谲秘术,上窥天道,下晓凡尘,奴婢一副肉体凡胎,要白术医官多多照拂才是。”
天幕中,一轮冰月银澈皎然。
月光照得少女的脸颊雪白如玉,略显苍白的肌肤显衬着一双眼睛暗若黑渊,若有幽意,宛若淬了霜芒的冰玉,直直地能把人给吸进去。
白术眯起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瞬,“时隔多年,姑娘已然脱去青涩,卓然长成了。”
“楼中方一日,世上已过千年。白术医官一直在塔里居安优游,真是好生自在。可知道宫闱里发生过多少事端,又遭过多少祸乱?”
——这是在闺阀盛极之初就平步青云的人,宫廷禁咒师。
后因妖言惑众、蛊惑圣听而被处以宫刑,终身幽禁。皇后独孤伽罗在世时,最忌讳怪力乱神之人,却唯独留他一命,后来皇后薨逝,闺阀倾颓,权势更迭进入到新一番的轮换时,他又被新掌权的太后重新重用,于明湖塔楼重见天日。
十年幽居,葬送了半生仕途;
十年偷安,却保得性命留存。
在宫闱经营生存的人,早都有随时丧命的准备,可如他这般辗转浮沉之后还能重新入仕的,委实是不多。
韶光望着面前墨绿官袍的男人,身躯颀长干瘦,伶仃手脚,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极瘦,显露出又高又凸的颧骨。五官间唯一特别的,是眉毛下长着一颗大黑痣,就像是随时都能流淌下来的浓墨。明显是福薄的面相。
“微臣不问世事已久,以至连朝霞宫之事端都不知晓,否则无论如何都该去上一炷香的……”男子的嗓音如同破碎的琉璃丝线,划过耳膜,低沉喑哑。
“能如此想得开,也不枉费当年娘娘的一片苦心栽培。”少女端着下颚,唇畔一点笑,恍若乍暖还寒的冰凌,“毕竟宫刑之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熬下来的。”
再炫的头衔,再高的地位,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宦官而已。
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在这时有了反应,“姑娘说话,是不是总如这般一语中的?”
“直言不讳,一向是做奴婢应守的本分。不过比起白术医官在两宫之地都能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本事,奴婢才是自愧不如。”
白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拱起手,象征性地朝着上方拜了一下,“姑娘说的是芸妃娘娘怀孕的事。臣才刚刚重新出仕,就能得到太子信任,自当要尽心尽力回报天恩。更何况,像东宫添丁这等天大的喜事,是皇家之福,是社稷之福,殿下对微臣的赏识,微臣以区区岐黄之术,犹恐无法回报。”
韶光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飘过去,“芸妃的孩子已经小产。”
风过,在此刻吹散了满地香息。
白术陡然抬起头,“没了?”
韶光点头,“刚刚一个月的婴孩,尚分辨不出男女,就流掉了。”
在祈福之日,就在福应禅院里。
他不知道吗……
“不该,真是不该。微臣早就说过,不该坐马车的。会伤了胎!”
白术痛心疾首地摇头,那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以及霎时因惊愕而变得扭曲的表情,都在银白的月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
韶光看着他,“人算不如天算。想要再次青云直上,也该踩稳当才行,否则一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芸瑛确实不该去福应禅院,但留在宫里面,就能保住腹中的胎儿吗……同去祈福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成海棠,可东宫的侧殿里却有很多嫔御留守,那些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呢。而且,即便当时成海棠手下留情,可太后那儿,也不会放过她吧……
明光宫才刚刚掌权,风头正盛,那食髓知味的老妇怎会让权势这么快就被夺走?对于宫闱里面的血脉留存,吕芳素早已备下万全之策,否则,福应禅院里那么多血可就白流了。
“能想这么远,姑娘倒是很精明啊。”
白术眯起眼,含着丝丝的轻蔑和嘲弄。
“精不精明并不重要。在局里供职,其实只需要知道一点,就是这宫里边儿,一个永远不会有子嗣的东宫,除了做傀儡,没什么作为。”
韶光望着面前的人,目光中透着淡漠的凉意,“就正如一个只会卜凶问吉的术士,即使侥幸爬上庙堂高位,就能被重用了吗?”
一句话,直戳进对方心窝里。
白术嘴角微颤,在听完她的话之后眼睛陡然睁得滚圆,露出眼白,以及眼底一道道猩红血丝,隐着令人心寒的怨毒和悲愤。
头衔,荣宠,高位,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呢?
偏偏有些人,再如何钻营也得不到。
韶光想,太后嘱命尚食局多多关照东宫日常饮食的事,他该是也不知道的吧,否则也不敢插手了……商锦屏已经将功夫做到十成,利用日常膳食对沈芸瑛痛下杀手,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就是可惜了沈芸瑛,千般小心,躲得过尚食局的一关,却躲不过埋藏在身边的祸害。而眼前的这个人,一腔抱负打算,最终也还是成了妄想。
这就是命。
都该认命。
“东宫已是强弩之末,明光宫又不见得有多重视。疑心那么重的太后,绝对不会容忍身边有吃里爬外的人。白术医官,你的秘密能够瞒多久?”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白术并不确定面前的年轻女官真的掌握了什么,然而他从中作梗,欺瞒明光宫,私通太子的行径,却是事实,于是狐疑而危险地盯着她,“姑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姑娘若是说当年的事,微臣已然受尽屈辱,能苟延残喘至今,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何尝有过一点怨恨?如今,只不过想为后半生求些生机,何必苦苦相逼……”
后面的几个字,缓缓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满含警告之意。
韶光注视着他,目光平直而淡漠。夜幕中,月光如银,清澈明亮。
“我并非好战之人。”
她淡淡地道。
白术眉头蹙得更紧,“那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真相!”
韶光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在道出那两字的同时,如渊幽深的眼底忽而雪芒乍现,一瞬间亮得让人难以逼视。
白术的喉头蓦地一哽,“微臣不懂姑娘的意思……”
“能在那场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留下来又能一直到现在的,就更少。宫里面的老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都已经差不多了,白术医官也是其中一个,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明白。”
旧时胭脂血,湮没不掉经年的怨恨和屈辱。
当年闺阀中的数百条性命,已经在无望和冤屈中悲惨地死去。作为仅存的一支,若是到死不明,他朝岂有面目黄泉相见!
韶光伫立在黑夜里,宫灯迸射出数道璀璨光束,却仍驱不散她周身浑然天成的凛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见锋芒的血刃,在错身的瞬间,让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
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的确已经所剩无几:
尚宫局领首宋良箴,牵连革职;
太子妃元瑾,被害殒命;
明光宫掌事之一施艳春,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夫人蔡容华,因子棒杀;
明光宫掌事之一哀萃芳,羁留福应禅院,终生不得回宫……
能在太后的肃清中幸免,哪个不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那些荣享尊崇和富贵的女子,上至夫人、皇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却在短短半年里,全部折损!
白术的心底悚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皇后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对上白术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都发生了。宫里面所谓的‘顺理成章’,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就是从内往外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知道,当年的明光宫一直都在等,东宫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然而朝霞宫一役里,恐怕不仅仅只有那几个人吧……”
白术的肩膀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认定微臣知晓?”
韶光幽然地望着他,片刻,侧过身去,让出身后这一座奢华瑰丽的宫殿。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回廊里的琉晶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悬挂到南面,昼夜散发着堪与日月争辉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蓝漆彩画,层叠得精美至极,繁复描画的具是凤舞于天的纹饰。九丈丹陛上则雕琢着凤凰魑龙的纹饰,红毡毯铺陈,直至现在,殿前的两鼎鎏铜金凤的香炉依然摆置在侧。
朝霞宫——代表着独孤氏闺阀的无上权势,也是凤主江山荣耀的象征。
“在这里,你脚下的每一阶丹陛,可知道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所浸染,才会变得通红……即使后来铺上毡毯,遮住的也只是颜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在这儿,曾经效命于闺阀一脉的你,可敢信口雌黄?”
白术悚然而视,蓦然打了个寒战。
浓夜,明月;宫殿,丹陛;红毯,鲜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嗜血与肃杀,一切都充斥着绝望而疯狂的气息。
夜,忽然在这一刻黑到了极致。
始终低着头的医官,整张脸都埋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后,忽然阴笑了起来,“姑娘不愧是宫里边长大的,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这个禁咒师还要厉害。只可惜,皇后已殁,闺阀倾颓,微臣不是三岁孩童,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
事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抗?他岂会怕她!就拿现在两人在宫中的地位来说,她与他也是上下悬殊,高低立见。论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认得这东西吧……”
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
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宫里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是不会无迹可寻的。”
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
她轻然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
白术死死咬着牙,双眼迸射出森森的阴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还有选择吗?在来之前,姑娘就已经将这筹码握在手中了,不是吗!难怪当年皇后娘娘让你做闺阀的领首啊。真让人难料,明明都已经失势,你却仍然还有左右宫闱权势更迭的能耐!”
夜,浓深而幽邃。那些洒落在红墙碧瓦上的月轮光辉,辉映着远处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银,幽然静谧。
韶光望着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换秘密,其实很公道。倘若白术医官无法给出对等的价码,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来换吧……”
蝼蚁尚且偷生。居于深宫多年,她向来不会咄咄逼人。
白术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么?”
原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医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和斗志,整个人仿佛就在一瞬间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
“很简单。当年的事,既然白术医官打定心思不开口,就应该连同当年的人,一并烂在心里,永远沉默下去……至于其他,随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将那枚盖着印信的药包递到他手里,“毕竟在从善如流这点上,医官一向做得很好。”
当年之事的真相,和现在的三缄其口——一桩是揭秘,一桩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却也并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想要静待出仕,就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吧。与东宫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罢,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识趣地选择缄默,不让她的身份和底细暴露,她亦不会让他太为难。毕竟,一个永远无法张嘴的死人,并没有一个会说话的眼线来得划算。
更何况,她愿意给他机会,已经够慈悲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经的知情者,想说话的,都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两害相较,他是如此识时务,怎么会不懂得选择呢?
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在这宫里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了,若是他还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打什么歪算盘,可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此时,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飘来的几片乌云遮挡住,渐渐迷淡的月色,给夜幕增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
朝霞宫丹陛前的灯柱却亮灼如初,那镶嵌在廊柱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迷离的光线,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也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
这一夜,朝霞宫的灯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现。
第二章 紫雀归
(1)
葭月,仲冬刚至。
天气渐渐由凉转寒,宫里面的花树在几场霜冻之后,几乎凋零殆尽,只剩下耐寒的几株,保持着深绿葱茏,硬是挺了下来。
过了段时日,宫城中又新开辟出几方园林,只为栽种前几月由江南进贡而来的各色花卉。那些皇家御用花匠为此绞尽脑汁,终是建造出了几座琉璃花房,不仅精巧华丽,而且具有保暖的作用,诸多名贵花品因此都得到妥善的栽植。
其实早在朝霞宫鼎盛之时,宫苑百里,尽是芳菲。昭阳宫又曾嘱命在宫城西南角大兴土木,建造浣花阁和琼月台,以作凤主四季赏花之用,然而当年规模浩大的皇家工程仅仅持续了一年时间,就被搁置下来。而在不久之前,宫闱局却又接到了命令——重新修建。
宫里的人因此都说,中秋节大肆庆祝而冲撞独孤皇后阴魂之事让太后心里难安,才会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做出些许补偿。
这日冷风过后,殿前凋落一地残叶,给宫城平添了几许萧索之意。
司衣房的宫人抱着崭新的挂缎和披帛,顺绮贞门而入,穿过殿侧绵长的廊道,到达雪白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步之所及,即见广场尽头的一座气势壮阔恢弘的宫殿,四壁铺砖,飞廊高阁,龙尾道威严而壮观,即是宫城中最尊贵的殿宇——昭阳宫。也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桃枝领着宫婢步至殿前,早有近侍宫婢们在丹陛上伫立,身上穿着清一色的胭红棉缎裙,环佩簪饰,一个个皆笼罩在晨曦的明光里,一派尊崇。
“桃典衣。”
她们冲着桃枝略一点头,算是行礼。
桃枝很是恭和,赶忙也朝着面前为首的一名宫婢恭然颔首,而后给身后的婢子示意,将缎料抱进抚安殿中。
“都是刚刚新制好的,以作换季之用。司衣房赶制两月,还好没有耽误时辰。”
抚安殿的宫婢微笑着点头,“司衣房办事,一向是没有差错的。”
此时,尚寝局的宫人正从抚仁殿的侧殿退出来。其中一人是司设房的女官映雪,眼尖儿地瞧见丹陛上的宫人,笑着招呼了一声,“桃枝,碰见你正好!我可是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与你说呢。”
司设房隶属于尚寝局,掌床帏茵席、洒扫张设之事,依腰牌可常出入昭阳宫,算是内局里位分较高的。而自从福应禅院的祈福一役,明光宫掌事女官哀萃芳倒台、宫正司领首谢文锦略有失势之后,尚寝局的掌事师兰言开始深得太后青睐,尚寝局的地位也因此跟着提升。
所以同为典级女官,映雪在昭阳宫这些大宫婢面前,却是游刃和随意很多。
桃枝闻声,有些莫名地望过去。
她是个一贯孤僻的女官,从不曾跟同僚有过多接触。瞧见是司设房的掌事时,就更加茫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正当红的宫人如此熟络。
“你说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才过了多久,想不到,现在的风向就又转到你们司衣房那边了!”映雪拉着她,热络地道。
“什么风向?”桃枝迷惑地看着她。
映雪笑着眨眼,“内局本是一家,在我面前,就不用这么守口如瓶了吧!”
桃枝却更加费解,“我该知道些什么……”
“就是内侍省的官职调度啊。”映雪言罢,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色,“要知道,局里的赵常侍刚刚得到了昭阳宫的破格提拔,从原来的内常侍直接升任为内侍大总管了。现在就算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李元大常侍,都要敬他三分呢!”
桃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近在宫人口中风传的消息,想起,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太监赵福全——
历经几十年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一直四平八稳地供职内侍省,很有威望。可在此次内侍监的官职提拔中,同为备选的内常侍太监里,还有一个李元,明光宫的人,太后亲自保举的宦官。赵福全能够打败李元,在花甲之年再一次青云直上,果然很厉害。
但这毕竟是内侍监的事,跟宫闱局有什么关系……
映雪瞧见桃枝还没反应上来,不由跺了下脚,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赵常侍从太监掌事变成太监总管,其家眷就有资格一并搬进宫城,跟着荣享品阶和封赏了。那赵总管新纳的夫人,不正是原来你们司衣房的人吗!”
风里,夹杂着残花之气,芬芳馥郁。
桃枝的脚步晃了一晃,好半天,她才意识到映雪口中这个所谓天大的消息:
芣苡回宫了。
当朝阳的第一道光辉投射在宫城内苑,熹微的晨光下,宫墙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和楼阁,鳞次栉比的琼台和廊苑,开阔明朗的碧塘河渠——宛若揉碎的梦境,都呈现出一片破碎的金波。
昭阳宫和明光宫主殿之侧,是刚刚筑好的翔鸾阁和栖凤阁,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宛若一条条银蛇纵横蜿蜒。青白石底座饰以华美的彩绘,隔墙和游廊将两侧的边道隔开,显露出通阔的龙尾道,以及镇守在基石之上的吉祥瑞兽,威严而安静。
在距离殿前百米处,便是宣政门,宣政门左右是横贯式的宫墙,墙殿之间形成巨大的庭院。紫宸殿就位于宣政殿的北侧,称为内朝,群臣即是在此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因此能直接从宣政门而进,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荣,普通的臣子和宫人都不允许从此处经过与逗留。
辰时,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宣政门。
冬意渐浓,汉白玉基石上散落几片凋零的花叶,细芬幽然。
宣政门两侧把守着身着甲胄的兵丁,照例拦下马车进行盘查。车夫勒住缰绳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停住,谨慎的模样,不敢惊动车内的人一分一毫。
“可是到了吗……”
厚重的轿帘里,传出一道慵懒的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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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的侍婢上前几步,面朝那道绣工华丽的隔帘轻语了两句。须臾,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了帷帘,掌心里,赫然握着一块暗纹雕刻的腰牌。
把守兵丁一见,面容肃整,即刻予以放行。
等车夫驾着马车经过宣政门,顺着东面廊道一直走,过几道玉苑亭阁,眼前就能见到一片新开辟的花坞苗圃。
原是梅园旧址的地方,早年闺阀鼎盛,这里数百亩梅林连绵不断,宫粉、照水、星湖、玉蝶……各色名贵梅品繁多,又尤以瑞雪白梅为最。每年宫城梅花盛开之时,一段最灿烂明媚的小径上满是纯白的花瓣,似是冰雪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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芣苡拿着绢帕,低头掸了下裙裾,“听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宫里面好像是发生了不少事。”
时光如斯飞逝,一转眼,她与大太监对食已有小半年了。
过往种种宛若前尘,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就如黄粱已熟、大梦方醒。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韶光口音细细。
“是啊,焉知非福……这话用在我身上,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芣苡挑起唇角,自嘲地淡笑,“当日离宫,你曾与我说必有再见之日,我根本不信。而今回来了,倒更是有些不敢想象。凡夫常说世事难料,而智者往往一语中的。你们这些所谓的老人啊……”
韶光望着她片刻,“在宫外的这数月,你变了很多。”
“再世为人,总要有所长进的,不是吗?”芣苡伸出手,摘下一朵红蕊腊梅,轻薄花瓣,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五个月。
整整五个月的屈辱和折磨,对食给老太监,在宫外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不是没有想到过死。
可死了,就一了百了,意味着世间一切再与之无关。
岂能甘心呢!
“你说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的女子,尤其嗜好女人给他洗脚,真的让我受益匪浅呢……”芣苡垂着眼睫,私语一般低声轻喃,“知道吗,每日用蜜膏浸泡过的手,香滑而柔软,抚摸在脚背和脚趾上,一寸寸将其熨帖得通透。自打进府,他总是夸我的手指生得漂亮,最合他的意。”
芣苡说罢,将一双手搭在纯雪绸帛上,十指舒展,宛若绽放的玉兰花。
韶光注视着她的手指,镶金嵌玉的戒指和套环,佩戴得满满,然后想着这双手伸进盛满热水的铜盆的样子。盆里,还放着一双皮肤褶皱萎缩的脚,可能脚指甲都是黑的,脚骨畸形,脚跟上的皮皲裂得如同一张张咧开的小嘴。
短短的几个月,从府里最末等的妾室,一跃成为当家夫人。赵福全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能得他的宠爱,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过关?她在那深深的府宅大院里,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
“我该跟你道声‘恭喜’……常言一人升迁,封妻荫子,想来如今你也不差的吧。”
芣苡闻言,扯唇淡淡地笑,“可不是嘛,自从接到任命,几日来府苑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还不算赏赐和贺礼。只是,钟司衣已经不在宫里了……再怎样风光的场面,她都看不到了……”
看似平息的怨恨,却早已在心里结成了死扣。悄无声息。
韶光抬眼时,恰好看到她脸上那一抹来不及掩藏的哀恸和悲凉,不禁就想起前不久在福应禅院的祈福之行。那时,太后布的通天棋局,算计着兵权、算计着子嗣、算计着凤位,不想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盘上的很多棋子却都成了牺牲品,像被羁留在福应禅院里的宫人,还有那些被直接驱逐、永不录用的女官,譬如钟漪兰……
当初是钟司衣将芣苡下嫁宦官,用剥离出宫,来惩罚她的吃里爬外,现在芣苡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为三品总管夫人,而一度覆雨翻云的司衣房掌首,却已经被驱赶离开。造化弄人。可这样回宫的女子,懂得内敛和谦卑,学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不像当初那个小小的内局典衣,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人脉,只知颐指气使,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升迁。“会不会后悔呢……”
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钟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
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
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
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
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钟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
“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里,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
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
“韶姑娘!”
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
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
“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
(2)
按照宫中规矩,在立冬之前,内局就要将各类品服和器物制备好,以作换季之用,各处均要配合。因着司衣房已无掌事,几位典籍女官就成了暂代,互相帮衬着,只求不耽误活计。
等到初十这日,司衣房负责的大部分冬服已经赶制了出来。忙碌了整宿的宫人们纷纷回去休息,由另一些宫人替换着继续筹备。而几位女官却未歇,监督着宫婢们将图描画出来,趁着蒙蒙亮的晨曦之色,各自领着宫人送去其他几房。
此时此刻,司宝房里的宫人也正在绣堂里忙碌,女史玉兰吩咐宫人将采买回来的漆雕和金银模具分类,转过身,又瞧见一对宫人捧着托盘而来,都是宫廷织造用的丝线和图籍,用来辅助做首饰花丝工艺。
为首之人是掌衣青梅,算是新晋。现在司衣钟漪兰不在了,内局对司衣房掌首之职暂时没有新的任命,不知是重新选任还是从现有女官中选拔出一个,当值的桃枝和锦瑟因此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青梅品阶仅次于两人,也很有可能跟着升迁。
玉兰放下手中活计,笑意轻盈地迎上前来,“让掌衣亲自来送,真是折杀奴婢了!”说罢,吩咐宫人将东西搬进去,然后即刻命人奉茶。
“待奴婢等制备好,就立即遣人将配套的宝器拿过去,还要请青梅掌衣您多费神。”
青梅温言道:“都是分内事,太客气了。”
玉兰感激地敛身。
“韶姑娘在吗?”
玉兰往里面张望了一圈,并没见到那抹身影,于是摇头,“大抵是跟着余司宝去东宫那边儿了。最近因着芸妃娘娘要入主雏鸾殿,里里外外需要我们张罗和替换的东西很多。几位女官实在有些分身无暇。”
青梅点点头,客气地托她代为问好。
此刻,巳时刚到。
因着天气的缘故,风变得越来越寒,阳光晒着脸皮,也是一阵热一阵冷。司宝房的宫人带着新锻造的宝器,在宫城内小心翼翼地走着,偶尔轻声细语,不敢过于喧哗。
东宫的雏鸾殿前,有一条宽阔的石子道,转个弯,是瑶雪亭。亭外的几道曲径首尾相连,雕栏玉砌,流觞曲水,围拢出一处仿造江南风韵建造而成的廊阁。廊阁四周有桥,桥面上一脉徐徐微风,桥下是一湖粼粼水色,还未封冻,仍保持着流动。
“早前的天还暖着,想不到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
“马上都要立冬了,天气自是一日寒过一日。所谓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比起外面,宫城里反倒还要冷着一些。”
“难怪早在换季之前,司衣房那边就赶着将披帛和挂缎制好。”
跟来的有些是新晋宫婢,并没有穿新制的冬服,素衣单裙,风一过就要裹紧领口,颇有些瑟瑟之意。同行的老人则低声轻语,年纪尚轻的宫婢一一听着,听得很认真。
韶光耳闻后面传来的几句轻语,不禁有些莞尔。
彼时进宫,年幼天真,懵懂而充满敬畏之心,也有年纪稍长的宫人这般谆谆教诲,自己略有错漏,即像孩子般委屈羞怯。
那时候不求品阶升迁,也不计较功过得失,女孩儿家的一点儿小心思,纯粹得不染纤尘。
韶光想到此,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女官:一双纯银丝的绣履,随着步履翩跹,宫裙也随之摇曳生姿,带着几分盎然自得。
“余司宝的心情很好。”
“听说了吗?芣苡回宫了。”
余西子说罢,略微缓了脚步,而后侧眸——
韶光即刻会意地走上前来。
这是司宝房的掌首,尚服局的正五品女官,今日穿的是一袭珍珠白湖襦裙,外面套着湖蓝水色纱,带出婉约端庄之美。高绾的发髻,斜插着一支金嵌蓝宝石簪,额间佩戴的是银镀金串珍珠流苏,一张皎若满月的面庞,眉梢微挑,唇角扬笑。
“掌首说的是……之前曾任职司衣房典衣的女官?”
两人此刻保持着并行,不急不缓的步速,明媚的阳光在后面投射出两道窈窕的剪影,交相辉映,极是相配。
“你在司衣房待过不短时日,对她知道多少?”
韶光轻声道:“奴婢只知道她是市井出身,家中并不体面。若论身份,如果不是嫁给赵公公对食,要做到三品夫人,恐是奢想。”
“所以啊,凡事都要讲究机缘。”余西子扬着下巴,忽而开口。
许是走得有些久了,身侧女子的脸上略有晕红,浓密睫毛下的眼眸却灿若明星,眼底光晕,夹杂着一丝奇异神采。
“掌首在想什么?”
“当初,是钟漪兰将那个芣苡对食给一个老太监,而我最终又将钟漪兰赶出宫。这样算下来,算不算是替她报了仇?”
韶光看着她,“掌首是承认曾经算计钟司衣?”
绕过瑶雪亭,即是通向西宫的廊道。
队伍走至基石一侧,在小亭处停下了。雪白的基石将廊道分割成三面,下面一泓莲溪,芙蕖已殁,只剩些许枯萎的荷叶。澄澈的湖面平滑如镜,偶有徐徐风过,几丝涟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迷离的破碎光泽。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宫里面,时运不济的人,被淘汰出局也是迟早的事。对吗?”余西子略挑眉道。
“掌首说得是。”
“更何况依照当时的情形,即便我不谋算她,若被她抓住机会也不会放过我的。”余西子扶着红漆廊柱,视线渐渐飘到远处,“将心比心,在这内局之中,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呢?就像你之前给我讲过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成王败寇,一向是宫中的规则。”韶光淡淡地启唇,目光一片凉薄。
“没错,成王败寇!”
余西子仰面而笑,阳光过处,似有些忘乎所以的张扬。
此刻,司宝房的宫婢都在亭外静然等候,不明白为何停下来,却也不敢上前询问。韶光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两位掌首在局内共事多年,奴婢以为,余司宝多少会顾念旧情……”
“钟漪兰一向自诩才貌过人,又因地位,在局内飞扬跋扈,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而今,经她一手打造的司衣房已经失势倾颓,尚服局从此四房变三房。在宫里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更讽刺的!倘若将来那司衣房能由我接手,就更是对她的嘲弄。我不能不去想。”
风拂起水面荡过万千涟漪,韶光望着余西子青阶上的剪影,这个一贯柔和温婉的女子,逆着光,身上正隐隐透着昔日钟漪兰的影子。
究是何时,竟变得如此相像……
“知道那是哪里吗?”
余西子忽然伸出手,水晶指甲在阳光下迷离闪耀。
湖心岛乃内侍监所在之地,岸畔一侧矗立着连片的灰瓦屋苑,都是刚刚修葺好。而其中算是很堂皇的一间,也由敞屋改造成了二进院。
都是专为赵福全新进宫的亲眷筹建的。
“奴婢以为,马上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和太子妃才好……”
“东宫是要去,不过却要先去内侍监那里。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韶光,若我以后扶摇直上,你也少不了会跟着我一起飞黄腾达。”余西子面朝着朝阳,微笑的眼角,迸射出一派灿烂的圆光,“我知道你昔时伺候过朝霞宫,然而在内局这里,我未必给不了你那样的权势和尊荣!我真的希望,你能时时助我,事事上心,为我分忧解难。”
韶光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余西子道出这么露骨的话,却也不得不说,那字字句句,皆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挽着自己的那一双手,带着真意和诚挚,尚还温热着。
扶摇直上——她的企图和奢想,是不是早将很多事都计划好了,盘算好了,才会放着东宫的喜不讨,要直直扑向内侍监,以求飞黄腾达……
“奴婢已在司宝房的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奴婢定会尽心效命,不让掌首失望。”
她俯首,敛身道。
余西子露出笑容,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很好。那么现在,我便过去拜见内侍监的新夫人了。你一个人到东宫那里,若是遇到新晋的太子妃,切记好生相待,不要失礼才好。”
柔夷又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韶光垂着眼睫,颔首承旨。
就这样,余西子又嘱咐了几句,就亲自带领着司宝房的少许宫人直奔内侍监去了。而韶光,这个正六品的典宝,便也携带着宝器直奔东宫雏鸾殿去恭贺沈芸瑛了。
雏鸾殿原来的主人名唤元瑾,还是独孤皇后在世时亲自指定的正室。现今秋去冬来,想必那座奢华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了。当年那个尊贵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就像是琼芜馆里的玉簪花,凋零了,再无声息。
捧着宝器一路走,韶光叮嘱宫人们要缓步噤声。
东宫在明光宫的东南侧,中间隔着五道长长的广巷,与覆盎门相对。一行人经过宽阔而通旷的大理石广场,过廊坊,穿过莲池上的三条抄手游廊,凭栏远眺,能看见东宫前一座亭亭玉立的水阁。水幕珠帘,翠帷雕栏,绮丽宫殿就在那花木掩映中,宛若碧海中的一颗明珠,高贵而雅致。
这个时辰,太子应该陪着新晋的嫡妃待在水阁。
殿前的宫婢见到她们一一敛身行礼,而身后的长廊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少许洒扫的宫人和两名守备的侍卫。一名婢子进殿通报,韶光领着众人在外头等着。
太阳有些大,明明晃晃地刺眼。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嘎吱一道开门声。
韶光转过身,雪白丹陛之上,红毯铺地,在阳光折射的迷离光晕里,一扇朱红烫金的雕花殿门在面前缓缓开启。
风拂起绡绢垂帘,在眼前化作一道摇曳的流光,而那个将茜素红穿得恣意飞扬的男子,在殿内帘外负手而立。
乌发锦冠,绯袍玉带,衣袂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流云纹饰随风摇曳,宛若一片明媚荡漾的水纹。衬着殿内漫天飞舞的烟丝,男子的面容绝美无双,眉间掩不住的傲岸风流,浅琉璃的眸色,眼角弯起,瞳心明润而和煦,恰似冬阳。
“汉王殿下。”
丹陛下的女官和宫婢一见是他,纷纷敛身下拜,恭敬而臣服。
专属于司宝房的宝蓝色绢裙宫装,若层层花瓣,在风中掀起纷纷扬扬的花浪。雏鸾殿一时间恍如雨落,落英缤纷,细芬如尘。而殿前那一抹身影犹如夺目的霞光,灼灼逼人,在阳光下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此时此刻,男子正好也将目光投射过来,唇边染着动人的笑纹。
“奴婢给汉王殿下请安。”
韶光没想到会在东宫碰见汉王谅,一怔之下,作为此刻品阶最高的女官,即刻双挽手,朝着他执皇室宫廷的最高礼节。
“免礼。”
杨谅扬起手,好听的嗓音,因笑意而透出三分盎然。
他随后即信步走下丹陛,视线从宫人们手中的托盘扫过去,伸出手,随意地掀开红呢子软布的一角,“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来的?”
“奴婢等来给芸妃娘娘请安。”
韶光回答之后,心里同时也在想,这个时候,也就是在各局都忙着给东宫献礼的时候,贵为汉王的五皇子却也出现在这里,倒是有些出奇。
“应该改口叫太子妃了。”杨谅望着她,眼底笑意更浓。
“殿下说得是。”
韶光再次敛身,轻声道。
“自从你回宫以后,委实是很少见到你了。算算时日,宫闱局里面也该是到了赶制各色用物的时候,最近,很忙?”
他略微凑过来,使得韶光不得不将身子后仰,“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只因期限临近,昼夜赶制,只望不辱命才好。多谢殿下这般体恤。”
杨谅嗯了一声,却仍留在她跟前,“那现在都做完了?”
“还欠一些。”
杨谅轻轻颔首,将探出的身子敛回来,捡了托盘里的一件镶金玉屏,细细瞧着道:“手艺确实是很好,用的都是薄玉,精细雕刻,又未损玉质。镶嵌在外面的,是骨雕?”
韶光愣了愣,点头道:“殿下见多识广。”
“本王在江南时,见过骨雕技艺精湛的老匠人的几件物件,譬如那骨雕龙灯,就曾作为供奉进献宫城。只是可惜后来未觅得其人,否则让他供职内局,该是对你帮助多多。”
韶光听得有些发怔,堂堂的五殿下、曾任扬州刺史的汉王,一度坐镇枕水之地,也算得上是拥有半个江南,可他从来未对宫闱里的事情关注过,何时却对内局的小小活计有所上心了?想到此,韶光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只当他是拈来一问,凑趣而已。
阳光穿过花叶的疏影静静地落在地上,格外静谧悠然。韶光保持着垂首静立的姿势,而他一言毕,也再没有任何话语,殿前就这样静了下来。
两人后面不远就是屏气垂首的司宝房宫人,没人敢抬头,更没有人吭声,一行十几个宫婢像是不存在一样。杨谅靠得这般近,颀长的身躯在韶光面前遮挡出一大片阴影,一直萦绕在她鼻息间的,都是男性独有的气息,微微的热。
韶光低着头,余光中能见到他正在看托盘里的其他宝器,侧眸而视的模样,分外认真。他的衣料与她肩侧相错时微有触碰,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擦痕。
“时辰不早,奴婢这便要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妃……”
韶光轻声说罢,就要告礼而过。杨谅却在这时拉住她,另一只手则径自从她的怀里拿过那盛着胭脂釉金鼎的托盘,韶光下意识地去拦,但那托盘还是很轻易地被他夺走,“拜见太子妃,怎么就你一个来。司宝房的领首呢?”
他笑着问她。
韶光抿唇,低头未语。
乌丝被风轻轻撩起,显衬出尖巧的下颚和樱红檀唇。杨谅的视线落在她的发顶,就见她发髻间插了一枚霜玉白簪,青丝绾开两撇,两串珍珠从耳畔别上去,很是简单别致。几缕发丝垂在颈间,愈加显得黑白分明,盛雪之姿,少有的柔顺动人。
“不说话,是代表不知道,还是不好说……换是旁人,应该要讲些‘身体抱恙’、‘另有要事,分身无暇’之类的托辞吧。”
他低头看着她,颇是好心地提点道。
场面上的话一贯为内局宫人所擅长,身为宫闱里的女官更该驾轻就熟。他觉得倘若她开口,绝对能说得滴水不漏。
“既然殿下也觉得这是托辞,奴婢何必多此一举。”
韶光垂着眼睫,很轻很轻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
杨谅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你啊,你啊,还真是敢这么说。本王知道,你们领首这会就在赵福全那儿,对不对?知道这叫什么……”他再次俯身过来,这次却更加靠近几分,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低柔而笃定地吐出几个字,“大不敬”。
新晋太子妃代表着东宫的尊崇和威严,自然也就代表皇上。像司宝房的余西子这样,绕过一个堂堂东宫嫡妃,而去拜见内侍监刚升迁的老太监,确实很是藐视皇家权威。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内局倾轧,往往会在某些事情上心照不宣。
韶光仰起脸,回望着他,“其实殿下不提,没人会在意这些的……”
杨谅瞧了她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没错,你们六尚二十四司在这种事儿上,从来都是欺上瞒下、沆瀣一气。”
他说到此,同时将托盘递还回她手里。
韶光稳稳地接住,将那红呢子软布重新蒙上,“其实也有一个词,叫作——同气连枝。”
打开门,宫闱局会分割成好几局、好几房,谁也不会将谁放在眼里。
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钟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
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
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
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
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钟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
“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里,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
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
“韶姑娘!”
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
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
“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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