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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翻开书页,不到两三页就上床,我向来对这样的作品很不以为然,然而,《洋嫁》却颠覆了我的看法,穿过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一个袅娜而幽怨的女子,向你无法拒绝地缓缓走来。
出书之前,在收发室,一位50多岁的大姐,正专心致志地看《中国作家》(中收《洋嫁》全文)。她说,自己很少看长篇小说,但是这回却被深深地吸引了。哦,没有想到,这个曲折动人的情爱故事,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读者诸君如若不信,拿起书,看你是否放得下!
作者汪洋,一直努力写作。相比此前,《洋嫁》是华丽转身,有质的飞跃,美女作家创作的美丽故事,这才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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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嫁往美国,是在国内受挫的谢桥的梦想。然而,从抵达洛杉矶机场开始,事情就不对味了,迎接她的“白马王子”秦淮竟然缺乏男子汉的气概。真相暴露出来,她不远万里赶赴的婚姻,原来却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对爱情浪漫的幻想破灭了,谢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秦淮。异国他乡的生存成为迫切的问题,已经心灰意懒的她却又再次沦陷,这回,她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三”。为争取名分,她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得以明谋正取。孰料。利用孩子做武器,丈夫的前妻卷土重来,一步一步地,谢桥最后败下阵来。
小说《洋嫁》分析女性细腻的心理,用通俗而凝练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这部作品反映的是几个华人女性在美国的遭遇,但未尝不具有普遍的意义:字里行间,作者都在思考真正的爱情、永恒的人性,以及人性中或最美好或最龌龊的情感。
成为剩女,因为晚醒的身体?沦为小三,缘于迟到的邂逅?玫瑰爱情,需要激情来保鲜?幸福婚姻,必须孩子来维系?嫁往美利坚,梦断洛杉矶,夹缝里的女人,在情爱中沦陷,在欲望中沉浮。小说《洋嫁》,写尽处于两个世界的女性生存的尴尬与挣扎,是从女性角度对性、爱情、婚姻之关系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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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汪洋,旅美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高研班学员。作品多次进入国内畅销书排行榜及好评榜,被译为英文、法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
长篇小说:《洋嫁》(全文刊发于《中国作家》)
《在疼痛中奔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暗香》(作家出版社)
《与“郎”共舞——决斗洛杉矶》(作家出版社)
纪实作品:《走向彼岸》(作家出版社)
《永不放弃自己》(北京出版社)
散文集:《紫色情怀》(贵州人民出版社)
《幸福制造》(北京出版社)
影视作品:《大难夫妻》
《洋嫁》(改编筹拍中)
《走向彼岸》(改编筹拍中)
广播剧:《与“郎”共舞——决斗洛杉矶》(北京文艺台)
所获奖项: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美国国会“2007年度杰出华人作家奖”
“2009年度杰出华人作家奖”
中国台湾“华侨著述佳作奖”
贵州第二届“乌江文学奖”
入围《时尚》“2008女性超越梦想十大杰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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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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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嫁
一本从女性视角探究情爱的小说——汪洋《洋嫁》序
周国平
汪洋的《洋嫁》是一本好看的小说。她很会编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常常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人物形象和性格皆栩栩如生,鲜明而有特点。她也很会讲故事,叙述从容紧凑,语言流畅活泼,常常还透出一股快人快语的泼辣劲儿。
顾名思义,小说讲的是“洋嫁”的故事,具体地说,是三个在洛杉矶的中国女人试图靠婚姻获取美国绿卡但终于都陷入悲惨境地的故事。围绕着这三个女人和她们周围男人们的遭遇,作者生动地描绘了美国华人世界一个小角落里的生存状态和众生相。
由我的观点看,以获取绿卡为婚姻的目的本身就是一种扭曲,成功了不值得夸耀,失败了似乎也不值得同情。不过,面对这些沦落天涯的处境艰难的女人,你就不忍做这种居高临下的评判了。尤其是本书的主角谢桥,一个依然对人生怀着纯正梦想的大龄女“文青”,在寻求“洋嫁”的过程中,她的终极目的不是绿卡,而仍是爱情,为此不要瓦全,宁愿玉碎,其遭遇真正令人扼腕叹息。我相信,正是在谢桥身上,作者寄托了自己对情爱的感受和思考。这方面的内容超出了“洋嫁”的表层主题,深入到了普遍人性的层面,是从女性视角对性、爱情、婚姻之关系的探究。
其一是性与爱情的关系。小说中有相当篇幅的情色描写,称得上大胆,但作者的态度是诚实的,不掩饰也不矫情。谢桥在美国经历了两个男人。第一个是秦淮,出国前通过婚介所结识,双双坠入爱河,到美国就是来投奔他的。可是,他其实是婚介所的托儿,专凭美貌吸引诱女人们上当。又可是,他真的爱上了谢桥。更可是,谢桥在满怀性爱期待之夜发现,他是一个性无能者。秦淮倾诉自己的爱,谢桥在心中狂喊:你拿什么爱我?作者显然认为,没有性,男女之爱就无以成立。第二个是律师萧雨山,为咨询居留事宜而相识,两人因相同的“文青”情结产生好感。然而,决定性的因素是性,是一段撼人心魄的情色之旅,是这个小淫魔兼大情圣如此彻底地打开了谢桥封闭多年的身体。她因此而明白:“许许多多的女人,在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前,都以为自己是性冷淡。”她因此而懂得:自己这个美丽的身体“不单可以看,更可以被人用也用别人”。她因此而得出结论:“男女间,爱与不爱,凡是能对人说出口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任何世人所能看到的恩爱与争吵也都是表象,只有关上门,俩人裸裎相对,你的身体才告诉你爱不爱。”是不是绝对了一点?但我欣赏作者的偏激,人们常常宣称或默认,女性在爱情中只看重爱不在乎性,对于这种把女性伪浪漫化、实质上是男性中心主义的论调,这是一剂痛快的解药。
其二是爱情与婚姻的关系。萧雨山有妻子,谢桥是一个“小三儿”。今天普遍的情形是,偷偷出轨,不影响家庭,作者尖锐地讽刺道:“对方不知情的出轨是一种仁慈,一种忠贞。”讽刺中似乎包含着真理,因为出轨者力图避免配偶痛苦,这是仁慈,力图避免婚姻破裂,这是忠贞。当然,常常也有瞒不下去的情形。萧雨山则是因为对谢桥动了真情,终于和妻子田小麦闹翻和离婚,并且和谢桥结婚了。过后不久,田小麦被发现怀孕,然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这以后,萧雨山为这个小生命柔肠寸断,心思放在了女儿身上,也因此和田小麦复苏旧情,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小说中,田小麦的挟孩子而令孩子的父亲,萧雨山的左支右绌,谢桥的失落,皆写得很精彩,活脱是我们周围经常在上演的故事的缩影。如果说性是男女之爱的必备要素,那么,孩子是婚姻的必备要素。孩子幼小之时,其在婚姻中的力量甚至超过爱情。“田小麦失了婚姻,却仍是正宫娘娘;谢桥转正了,却仍是一个‘小三儿’。”谢桥企图靠造子翻身,但造子不成,明智地退出战争,不要婚姻也不要绿卡,打道回国。
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像在看一部上好的电视连续剧,吸引人一幕幕往下看。是的,它是很适合于改编成电视剧的,而值得庆贺的是,真的有影视公司把改编权买去了。我的期待是,改编成的电视剧不只是讲故事,而且也能传达出作者的思考。2012年12月14日
1
浴室的氤氲还未散尽。
谢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湿漉漉的面颊和嘴唇,红艳得有些鬼魅。比脸色更鬼魅的是身上这条用料极为节省的裙子。
前胸还算正经,小V领,尺度有限。对于谢桥这种胸前坡度平缓的亚洲女人来说,既然没什么本钱好显摆,非要掏出来昭告天下就叫自曝其短。乾坤在背后,整片肌肤裸映在空气里,堪堪腰臀处横一条幼细带子牵着——遮掩是为了强调,为了在腰臀间形成一个桃形的凹巢,使人很有欲望也很方便从凹巢入手,往上或往下探寻……裙身紧裹住大腿根儿,随便哪种姿态和幅度的动作,一定会走光——其实,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走光的,或者说,这种衣裙穿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走光。所以,第一,它只能存在于卧室;第二,它在身上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不是它的失败,就是穿它的主人的失败。
谢桥来洛杉矶已经五天了。
这些天,秦淮一直对她发乎情止乎礼,搞得她心里十分没谱。她已经奔着他来到美国,就将结为夫妻了,可别说坐怀不乱,连躺在一张床上都不乱,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谢桥想,自己也许算不得性感的女人,男女经验也如她前胸一般贫瘠,但真的会让男人嫌弃到碰都不愿碰吗?如真这般嫌弃,又何苦要巴巴把她办到美国来?
从初潮伊始,谢桥就被母亲一番关于失贞的耻辱与后果的宏论吓破了胆。自此,她便像机警的兔子,左躲右闪,提防着不良男人的侵犯,把自己的身体守护得快成圣女贞德了。如今她突然发现,失贞对女人是一种耻辱,可你的未婚夫婿对你的身体无动于衷是女人更大的耻辱!
这件情趣内衣,是出国前闺蜜梅素素送给她的。
谢桥从没想过自己需要穿这玩意儿,她一直以为是某些从事特殊行业的女人的专利。
色女素素嘲笑她:“你呀!就是受孔夫子毒害太深了!老以为爱情是多么纯洁精神的东西,性又有多么卑下多么羞于见人。告诉你,性爱是爱情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男女之间连身体的吸引都没有,只能算作友谊!就像同性恋,如没有身体接触,可不就是纯洁的友谊吗?再说呀,美国那花花世界,性就像咱们的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家秦淮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你还跟个农妇似的,仰天八叉大义凛然地往床上一躺,就以为大功告成,甚至一边任由男人劳作一边还惦记着猪喂了没有。错了!女人在床上也是要主动努力的!适者生存,弱者淘汰!”
谢桥想拒绝,可到底是接了过来。整理行装时,她诡秘地把这冶艳的软香塞进箱子底部,也就是个晴带雨伞的意思。没想到,这么快真就派上了用场!
是的,谢桥今晚决定主动出击,彻底拿下秦淮!嗯,换了这层皮,谢桥不是谢桥了,她是色女、魔女,老谋深算,风情荡漾……
浴室与卧室之间,只有一扇薄薄的门。
谢桥轻轻把门推开,把手撑在门扉上,摆出一个妖娆冶艳的造型。这是她从好莱坞电影里学来的,有点山寨,但基本的意思有了。果然,正靠在床头看书的秦淮愣住了,弧线优美的嘴唇好看地微张着,两眼放射出不那么道德的光。
谢桥造作地媚笑着,一扭一扭地逼近,抵达床边。
书掉了。秦淮一把搂住谢桥,喘息急促起来,手也不老实,一番揉搓之后,这软香果然如期在十分钟之内被脱掉了。谢桥被撩拨得情难自已。是的,她爱着这个男子。从半年前,从第一眼开始,她就沦陷了。她渴慕着他,渴慕着献身,也渴慕着侵吞。她能感觉秦淮也坚挺了。她把手伸出去,想去抚弄那小宝贝儿,甚至想像A片女优那样,去舔舐,亲吻……
“不要!”秦淮一声断喝,吓得谢桥一颤,手尴尬地滞在半空,不知该伸往何处。秦淮又换了低柔的嗓音,说:“不要碰,我自己来。”
秦淮小心翼翼把谢桥摆放床上,依旧摆成了一个老实巴交大义凛然的农妇。他也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来,对着自己的宝贝儿却好一番迟疑,仿佛真是一件稀世珍宝,几千年文物那种,太珍稀又太易碎,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终于庄严地进入了。谢桥感觉到那满胀的抵触,来了,来了!她迅速调动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准备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风情,全身心迎候这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云雨之欢。
秦淮挣扎着扑腾了几下,便悄然止歇。
谢桥被压得有些僵,她努力想调整一下姿势,以便能以更好的状态投入战斗,秦淮却一动不动了。
谢桥柔声说出自己的请求,秦淮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已经……做完了……”
“什么?”她隐约感觉到秦淮是轻微蠕动了几下,但绝不会超过十秒钟。
谢桥一颗心悠悠地坠落下去,跌下深谷。她是没有什么男女经验,可也不是完全没有经历过男人。虽然过去的性爱感受也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她不喜欢也不愿意配合对方。她总是感觉疼痛,总是不耐地催促对方,快点快点!可至少她知道正常男人不会这样匆匆结束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
2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美国,怎么会是这样的?
秦淮,怎么会是这样的?
谢桥从踏上洛杉矶的土地的那一刻起,便一声声反复惊疑地问自己。
阳光、美男、鲜花、香车……本以为洛杉矶该以这种姿态来迎接她。
她推车出关时,已是黄昏,传说中著名的加州阳光已退隐到暮色之后,彻底得仿佛从没来过。洛杉矶以一片昏黄的清凉迎接了谢桥。这份清凉停留在谢桥的生命里,成为她永恒的感觉和记忆。
洛杉矶机场并非北京首都机场那样的巨无霸,久贫乍富的气派堂皇。它是矮小、朴素甚至是寒酸的。谢桥和所有第一次去美国的中国人一样,习惯把美国往繁华富丽上想。若说北京是普通版,美国就该是升级豪华版。她未免吃惊正好相反。
谢桥期待着人群中的一声呼唤。
没有。
一声声呼唤,英文中文叠加,叫的都不是她。黄的黑的白的拥抱,也都与她无关。
谢桥快速在人群中打望了一眼,各种肤色的面孔身形,让她眼晕,就像要从一堆横七竖八的筷子里挑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双。
没看到。
她定定神,再次眯缝起她扑朔迷离的近视眼,努力辨认,细细搜寻。
还是没有。
谢桥慌了。
脚下这片土地,于谢桥而言,无异于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从物理到化学,完全在经验之外。唯一的牵系便是秦淮。秦淮不出现,悬浮于空气中的那根线便断了。谢桥心浮气喘地猛然悟到,天天通电话的那个甜蜜情人,自己不知他住哪里,也不知他在哪里工作。唯一知道的,就是一个电话号码。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谢桥整日背诵,早已烂熟于胸,然而,她竟从未拨打过!是的,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尽管理论上知道国际长途在国内也是能拨通的,但从没想过要去拨打。不仅因为贵,也是习惯。就像老农民从没想过要去五星级酒店喝杯咖啡,尽管他肯定付得起那个钱——心理上接受不了,没那个习惯。所以谢桥对于电话的姿态永远都是等待,仿佛是单向机。如今,问题来了,唯一能联系秦淮的电话号码,谢桥不知能否拨通。
谢桥呆立原地,那次第,怎一个慌字了得!
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电话机,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拨打那个烂熟于胸又陌生无比的号码。她不敢。她像初涉人世的婴儿,不敢擅自对这陌生世界迈出危险一步。
“Honey,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桥循声望去,在她肩头斜上方,出现了一张脸,正是记忆中反复浮现的那张脸,俊雅的,斯文的。只是神情有些窘迫,有些慌乱。
谢桥大大呼出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为自己的胡思乱想。
秦淮殷勤地接过谢桥的推车,走至停车场,谢桥终于感觉确实是到了美国,好车真是多啊!满目皆是奔驰、宝马。至于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她虽是车盲,也能感觉出其名贵豪华,定在奔驰、宝马这种大众名牌之上。这确实远胜国内。
谢桥乐观起来。阳光没有,鲜花没有,没关系,帅哥是有的,香车,肯定也有。
越过奔驰、宝马、劳斯莱斯……秦淮最终将推车靠在一辆白色的小卡车旁边。谢桥有些错愕地望着这“宝驾”:说是白,应该指它原初的颜色,如今是白衣服没洗净,一团一团糊涂涂脏兮兮的灰,间或有漆面脱落,露出星星点点的黯黑。门把手显然快脱落了,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绑住,根须朝天竖着。总之,这是一个战场上超龄服役、包扎着伤口的残兵败将。
秦淮准备打开后备厢放行李,状况出现了,钥匙转不动。摇动门扉,坚实地紧闭着。秦淮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诅咒。他仰着头,双目微闭,完全靠手的感觉去摸索通道,就似一个密码高手在破解结构繁复的密码箱。如此,四五分钟后,秦淮发出一声轻快的欢呼,阿里巴巴的神奇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谢桥始终紧张又担心地紧盯着,后备厢开启的一刹那,本该轻松,她却局促了,猛然意识到自己盯得过于专注,就如盯着一个残疾人空荡荡的腿——这是不礼貌、不厚道的。
谢桥羞愧地冲向副驾驶座,揪住那缠着红头绳的门把手,摇晃数下,门自岿然不动。她吃惊地瞪着门把手,秦淮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这门从外面打不开,等我坐进去后从里面给你打开。”
时差来了,谢桥一阵晕眩。你不该看到他断残的右腿,这是不厚道的,可等你转而把目光投向手臂——手臂也是空的。
汽车喘息一阵子,终于冲出路面,还好,还是能动的。车里的座驾颜色也是暧昧不明,并散发出一种可疑气味,像混杂了各种隔夜饭菜的厨房。真没想到,美国,竟然容许这样仪态这样气味的汽车存在。谢桥不得不感慨美国的博大包容。
阳光没有,鲜花没有,香车——臭车有一辆,美男——美男还是美男。起伏有致的侧面轮廓,儒雅感伤的低敛情调。只是这情调,在北京的时候,有强大旺盛的气场垫底,这调调儿是贵族式的苍白优雅,飞扬跋扈,那是暴发户的行径。但放到美国的大背景下,在这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狭小车厢里,这调调儿如何就变了味儿,透露出颓唐与落拓,而那,似乎才是底色与本色?
谢桥再一次难堪,为自己如是势利的评判。这不符合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不符合她的道德观。后来她才发现很多人的气质甚或面貌,在不同的国家确实会呈现不同的形貌。有的人在美国时自信优越,衣履光鲜,一到国内怎么看怎么一副狼狈相——时差、鞍马劳顿、衣着不合时令等原因。有的人则正好相反。
暮色中的洛杉矶扁平宽展,像一个安静广袤的大农村。天空的颜色是诡谲丰富的,金黄、橘红、冰蓝、暗紫、深灰……一层层晕染叠加,不能说不美的,只是与谢桥的期待不符。谢桥想象的洛杉矶,是美国大片里那种气势汹汹的强悍的美,高楼林立,名车穿梭,俊男美女……好比说你期待一个红地毯上艳光四射的大明星,结果眼前出现了一个头戴蓝头巾、腰系碎花围裙的淳朴农妇。不能说农妇不美,从某些角度说,农妇比明星更具有清纯本色的美,但所得非所期,总是无法对位。
车子七拐八弯,在一条小街上停下。一下车,清冷新鲜的空气涌过来,谢桥寒瑟得直往后躲,虽然往后,仍是无穷的寒瑟。
房子是连在一片的独栋房屋。虽没有独立的花园,房子倒也上有天下有地的,按国内人的理解,基本也算作“连体别墅”。
进门一看,却又不是国内概念中那种“别墅”法。倒也是两层楼的,但一层的面积最多也就二三十平方米,相当“迷你”。地毯是有的,也如那辆座驾一般,原初的白布满各种星星点点,早已暧昧不明。一张硕大无朋的方桌盘踞房中央,基本占了一半的面积,靠墙的角落委顿了一套沙发,也是“迷你”的。门口堆了一只大箱子,箱盖翻开着,从箱身到箱盖堆满乱糟糟的衣服杂物,谢桥认出正是秦淮回国时所带的那只箱子。也许从国内返回这间屋子后这箱子就忠实地保持着原初的形态,当他需要什么时就从里面抓,本来一箱子可以装下的东西,因为抓得七零八落,不但不见减少,反而出奇的多,漫出来,溢到了地面上。一只衣袖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像垂死之人的手臂。简直骇人。
谢桥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在国内住酒店时,秦淮的箱子也是在地上这么摊开来,胡乱堆放。只是酒店客房经过服务员的整理后过分齐整,单只这一处乱,反而破了那份规整,有种行为艺术的凌乱美。到了这房间,处处乱,就成劫后战场了。
秦淮费力地拖进谢桥的两只大箱子,说:“先放这儿吧,以后再说。”奈何横放竖放,怎么也搁不下这两个巨无霸,秦淮只得拖着箱子上楼去。
谢桥踮着脚,小心翼翼绕过地上那堆杂物,坐到方桌旁。桌面足有两三个平方米大小,却平展展没有任何款式,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报、半空的药瓶、铅笔、方便面、药用棉……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秦淮“咚咚”地走下楼,用几乎是轻快的声音说:“箱子放好了!欢迎来美国,欢迎回家!”
谢桥被这欢快感动了!从机场见到秦淮起,他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沉闷样子,没有拥抱没有鲜花,也没有一句欢迎的祝词。几个小时过去了,终于看到他的舒展模样,终于听到温暖的问候。谢桥惊喜地转过头去,正准备热烈回应,谁料转身幅度太大,力道太猛,“咣当”一声,谢桥卧倒在那堆“垂死之人的手臂”之中……
秦淮应声来扶,谢桥讪讪爬起,才发现坐椅的腿折断一条,无怪乎失去了平衡。谢桥从没想过自己竟有坐断椅腿的功力,她统共不过九十多斤,一直以为自己身轻如燕呢。谢桥愣怔在当地,脸开始发烧。秦淮一迭声说着“没事没事”,抬起坏掉的椅子走向屋外,干脆利落地扔进了垃圾桶。谢桥一方面为自己一进屋就搞了破坏羞愧;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其实,那本就是它应有的归宿……
秦淮牵了谢桥的手转移到沙发上,沙发倒还结实,一时没有坍塌的迹象。只是这款式这色泽这舒适度,谢桥都感觉遥远的熟悉,那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小城,她那由公家配备家具的清寡寡的公务员家中,父亲找木工打制的第一套沙发,没想到在21世纪的美国洛杉矶,她竟然又嗅到那久违的气息。谢桥静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周遭是盲人般暗沉的黑。她摸索着掏出手表,指针指向凌晨一点五十。她困极,脑子却令人绝望地走向清醒,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差了。此时此刻,正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四点多钟,她正该在演播间化妆备稿粉墨登场,或是与朋友在三里屯的饭店谈笑风生,怎得安眠。
谢桥浅浅翻了个身,身下发出一阵呻吟。说是床,其实并没有床架,只在地上甩了一个床垫,国内叫作“席梦思”的。床垫里的弹簧显然纷纷背离它原本的位置,有的地方硬硬地凸起一块,有的地方又塌陷下去,真个是地无三寸平。被子非常厚,是谢桥在国内从未想象过的厚和重,压在身上就如泰山压顶,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并不暖和。相反,谢桥感觉一阵阵的瑟冷。洛杉矶是沙漠气候,昼夜温差巨大,尽管没有典型的冬天,夜里的气温却令人发指的低。房子又都是木头建造,和北京的房子比起来,就像纸糊的,轻而薄。被子虽如此之厚,但只是光溜溜一个被芯,并没有被套,就如穿了毛衣走在风里,再厚也挡不了风。被子又太大,远远超出了床垫的范围,无论怎么拖怎么拽,仍是东一块西一片耷拉在床垫外,拖在地上。被子里的棉絮显然也不肯排队归位,凹凸不平,厚薄不均,风从四面八方飕飕地灌进来,冻得谢桥血液都快僵了。
谢桥瑟缩着,尽量把被子拢得严密齐整些,试图抵御寒风的袭击。在局促的辗转中,她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秦淮,秦淮迷蒙地发出一声低低的诅咒。谢桥吓一跳,秦淮翻个身,竟又自睡去。这么个漂亮齐整的人儿,躺在这样的“床上”,盖着这样的被子,居然也能睡得香甜。谢桥想想他在国内开的酒店套房,不由感慨。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身边躺着个男人。这意象令谢桥感觉新鲜而古怪。
多少年,谢桥都是孤枕独眠。她算得上典型意义的清心寡欲。她的身体基本等同蛮荒的处女地。但是,她也在暗暗期待枕边躺着一个男人,仅仅需要男性粗壮的荷尔蒙气息,调剂室内气场的阴柔;仅仅需要暗夜里的一个拥抱,踏实的、温暖的、可依靠的。
在北京的时候,她既兴奋,又紧张。在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她怕秦淮像传说中的美国色狼,如饥似渴地霸占她,满足后一脚踢开,再无踪影。虽然他看上去那般儒雅,标准谦谦君子,但是,谁知道呢,白白被占了便宜,始乱终弃,这例子多了。谁不担心遇到个美国骗子?对于花花公子来说,得到即等于放弃。当然,暗地里,她还隐隐有些自卑。她骨子里可不像外表那般风情,性经验少得可怜。她怕自己表现不佳,配合不了秦淮,怕来自于以性开放闻名的花花世界美国的秦淮嫌她土,不开化。
可是,秦淮却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他真的像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仅限于牵手、拥抱、亲吻。高尚的柏拉图。他说:“我不是为女人来的,我是为爱来的。女人美国有的是,我犯不着万里迢迢来到中国。我爱你,就要珍惜你,尊重你。在确立关系之前,我不能碰你,这不道德,也不负责任。”
谢桥感动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是啊,她有什么?她没有钱,这显而易见。她有些虚名,可这对于大洋彼岸的秦淮毫无意义。“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唯有这女性最为原始的本钱——美艳鲜活的身体。性感如蛇妖,清白如处女。
可是,她仅有的这笔最大的财富,秦淮却并无意侵占。这不是爱——最高尚纯洁的爱,是什么?
如今,终于来到了美国,作为成年女性,她知道,男女共处暗室,而且是即将结婚的男女。有些事情是必须该发生的。
沐浴完毕,她捂着被子躺在床上,心跳过速,忐忑难宁。秦淮钻了进来,亲吻了她,谢桥娇羞着,做好了献身的准备。秦淮似欲进一步行动,关键处却又犹豫了,踌躇半晌,体贴地轻声说道:“坐了那么久飞机,你累了,早点睡吧。”
秦淮拧灭了台灯,道声晚安,两个人老夫老妻似的,规规矩矩各自躺下。谢桥来不及细想,困倦铺天盖地袭来,竟一下子睡着了。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身边毕竟躺着一个男人。
谢桥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街灯透过百叶窗射进来,迷糊可见秦淮清俊的轮廓。谢桥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柔情。
这个男人,谢桥不是倾心于他,不是在爱着他的吗?
她万里迢迢前来投奔他,决意与他甘苦与共,携手终老,在她心中,早已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
谢桥从背后轻轻地搂住秦淮,把脸静静地贴在他的背上,男性的体味钻进鼻孔,搔得她痒痒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3
那个春日的午后,谢桥走到圣淘沙门口,感觉有些腿软。对于这半约会半相亲的形式,隐隐生出反感和抵触。甚至感觉荒唐。在她的概念中,只有没人追的丑女才需要介绍相亲那一套,自己如何也沦落到如斯地步。
要不是因为被她用来“托底的”忠实粉丝许岩被八五后釜底抽薪。
每个未婚女性,都会为自己预留一个具备“最起码条件”的“托底的”。他们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她的情感尽可以流浪四方,如有了理想归宿,当然,这份情感就会转化为高尚纯洁的友谊;如遭受挫败,每一次回过头去,他都在那里,不离不弃。
许岩,就是这样一个“最起码”“托底的”。他开一家电脑公司,在北四环有一套公寓,驾一辆欧宝车。外貌嘛,中年男人的惯常样子,五官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个子倒还高,带出去也不算丢人的。
这么一个男人,基本条件也都还靠谱。但说满意还是不满意的。首先有个女儿,这都算了,前妻带着,干扰也不大,但年纪太大了些,比谢桥大了十六岁。再说,军旅家庭出身,性子直鲁暴躁,谢桥比较向往斯文俊雅的男人,都是当年看琼瑶小说给害的。
少女时期关于白马王子的幻想……便也罢了。至少希望他能够稍微年轻一些,说话声音稍微小一些,看芭蕾的时候不要打瞌睡,更不要把“蔡文姬”和“文昌鸡”混为一谈……
谢桥之前一直不甘心与他走入恋爱,是因为自我感觉还良好着,还自恋着,多少还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直到发现市场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年过三十,就如拍卖会上的古董,有价无市的,看起来簇拥者众,不过是表面的繁华,真要出手收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才委委屈屈决定把自己交给那个托底的。没想到,人家才是奇货可居。人家不耐烦等,已准备同第三代“果儿”演绎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了!(北京话里,男人叫孙,女人叫果儿,许岩四十八岁了,北京话叫苍孙,老男人。王朔说过,好孙能带三代果儿。)
谢桥不是伤心许岩的背离,两个人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连心里也没有发生过,所有关于爱情的情绪:激情、战栗、思念、期待……都没有过。有遗憾,但不伤心。她的惊恐在于,她蓦然发现,那些八五后的孩子,那些曾经可以叫谢桥“阿姨”的姑娘,已经成长起来,在婚姻的市场上,公然和谢桥们一起抢男人了!抢的还不是同龄男孩子,而是老男人。这些青春饱满的姑娘一个个投身于大叔的怀抱,想省却十年二十年的辛苦打拼,直接享受大叔的奋斗成果。当然,也许只是需要大叔的关怀和照顾,喜欢大叔身上那年轻男孩子所没有的成熟稳靠。这是谢桥们的市场,但被这些年轻姑娘毫不客气地挤占了。
“你这种状况,在中国是没有什么市场了。是,你漂亮,你有气质,你还有点才情。可中国男人的审美眼光就那么俗,死盯着一个年轻!年过三十就是掉了价,就像商品过了期。过期不被淘汰,也该打折了。”
谢桥一颗心忽悠悠地上下打着转儿,不甘不忿!从小地方奋斗到北京,她过五关斩六将,消灭了多少竞争对手,让多少漂亮姑娘败下阵来,才坐到今天新闻主播这个位置,这容易吗?在家乡,她令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她也一直把自己当作成功人士看待的!怎么就成了过期商品?怎么就该打折了?
可是,可是……现实为何如此困窘!
谢桥沉闷半天,说:“非结婚不可吗?单身怎么了?逍遥自在。”
“拜托,大姐,不要死扛了好不好?你已经三十二岁了!现在叫‘剩女’,到了四十岁还嫁不出去就该叫‘齐天大圣(剩)’了!就算你自己不急,家里不急,社会都替你急。四十岁,还剩着,你又不幸还有几分姿色,男的女的都得躲着你,防着你。男的怕瓜田李下说不清楚,怕被你黏上就不撒手,女的更怕你穷凶极恶扑上来抢她老公。知道北京把四十岁的剩女叫什么吗?‘社会公害’……”
谢桥蔫了。
素素见状倒“扑哧”一笑,柳暗花明地说:“但是,你漂亮有气质有才情,怎么会没有市场?你的市场不在国内,在——海——外!在——美——国!”
谢桥吃了一惊。“美国?我英语都不会,和老外语言都不通的!”
“谁叫你找老外了?是美籍华人。美国的中国男人普遍素质高,修养好,博士一把一把地抓,都是精英!不像国内,不是穷酸知识分子就是暴发户。”
“连国内的土暴发户都嫌弃我,海外精英能看上?”谢桥悻悻的,带着过期商品的颓丧。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精英,越能欣赏高层次的美,不像低俗男人,只会盯着个年轻!再说,美国的中国年轻美女极其匮乏。”
梅素素详细分析了年轻美女匮乏的原因。大部分去美国的中国人都是通过留学的渠道。男人是精英不假,女人正好相反,能通过这考那考的女才子几个是有姿色的?通过工作渠道过去的女人大都在社会上几经沉浮,年纪也都一大把了。富二代的女孩子通过关系到美国读书的倒有些年轻漂亮的,可人家只盯着富二代的同龄男孩子,要帅的年轻的,会一起玩儿一起享受人生的,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至于说ABC(美国出生的中国人),那是黄皮白心,长着一张中国脸,可对中国完全没概念,从不在中国人圈子里混。就算父母逼着要找中国血统的,那也是找ABC,不会找半截子从中国来的土著。所以说,美国的中年单身男性条件好,市场却非常小。有点姿色又有点素质的女人简直就是宝。
如是,梅素素提供了惜缘国际婚姻介绍所的所长田二麦的名片。田二麦从洛杉矶打来电话几番交涉,终于铸就今天的相亲局面。
迈克这人,是她从田二麦提供的十几个候选人中挑出来的。美籍台湾人,四十岁,硕士,洛杉矶电脑工程师,身高一米七八。条件似靠谱。从照片上看来,相貌也算端正。但是,照片未必靠得住,听说很多男人拿二十年前的照片来蒙女孩子,她害怕进去看见一个秃顶肥胖的糟老头子,那番羞辱,岂一个悔字了得!
终于进去了。
谢桥忐忑地穿过大厅,走向靠里的卡座间,心里竟有些悲凉和悲壮。
一个穿米白夹克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谢桥小姐?”
天啊!这就是迈克?任谢桥万般联想,也想不到迈克竟然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不,他不是迈克,太不迈克了。谢桥猛然想起他的中文名字,是一个很古典风雅的名字——秦淮。不折不扣,他是秦淮!
照片果然是骗人的,信不得。照片上的秦淮长得不错,是的。可见到秦淮本人,谢桥才明白什么叫不上相。照片拍出了他的轮廓,可哪里拍得出来他的斯文俊雅,他的洒脱气度。而且,他那般年轻,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怎么会有四十岁?国内的同龄人简直和他是两辈人。太吓人了,莫非是千年老妖?不会老的?
圣淘沙典雅婉约的装饰风格,谢桥以为和自己的皮质旗袍相得益彰。错了!这环境帮了秦淮的忙,简直像为他度身定做,与他的气质水乳交融,丝丝入扣。
他是中国男人,可他又不是。他属于唐诗宋词,属于遥远的古中国,属于梦幻和想象。总之,不属于21世纪的大陆,不属于周遭谢桥触目所及的那些粗鄙直鲁的男人!
谢桥坐了下来,有些些晕眩。好在播音员的职业素养再次帮了她的忙,令她不至像个花痴般失态。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谢桥,多美好的名字。有美好女子的归宿,男人心向往的地方。”秦淮含笑,轻声解读着谢桥的名字。
“啊,你也喜欢纳兰性德?”谢桥惊喜莫名。她的名字正取自于纳兰性德的名篇《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纳兰容若,风流尽占却抑郁寡欢,浊世翩公子。一个喜欢纳兰性德的男人,纵有些矫情,总也错不到哪儿去。
点菜时,谢桥手下留情,专点最便宜的,秦淮又加了一两个比较像样的,够面子,又不铺张。
续水、布菜,秦!淮一一为谢桥服务着。周到,但不谄媚,举手投足恰到好处。
谢桥一下子想起了琼瑶小说的男主人公。她不知道美籍华人是否都这样,也不知道台湾人是否都这样,总之,秦淮就是琼瑶小说的现实真人版,是谢桥少女时期白马王子的真人版。她一直憧憬着古典俊雅的中国男人,却没想到,古典的中国男人原来流落在海外!
两人轻声细语,聊着文学、电视、社会新闻……一切高雅的、形而上的话题。完全不去涉及收入、房子、物价这些世俗的蝇营狗苟的民生问题。谢桥很怕某些人描述的相亲场面,有没有房子,存款多少,孩子怎么处理……就像两个精明的商人在讨价还价。物质倒不是不可谈,三十二岁的谢桥不至于如此幼稚。但太过赤裸裸,未免难堪。当然,谢桥的小心眼里还藏了一层,征婚时已写明条件,在洛杉矶有独立住房,有车,年收入十万美金,还用谈吗?呵呵。
前所未有的谈话氛围。完全在谢桥的经验之外,却又在她的期待当中。秦淮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他的不标准的台湾普通话,极低的磁性的嗓音,半古典的遣词造句,举手投足的绅士风范……这些,都迥异于谢桥所见过的成功或者不成功,英俊或者不够英俊,年轻或者不很年轻的大陆男人。不,不是这些,是一种气息。是大陆之外的一种气息,来自于大洋彼岸,更准确地说,来自于台湾。
谢桥从少年时期便按照港台小说的形象在塑造自己,可是,台湾和香港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白马王子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她从没有去过台湾或香港,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台湾的男人或女人。
很多女人过了青春期,便失了梦幻。在现世人生里,上班下班,结婚生子,按部就班过一个庸常女人的日子。谈不上幸福,但也有细碎的温暖和快乐。谢桥不肯活在这样的人生里,但又不能活在小说中。她在现实和小说中左支右绌,跌跌撞撞。她把人生用来折腾,从小城市折腾到了北京,北京当然比故乡好,可是,她仍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与周遭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
现在,秦淮出现了,有血有肉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她的梦想并没有被消磨光。他的外貌、气场、举手投足,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可是,一切是那样安妥、自然、顺理成章。此情此景,虽从未发生过,却早已存在于她的想象,融入了她的血液。梦想变成了现实,她一点不惊慌失措,一点不。她从容淡定,像极了她想象中的自己。是的,在这陌生的气场和陌生的美籍台湾男人面前,她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东西消失了!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她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一切终于对了,就该是这样。
欧式风格的咖啡馆,风雅俊逸的男人。用最低的音量交谈,用词考究,引经据典。小口啜饮,闭上嘴咀嚼。为她续水布菜的洁净稳定的手……
她表现怎么样呢?她应对得体极了。她优雅高贵得如同真正的淑女,好像生下来就住在两层楼的豪宅里,穿着蕾丝裙子和红皮鞋,周遭老妈子伺候着。她低声谈笑,妩媚生动,举咖啡的动作娴熟优雅,手腕上的镯子在觥筹进退中释放出雅淡悠然的光。一点都不显得矫情和做作,一点不。似乎她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做派,这样的表情和动作。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个在台里经常把衣袖挽到手肘,风风火火跑进跑出的女人;那个动不动拉着嗓门对着灯光摄像一通吆喝的女人;那个和小店贩主讲价讲得口干舌燥的女人;那个面对许岩之流无趣男人一言不发,只顾把大闸蟹吃得满桌乱跑的女人……嗯嗯嗯,那都不是真正的她,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她。那只是一个壳,面对粗陋直白的现实,不得不伪装的壳。真正的她,被藏在极深极深的内里,根本没有机会更无必要展示。想想看,那些无聊无趣的大陆男人,如何欣赏如何懂得?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可是,一切终于对了。她幸福又心酸地想。是的是的,她的才情与风情,终于有了尽情展露的机会。她终于做成了理想中的自己。喏,对面的这个男人,他都是懂得并欣赏的。
餐毕,账单上来,一共是两千三百二十元。秦淮数出二十五张百元人民币轻轻放在托盘上,用十分谦恭的语调温言细语地对服务生说:“不用找了,谢谢!谢谢!”
服务生有些惊愕,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桥也有些诧异。当然,国内没有付小费的习惯,但让她诧异的并不止于此,而是秦淮付小费时那谦卑恭俭的神态和语调。不像是付小费,倒像是对方帮了多大个忙,自己占了多大个便宜。一迭声的“谢谢谢谢”。如果是国内的有些暴发户,一时兴起,甩出的小费恐还不止一百两百,却断不会是这样的神态和语气。多半是大爷一般,神气活现地把钱往托盘上一拍,朗声喝道:“拿去吧!别找了!”等的是服务生的打躬作揖,千恩万谢。
离座时,本就以服务周到殷勤见长的圣淘沙,服务生更倍加小心和热情,眼睛闪亮着,嘴都咧歪了。谢桥看出来了,除工作的要求之外,更包含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真诚——那是因获得小费的欢欣,更是对自己劳动被获得尊重的感激。
秦淮招了一辆车送谢桥回家。拉开后座之后,秦淮主动坐到前座,避免了同坐后位的尴尬。一切都很熨帖。结账时,表里跳出二十二元,秦淮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司机,仍是那样谦恭的一迭声地说:“不用找了,谢谢!谢谢!”
真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啊!太不懂节约了!谢桥想。有些不满,却更多窃喜。毕竟,没有女人会嫌弃男人太大方太有钱,就像男人永远不会嫌弃女人太漂亮一样。也有嫌弃的,如果这男人除了钱或是那女人除了漂亮一无所有,但那嫌弃的也是有钱和漂亮之外的一无所有,而不是嫌弃有钱和漂亮本身。
一切过于完美了!
谢桥在爱情上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立时轰动电视台,轰动了所有亲友。
美籍华人、硕士、高薪、侨领……这些标签已足够炫目。当然,也有人不屑,或许是个老头呢?或许是个丑八怪呢?或许对谢桥并无诚意呢?……
当秦淮再度来中国,谢桥领着他里里外外转一圈,众人只剩目瞪口呆的份儿了。
正如当初对谢桥的震撼,秦淮的出场,宛如戏剧或传说,太好了,有点不真实。站在一堆散发着滞涩的大陆气息的中国男人里,他确如天外来客,气压群雄。当然,如果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型,轻佻孟浪、左顾右盼,那也没什么稀罕。除非自虐狂,没人愿意找个花花公子做老公。他是好看的,但更是低调内敛,甚至谦卑的。是国家领导人视察农户家时的谦卑,是明星走访孤儿院时的谦卑,那是有强大的内在底蕴作支撑,反显出悲悯和宽容。
对谢桥,他小心殷勤,呵护备至,这更迥异于大男子作风盛行的大陆男人。是哦,历经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大陆男人哪还知浪漫,哪还懂风情。他们普遍大大咧咧,粗鲁直白,羞于言爱,以对女人体贴为耻。在台湾长大又接受美国教育的秦淮把中国传统的儒雅和西方的绅士风度完美结合。
谢桥其人其行,历来毁誉参半。长相有人说漂亮,有人道不然。打扮有人觉生动时尚,有人说既不富贵又不端庄;包括她从小城市奋斗到北京,有人说她积极进取,勇于拼搏,有人说她瞎折腾,不守妇道……可是,只有遭逢秦淮这件事,所有人态度惊人的一致,高度赞许了她的幸运和眼光。
是的,同样一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解读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从前,谢桥感情之路多舛,众人都在分析她失败的原因。太理想化,不够现实啊;太文艺酸溜溜惹人倒牙啊;不善家务,抓不住男人的胃就抓不住男人的心啊;男女之事不开窍,不会撒娇发嗲,不够放得开,一脸大义凛然的刘胡兰状令男人没有兴趣(或性趣)啊……分析来分析去基本是个性情古怪刁钻的老巫婆,剩下了活该。
现在呢,众人又开始分析她为何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坚持理想主义,高尚执着啊;文艺气质超凡脱俗,卓尔不群啊;不会家务,秦淮说了,你的手是用来看书打扮,不是用来洗碗做饭的;抓不住男人的胃就抓不住男人的心?你以为女厨师都可以有个好归宿?外表时尚,内心保守,那不正是古人所赞颂的莲花的高贵品格,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焉?这正是几千年来男人的梦想和期待,天使和仙女都是纯洁封闭的,没有下流可耻的性欲,连诞下伟大耶稣的圣母玛丽亚也只能圣灵怀孕,不可以与男人交合,不可以有欲望和高潮……
谢桥从小争强好胜,不甘平庸,处处想出风头,想出人头地,现实却总是不凑趣,令她难堪。不曾想到末了,她最大的成就是邂逅秦淮,并让秦淮爱上她。所有已婚女友恨嫁太早,对着老公数落“人家秦淮怎么怎么样”;所有未婚女友视她为偶像,众星捧月簇拥着她,谦虚讨教吸引成功男士的秘方;三八妇女节,电视台还做了一期专题节目,探讨女人如何猎取男人欢心,获得家庭幸福。她作为成功典范,侃侃而谈,一二三四五,你看,我就是这样成功的……甚至有出版社找到她,希望她出一本爱情教科书,引导广大剩女如何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可惜她自忖文笔有限,肚里货料更加有限,不得已谢绝了。
总之,谢桥有意无意地成了爱情的导师。只要和人谈到相关话题,总是高屋建瓴,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关键是,听众都甘愿接受教育,口服心服的,她好为人师的脾性也就得以发扬光大了。
嫉妒,嗯,成就到这份儿上,嫉妒已经没有意义了,乞丐会嫉妒一个收入比他多的乞丐,但绝不会嫉妒一个富翁。差了太多的量级。
幸福和成功都来得猛烈了些。有时深夜梦回,谢桥自己都感动得要落泪。既感动于上苍如此厚爱,把秦淮这样完美的男人赐给她,又感动于自己居然也能配得上,接得住。换个不自重,不自爱,又不学习进步的女人,行吗?想想看,前些日子险些鱼翅卖个粉丝价,三钱不值两个钱的险些把自己葬送到许岩那俗夫手里。嗯嗯,此节按过不表,哪个英雄都有走麦城的经历。现在,以谢桥成功者的思维,许岩是她主动放弃的鸡肋,而并不是被八五后的小破孩儿挖了墙脚。
北京,她曾以为会是归宿,没想到只是驿站,幸福在鲜花繁盛的彼岸。
谢桥是费了好大力气来到北京的,没想到放弃起来竟然全无心肝。这座城市,谢桥曾是痴恋的,躺在故乡的床上,一次次在梦里踏上这片土地。真来了,用倾力狂奔的姿态,北京也接纳了她,这个野心勃勃又常在暗夜哭泣的异乡女子,给了她实现光荣和梦想的舞台。
精神层面、文化层面、物质层面、生活层面。层层叠叠,她真切感受到北京丝丝缕缕的好。
可是,说弃就弃了,也没什么可惜。谁不对现实厌烦,谁不在渴望摆脱身边一切的羁绊和束缚,憧憬着流浪,向往着精神意义上的远方。只是,绝大多数人没有能力。幻想只是幻想,他只能终生困守一隅,在一条庸常的日复一日的生活轨道上茫然地辗转,无谓地消耗着生命。也许只有在旅游时——去哪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熟悉,在无序、混乱、扭曲里释放身体里暗藏的尖叫。
现实总是不完美的。北京亦如是。人太多,空气不清新,堵车日益严重,房价贵到天良丧尽;主持人岗位的朝不保夕感,一拨又一拨的年轻孩子随时窥视着,准备取代你的位置。二十五岁就恐惧衰老,永远感觉不到年轻。躺在床上,你眼睁睁看着时光在耳边呼啸而过,在这每一分每一秒光阴的流转中,你的价值和地位都在贬值、丧失;复杂的人际关系,主持人间的钩心斗角,想巴结领导往往领导又不给你机会巴结,想谄媚大款为栏目拉些赞助可又做不来伏小卖乖,还有要人命的收视率排行……
数落北京的不是,谢桥有些亏心的。可是,顾不得了。彼岸的诱惑太大,宛如半夜在海面唱歌的女妖那摄人心魂的勾引,没有人可以抗拒这召唤。
别无选择。
谢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谄媚的恭贺中辞了职,风风光光离开了她奋斗十年才到达的地方。
“农村奔城市,小城市奔中大城市,中大城市奔北京上海,北京上海奔向海外。”谢桥一步便蹦到中国人的终极目标!
成年后的人生,处处是破损、残败、凋零,甚而荆棘泥泞、满布凶险。如今,生活的情态前所未有地呈现出清明、饱满、丰盈的气象。北京是驿站,彼岸开满繁盛的鲜花。是的,生活的底色已然色彩饱满,而爱情是华美的亮点,锦缎上冶艳的花。
爱情与美国连在一起,夜夜在电话里甜蜜地召唤。这根细细的黑线,连通了现实与天堂。秦淮磁性温柔的嗓音有如神启,有如天使的召唤。
4
谢桥坐在功能百用的大方桌前,面对满目晃丽的阳光,愣怔着,发呆。
来美十日,这是她第一次摆脱了时差的缠绕,八小时的充足睡眠令她头脑水洗过般清醒,而不似往日那些天,脑子里总做梦般混沌。
是的,这是美国。
洋嫁梦终于落了地,有了真切感。这个梦自识得秦淮伊始便抽丝结网,不舍昼夜,编织成一个洁白、丰盈、饱满的茧。谢桥躺在茧里,宛如婴儿蜷伏于母亲的子宫里。四肢百骸的舒展绵软。三十年的劳苦、恐惧、担忧俱都消解无踪。她安眠、嬉戏、驰骋,随心所欲翻筋斗,夜里拥着自己也似拥着爱情,甜蜜而安心。
如今,加州著名的阳光映照进室内,谢桥嗅到了从纱窗外透进的满含氧分子的空气,汹涌的清冽。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根手指伸过来,悄无声息地在那气场充沛的茧面上戳了一个洞。这洞不大,但,固若金汤的局面被破坏了,完整饱满的气场被搅动了。气流微小而迅捷,润物细无声。
明天,就将和秦淮去公证结婚。这意味着,谢桥马上就可拿到绿卡,如果她愿意,几年后还可成为这个令全世界仰慕的国家的公民。传说中很多人为了一张绿卡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十年艰辛路,甚或假结婚,而谢桥才来到美国十来天,绿卡已在向她招手。
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四处令她惊异、失望,可是,最核心的这一点:这个男人,他美国公民、单身、有住房、要娶她,是靠得住的。
是的,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生活原本不是完美的。不管如何,美国,我来了!谢桥深呼吸,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站起身,开始整理家务,希望能把房间收拾得像样一点,毕竟也算是新房了。谢桥一直是典型的生活弱智,严重的保姆依赖者,就连北京一个人的生活,也请了钟点工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来到美国的第一天,她就突然觉得自己也有双勤劳的手,也是个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美国可真是个劳动改造人的好地方。呵呵呵。
她承认自己在生活上是低能的,打扫房间的成果又是如此不显著,她每天东搬西挪,房间并没有显得特别整齐,稍加懈怠,屋里立即恢复原状,乱作一团。
做饭更是。看清了秦淮的真实处境,谢桥可不敢去餐馆造孽。舍我其谁地承担起做饭的重任,却每每状况百出。从头顶的橱柜上取酱油,盖子没拧紧,又用力过猛,一下子喷出来洒了满头满脸。有一餐本拟做三菜一汤,炒第二道菜时油飞溅起来,进到眼睛和手上、脸颊上,眼睛险而失明,三菜一汤也变作两菜无汤。什么切菜破了手,擦地磕了腿之类的险情时时发生,她的手上永远有五六条新伤旧痕,此消彼长。
她承认,家庭妇女实在比一个节目主持人难做许多。可是,既然她选择“洋嫁”这种方式进入洛杉矶这片土地,做家庭妇女就是必然的命运。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那么多国内的医生、律师、银行家、作家一来到美国就一头扎进餐馆,洗堆积如山的油腻腻的盘子;给有钱人家当保姆、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骑;去医院伺候临终病人,看着一个又一个自己刚伺候完的人在自己眼前咽气……还不要说因付不起房租居无定所的漂泊,没有身份为躲避移民局的搜查而耗子一样东躲西藏……怎么说呢?如果说这些际遇宛如遭逢了癌症,那么,家庭妇女的琐碎劳顿就是一场感冒。长年累月的感冒固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拖得人对生活丧失了所有的激情,包括死的激情,但毕竟不会死。
谢桥胡思乱想着,却一点没妨碍她跑进跑出,洗这儿擦那儿。看,家务活儿就这点好,基本不太需要智商,而且越干越熟练,最后完全不用动脑筋,手脚也会老马识途。客厅和卧室都基本满意了,在此客观条件下,谢桥决心清理一下储藏室。太乱了,衣服、书报杂志、扫帚、剃须刀、沐浴液……每次要什么都得爬进去狗翻垃圾桶一般翻检半天。
谢桥一边消灭着这个卫生死角,一边继续她的胡思乱想。性,嗯,当然,还是有问题的。
那个兵刃相见的夜晚,秦淮坦言,他刚来美国读书时,没女人瞧得上被称为“新难民”的留学生,他长期自慰造成私处永久性损伤。
谢桥哽咽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你……不需要女人,你何苦要招惹我?”
她想说,你何苦要给我爱情的幻觉,何苦要允诺我幸福的未来,把我从温暖的故国招惹来,撇到这荒秃秃的异国他乡,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这不是害人吗?她说不出口,眼泪急涌出来,封住了她的眼睛和嘴巴。
“小桥,你不明白吗?我爱你!”
爱?谢桥恍惚了,几乎要像那些粗鄙市侩的女人,冲着她窝囊无能的男人狂喊:你凭什么爱我?你拿什么爱我?
“桥桥,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儿。你和那些世俗功利的女人不一样的,你纯洁、高贵,像一朵不受污染的莲花。”
谢桥啼笑皆非。纯洁?因为她无辜的娃娃脸?因为她少女一般发育未完成的胸?谢桥不认为自己是纯洁的。其实她十一岁就来了初潮,十二岁为被评上班上四大美女之一而暗自窃喜,十五岁单恋上哥哥的同学,迫不及待要长大……她完全有可能不那么纯洁,甚至有希望成长为一个风月老手的!可形势就是这样,认识她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允许她开窍,都执着地把她往纯情的路线上推,连她把头发卷一卷都觉太风尘,连有人对她说一个带点颜色的字眼或段子都大惊失色,连本情色小说都怕看坏了她。她终于被活生生逼成了这样,三十大几了,没经历过一段特别完整像样的感情,男女之事半通不懂。就像她那十一岁就开始发育的胸,到现在还是半生不熟的,维持着少女的蓓蕾模样,仿佛还等着某种亲吻和抚摸,才会日渐丰润饱满。
可是,怎么着?就因为这样,嗯,她看起来很纯洁,她就该从此走上修女或尼姑的道路,背着个婚姻的名,彻底灭了人欲,老处女般纯洁至死?
“我知道,今天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可是,你知道吗,这是我十几年以来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可以进入,不管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这本身是一个奇迹,具有重大的里程碑式的意义。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有了反应。真的,十几年以来它就像是死了,可是因为你,它复活了,它有了反应!你要知道,我曾经很强,只要我们磨合一段时间,我会让你享受到销魂蚀骨的滋味。你相信我。我们结婚,我们共同创造幸福的生活和未来,好吗?”
谢桥有些被说动了。尽管“她纯洁”和“看到她就有反应”之间有着逻辑的矛盾,可是,“纯洁”总是好吧?“有反应”,在这种情势下,也总是好吧?她经过悠长的半年积累起来的情感和依恋,怎忍心短短几天就灰飞烟灭啊!从中国到美国,一万多公里的行程,仅需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从理论上很容易实现。可是,像她这样辞了工作,卖了房子,像奔天堂一样欢天喜地义无反顾地奔了过来,把一堆亲友的艳羡嫉妒抛在太平洋那端,如何还回得去?如何还有脸回去?谢桥小时候下象棋,此时终于明白,什么叫作过河卒子,只能往前冲。
好在他是美国公民,这是不假的。他爱着她,要和她结婚,也是不假的,还有这房子,也是不假的。如果放弃最高标准,和那些被男人骗财骗色,黑了身份,穷无立锥之地的女人相比,也算是幸运了。
还能怎么办呢?
白天两人都谈笑自如,相敬如宾,每逢晚上便尴尬。继续相敬如宾也不是,亲热,两人都把不准结果,不敢造次。后来终于又做了一回,像实验室里的高科技实验一样。也许他真的多坚持了几秒钟,谢桥的荷尔蒙被激发出来,在小腹乱窜,眼看要飘起来了,他又撤了,把谢桥一个人甩在半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谢桥害怕了。她宁可没有这撩拨,她清心寡欲地过日子,就如她从前许许多多一个人的日子一样。这样的半截子可真叫人难受。难受可不是形容词,一点不抽象,除却当时那种隔靴搔痒,痒之更痒的莫名难受外,还有后果,那就是下体真正的红肿、瘙痒。如此短暂又柔和的摩擦怎么会红肿呢?她想不通,不过,好处是她不再有欲念,有要求。
是的,相较于生存本身,性,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多么不值一提的东西。中国古话说“饱暖思淫欲”,可见淫欲这东西也不是谁都思得起的。那也得有温饱的本钱。再说谢桥这种性爱弱智,高潮于她而言,本就是躲藏在云端的一颗星辰。理论上知道它的存在,可从没看到过,从没得到过它,惦记起来也很不具象,自然也就没有具体的渴求。如果你没有吸食过海洛因,尽管瘾君子们拼了性命也求这一口,你完全没体验过,想破了头也懂不了是何种滋味,会去惦记它吗?
所以,秦淮没有看错,他找到谢桥,算是找对了。
谢桥从一堆杂志里扯出一件夹克,浅咖啡色,看得出没穿过几回。谢桥暗讽秦淮真是没落贵族风范,屋里都寒酸成这样了,还有这么一件名牌夹克埋没在杂货堆里,不见天日。她扯着衣服一抖,“哗啦啦”,一沓照片掉了下来。谢桥拾起一看,竟是秦淮在不同的背景下和不同女子的合影,相片上秦淮与每个女人都亲热异常,俨然热恋中的情侣。
谢桥脑子“轰”一下,这算个什么名堂?她甩了夹克,捧起那沓照片,数钞票一般刷刷翻过。有十几个不同的女人,年龄都在年轻和半年轻之间,精心化过妆,打扮是时尚杂志的山寨版,一看都是那种生活在大都市的,有些学历,有些姿色,收入颇丰,不肯安分守己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可能会喜欢在咖啡馆看书,喜欢优雅地吃西餐,姿态比美国人更加规范,谢桥敢打赌,虽然都生活在中国,其中一大半肯定都有英文名,并用英文名相互打招呼。
然后,她看到了除秦淮外另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她自己!谢桥再熟悉不过了,这张照片是两人在圣淘沙吃饭时,秦淮拿了相机请服务生拍的。后来秦淮四处折腾着要洗照片,谢桥笑他老土,现在谁还洗照片啊,都是数码照片存在电脑里。秦淮却说印出的照片和数码照片质感不一样,就像读书,纸质书本身是有品质、有气息、有灵魂的,而不仅是网上一个一个黑体字的组合。再说,放在电脑里哪有印出来那般方便?能够躺在床上将眠未眠时看吗?能够堵车时从怀里掏出来看吗?在坐飞机时,开一个冗长沉闷的会议时,或是参加一个无聊虚华的聚会时……总之,每一个时间的短暂间歇间,他都需要看到谢桥,需要时时刻刻看到她、抚摸她、感受她、陪伴她……
谢桥当时还很是感动了一阵子,为他大陆久已不见的古典情怀,为他对自己的惦记和挂牵。如今,她看到自己的照片掺杂在各色女子当中,相差无几的pose,幸福得近乎花痴的笑容。是的是的,她不过是这些俗艳女子中的一员。秦淮永远是那一副温情脉脉,儒雅体贴的模样,和每一个女子都配,放之四海而皆准。就像一只LV的手袋,拎在任何一个女人手上都适合。谢桥翻转照片,每一张后面都用黑色签字标注着:上海,××,二〇〇五年;成都,××,二〇〇四年;重庆,××,二〇〇五年;看到自己那张,赫然标注着:北京,谢桥,二〇〇六年。还都编有序号,谢桥是第七十六号。
看看秦淮的猎艳铁蹄,已横扫大半个中国。大致数得上来的大中城市都虏获了那么一两个巴望着遭遇海外白马王子,巴望着通过洋嫁而一跃飞天的傻姑娘。而自己,就是这花痴群中最为杰出最为卓越的一员,已经破釜沉舟漂洋过海奔到了这里!哈哈!谢桥几乎要纵声大笑了!
她搞不懂的是,秦淮如此煞费苦心,像正当红的明星那般满世界乱飞,满世界作秀,到底图个什么呢?图财?他也未曾从自己手里骗得过一分钱,恰恰相反,在北京他打肿脸糟蹋的也好,挥霍的也罢,可都是真金白银啊。图色?但愿他还有骗色的能力和资本。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国际航班飞来飞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国内的素素顶羡慕着国际飞行,恨不能北京到上海也倒他个时差。谢桥这些天被时差搅扰得恨不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却又二十四小时睡不着,夜夜大睁着眼醒着,醒着也像在做梦,简直把床睡出了深仇大恨。秦淮这老光棍忍受着时差的非人折磨,就为了把这些女人的照片像打扑克一样,捏在手中玩来弄去,以柏拉图的意淫弥补自己生理上的亏空?世上真有这样花大价钱大代价来损人不利己,或者说,就算损人一百也自损两百的人吗?
饶是谢桥如何伶俐,也想不通秦淮如此辛劳所为何来。问题是,眼下自己该怎么办?
像一个遭遇背叛坚信真理在自己手中的正义的悍妻一样,等秦淮回来,把照片摔到他脸上,要他给个说法,一哭二闹三上吊……可秦淮和她谢桥是什么关系呢?婚姻?尚在未来时;情人?有过两次性关系,但完全不能算成功;朋友?电话里贴心入肺,灵犀相通,见面才知全是空中画大饼,大饼后究竟隐藏了多少丑陋肮脏的现实,简直没有勇气去探求。所以,什么关系都不是,她闹得着吗?
回中国去?回到北京,重新求到电视台门下,忏悔自己的浅薄与无知,苦苦哀求被重新收编,任辞职时那份骄傲与狂妄以数万倍的侮辱与伤害回报到自己身上,任本就瞧不起她的领导和同事把轻蔑的口水啐到她脸上,呵斥道:滚,早没你的位置了!然后,满世界的亲者痛仇者快呀。清高一生的父母深感有辱门风,从此永远抬不起他们本该高傲的头;羡慕嫉妒恨的终于如愿了,敲着锣打着鼓庆贺呢,还有抛弃她或被她抛弃的前男友,一个个等着瞧她的好看呢……哦哦哦,不不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做不成壮士,烈士也行啊!
装聋作哑,明天闭着眼睛与秦淮去结婚?像那些为了留在美国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那样,假结婚也好,出卖灵魂与身体也罢,混一张绿卡再说?那还是她谢桥吗?想想他混迹于那么多女人当中,居心何在暂不追究,看看他们那搂搂抱抱的亲热样儿!纵然秦淮是不行,若真是太监也还罢了,恐也没了男人的那份儿龌龊心,偏又还有那么一两分钟的能耐,纵然不成功,想想他的手在各色女人身上游走,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再让谢桥与他躺在一张床上,这让谢桥情何以堪?
急迫中,谢桥想找个什么人倾诉、商量、拿拿主意。像她惯常所做那样。可她猛然醒悟,这是美国,这是洛杉矶。可怜她生在边远小城,家里祖上又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农民,前三代后三代查遍了,竟没有一人出过国门,更遑论定居美国。朋友中拐弯抹角的亲戚倒是听说有在美国的,但既无名字,更无地址电话,纵想冒着被当作乞丐驱逐的危险硬闯上门去,也无门可寻。是的是的,谢桥搜肠刮肚翻寻半天,发现偌大一个美国,她竟找不出半个沾亲带故,哪怕仅打个电话问候的人。更别说诉苦、投奔、依靠……
哪怕是独自跑出门去,找家温暖的咖啡馆,喝点东西,理理思路,或痛哭一场……不,谢桥才想起,自己到了洛杉矶十几天了,还从未独立出过门。且不说身份问题,单仅交通工具一项就难倒了她。洛杉矶不比北京,不比中国的任何一座大中小城市,哪怕县城,叫辆出租车总是有的。洛杉矶由于私家车过于发达,公交系统形同虚设,出租车有,满大街看不到一辆。如果想叫车,可以,提前两小时打电话预约,价格嘛,贵得你恨不能走着去,或者干脆瘫痪永不用惦记出门。当然,如果真能走着去倒也好办了,这洛杉矶跟一张漫无边际的大饼似的,扁平平的,大得令饕餮者绝望。买份报纸都要开半小时车,基本去任何一个地方步行都无法到达。还不要小瞧那辆臭烘烘的破车,每天谢桥都眼巴巴盼着那辆破车又喘又咳地回来,盼着它能载自己出门放放风。每当此时谢桥便想起曾经家里养的那条小狗,每天晚饭后便自己叼了套脖子的绳索奔到谢桥跟前,眼巴巴盼着谢桥带它出门撒欢儿。谢桥的脸也像狗那般愚蠢忠实,眼里流露出哀怜渴求的光:伟大的主子,求你带我出去放放风吧,我从早到晚闷在这屋子里,快憋疯了……哦,不,区别在于,小狗的放风是每天定时的,而谢桥,来了十几天了,一共出过两次门,一次吃了一顿伟大的特价午餐,一次是去一家“九毛九”商店(档次与北京的秀水街相仿的杂货店)买拖鞋。秦淮坚持习惯了光脚,只买回了一双归谢桥独自享用,搞得谢桥每当穿起这双九毛九的拖鞋就心虚地想起自己吃独食,脚指头就痉挛起来,局促在鞋里忸怩不安。本想提出买个被套,除却美观和卫生考虑,主要是挡风御寒。她实在受不了半夜洛杉矶那沁人骨髓的风寒,没有被套的被子,再厚也没用,风呼呼从薄如纸壳的墙壁里吹进,就如骁勇的骑兵进入毫无防范的部落,那叫一个落花流水,透心儿凉啊。但看到秦淮那副肉痛的样子,只得强行咽了回去。
也就这两次,哪能天天出门闲逛呢?别说买东西花钱,汽油也贵着呢!是的,这十几天,谢桥已经体会到什么叫软骨病,肌无力。她甚至连走出家到门口附近逛逛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硬着头皮出来了,荒凉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不但没人,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辆豪华的、中产的、赤贫的车面无表情地从身边刷刷开过。谢桥走在这街上,莫名感觉胆战心惊,不由怀念起热腾腾闹哄哄的北京,拥塞着行走的人。谁说人多不好了?走在人群里,各行其是,多么踏实多么温暖啊。而这空旷的洛杉矶大街,泛着死一般的沉寂,实在瘆得慌。间或冒出一个人来,还吓一大跳,总觉对方不三不四,不怀好意。估计对方也做如是想,各自都尽量避开,逃之夭夭。后来秦淮为她私自外出急出一身冷汗,拿出当地中文报纸《世界日报》,头版头条称,临近年关,洛杉矶当街抢劫案频频发生,主要对象是单身行走身体瘦弱的华人女性……单身行走,华人女性,身体瘦弱,谢桥打量着自己不足一百斤的身躯(在中国时它叫“苗条”,到了被转基因食品催得肥肉满身堆的美国,当然只配叫“瘦弱”),吓得魂飞魄散,唯恐自己连美国的毛都没摸着,就冤枉地送了性命,这种死实在轻若鸿毛。从此连在门口转转的念头也打消了。完全以最模范的囚徒精神把自己坚强地囿在这号称两层楼的“囚室”里。誓将牢底坐穿。谢桥曾暗嘲,吃醋的丈夫最安全的做法便是从中国弄回一个媳妇,不怕她风骚也不怕她不守妇道,只要她既不会开车又不会英文,放在家里绝对安全。腿相当于聋子的耳朵,只具备观赏价值,一步门都出不了,绝无外遇之风险,纵算偶然有水管工或安装电视的上门,语言也无法沟通,绝对无法产生任何的瓜葛苟且。
既无任何转弯抹角的亲戚朋友可商量投靠,又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谢桥呆坐在沙发上,如一个无计可施的傻子。真的,自从踏上洛杉矶这片土地,她的智商就开始直线下降,连同智商一块下降的,还有她的自尊、自信,只剩下自怨自艾,自怜自伤……
福至心灵般,她猛然想起一个沙哑困顿的嗓音,“我是惜缘国际婚姻介绍所所长田二麦”。这声音很土,还有些沙哑,完全不符合谢桥对于美籍华人的想象。但当他说电话号码时,频道转换到了英文,谢桥一阵的手忙脚乱。中国式的英文教学本就不能用于口语交流,十几年的光阴流转更把肚里有限的几个单词都稀释得踪影全无。谢桥记录号码的笔微微有些发颤,害怕露了怯。天可怜见的,几个阿拉伯数字的发音她还记得,有点凝涩,也都记录了下来,而田二麦在说完号码之后,立即转换回带广东腔的中文,真是善解人意!
谢桥轻轻吁出一口气,想,果真是美籍华人,说到数字时中文就不够表达了,非得用英文。虽然用英文报电话号码时那发音古怪得可疑,正是这可疑的发音让谢桥记住了那嗓音,也记住了那个用英文报出的电话号码。她因为要让英文在脑中急速转换成中文,再变成阿拉伯数字记下来,多调动了几个脑细胞全力对付,没想到,这多用掉的几个脑细胞不但让她在当时顺利地记下了这几个转了又转的阿拉伯数字,竟在半年之后,在空寂荒漠的洛杉矶,在这一筹莫展的关键时分,自动跳到了她的脑海中,宛若刻上去那般清晰!一同清晰的还有那一句,“今后如果有缘到了洛杉矶,不管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记住,我叫田二麦!”
田二麦!这就是谢桥在洛杉矶唯一的“熟人”!尽管二人从未谋面,她只知道他是男性,华人。至于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甚而是流氓无赖还是江湖老大,都一概不知。可是,她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还通过几次电话,这就够了!啥叫救命稻草?这就是!快溺毙的人碰到任何一根稻草也要死抓不放的。
谢桥掏出手机,手指老马识途地按下几个阿拉伯数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第一遍,且从没想过会拨打这个号码。这就是存在于人类基因里的连自己也无意识的自救本能吗?
拨号在一阵凝滞迟缓的喘息中,沉重地通了。国内的通讯声音总是轻巧迅捷,像蹦蹦跳跳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为何,美国的电话线声音总显得像个过分严肃老成的中老年男性。谢桥听着电话里凝重的一声声“嘟——”心跳加速,手可怕地颤抖着,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号码是错的?没有田二麦其人?一切都是骗人的……谢桥快撑不下去了。
“Hello!”还是那怪腔怪调的英文。
“是……请问是田先生吗?”
“我是田二麦,你哪位呀?”还是那沙哑的嗓音,带着港台味儿的中不中西不西的国语,听在谢桥耳里,是那样要命的熟悉亲切,宛如在绝境里终于找到久别重逢的亲人!
一股热浪冲进谢桥的眼眶,她刚说出:“我是谢桥……”就险些哽咽过去。
“……谢……桥?”对方果然很茫然。
慢着慢着。你已经在一瞬间把人家从陌生人过渡到熟人再升华成亲人,人家可跟不上你的节奏,人家对你可仍停留在最原初的阶段——通过几次电话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连名字都忘了。真要对着人家像找着亲人似的一鼻子哭出来,那人就丢大了。谢桥连忙深呼吸,调匀了气息,把激情的眼泪憋了回去,尽量以正常的声音说:“我是北京来的,你介绍秦淮给我认识……”
谢桥开始杂乱无章地诉说自田二麦介绍了这桩跨国婚姻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她说得庞杂混乱而激情澎湃,田二麦几乎插不上嘴,只间歇发出一句:“哦,这样子的……”
他不会管这事,他和秦淮是一伙的!甚至,这本身就是他设的一场骗局!谢桥一边想,一边仍然歇不住嘴,哇啦哇啦直讲到了发现照片。
终于静默了。
然后,田二麦说:“你住哪里,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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