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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家虐你千百遍,你待哀家如初恋
摄政王,哀家只问你一句话,
那晚爬上哀家凤榻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桃之夭夭】最香艳宫闱秘史
横扫晋江原创榜单第一名。
垂帘听政白皮书 太皇太后脱剩记。
《桃之夭夭》首本连载一期
就引发读者讨论狂潮的精彩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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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一个权利遮天的后宫女人。一段绝唱千古的不伦绝恋
这本书有一个屌爆了的女主——
哀家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可直可弯能屈能伸,镇得住后宫,平的了天下,扮得了少女,当的起后妈,侍奉过先帝,养的起太子,玩的了小清新,咽得下重口味,斥退过死皮赖脸的无知丞相,躲过了不怀好意的搭讪外国使臣,摄政王讲笑话我可以拍桌大笑,小侍卫你要玩文艺我仰望星空。得之你幸,失之你命。
可惜这个女主到死也没有嫁出去——
嫁入天家,便引得两位先帝驾崩!TAT
18岁的太皇太后,辅佐小皇孙治国参政,空享这盛世繁华无边孤寂。
哀家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天家女子愁嫁原因:不祥!克夫!二婚!位高权重!携带拖油瓶!
——哀家全中招
天家男子吸情原因:多金!貌美!痴情!权倾天下!黄金单身汉!
——这货还是摄政王
怎么办!——
看《哀家不祥》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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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作者黎小墨,留学于海外英国,晋江签约作者。90后言情写手,擅用宫斗。签约于晋江原创网,喜欢用华丽的语言和精彩的剧情描述宫廷江湖。虐心系写手。代表作《哀家不祥》《画中香》《玉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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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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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 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 无欢楼上曰无忧
第六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七章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第八章 余世何如一梦中
第九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十一章 始知相忆深
第十二章 情不知所起
第十三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十四章 沙场烽火连胡月
第十五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十六章 金戈铁马腰中剑
第十七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番外 入骨相思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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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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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祈觉得周身如被灼烧一般燥热,小腹下面犹如凝聚了一团野火烧不尽,欲望吹又生的大火。
偏偏枕边人依旧不肯安分,在他耳朵旁边,轻轻地溢出一丝呻吟,酥麻入骨的声音,轻轻说:“嗯——”顿了片刻,她沙哑地开口说,“你……”
皇祈眯着眼睛瞄她一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祸精。”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还说话,实在是太过消耗体力。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闭上嘴没有再说下去。而那枕边人已很快又陷入了迷茫的情形,整个人已不大清醒。
她吐出的热气扑在皇祈的耳垂上,皇祈深呼吸了十几口气,想把她推开一点,却不小心碰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那手臂很烫,一反往日的冰凉。皇祈被烫得瑟缩了一下,手臂维持着推她的动作,半晌,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这种感觉很不正常。
但是相较于枕边人的茫然,皇祈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干涩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觉浑身发烫,像是发着高烧一样。轻微的耳鸣,微微的眩晕,下腹烧着一团愈演愈烈的火,发热发胀,一股几乎已经无法压制的火焰,像是要冲出来。
他还是清醒的。脑子里在天人交战,一边喊着不要,一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
枕边人却动了动,似乎醒了。茫然地看着他片刻,迟疑地说:“……你?”
皇祈点了点头,咬紧了牙,却已有一滴汗流下。那人又愣了愣,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刻说这种话确实大杀风景了些。枕边人望了一阵子,眼神又迷蒙起来,探过身去凑近了皇祈,轻声道:“你出汗了。”
接着,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那手指带着很高的温度,碰在他的额头上,却有些凉。她轻轻地替他拭去额间的几颗汗珠,又帮他把已经浸湿的发丝绾到耳后。她的鼻尖已经快要碰到他的下巴。
皇祈的喉结动了动。
张了张口,皇祈想说句话,然而嘴巴张开,先出口的却是一声低沉的喘息和呻吟。
皇祈知道自己从来不曾这样过,然而这感觉来得太过猛烈,一时之间毁灭了他的意志。脑海中浮现出的已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需要纾解。
身为摄政王,皇祈对男女情事自不是懵懂无知,先不说在外如何,便是家中两房侍妾,就已是天姿国色。可若是对方换成现在身边的……
皇祈低头看了看皱着眉头躺在身边的人。
——皇祈宁愿憋死。
然而枕边人却不给他憋死的机会,翻了个身正对着皇祈,微微张眸,良久,喑哑的声音响起,回绕在皇祈的耳畔,却只说了一个字:“嗯——”
那声音似是能乱人心神,皇祈一双眸子幽深,低头看去,却正对上她的鼻尖。
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并不十分漂亮,却闪着别样的光芒,好像带着摄人的魔力一般,要把皇祈整个人吸进去。对视片刻,那眸子的主人抿了抿唇,突然欺身迎了上来。
皇祈此时已不清醒,愣了一瞬,眼见着那两瓣宛若初绽樱花的唇瓣已在眼前,突然像是清醒过来,身子连忙往后一仰。
砰的一声。
皇祈揉着后脑勺儿满目涨红,枕边人捂住嘴巴。
揉了半晌,皇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倒是敢。”
然而虽然两个人都痛得不行,可这一磕一撞,显然并不能将逃狱已久的神志通缉回来。是以在两人抚弄了自己的痛处半晌之后,原始的本能再次燃烧起来。
皇祈翻身压在枕边人身上的时候,身下娇小的女子显然已经迷茫得根本醒不过来。黛色的薄纱从女子的胸前褪下,冷空气瞬间涌入,女子稍微瑟缩了一下,喃喃地叫了一句:“你是……”
皇祈已再也忍不住,两具身体贴在一起,鹅梨帐中香袅袅燃烧,屋子里充满了情欲的味道。
是夜。
这一夜很长。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转头望去,身边没有人。
然而湿透了衣裳的汗还在,锦被被踢到了地上,衣摆撩到了腿上,衣领散开,不至春光乍泄,却裸露了大片的肌肤。
梦里那人的面容已经模糊,只觉得极美,却实在想不起来。
翻了个身,身上腻腻的,有些难受,掀开纱帐想透透风,殿内却也是温暖的气息。只好赤脚一路走到窗边开窗,脚心的温度和虚汗在地上洇开一串脚印。
外面下着小雨,清凉的雨丝扑面而来,心里的燥热总算减了几分。
薄汗退去,便有些凉。我跳着跑回床边想再睡一会儿,手在床上一撑,却摸到了一个冰冷冷的狭长的物件。就着烛光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扇。
几乎透亮的白玉折扇,镂雕两层,小巧精致。顶级的玉质,下面还缀着一个蜜结迦南的扇坠儿,无论雕工还是玉质都已是万金之价。
是谁的?
方才难道不是梦?
谁敢爬上太皇太后的绣床来?
我睡眼惺忪地被玄珠伺候着换衣,打着呵欠道:“打发人去太医局请崔临,务必保住母子平安。去将文帝的彤史取来。”
两个太监疾步而出,我灌了好几口酽茶,努力清醒了半晌,问玉芬道:“太贵嫔有孕,怎的也不知会哀家?已经多久了?”
玉芬隔着屏风叩头道:“已有近五个月了。太贵嫔见近几月宫里杂事太多,怕说出来扰了合宫安歇,一直不让下人们多嘴。方才太贵嫔昏过去前还叮嘱奴婢千万不得声张。”
我本来就觉得后宫的琐事很烦,原以为先帝逝去,肯定能清静了,却没想到居然大半夜地闹开了,而且还是被人连夜叫起来,心里更是不悦,“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撂在了桌子上:“扰了安歇?现下三更都过了再让各宫惊这一回,便不是扰了各位主子的安歇了?!”
玉芬吓得整个人伏在地上,只不断重复着“太皇太后息怒”,低声泣了起来。
我气得不想说话,直到换好衣服点了妆,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捧了铜镜给我瞧。
通体墨黑的长裙,另加了黑色的长衫在外,金线绲边,云袖宽广,衣襟一路迤逦在地面上。外面下雨,玄珠便又取了一件先帝赏的褚色大氅为我披上。
头发以羊脂发簪松松绾就,周身再无首饰,只手腕上戴着一串终年不离身的佛珠。
我除了先帝发丧和新帝登基,从未如此庄重过。但这次是我当太皇太后之后第一次直接出面处理后宫的事,也确实要庄重些才能压得住场面。
不过,既然要庄重,那就庄重到底,便对玄珠道:“去把龙头拐杖拿来。”
这龙头拐杖还是我尚是贵妃的时候,太后赏给我的。这本是她的心爱之物,玄绿的玉雕龙头,入手冰凉。下面的杖身用的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沉甸甸的,庄重威严,价值连城。
玄珠将拐杖递到我手里,低头掩口笑了笑,低声道:“您这副样子过去,恐怕那些人要被吓着了。”
正巧彤史取了回来。我捧在手里翻了两页,心里顿时一沉——本还想过去看一眼就回来睡觉,如今怕是不行了。
我手握龙头拐杖到达太贵嫔的绿霓殿时,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怔住了。想来是我自入宫以来便不曾理过后宫的闲事,偶尔一次便让人反应不过来。
对峙不过瞬间,所有人立即下跪行礼:“太皇太后金安!”
我道了声“起”,径直走入。太后温盈忙站开将玉座让与我。金丝楠木的拐杖很重,我一路拎着走过来,手臂都酸了,便也不客气,转身就坐了上去。
干咳两声,我正要说话,结果眼风一扫,发现小皇上皇冼居然也在。可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虽然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维持着该有的威严,但明显扁着嘴,眼里泪汪汪的,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惊讶之余赶紧一招手:“皇上也在啊,快来皇祖母这里。”
小皇冼扭着走近两步,眉毛都变成了八字,可怜兮兮地说:“给皇祖母请安。”
我摸一把他的脑袋,转过头去已经板起了脸:“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将皇上唤过来了?这么大雨天的,也不知道加些衣服!皇上政务繁忙,每日清晨便要早朝。这么些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他吗?!”
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无人敢言语一声。皇冼急道:“朕……孙儿,孙儿还未睡下,听闻母妃身子不好,便来看看。”顿了顿又道,“左右会是孙儿的弟妹。”
我没有忽略他那一顿,这个小子,摆明了是只小狐狸,偏偏让人觉得是小儿娇憨。可也只能笑道:“你初登帝位,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寝宫歇着。若再出事,皇祖母一定遣人去叫你。”
皇冼看了一眼温盈,方才扭着小屁股从我旁边蹭下去,恭敬道:“有皇祖母在此,孙儿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孙儿告退。”说完向我与太后行礼,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而这口气还没舒完,崔临已经快步而出,直接跪倒道:“回禀太皇太后,太贵嫔出血不止,已然小产。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崔临是我的心腹,既然承了我的口谕,那必是会尽力去救的。我叹了口气,喃喃了一声:“可怜了那孩子。”
殿内无人言语。我手里捻着佛珠,心思千转,想着该怎么处置。坐了半晌,问:“看胎像,孩子已多大了?”
崔临恭谨地道:“已近五个月。只是太贵嫔郁积太久,孩子发育并不大好。”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玄珠。玄珠见我看她,立刻捧了一杯茶给我:“太皇太后,已经备好了。”
旁人只以为是我让她去泡了茶,我却知道她已经按我的吩咐办了事,便端过来饮了一口,心里一狠,对玉芬道:“去扶你家主子出来。”
崔临忙道:“太皇太后!端和太贵嫔刚刚小产,身子不好,恐怕不宜走动!”
太祖妃朱敏立刻嗤笑一声,道:“这种事必然是有孕过的人才能知晓的,妹妹可别贻笑大方了!”
我却充耳不闻,斥了声:“还不快去!”便闭了眼睛养神。
一时之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果然还是缺乏经验……玄珠见状,赶紧将几根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上,轻缓地给我按摩。
过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太贵嫔许氏面色苍白,被丫鬟扶着跪在了地上,语气虚弱地道:“给太皇太后、太祖妃、太后请安。惊扰了您歇息,是妾身的罪过。臣妾无能,没有保住皇嗣……请……”
“皇嗣?”我突然打断,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许氏,你讲话前可自个儿先在心里掂量清楚了。方才那不慎小产夭折了的,可真是嫡亲的皇嗣吗?!”
许氏被吓得当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周围的旁人未料到有此变故,皆变了脸色。有几个心细的已然发觉我对她的称呼已从“太贵嫔”变成了“许氏”,便不敢再说话了。一瞬间,大殿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许氏幽幽地道:“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我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可是她做的事情也太傻了,还当别人都不知道吗?虽然我是一向不大关心后宫的是非,可别说是我了,就是旁边的朱敏,从一开始眼神就不对,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不禁对许氏冷笑道:“旁人或许心里不清楚,你难道也跟着糊涂了?”说完一把将彤史狠狠掼在她脸上,“你自己看,大声点,给哀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许氏低头一见是彤史,脸就更白了几分。整个人抖得如筛子一般,我喝了几口茶佯装压了压火气,缓缓道:“还不从实招来,那贼子到底是谁?”
许氏跌坐在地上,怔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叩了一个头,道:“此事与旁人无关,是嫔妾自己……”
我还未说话,朱敏已讽笑了一声:“许氏可是吓糊涂了?你如今已是这般,能是你一个人的罪过吗?难不成你是半男半女之身不成!”
许氏狠狠打了个冷战,却依旧咬紧了牙什么都没说。
我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很是感慨。转头对庄太祖妃道:“妹妹听闻,昔年先帝还在时,后宫也出过一件类似的事。不知当时先帝是如何处置的?”
庄太祖妃瞧了我一眼,点头道:“昔年也是并未查出那贼子是谁,但先帝仁慈,只是将人杖毙,未殃及家人。”
我点了点头,回头深深看了许氏一眼。想是那一眼实在过于锋利了些,许氏一口气没缓上来,竟虚脱了过去。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传杖!”
殿内几位年纪较轻的俱是面孔白了一白,接着立即有太监唱喝了出去。“传杖”二字惊破了原本宁静的后宫,层层叠叠地传扬开来。不过片刻工夫,两个太监便来回话:“太皇太后金安!敢问太皇太后,是否将许氏拖走行刑?”
我只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淡淡道:“就在这殿门口行刑,让众太妃、太祖妃都看清楚,污秽皇家血脉的下场是什么。”
行刑太监道:“领旨!”又问,“太皇太后,杖多少?”
我依旧淡淡:“打到哀家说停为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再不敢说话,叩头领旨,立刻将许氏拖了出去。许氏已被人掐了人中弄得醒转过来,如此一见这个阵仗,立即吓得杀猪般尖叫了起来,直接破口大骂:“慕容以安!你不得好死!当初你让我进宫做太贵嫔,我就说不!你偏说自己怜惜我,偏要让我进宫!慕容以安,你害死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被她这一叫吓了一跳。
我很无辜,我很郁闷。
我当时让她进宫做太贵嫔,是真的想着她年纪轻轻,就此出家怪可惜的。合着你当时确实没告诉我你怀孕了不是?你要是早跟我说,我早就放你走了。
手里一抖,茶水便泼洒了少许出来。玄珠立刻对小太监道:“将她的嘴塞起来!如此污秽的言语也要让太皇太后听到吗?!”
许氏的嘴立刻被人拿了一团布塞住,只余闷哼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小太监见我动了怒,手下不敢留情,一下接一下地打在许氏身上,不多时便见了血。再打了半盏茶的时间,许氏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不知是昏了还是气绝了。
小太监手下顿了顿,迟疑地看向我。我低头看着崔临在我手上上药,一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殿外两人一惊,立刻又拿起廷杖,转手继续打了起来。又打了十余杖,我方才开口道:“停。”
再也无人敢言语一声。我吩咐崔临道:“去瞧瞧她。”
崔临领命而去,蹲在许氏身旁检视了片刻,回到殿中跪倒对我道:“回太皇太后,许氏身骨断了几处……已然气绝。”
我心里狠狠抖了抖,喝了口热茶压压惊,深吸一口气道:“先帝新丧,皇上也才刚刚登基,此事不宜太过宣扬。对外只道太贵嫔染病暴毙便可。”
玄珠应了声“是”。
“但绿霓殿上下奴才,知情不报,全部罚去永巷。”说完看向玉芬,“玉芬留在哀家身边奉茶。”
玉芬的眼中顿时出现了光芒,对我拜倒谢恩。我正色道:“今日之事,既有先帝的先例摆在这里,便也算不得哀家心狠。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晓得政事,却也知道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的道理。在座各位想必也深谙其中缘由,无须哀家多言。若日后再有这种事传到哀家耳朵里,莫怪哀家不留情面!”
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众人纷纷离席下拜,说着“谨遵太皇太后教诲”。我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吩咐了起身。又叹了口气:“夜深了,哀家也乏了。各位也都回去歇了吧。”
其余人哪敢再多说什么,都恭恭敬敬地再次对我行礼恭送。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出去的时候,细小的雨丝被风扬起来,扑洒在我脸上。
风雨欲来,我心里哀哀地想。这就是皇家。
这就是我将要终老一生的地方。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总觉得许氏哀号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以至于第二天早上眼圈都有些青了。
迷迷糊糊地擦着牙粉,玄珠四下觑了几眼,确认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许氏的事情办妥了。她醒来的时候见到是我,还破口大骂。我拣着要害说了,给了些银两,让她连夜赶路,天一亮就出城去。现下应该已经走远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小侍女隔着门恭敬地道:“禀太皇太后,摄政王求见。正在后面花园候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咕咚”一口就把牙粉和着水给咽了下去。
摄政王皇祈的大名,我只听说过三次。
第一次是从我家教书先生的口中,第二次是从先帝的口中,第三次是从宣读遗诏的太监口中。
之所以如此重视这摄政王,是因先帝皇昭唯一一次跟我提起他,说的话是:“如若我这小弟弟有任何不轨之心,你不必多想,立即斩杀无妨。”
我曾经非常不明白为何皇昭明明就觉得皇祈图谋不轨,还硬要把他弄回帝都来当摄政王。当然这个原因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这世上,捕风捉影的事情很多,每个人都有传说。
据说右相的女儿才华横溢貌如洛神,求亲的人多得踏破了门槛。
据说连将军的儿子又立了战功,年纪轻轻已军权在握。
据说皇祈……
不,没有据说。
皇祈是一个没有据说的人。
这个人向来神秘。他的身世牵连着一桩后宫秘辛,至今还是个谜。他的成长应伴随着杀伐决断,却从未流出风声。人们对他有诸多猜测,却从未被证实丝毫。没有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拥有多少钱、手握什么势力、杀过什么人,甚至于他的容貌,都未能有人告诉我。
这一切都不该是谜。可是不知为何,它们被一直保留至今。
而我第一次与他正面相遇的时候,脑海中只想起我的教书先生,舒无欢曾经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是为了蛊惑人的。
至于现在,我就得匆匆赶往这后花园,后背流着冷汗地准备接见这位鼎鼎大名的摄政王大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我一生都会记得那一刹那。
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是秋末。天有些凉,叶子枯黄飘落,像是应景阖宫的低气压。
玄珠扶着我往后院走,穿出九曲回廊,转过一个转角。花园中满园的人,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亭中的他。
那不是一个好天气。而他只给了我一个背影,却仿佛有逼人的气场倾轧而来,压迫在我的胸口。伴着满地枯黄的落叶,肃杀。
满园百花瞬间因他而失去了光彩,偌大的庭院,只有他是浓墨重彩,所有其他都是黑白。我扶着玄珠的手往前缓缓地走了两步,听到他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侍从:“无妨,你去吧。”
那声音低而沉,轻而淡,无端地让人心头一动。那侍从疾步而出,隔着回廊见到我,无声地行了个礼,复又快步走了。
我继续缓缓前行,透过层层纱幔,见到了他几乎完美的下颌曲线。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我渐渐看到他的侧脸。
再不用多说什么,甚至连看到他的正面都已多余,我已经知道为什么他从未有关于相貌的传言。这是一副不能被任何语言来形容的容貌——阴柔、妖孽、摄人心魄,已不是“美”就能形容的。
可他的气场已经不知道强到了哪里去。
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为了蛊惑人的。
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缓缓偏过头来。微眯双眼,一侧的嘴角上扬,笑容充满了侵略性。
四目相对,我却突然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居然能有人长成如斯这般,完美到没有瑕疵,完美到……根本不真实!那一眼的深沉,气吞天下之势。所有我曾经的疑惑,在这一刻瞬间消散。他是这样的人!
从那一眼,我便该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这个人——我定会看着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在亭子外待了好久,皇祈在亭子内看了我好久。良久,皇祈笑了。
他笑起的时候挑起一边的嘴角,妖邪到我几乎以为身在梦中。他却只是叫道:“嫂嫂。”
那声音一出,我浑身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缓而轻,低而沉。带着一点慵懒的笑意,几乎是摄人心魂地吸引着人。
我的一颗心瞬间抖了抖,一层鸡皮疙瘩在手臂上蔓延开来,不由得搓了搓。转眼却见到满园的宫女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脸颊全都泛红,一双眼睛都要变成桃花。
自我嫁入皇宫也两年了,从没有人叫过我嫂嫂。这个称呼,我向来觉得是该留给皇后的,而且我自认为我的年纪也承受不起这么一句“嫂嫂”。因此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老实说,我听着实在是很别扭。便笑着道:“呵呵,摄政王客气了。孝顺皇后去得早,这一声嫂嫂,哀家恐怕承受不起。”
皇祈也笑了一声,缓缓道:“嫂嫂才是客气了。皇兄临行前将江山托付给嫂嫂,臣弟以往长年在封地,这一声嫂嫂迟叫了这么多年,还望嫂嫂不要见怪。”
我被他这一声接一声的“嫂嫂”弄得头昏脑涨,实在不想继续纠结下去,便提着裙摆走入亭中,玄珠搬来椅子让我坐下,我问他:“王爷今日特意来见哀家,不知有何要事?”
皇祈却只是淡淡地品了口茶,微微皱眉:“浓了。”
我一愣。什么浓了?
我还未明白是什么浓了,亭子四周笼着的薄纱被风吹得扬起,亭外一个丫鬟幽幽地出声:“回王爷,因是今年雨前的茶,便多加了两叶。奴婢该死。”
我很尴尬,嘴角抽了抽。心里感叹:我果然愧做女子!
我虽也懂茶,可从来没这么造作地品过。如今他这一来一去的风雅混着到处飘来飘去的薄纱扰得我眼冒金星,便催了一句:“哀家这里还有些红袍。王爷的茶若是陈了,哀家送些新的过去。”说完唤玄珠,“去将哀家的茶拿几盒来给王爷带走。”
皇祈却止住玄珠,对我笑道:“下人不用心,怎敢劳烦嫂嫂。不过是几片茶叶,嫂嫂不用放在心上。”说完又斟了一杯给我,“嫂嫂虽贵为太皇太后,可年纪却小。这么一口一个‘哀家’未免将自己喊老了。再者,臣弟与嫂嫂这般亲近的关系,嫂嫂却唤我为王爷,可不是见外了。”
我喝着茶干笑了一声,自动忽略见外的话题:“王爷年纪也略长于哀家,还不是这么一口一个嫂嫂,照样是把哀家喊老了呢。”
“嗯……”皇祈抿了一口茶,轻缓点头,“说得是。以安。”
我“噗”的一声就把嘴里的茶水喷了一桌子,满眼震惊地看着他。我这个只被父母哥哥叫过的名字,如今已是尽人皆知了吗?
皇祈却不紧不慢地让侍童擦了桌子,看着我呛得半死又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我早听说慕容大将军的小女儿在宫中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去年回京面圣的时候,不巧你病了没有见到。”
我干巴巴地说:“王爷应知道男女有别。我既是你的嫂嫂,你直唤我的名字,未免也太不合宜。”
皇祈依旧是那副妖孽的笑容:“你年岁虽小,可这大道理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其实你我叔嫂一家,像今日这般偶尔闲聊起来,却还是哀家、臣弟地唤,未免拗口了些。”
我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爷今日特意前来,应当也不只是偶尔闲聊而已。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我已许久不理政事,恐怕帮不上王爷什么忙。”
“那倒不是。”皇祈直视着我缓缓说,“只是听闻昨夜后宫出了些事,所以来问一问,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我心里突地一跳:“没想到王爷的耳目如此灵通,皇家后宫的琐事都知晓得点滴不漏——是呢,昨夜发现端和太贵嫔与人私通有孕,我已发落了。倒麻烦了王爷走这一趟。”
皇祈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
我想回他一句“是”,却终究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心里默默地想,难道要我刨了尸体给你看?
然而皇祈的下一个动作就让我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手腕一转,一直撑在膝上的右手抬起来,手里的一柄玉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缓慢地扇了两扇。
顶级的羊脂白玉,最外面的扇骨上缀着点金,两层的透雕,绝顶的工艺。下面缀着一个蜜结迦南的小巧扇坠儿。
我的脑子“轰”地炸开了,这扇子,与清晨我枕畔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的玉质,一样的雕刻,连扇子下面那个贵重极了的蜜结迦南的扇坠儿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愣了片刻,猛然看向他。却见他只是淡淡地垂着眼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而我这厢还没震惊完,皇祈沉默了良久,又是一个重磅炸弹抛过来:“杖毙……可惜了。今日一早,我的下属就在城门口发现了许氏被人用马车运着准备出城。”
我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震,脱口而出:“什么?!”
“我已经派人处置了——人头落地。这下不必再担心她用什么假死药来逃过……太皇太后的眼睛了。”
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总觉得他最后的那一句话说得别有用心,连带着那声“太皇太后”也变了味,讽刺的意味十足。偏他这眼睛一眯,斜挑着嘴角望着我,好看得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加剧的心跳,也淡淡地说了声:“是吗?”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皇祈将茶喝完,笑道:“事情既然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节外生枝,告诉旁人这一遭变故了。听说昨夜你睡得不好?如今知道她并不是你亲手杀死的,睡得也该安稳了。是吗,以安?”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心里一节一节地想过去,只觉得中间有什么环节是我疏漏了的。可是探究下去,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错。
皇祈看我低着头在那里坐着,也不打扰。半晌,当我终于回过神来时,手里的茶都已经凉透了。
这时皇祈站起来:“秋末寒气重,嫂嫂还是早些回房吧。”说完转身带着自己的随侍走了。我却坐在那里半天站不起来,玄珠见皇祈走远,凑过来低声说:“他不会是知道了……”
我皱眉:“昨日你去给许氏服假死药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见到?”
玄珠立刻摇头:“小姐这话问的。我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敢给别人看到!”
我深叹一口气,那就说明没有纰漏了。可是皇祈的那个语气,怎么看都像是来试探我的。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初雪跳到我的膝头蹭着我的胳膊。我抚着它的毛,想了半晌,道:“昨夜带回来的玉芬,给她当的什么差?”
玄珠道:“小姐昨夜吩咐让她奉茶,便让她去奉茶了。不过这一大清早的,想必还未当值。”
我点点头:“寻个由头发落了,不必知会我。”
皇祈一向对我的生活细节不曾知晓,如今却不仅知道了我杖杀许氏,甚至还知道我昨夜睡得不好。有谁能给他报这个信?我身边的人都是心腹,除了新来的玉芬。
再者,她昨夜来请我,若是因为她真心担心主子,那么我杀了她的主子,她肯定对我心怀不满;若她不是因为担心主子,而是因为看出了许氏的身孕有问题呢?
我原是想让宫里人知道,若投靠我便能平步青云。可如今看来,或许是我想得太天真了。这世上最尊崇的是皇宫,可这世上最残忍阴暗的,也是皇宫。
加之今天的事,无论她是不是皇祈的人,我都留不得。
事情办完歇了一歇,我就和玄珠溜出宫玩。秋末的天气已经有点凉,但我见阳光挺好就没穿太多,出来了才知道冷。抱着手臂搓了搓,见一元饭庄就在前面,便对玄珠道:“去那里坐坐喝杯热茶,我快要冷死了。”
两个人逃难似的跑到饭庄里,因已过了午饭时间,人并不多。寻了个雅间坐下,随便叫了几个菜,便一人握着一杯热茶暖手。
小二特别机灵,一见我们俩这样便取了个炭炉放在墙边:“两位姑娘穿得少,要不叫碗热汤来喝,祛祛寒气?”
我随口说:“行吧,你自己拣着好喝的拿两碗来。”
玄珠见他出去,回头跟我笑道:“两块炭换两碗汤,这生意倒是做得划算。”
我喝了口茶正要说话,突然瞥见门缝外一个身影闪过去,惊讶地自语了一句:“皇祈?”
那身影顿了顿,转回来隔着房门与我相望。半掩的门外只能看到他一小部分脸庞,眼睛一半隐在门框里,微微一眯,像是惊讶又像是意料之中,转手推开了门。
他一身暗色常服,广袖飘飘,嘴角似笑非笑,眼帘倦倦微合,低笑道:“原来是嫂嫂。”
我那句话本是自己惊讶之语,并未想到会被他听到,还找上门来。如此一来实在尴尬,被他这个皇室中人瞧见我大中午的溜出宫来,到底不好。
皇祈瞥了一眼玄珠,继续道:“人都说太皇太后慕容氏才貌双全,独一无二,没想到连癖好都这么特别。放着宫里的珍馐满盘不要,跑来吃这民间小食。”
我嘴角开始抽搐,才貌双全,独一无二?这话是谁说的,还嫌害我不死!
正巧小二托着菜点跑来。因皇祈完全挡在了门口,小二弯腰赔着笑:“爷,借个光?”
皇祈仿若没听清,低头侧过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且轻且淡,本是随随便便一个字,却无端地让人颤断了心弦。这厢抬起头来的小二也已完全愣住。
阳光从侧面耀在皇祈的一小半侧脸上,衬得他的面孔格外妖异。小二呆了好久,已然面无血色,身子躬得都要贴在地上,一迭声道:“王……王爷,小的没看清,小的该死!”
皇祈置若罔闻,只是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饭菜,道:“传菜来。本王陪……慕容小姐。”顿了顿,他抬起眼帘看向我,轻笑一声,“可以吗?”
我能说不可以吗?干笑两声,道:“有王爷作陪,荣幸之至。”
世人都说摄政王豪奢,这话也曾经跑到了我耳朵里。但我一直觉得先帝既许了他这份万人之上的殊荣,小皇上又一直很重视这个皇叔公,那么平日里奢侈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并未上什么心。可今日算是着实见识到了。
菜点摆满了一整个桌子,玄珠退到外面用饭,雅阁里便只剩下我和皇祈两人。这一桌子菜别说是全部吃完,就是每样吃一口都能把我吃饱。更何况我根本不饿,只是想来这里喝口热茶暖和一会儿。
这样的架势,若无节庆客人,我平日在宫里的午膳也最多如此。我喝了口茶,淡笑道:“王爷果然地位尊崇,这样的午膳,可快要赶上皇上的规格了。”
皇祈笑了笑:“在宫内你是主,但到了这宫外,你便是我的客。民间饭菜比不得宫里,还望不要怪我招待不周。”
我笑了一声:“王爷说笑了。”
皇祈突然话锋一转:“你今日怎的出宫来了?莫非烦心事太多,在宫里静不下心来?”我一愣,他续道,“昨日刚收的宫女,怎么才一个晚上就给发落了。又怎么惹得你不顺心了?”
心里一凉,我沉默了一瞬,道:“我原以为王爷辅政日理万机,一定没有闲心思去想旁的。没想到却对我宫里的事这么上心,连一个宫女的死活都记在心上。”
皇祈轻笑道:“皇兄遗命慕容氏为太皇太后,享垂帘听政之权。你虽推拒了不去,可他对你如此重视,我是先帝的亲弟弟,又怎敢不对你格外上心些?”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轻飘飘地盯着我,眼风淡淡,却弄得我好不自在。不由得道:“多谢王爷惦记。后宫的事纷纷杂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说着一转话题,“你既然对后宫这么关心,我倒也得关心关心你。听说王爷还未娶妻?”
皇祈顿了一瞬,笑了一声:“你年纪轻轻,却当起了媒婆来了?”
我笑道:“我年纪再轻,倒也是已嫁为人妇的人了。王爷既是我夫君的弟弟,长嫂多问两句,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皇祈偏头看了我两眼,突然笑起来,一手随意搭在我的椅背上,眼睛微眯,缓缓道:“你大婚之夜穿着嫁衣独坐到天明,这也算是嫁为人妇了吗?我这哥哥,太不会怜香惜玉了些。”
我心里大惊。这事除了我和先帝皇昭,居然还有人知道,而且这人竟然是当时远在封地千里之外的皇祈!
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我一言不发地看着皇祈。他淡淡地回视我,脸上的神情依旧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对视许久,我挑起嘴角笑了笑:“怪不得先帝要将王爷调回帝都坐镇。如此舌灿莲花,果然非常人能及。”
皇祈笑意渐深,淡淡道:“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
空气仿佛凝住,两人静默半晌,皇祈亲自夹了一筷子肉放到我碗里:“桃仁鸡丁是这里的招牌,做得很是入味,宫里好像没有这道菜。你尝尝看。”
我低头看了一眼,本是色泽鲜亮的鸡丁,我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几乎快吐了。便勉强笑笑:“多谢。我不吃肉的。”
正巧有人敲门。玄珠低头进来,行了个礼,凑过来跟我耳语道:“小姐,温小姐过来了。”
温小姐,闺名玉瑶,是当朝右相温叔镜的女儿。方才皇祈说我“才貌双全,独一无二”,这话放在我身上是夸大其词,但放在温玉瑶身上却正正当当刚刚好。
这姑娘跟我同岁,基本上从小就是帝都各家千金们的典范。传说中的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诗词,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很多,但在我身上,基本上可以说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奇怪的事,就是和温玉瑶成了闺中密友。
我跟这姑娘基本上属于不打不相识。我们俩认识的时候,正好是她“识千字”的阶段。
那一天,我剃光了她的头发,她抓烂了我的脸。我撕了她的裙子,她光着屁股哭着回家找爹去了。
那一天,我们俩双双破相,结果却成就了我们后来十五年的友谊。
于是当她成为这个能把我从皇祈手里解救出来的人时,我只能在心里大叹一声:真是亲菩萨啊!一面含着热泪跟玄珠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玉瑶就来了。只不过也不知道这玄珠是不是没跟她说皇祈也在,这姑娘一脚踹开房门一边捂着肚子说:“哎呀,撑死姐姐我了,猪蹄子真是太好吃了,你看我肚子大得跟怀孕了一样,啊哈哈哈——”
我和玄珠双双被雷劈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典范”恍若未觉,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说:“我靠,你点了这么多菜。早说啊,早说我也过来吃了。浪费!”
我默默而缓缓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皇祈,心里很不明白如此一个夺目的人,玉瑶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但转瞬一想,也许是玉瑶已有了心上人,其他人在她心中已如同草芥。虽然皇祈是一株夺目的草芥,但终归也只是草芥。
如果皇祈的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现下这一幕估计已经足够颠覆他以往的世界观。然而这厮果然不是普通人。典范玉瑶看到他,呆了一会儿,问了一句“这人谁啊”之后,皇祈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变,玉扇在他指间悠然地转了个圈,含笑道:“在下楚王皇祈。”
这名称确实是鼎鼎大名无人不晓,玉瑶脸上瞬间出现了恨不得去死的表情,憋了好一阵子,憋出来一句:“王爷见笑了。”
我说:“这是右相的千金……”本来还想再说两句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实在是说不下去,捂了一把额,闷笑得快要抽过去了。
皇祈中间出去了一趟。他一出门,玉瑶立马趴在我肩膀上绝望地说道:“完了,我辛苦维持的形象就要被我毁掉了。让我爹知道肯定会杀了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也许皇祈觉得你天真烂漫,找你父亲说媒,把你娶回去做王妃也不一定。”
玉瑶摆出一副特别做作的羞涩表情,捂着脸说:“哎呀,不要这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说完狠狠地对我翻了个白眼。
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笑得正欢,皇祈去而复返。我这笑声立刻戛然而止,变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呃呃”。
皇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这下轮到我绝望了。皇上的皇祖母、先帝的皇贵妃、现在的太皇太后居然笑成个疯子一样,而且还被自己的小叔看到,一时间我竟然有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奇妙感觉。
好在皇祈并未在意,只是看了看我,便如常道:“今日天凉,你可要回宫?”
我觉得今天真是扫兴,被他折腾了一顿饭不说,还和玉瑶一起双双毁掉了形象,我也没心情再去闲逛了,便点了点头。
皇祈转头叫了声“东晏”,立刻有一个随侍打扮的人疾步而来。皇祈对他道:“备车送慕容小姐回去。”又看向玉瑶,“温小姐是……”
本来今日就是出来跟玉瑶会合一起回宫的,我便道:“她与我一起。”
皇祈点点头,转头道:“知道了?”
东晏说了声“是”,皇祈又嘱咐了一句:“多派几个人跟着。”说完与我道,“我还有些事,便不送了。”
我松了口气:“王爷请便。”
我兴奋而出,败兴而归。加之昨晚与今早的双重磨难,这一天真是有说不出的郁闷。回到宫里连晚膳都没用,直接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格外酣畅,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也因了这一觉睡的时间很久,我完整地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这一梦让我梦到了许多事。
那是我刚接到圣旨的时候的事。
圣旨发到慕容府上的时候,我们阖府上下都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那时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貌似潘安,安之若素……
喀喀。
我确实没有安之若素。
总之那时我刚刚及笄成人。可是皇昭却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了,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我哭得稀里哗啦,一直拉着玄珠的袖子说:“你瞧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却在旁边咳了咳,说:“以安,你不要这样。”
我泫然地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分外挫败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回书房。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为什么皇昭会选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就要将我带到宫里做人质吗?
皇昭特许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来的时候,只是几月未见,他却像是陡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都变得花白了。我穿着茜素红的嫁衣站在娘的牌位前拜别的时候,爹爹手握着茶盏,一直在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眶。
他紧紧抱着我,说:“以安……爹爹……爹爹对不起你。皇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我现如今才知道。我不求你富贵显赫,只求你平安喜乐……爹爹对不起你,若有一日你能够知道始末,请你原谅我。”然后他将一直戴在手上几十年的一串佛珠摘下来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听懂,可却记在心里很多年。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一切的始末,方才懂得,父亲当初的愿望,原来是那么难以实现。
可是当时我只是扯了父亲的袖子在手,含着泪说:“爹爹,你说,咱能跟当今皇帝商量商量,让哥哥进宫里做人质不?”
哥哥在旁边铁青了脸色,看着我说:“你是想怎样?让皇帝变成断袖?”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或许你也能当个公公。”
圣旨上,皇昭封我为正二品昭仪,封号“宛”。这对于一个初入皇宫的女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我带着这份荣耀来到皇宫,却在第一个晚上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宫。
那一晚,皇昭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安,如果你可以安分些,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都可以给你。”
以安是我的小名,往常只有父母哥哥们才会这么唤我,旁人都不会知道。我很奇怪地看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名字的。可是回应我的,只有他的一个背影。
那一晚,确如皇祈所说。皇昭穿着明黄色的内服和衣而睡,我却穿着大红的嫁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那一杯合卺酒,一直坐到天亮。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想,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他给我这么荣耀的身份,将我带进宫,却在第一天晚上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我娶你,并不是因为我爱你。
甚至于,他永远不会爱我。
我一直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说为了人质威胁我的父亲,那么大可不必。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要让出来。
皇昭的原配妻子、曾经的皇后王氏,因其父亲弄权,外戚势力庞大,在十一年前被皇昭一举抄了家,连皇后也被废掉,在冷宫郁郁而终。因为此事,皇昭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后位一直空悬。
皇昭被小太监叫起的敲门声唤醒的时候,看到我一个人坐着,却没有任何惊讶。
我开口,微微沙哑地对他说:“我要做皇贵妃。”
那个时候我们俩对视了半晌。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皇昭的嘴角挑起了一丝微微的笑,像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对我说:“以安,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那个时候我没有明白,皇昭所谓的“安分”究竟指的是什么。
直到叶青鸾的出现。
我大婚仅一个多月后,皇昭又下旨钦点了一个女人入宫。比我略长的年纪,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孩子,却绝色倾城,名唤叶青鸾。因为身份低微,加之朝堂热议,皇昭只封了她为常在。可是这个常在,着实比我这个昭仪还受宠得多。
当时我还不知道,只听说有人要进宫,还跟玄珠笑谈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又要被他拖下水了。”
皇昭在我宫里歇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衣而眠。而他却扎扎实实地在叶常在的宫里睡了十几天。直到升了她的位分,从正七品的常在变成了正六品的贵人,然后皇昭才开始召幸别人。
世人都知慕容氏与叶氏独得圣宠,尤其是慕容氏,专宠后宫直到先帝驾崩。却从没有人知道,皇昭与我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和衣而眠,分开来睡。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洞房花烛就是两个人躺在一起聊聊天。直到后来我看了许多市井话本子,这个想法才终告破灭。
皇昭与我在一起时,做得最多的有三件事:练字、聊天、批折子。
我也不知道皇昭对我写的字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我来到宫里的第三天,便有人拿了字帖来给我练。而他与我聊天的内容,大多都与前朝有关。
我再傻也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起初也曾装模作样地多次不敢听不敢言。但长此以往,人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我终于还是被皇昭拖下水了。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久。一连五个月,皇昭没有提起过皇贵妃的事。可五月后的一天晚上,崔临来给我诊脉。我漫不经心地逗着怀里的小白猫,却听到崔临说:“恭喜娘娘!娘娘有孕了!”
我吓得手一抖,生生扯掉了小猫的几根毛,它吃痛地叫了一声跑远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皇昭的计策。
我因为怀了龙种而进为宛妃,又过了两三个月,当我的“身孕”应该已经开始现形的时候,崔临再一次告诉我:“娘娘饮食不当,导致了落胎。”
我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好计策啊,无怪你能当上帝王。
皇昭以“安慰宛妃”的名义下了旨意,进宛妃为宛贵妃。从此,在这个没有皇后且太后已薨的皇宫里,我成了地位仅次于皇昭的人。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皇昭的身子大不如前。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频繁地传我到他的宫里去伺候汤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让我直接接手政事。
我被皇昭烦得不行,好几次都跟他说:“皇帝,其实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你让太子做就好了啊,你别拉上我。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都骂我骂成什么了,后宫那群女人也唧唧喳喳。这事真的不可行,万万不可行。”
可是皇昭却一直坚持,搞得我最后终于认了命。
直到了来年,我父亲打了胜仗,皇朝的疆土又被拓宽了不知多远。皇昭在病中大喜过望,大赦天下,宫里凡是受过宠的妃嫔全部进了位分,我自然首当其冲,变成了皇贵妃。
皇昭终于履行了对我的承诺。
可我却终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许了我这个诺言。
那一年的冬天匆匆而过,皇昭的身体却一直都没能好起来。夏末,皇昭已经病入膏肓。临行前一晚,他将我叫到含元殿内。我过去的时候,殿外已跪满了阖宫的妃嫔,我排众而出,一步一顿走入殿内,皇昭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在等我,又仿佛在等死神。
那晚,皇昭猛地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说:“以安,你要的,我都已经给你了……我要的,你能不能给我?”
我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没有说话。极静的环境下,我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这下我才明白,想来是皇昭大限将至了。
皇昭对我说:“以安。你一直不明白为何我要将你娶来……烨儿已经去了,可他的三个儿子都尚且年幼,需要有人主事……可后宫内无一人能担此任。以安……我期望你有朝一日能知道一切的缘由,却又怕你知道……”
我张大了嘴,却不能言。那个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如今摆在了我面前,我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
皇昭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野心,对朝政也从不多问……把这个皇朝交给你,我放心……”
那一晚,皇昭说了很多。关于很多朝政的大事,哪些人可信可用,哪些人可用但不可信,都对我一一道出。我从未想过,他那时的那句“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许我参与政事,为他批复奏章,原来是这个用意。
我真没想过他居然会这么快死。
我一句一句地听着,一字一字地记下。皇昭最后看着我,半晌,静静地对我说:“我对你不起,但这个秘密,恐怕要带进棺材里了。以安,我安排了你的一切,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可如今,我却后悔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知晓,但愿你能知道,曾有个人,不择手段毁了你,却又不顾一切地……”
外面的妃嫔早已泣不成声,哭声穿过层层楼宇,飘进寝殿里。我静静地跪在床畔,心里悲哀至极,却流不出眼泪来。我低头看着这个男人,我从未这么深刻地看过他。
他一走了之,却将这整个皇朝交给我。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应当高兴还是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皇昭的眼神开始变得模糊涣散。我终于握住他的手,有力地、紧紧地对他说:“你我虽从未有过夫妻的情意,可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会为你去做。我会让我的父亲尽早交出兵权,以绝你的猜忌。我会辅佐新帝,保他安妥。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人动他分毫。”
皇昭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以安……我……”
我不知道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一段过去一直是我不愿再去触碰的回忆。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两年活得并不快乐,更因为我因这两年而被定下了后面所有的命运。因此这一觉睡醒,虽是睡得酣畅淋漓,但却是哭着醒来的。
玄珠递给我一块锦帕,轻声问我:“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睁眼,只把锦帕抖开覆在脸上。心里的悲哀排山倒海而来,一瞬间苍凉一片,疲惫得几乎全身脱力,就这么哭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效果可想而知。玉瑶起得早,跑来叫我起床。推推我的背:“哎,该起床了。你都睡了六个时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问她:“什么时辰了?”
玉瑶嘴里含着一口桂花糕,呆呆地看着我。半晌,突然“噗”的一声把那口已经嚼碎了的桂花糕喷了我一头一脸。自己还惊叫:“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你的眼睛怎么这样了?”
我抹了一把脸,入手全都是黏腻腻的桂花糕,气得我连骂人都没心情了,从她手里拿过咬了一半的桂花糕一下子塞到嘴里,狠狠嚼碎了,“噗”的一声喷了玉瑶一头一脸。
接着就被玄珠逼着双双去洗漱。
等我洗漱穿衣点妆完毕坐在偏殿用早膳的时候,玉瑶才姗姗来迟,坐到桌边愤愤地盯着我,气道:“慕容以安,你就缺德吧你。”
我正在进行饭前漱口,闻言想起刚才的事,条件反射地就是一喷,一口漱口水几乎全喷在了面前的桃仁鸡丁里。擦了擦嘴冲玉瑶一笑:“我没撕了你裙子就不错了。”
一个小太监疾步而入,对玄珠耳语了几句。玄珠走过来低声跟我说:“小姐,摄政王来了,在正殿候着。”
我饭没吃完不想停下,却又怕他有什么急事,比如谁又杀了谁,谁又怀了孩子,谁又有什么破事儿之类的。想了想道:“王爷不是外人,请他来这里吧。加一副碗筷,再传几个新菜。”
宫人立刻去办,不多时皇祈已过来,坐下与我道:“以安当真心思细腻,居然知道我还未用早膳。”
随着他那句“以安”,玉瑶夹着的一个水晶饺“啪”的一下掉到了粥碗里,再次溅出来一圈汤水。我尴尬一笑,对皇祈道:“上朝时间太早,如今已经巳时,便是吃过也该饿了。不过王爷平日用饭规格甚高,怕是瞧不上我宫里小膳房的菜色。”
皇祈饮一口热茶,淡淡道:“岂敢。不过你既然跑去外面用饭,想来是不喜欢自己小膳房的味道了。不如改日我找几个厨子来,专门放在你宫里膳房当差吧。”
其实我跑出宫去,宫里人未必不知道,但也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皇祈这天才的一下,把我一下子噎住,顿了顿,道:“宫里人不上心,怎能劳烦王爷。”说完亲手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丁到他碗里,“昨日看王爷很喜欢这道菜,便帮我尝尝我这里做出来的味道好不好吧。”
玉瑶一看那菜,顿时嘴角一抽。我满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果真不愧是与我相交十数年的朋友,立即笑如春风地对皇祈说:“是啊,我听以安说,王爷对这道菜赞赏有加。”
于是我们俩笑得如大尾巴狼一般,愉快地等待皇祈把那块口水鸡吃下肚。结果皇祈只是低头瞟了一眼,筷子都没动,笑了笑道:“过几日玄慈大师要来宫里讲禅,我今日开始斋戒,不能食荤。”
啊?
皇祈继而看我一眼:“倒是奇怪。阖宫都要斋戒焚香,你怎么还在吃鸡肉?”
这事我没听说啊!我跟玉瑶对视一眼,然后很不仗义地说:“哦,我本就不吃肉的。这是给玉瑶做的,她不知道。”
玉瑶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忍气吞声对皇祈道:“我昨日刚来,王爷勿怪。”
这顿饭在玉瑶一记接着一记的眼刀中匆忙结束,导致我着实没吃多少。饭后她要去太后宫里。太后温盈是玉瑶家里的一个表亲,按理该叫玉瑶“姑姑”。如今玉瑶既然住在宫里,确实也该去见一见。
当然我认为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我而已。
玉瑶走后,我与皇祈在后院走了走。我平日里闲得没事做,倒是对花草比较上心,因此后院里景致很好。
皇祈看了也是赞叹,不过这赞叹带着一丝不知是嘲是讽的意味:“已是秋末,这整个后宫的菊花都已凋谢,只有你这里的还开得正艳。果然是太皇太后,福泽绵长,非旁人能比。”
我淡淡道:“听闻上个月王爷在府上摆宴庆生,一夜之间收到的芍药花连偌大的王府都快摆不下。王爷都能让本该春末开花的芍药在秋天绽放,我又如何不能让秋天绽放的菊花延长花期呢?”
皇祈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停住脚步偏过头来看着我,笑道:“我却觉得若以菊花与你相比,未免老气横秋了些。倒是花中贵妃的海棠更衬你一点。”
我也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他:“那王爷呢?是否也真的以芍药相比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喻做花相?”
他笑着看我道:“说嫂嫂是海棠花,却好像也不尽然。嫂嫂以前是后宫之首,现如今更是太皇太后,应当比作牡丹才是。”
我也笑了起来:“我以为王爷喜欢芍药,怎么现在却喜欢上牡丹了?牡丹花大色美,妩媚多姿,无怪王爷喜欢。这两种花生得相似,也有很多人会搞混。但芍药虽艳,却失之气魄,到底比不上牡丹的国色天香。牡丹芍药,一王一相,一君一臣。王爷不要搞错了才好。”
万籁俱寂。
气氛随着我的这句话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结不动,我与皇祈隔着一步距离紧紧对视。他的眼帘倦倦半合,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依稀能够看到暗潮汹涌。满园景致美不胜收,却都不及他一个眼神的魅力。
这样的王爷……我心里忽然想起皇昭临终时对我的叮嘱:如若我这小弟弟有任何不轨之心,你不必多想,立即斩杀无妨。
立斩,无妨。
是什么样的忌惮,让如皇昭一般纵横天下的帝王都要如此戒备;又是什么样的信任,让如皇昭一般缜密多疑的君王都放心将他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一切都是未知。但我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祈淡笑着开口道:“昨日你还赞我舌灿莲花,今日我却觉得,这四个字放在你身上才合适。”
凝重的气氛散去,我也笑了笑:“王爷谬赞。”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玄珠跑过来对我耳语:“小姐,老爷遣人带话说有事与你商量,问你何时能出宫回府?若不能,便改日他进宫来见。”
我正愁无法从皇祈这里脱身,闻言立刻对他道:“我有事要出宫一趟,你……”
皇祈看了玄珠一眼,回道:“既然要出宫,与我一道走吧。我带你出去还方便些。”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是要出去的,跟着他出去也未尝不可。毕竟连续两日都有我宫里的宫女要出宫,也怕落人话柄。于是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皇祈却笑了笑:“不用。这身衣服你穿着很好看,就穿这个吧。”
我“啊”了一声,低头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一件淬蓝的蹙金云锦宫装,这衣服虽华贵,但也算是我日常不出门时穿的衣裳,这次是回家里,不换也就不换了。但头上的发髻是飞凤髻,插的是凤凰展翅镶玉嵌金的步摇。这怎么可以戴出去?不禁道:“王爷说笑了。我去去就来。”
梳头嬷嬷将我的发饰尽数拆除,又打散了发髻重新梳发。我坐在椅子上,墨黑的长发垂下不知几许。我闭着眼睛,手里玩弄着一颗明珠。老嬷嬷在我身后静静地梳发,一下一下,轻而柔,缓而慢,非常舒服。
我叹口气转了转脖子,听到梳子放下的声音,她把手覆上我的肩膀上,轻轻帮我拿捏起来。
这力道很对,正按在我酸痛的地方。我笑了一声:“早知道你手法这么好,平日都该找你来帮我按。”
老嬷嬷未语,只是默默帮我按着。良久,又伸手在我额头,帮我按起头来。
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贴在我的皮肤上,一下子缓解了头痛。这感觉非常舒服,我“嗯”了一声,长舒了口气。
她的手缓缓顺着我的前额移动,动作虽轻,却让人感觉很有力。那手指很细腻,完全不像是老嬷嬷的皮肤。
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我心里一惊,倏然睁开眼来,正对上面前的铜镜。
铜镜中,皇祈一身玄墨朝服,金线暗绣,长服广袖,随风翩翩。一双眼睛暗带着笑意,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我。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皇祈微俯下身,贴近我的耳朵,声音轻得仿佛能随风飘走一般:“卿卿……佳人。”
随着那句“卿卿”,我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卿卿”是对女子最亲昵的称呼,往往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用。好在他后来补了那句“佳人”,不然我一定吓死在自己的寝殿里。
我顿了良久,尴尬地开口道:“王爷怎么来了?”
皇祈直起身来,伸手继续绾我的发髻。我忙一躲,道:“王爷千金之躯,不敢劳烦你做这些事。王嬷嬷呢?”
皇祈笑而不语,不由分说地将我的身体扳正,一面帮我绾发一面道:“我既然答应了皇兄要照顾你,帮他做些事原也应该。”
这话说得也太扯了。皇昭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夫君”,就算他肯屈尊降贵地帮我梳发,那也算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乐。哪有人帮哥哥照顾嫂子,照顾到闺房之乐上来的?
我不禁霍然站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大婚之夜独坐到天明,便该知道我与你哥哥没什么夫妻情意。若真要照顾便去照顾那些太祖妃,不要总拿着这个借口,闹到我的身上来。”
皇祈闻言一下子怔住,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半天。我心里一抽,这孩子该不会平日里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偶尔这么来一次,被吓傻了吧?
就在我这想法刚刚成形的时候,皇祈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开怀,笑得毫无道理,吓得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再不敢说话,生怕再刺激了他。
这厢我胆战心惊地站着,那厢皇祈笑着看我,倍儿高兴地给我来了一句:“慕容以安,你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如果是你,想必也不错。”
这话说得太过隐晦,让我根本猜不透他的意思。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皇祈伸手从自己冠上的两支玉簪中拔下一支,问我:“这簪子好看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成色极好的白玉,透雕做工极好。旁人挑选首饰都尽选夸张奢华,这支簪子看似平平,可识货的人都能看出以这样的玉质和做工,全天下也不过几件而已。便说:“王爷身居高位,用的东西自然也是最好的。”
皇祈笑了笑:“你说得不错。这是月前爪哇国进贡来的白玉。”
我心里一惊。爪哇国的白玉天下闻名,却产量不高,每年进贡的向来不过三五块而已,一直都只供皇宫内用,且必是只有最高位分的人才能分到。
以前皇昭还在世的时候,宫里能用这种玉料的人不过我、他以及太后三人。后来太后病逝,宫里便只有我与他可以用这种玉,旁的妃嫔,甚至当时的太子都只有眼馋的份儿。如今皇祈随便两支簪子便是取材于此,这摄政王的权势,足可见一斑。
皇祈走近一步,将我余下的头发绾上去,顺手把那发簪插在了我的发髻上。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皇祈笑道:“难得你喜欢,送给你吧。”
什么叫难得我喜欢,认识才一天,有什么是容易得的,还难得。不由得道:“王爷心爱之物,我不敢收。”
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皇祈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心爱之物?我的心爱之物早已不在。”
我被他这冷笑吓了一跳,皱眉道:“怎么,尊贵如你,也有守护不了的东西?”
皇祈眯了眯眼,幽潭一样的眸子陡然变得寒凉,却瞬间消失不见。他笑了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百官上朝大多乘轿,我原以为皇祈必然是要坐在轿子里,让我装作丫鬟在旁跟着走的。本来觉得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出宫。可没想到的是,皇祈用的,居然是马车。
我站在车前嘴角抽搐,他的马车大而奢华,前面四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蹄却如雪般纯白。马车四角挂着四盏琉璃宫灯,灯下缀着珊瑚华鬘流苏。锦罗纱幔轻轻垂着,被秋风一卷就露出宽敞的车厢,里面居然还横了一张小榻,杯盏软垫书卷,居然一应俱全。
我叹了一句:“王爷真是大手笔啊!”
皇祈笑了笑,亲手打了帘子伸出手来:“以安,请吧。”
东晏立即搬来一张小凳,我提起裙摆顿了一瞬,伸手搭在皇祈的手心上。他的手掌很大,虎口处有薄薄的趼。我曾经听哥哥说起过,这个位置有趼子的人,多是由于长期练武所致。
不由得微微偏头看向皇祈——我从来没听说过皇祈会武功。
皇祈见我顿住脚步望他,微微一笑,拇指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我手背轻轻划过。像是摩挲,又像是不经意,旋即手上微微用力一提,将我送进了马车里,自己却未放手,而是牵着我的手跟了进来。
车帘放下,我随便往榻上一坐。皇祈转手给我倒了杯茶,雾气袅袅,竟是刚刚沏好,握在手里尚还滚热。
皇祈说:“玉露,听说你最喜欢,特意备下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你是料事如神还是喜欢哄人,居然能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在你车上喝茶?”
说罢喝了一口。这茶是顶级的,味道正正好。一抬头却对上皇祈的一双眼睛,心里特别没好气,顺口道:“茶非常好,但是水老了。”
皇祈笑了笑:“你是慕容老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幼捧在手心里长大。后来入了宫也是众星捧月贵极天下。我府上东西粗陋,哪入得了你的眼。”
这话有点戳在我的痛处上了。在府上在宫里,我其实都是表面上好看,内里的东西其实倒霉得很。但人们总是善于看到表面的一层,觉得我非常光鲜,这有时会让我很痛苦。
当年我还是皇贵妃的时候,有一次跟宫里一个昭仪闲话家常,也说起了这桩事。当时我分外痛苦地跟她说其实我的生活平淡无奇得很,真是后悔入了宫。结果这话后来传了出去,我遭到了阖宫妃嫔暗地里的唾骂。
皇祈见我半晌不语,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马车开始缓缓移动,我们没有任何阻碍地出了宫。朱雀大道上人头攒动,几近正午,和煦的阳光洒下,透过车帘的缝隙流了进来。马车行进得很稳,却并不快。我被阳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撑着头合眼养神。
皇祈靠在一旁看书,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良久,他突然伸手握住我捧茶的手,沉沉地开口道:“茶凉了,给你换一杯吧。”
我睁开眼睛,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喝了口茶,道:“无妨。”
皇祈笑了笑:“我见你和玉瑶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没大没小,肆无忌惮,说话做事都很放松。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避如豺狼虎豹?”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容易想通。世人大都喜欢看到太皇太后端庄优雅,举止得体毫无瑕疵,这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如果非要找到一个症结所在,我也只能说要怪就怪玉瑶确实是个特例。
我于是说道:“我与玉瑶相交十数年,情分确实不比寻常。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到我没大没小肆无忌惮,我便摆个太皇太后的样子给他们看。无所谓避不避着谁,更不是针对你。”
“哦,”皇祈的目光没离开书卷,只是淡淡道,“我喜欢看到你没大没小肆无忌惮,以后不用做给我看了。”
这种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从小到大,爹爹每次骂我都是说: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将军千金!后来入了宫,这说辞便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皇贵妃!再后来又变成:瞧瞧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太皇太后!
这骂声伴了我十几年,实在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东西,因此听到他这番话,我着实愣了片刻,方才笑了笑:“王爷说笑了。”
皇祈终于抬起头睨了我一眼,顿了一下,然后一伸手就掀了一下我的手。茶杯一歪,里面的茶水瞬间洒在了我胸前,湿了一大片。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冰凉,心里觉得特别莫名其妙,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有病啊?”
皇祈依旧噙着笑看着我,也不说话,让我的火气一下子冒到了头顶。因为这辈子敢往我身上泼水的人基本上只有三个:玉瑶、我哥哥,还有舒十七。
空气静止了一瞬,我伸手在桌子上一扫,把皇祈的茶杯整个打翻在了他怀里。那是刚换的茶水,溅了两滴在我手背上都还是烫的。没想到他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定定地看了我一秒,然后爆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这一笑把我吓得脑子一抽。我虽见他的次数不多,可自认看人的眼光却还是准的。皇祈根本就不是什么喜怒形于色的人,平日里都是淡淡的模样,从来没有过这样放纵的笑声。
这一下吓到的不仅是我,连外面的东晏估计都被吓到了,隔着车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
皇祈堪堪收敛住笑声,好整以暇地伸手扫了扫衣襟上的水。
我憋了半天,拼命平复心口的怒气,顿了半晌,说:“皇祈,你有病啊?”
皇祈满眼笑意地望着我:“你有药吗?”
我气得头昏脑涨,心里把他的八辈祖宗全骂了个遍,终于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恶狠狠地道:“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你……哎呀……”
马车一晃一翻,我被巨大的惯性甩得从榻上摔下来,直挺挺地往旁边倒下去,眼见着皇祈的脸越来越近,放大在了我眼前。
我吓得一低头,脑门儿狠狠一痛,顺手一摸指尖就沾了一滴血。
心里顿时一抽:“皇祈你这个笨蛋!你的下巴怎么那么硬啊,你把我撞出血了!你去死吧!”接着一抬头,看到他满脸无奈地望着我,嘴边赫然挂着血滴。
皇祈顺手一抹,哀叹一句:“是你把我的嘴唇撞破了。”
我“啊”了一声,定睛看着他的嘴唇,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口子又沁出一小滴血来,沾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配上他那张脸,妖异之光乍现。
静了许久,我干巴巴地道:“那,那对不起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啊,是马车晃的。而且我……”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嘴唇肯定是没有头硬的……”
皇祈笑了一声,颇有些无奈:“好吧。”
我退回榻上坐好,想了想,掏出一块锦帕递给他:“你擦擦吧。”
皇祈顿了一顿,方才把帕子接过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停了一刻又拿下来。白色的锦帕上赫然印着一滴鲜红的血,格外扎眼。我正想伸手把帕子拿回来,结果皇祈手腕一转就把帕子揣到了怀里,剩我一只手空荡荡地停在半空中。
皇祈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维持这个姿势呆了半晌,尴尬地“呃”了一声。
他问我:“怎么了?”
我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心想这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的规矩,我借他擦一下血,这就算给他了?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要表现出作为太皇太后且是他嫂子的大方,遂只能道:“没什么。”
皇祈穷追不舍:“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呀。”
他想了一刻,恍然道:“你想把这帕子要回去?”他把锦帕又掏出来,看了两眼,说,“这帕子挺漂亮。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尴尬至极:“不是啊,没有啊。”没想到他依旧一脸疑惑地望着我,顿了片刻,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我作为嫂子也没给过你什么见面礼,所以想把帕子拿回去洗干净了再送你。”
皇祈:“……”
这借口找得实在是烂,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正尴尬着,马车又突然使劲儿晃了一下。这一次晃得比上次更加剧烈,我觉得整个马车都被掀了一下。但因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在感觉到晃动的时候立刻扭转身体直挺挺地倒向了另一边。在倒下去的过程中方才发现,因没有了皇祈这个人肉垫子,虽然车底铺着地毯不会觉得屁股痛,但肩膀却着实要撞上车壁,估计不会好受。
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甚至没有看到皇祈动,但下一刻他已经牢牢地把我揽在半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重新放在了软榻上。
我摸了摸肩膀,感觉不到任何不适,整个人有点蒙。而他已经转头对着外面沉声道:“怎么回事?”
车外东晏急促的声音响起:“不知为何,马匹好像受了惊。”
上车之前我曾与这几匹马有过一面之缘,即使我对马匹的饲养没什么研究,但从皇祈的日常用度上已经可以判断这几匹马必定是万里挑一的良驹。知识告诉我良驹是不容易受惊的,但常识却同时告诉我,但凡牲畜,总是人类无法彻底理解的,因此突然受惊也是人类无法预测的。
我和皇祈对视了一眼,与此同时,听到外面传来了马匹的一声嘶鸣。
皇祈果断地掀开帘子跳下了车,然后回过身对我伸出一只手。
马车晃得越发厉害,我摇摇晃晃地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发现周围已经有了些许围观的人群。首先是感慨了一下众女性对皇祈的赞叹,接下来随着我的出现,气氛变得极其尴尬。
因我尚且年轻,听力着实不错,跟着皇祈往外走的时候只言片语顺着秋风飘到我耳朵里。
女子甲说:“听说王爷还没娶亲,你说这个姑娘是谁?”
女子乙说:“侍妾吧。堂堂王爷就算没有娶亲,侍妾应当也有几个的。唉,不过这侍妾怎么长得、长得……”思忖片刻道,“长得还没王爷漂亮啊?”
我心里着实汗颜,但随着女子甲的一句“什么叫没有王爷漂亮,我觉得她还没有我漂亮呢”而更加汗颜。
这话当真戳中了我的心酸处,瞬间将我打击得体无完肤。虽说皇祈的母妃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但我的母亲也是个名动帝都的大美人啊。
一对父母生孩子,有的遗传母亲,有的遗传父亲。可恨的是我不仅没遗传母亲的美丽,也没遗传父亲的威严。若不是我父母双亲是帝都闻名的伉俪情深,我甚至都要开始怀疑我娘的贞洁问题。
这无疑是我父母亲在遗传上的一个巨大的败笔,但毕竟最低标准放在这里,我也不可能是个标准的歪瓜裂枣,放在大众里也算是中上之姿。因此我忍住心里的泪转头望了一眼说话的女子,本想观察一下大众里的上上等,没想到入眼的基本上就是一个撒满了黑芝麻的脸盆,一下子就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这一下把我呛得咳嗽不止,顿时停在那里掩口咳嗽起来。皇祈诧异地转过头看我,一边说:“你怎么总是这样?”一边无奈地帮我拍背顺气。
旁边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真是抽出了我的心声,让我立刻也想倒抽一口。结果一抽就真的抽了,口水呛得更加厉害,弯着腰咳得几乎快要吐出来。
我咳得整个脑袋急速升温,估计整张脸都开始涨红。皇祈对着后面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就有人送来一杯热茶。
皇祈一手揽着我,一手给我递茶,我摆摆手想说我就是被水呛的,但是咳得说不出话来。结果皇祈显然没有领会我这一摆手的意思,直接给我灌了一口下去。
前次还是几滴小口水,这下是整整一口热茶。我咽到一半,喉咙底涌起即将咳嗽的快感。天人交战了一瞬,我惊天动地地“噗”的一声喷了他一身,咳得更加厉害了。如此这般,围观的人群更多,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我几乎咯血地咳了半晌,终于觉得情况开始好转。此时前方不远处又发生了骚乱,东晏张望两眼对皇祈耳语了一句,皇祈沉默一会儿,转头看着我,声音带着点戏谑:“礼部尚书。”
情况刚刚好转,却又随着这四个字急转直下。我捂了一把额,心想今天实在失算,出门前没查皇历。不然上面一定用朱红的大字写着:太皇太后今天不宜出行,否则前有血光之灾,中有性命之虞,后有小人来犯。
我喘了两口气环视四周,这附近我不太熟悉,能大概感觉出一个方向,但一时之间也很难分辨具体该往哪里走,因而有些尴尬:“我好像不太方便给他看到吧。”
皇祈点了点头:“也对。”
然后……然后两个人就冷场了。顿了半天,我说:“所以呢?”
皇祈轻飘飘地逸出一声笑:“所以就先迂回一下吧。”
于是我们开始迂回。
两个人转身向后方迂回,想要绕一圈再前往将军府。结果迂回了还没十米便见到一家酒楼。由于皇祈的突然到访,我其实没吃什么东西,酒楼里的香气往外一飘,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皇祈在前面顿住脚步,沉默了半晌,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把眼神移向了我的肚子。
我尴尬至极,这辈子都还没饿得肚子叫过。而最重要的是,被皇祈听到了。
这事若是换做宫人,大抵也不敢回过头来看我。若是换做玉瑶之流,反正大家都有对方的无数丑事在手,倒也不算什么。单单皇祈跟我将熟未熟,如此这般让我十分尴尬。套用我是皇贵妃时身边的妃嫔们常说的一句话——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啊。
皇祈默默地转向酒楼大门:“……吃饭吧。”
我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先不说我还有事去见爹爹,就算不是,我也不能再吃了。纵观我这几天,好像全部都是在吃饭当中度过的一样,着实汗颜。
于是我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
皇祈皱着眉头看我:“……”
我一甩袖子赶紧往前走,一边还说:“不不不,我要回府去,立刻就得去。这事耽搁不得。你要是想吃饭,你自己去吃吧。”
皇祈赶上来,说:“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先皇会选了你?”
我失笑道:“对,这事我也想了好多年,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帮我想想吧。这事若不让我想清楚,恐怕进了棺材也不会安心。”
皇祈也失笑,摇了摇头:“你可真不像是慕容老将军的千金。”
我耸肩:“我也觉得不像,改天得滴血验亲试一试。唉,不过万一真的不是,估计我得被有心之人处死。”
说完,眼睛瞟向皇祈。这有心之人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皇祈想必也知道,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就走到了将军府,我站在门前回头冲他笑笑:“多谢王爷一路相送。”
皇祈点了点头:“你进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我走得又渴又累,穿过重重回廊走到书房,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我的父亲大人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双目圆睁地冲我吼:“你还有心思喝茶!”
我吓得目瞪口呆心生委屈:“我……”
父亲大人又吼道:“我怎会有你这不肖女儿?!”
我无言以对,愣了半天,说:“我……”
父亲大人皱着眉头继续教训我:“我费尽心思九死一生,却不想你成日只知道在宫中绣花享福。我与先皇对你的多年培养,你却如此来回报他吗?”
这大帽子扣的,而且我也不会绣花啊。我皱眉道:“我……”
父亲大人再次打断我:“见过皇祈了?”
我三番五次被人打断,心里抑郁得波涛汹涌,实在不知道他这一肚子怒气到底从何而来。顿了半晌,说:“见过了啊。”
父亲坐下来,问我:“如何?”
我想不出他到底想让我答什么,回忆了一下与皇祈的数次谋面,忖度着开口,尽量简短道:“不错。一表人才,人中之龙。”
父亲大人冷哼一声:“你今日,是皇祈送你回来的?”说完不等我答话,叹气道,“你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上点心啊!”
这话说的,我才十八岁啊!
父亲大人再叹一口气,对我说:“先皇的宠妃叶嫔,后来归入佛门的叶太祖妃,你可还记得?”
我可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
爹爹站起来道:“先皇驾崩,她心里积郁已久,快不行了。临终前有些话要对你说。一直想找你,话却传不到宫内。”
我惊讶:“她虽然皈依佛门,但好歹是太祖妃。话怎会传不到宫内?”
爹爹估计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顿了顿,道:“她曾蒙圣宠多时,与你两人算是宠冠后宫。如今你做了太皇太后,旁的太祖妃惹不起你,自然要处处拿她撒气。我前日去佛堂还愿,恰巧遇到了同她一起的姑子,好不容易接了她出来。现下就在府里,你得见一见。”
这容不得我说不。虽然她曾与我分宠,但这事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更何况她已经“临终”,无论如何,确实是要见一见的。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有什么话,不能说给你听,再转述给我?”
爹爹叹了口气:“这事实我也知道。只是她既然要亲口告诉你,自然有她的用意。你且去吧!”
叶青鸾被安置在府上的客房,门口由父亲的四个亲卫守着。这还只是守在明处的,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这座小楼。
她是什么身份,却住在将军府上。若消息泄露出去给人知道,只怕我们慕容氏满门都逃不过去。
房里药香弥漫,叶青鸾卧在一盏贵妃榻上,见了我,合上手里的书笑了笑:“太皇太后来了……太皇太后,气色好了许多。”
我虽跟她一向没什么交情,可猛然见到那个曾经笑靥如花的绝世美人变成了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酸涩。强笑道:“你好好儿养病,过几日,气色也就好了。你若在寺里过得不舒服,就再回宫来吧。左右当时是你自己请旨出宫的,先皇原意也并非如此。”
叶青鸾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桌子跟我说:“方才送来的饭菜,特意让他们多备了一份。你我一起用吧。”
我不愿扫她的兴,坐下来陪她用膳。
气氛有些凝固,我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埋头吃饭。汤匙刚进口便愣住了——那粥有着淡淡的甜味,竟是加了糖的。
叶青鸾看到我的表情,了然道:“先皇曾同我说过,你喜欢吃甜食,连吃粥都要放糖。不知这习惯改了没有?若是不合口味,我们俩换一换。”
“不用。”我怔怔道,“这样很好。难为你们记得。”
叶青鸾笑意更深:“你的事情,先皇不记得的少。他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晓得。”
我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立即问:“什么意思?”
可她却只是含糊地丢给我一句:“这事我也是偶然知晓。先皇不让我告诉你,说如果你知道了,必然恨他入骨。我答应过他绝不泄露给你听。”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娘,叶青鸾和皇昭这两个天杀的,不去写悬疑话本子真是可惜了。皇昭你简直就是个乌龟王八蛋,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都是乌龟王八蛋。你要么就别告诉我,要么就一口气全给我说出来。这么卡得不当不正的算怎么回事。
我都被气得不饿了,放下汤匙问她:“你执意见我,究竟是为什么?”
叶青鸾想了想,先问我一句:“你有垂帘听政的权力,你为什么不用?”
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提起这一茬儿,皱了皱眉:“先帝虽信任我,可我父亲手握兵权,哥哥也有军功。手中权力过大,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个中缘由你也该懂的。”
开玩笑,多少双眼睛死盯着我。慕容一家已经招来不少非议了,如果我再垂帘听政,不知皇昭会不会午夜还魂过来取我小命。
叶青鸾却摇了摇头:“皇上年纪尚小,摄政王又虎视眈眈。你若不在中间插手,只怕将来皇上长大了也无法真正亲政。”
这下换我呆住了。
我一个女人,名分上是太皇太后,可资历毕竟很浅,再说后宫不能干政,我倒是想插手,可也得插得上才行啊!
叶青鸾观察我的表情半晌,把筷子放下来,有点诧异地问我:“你……该不会不知道,摄政王爷的母妃是被先皇的母后害死的吧?”
这话一出,我原本并不觉得十分惊讶的,却立刻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露出一个被响雷劈了脑壳的样子。两个人双双露出惊诧到极致的神情。
半晌,我说:“啊?”
叶青鸾摇着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先皇怎么会选了你?”
这话皇祈也说过。可这种话,一个人说说也就算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都这样说,实在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不禁没什么好气,道:“先皇最宠爱的人是你。我现在把太皇太后让给你当,你来垂帘听政,如何?”
叶青鸾道:“你……”接着顿了好半天,闭了闭眼,说,“先帝最宠爱的人,并不是我。我出身微贱,不过是他的一步棋。除了我,谁配担这个罪名。”
我很惊讶。
但是惊讶之余,这事不难想明白。皇昭身为天子,很多事情根本身不由己,虽然后宫佳丽三千,可并不是想爱谁就爱谁,不想爱谁就可以不爱谁的。叶青鸾出身低微,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支撑,兼之性子又冷清,平日与宫中旁人没什么往来。这个罪名,除了她能担,还有谁更适合?
叶青鸾看了看我:“他坐在这样的位子上,生杀予夺,本就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做。人一旦站得更高,就必须要看得更远。帝王之术,想必你不陌生。”
这话说完,我发现我们已经偏题了。于是把话题正回来:“你还是说说皇祈的事吧。”
在叶青鸾娓娓的讲述中,这件陈年往事被人揭开了一个角落。
皇祈的母妃姓祁,舞女出身,是朵解语花。关于她的相貌没有明确记载,可我私下以为,比照一下皇祈和皇昭那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爹生出来的相貌就不难知道,祁氏绝对是美到极致。
后来她有了身孕,却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生产时产妇固然凶险,但据说祁氏死得很蹊跷。所以当时的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可是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什么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没查出什么,但嫌疑最大的明显是当时的皇后——后来的太后——皇昭的生母。因为一则女人吃醋在所难免;二则祁氏若是诞下龙子,会威胁到皇昭的太子之位,引起皇后的戒心。所以渐渐宫里也有了谣传,说是皇后害死了祁夫人。
人人都说害死祁氏的是皇后,但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更何况皇后的地位也是明摆着的,因此没有被惩罚。
所以皇祈的成长道路就变得很艰辛。皇帝护了他两年,终究抵不过身心俱疲,灵光一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等自己一死,这个儿子肯定立刻就会被人害死,于是就给他封王送出宫去了。
却说这皇子一般都是成年后才会被封王,此刻便是大大地破了例。然而皇子一旦被封王,肯定就不会是太子了。所以皇祈得以安稳地长大。而在他安稳地成长的过程中,朝堂更迭,皇昭继位,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想男人果然只会在他人的故事里完美。在他自己的故事当中,果然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听完这个故事,我立刻陷入了无限的恐慌之中。虽然一早就觉得皇祈不像个好人,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这么大的威胁。而这个巨大的威胁居然还每天在我面前晃悠,一时间我的心都凉了。
末了,叶青鸾道:“先皇的母后杀死了王爷的娘亲,这事先皇曾亲口对我承认过。后来先皇的身子每况愈下,我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蹊跷。后来暗中留意,是有人下了毒。那慢性毒药侵蚀身体,无色无味,混在药里,很难被人察觉出来。我曾向先皇禀报这事,可先皇却仍旧一日一日地饮那汤药。我一直不知为何,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去。”
我再度被震惊。
首先,毒药基本可以确定是皇祈下的。
可若是如此,皇昭怎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他是对皇祈有愧吗?我怎么不信。叶青鸾说得对,他是居高位者,需要看得更远。撒手把整个国家交给我和一个稚龄的孩子,他难道就真的能放心吗?
更何况,即便是真的放心,又为什么把皇祈调度回帝都做了摄政王爷?
打乱皇祈的阵脚?还是……只有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匪夷所思。
话讲到此,故事也告一段落。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出宫已久,需要快些回去。与爹爹见了一面,交代他立刻将叶青鸾这个烫手的山芋送回寺里,便坐了马车匆匆回宫。
回到皇宫已是桑榆时分。我累得半死,一踏进殿里就被玉瑶抱了个满怀:“一天不见无趣死了,快来陪我玩骨牌。哦,对了,皇上给你送了只猴子过来。”
我说:“……猴子?”
玉瑶往远处一指:“皇上说你喜欢小动物,特意找了这只猴子给你玩。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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