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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这是一份深得人心的好稿子,故事贴近现实,亲近生活。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拍打到观众那道敏感而又挑剔的心墙。
里面讲述着房子、退休、生病、孤独、丧偶、婚变,养老、依靠。如何应对生活压力下的工作与家庭,如何让自己面对老去而带着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去享受幸福。
2一部戳中中国式家庭困局的浮世绘,一本送给父母的第一部最真实的生活小说。
熟年一词,引自日本,专指40岁至65岁之间,颇受社会瞩目的族群。这些群体面临退休、身体健康、家庭婚姻、老无所依等问题或危机,这些危机和挑战是一个现实的话题。全社会,都应该为我们的老人们做点事情。
3、当代社会,最受中年读者关注的两大图书领域,生存+情感。
人到了中年,因为工作的不顺心、家庭的不和谐,有多少人走上灰突突的坎坷?这本《熟年》却是很多中年人近乎悲催的真实生活写照,生活在压力之下难免有好心情,奔波在各种“潜规则”之下难免对人生悲观,于是只要有一个简单的导火索,脆弱的神经便莫名地激动起来,平静的生活便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4、熟年,是中年人士最后一次的精神断奶,我们都会老去。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上升的太阳,拼命的散发光芒,觉得自己无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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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一部关于倪家三代人之间亲情与养老的长篇小说。里面讲述着房子、生病、孤独、丧偶、婚变,养老、依靠。如何应对生活压力下的工作与家庭,如何担当起照顾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支柱。如何让自己面对老去而带着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去享受幸福。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上升的太阳,拼命的散发光芒,觉得自己无穷无尽。即将熟年,我们要学会将自己的光芒收拢回来,学会珍惜与节制,用那些光照亮自己,温暖家人。
这本书就是写给晚年的自己和现已“鎏银岁月”的父母。每个人都会老去,我们不能不顾一切的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再去哀叹人生不中用了。而是从现在起,尽到孝道,尽到责任。让晚年时光流逝变得甜美。能够享受老年生活的人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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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伊北,又名陈亮。80后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其长篇小说多以都市题材为主,始终关怀都市男女的精神状况;是这座城市里的“都市情感观察家”;短篇小说则蹊跷诡异,始终有一种南方温润的氤氲味道;媒体评论,伊北的随笔作品文字堪比毛尖,多以历史题材为主,回肠荡气又不吝表达主观爱恨,有明确的价值取向。
代表作品:长篇小说 “时代三部曲”《被结婚》《北京浮生记》《熟年》,短篇小说集《臭伉俪》,传记《半生素衣:陆小曼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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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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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功能女人
第二章
不回家男人
第三章
危险动物
第四章
老树花开
第五章
红白玫瑰
第六章
黑色幸福
第七章
活在当下
第八章
婚姻罪人
第九章
最初的温情
第十章
情感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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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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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功能女人
人生太短。
现代人忙得翻天,活得紧凑,人生就显得更加短促。
生下来,长大要十来年,读书要十几年,结婚要几年,生孩子要几年,养孩子要几年,与此同时还要兼顾工作、赚钱、买房子、买车子,追求成功,一不小心就到了四十好几,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社会顶梁柱。
张春梅还没回过神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青春都似乎还在昨天,再回头看看,后面已经跟了一大堆“后浪”,她站起来,伸伸腰,抻抻腿,才感觉自己老了,办公桌前对着小镜子照照,也有白头发了。干了一会儿活,身子骨就受不了,精神头就顶不住了,眼也花了,口也干了,腰板子也硬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觉得自己老了,那也是未老先衰,她上头还有老人,比她老得多。婆婆在,她怎敢言老?可生活确确实实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皮贴皮肉贴肉地告诉你,你得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打算了。张春梅有些不服气,还想多干点,事业上她还有进取心。几个老闺蜜都劝她,算了算了,还追求什么,女人嘛,混到退休得了。
可退休之后做什么呢?张春梅不知道。也许退休之后她就更有时间照顾家里,也许退休之后她能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多想,她不敢多叫苦。人家都跟她说了,上有老下有小也是一种幸福,家有老是个宝,你伺候着宝,以后没准这个宝也能传个传家宝给你,下有小是个潜力股,以后等你老了,孩子们也能给你点依靠。
有一部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讲日本的一个山村,老人活到70岁就要被丢到山里,春梅刚看了开头就本能地反感。她自己是做健康杂志的,她总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快乐地度过晚年生活。
小王到底年轻,看电脑上还有十来分钟,拿着手中的小条,忍不住抱怨:“哎呀,这一个月才三千块,让人怎么活啊,我还要交伙食费啊。”
“你不要交房租已经很不错了,勒紧裤腰带,还是能过,少吃点零嘴,不就省下来了?”张春梅在杂志社混了十几年了,工资高高低低,她没太在意过,但她始终注意养老保险这一项,每个月自己交249块,到老了能拿多少,她没概念,也从未去仔细算过,但本能告诉她,不会多,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说:“还是要省钱啊,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就靠这么点养老保险,以后哪里够用!”
小胡插话道:“小王,我可是有房贷的人,你不要刺激我好不好?春梅姐你还愁什么,以后再不够用,你老公还能不管你吗,再说你家那位是大学教授,旱涝保收的,有他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要是你,我都笑了。”
张春梅苦笑:“笑什么笑,我哭都来不及。”
小王说:“张姐你要都哭了,我们就都别活了。”
“你们的日子都长着呢!我呢,我就是熬退休,看能不能轻省点,这一天天的,累人。”张春梅揉太阳穴,有气无力。
“退休还不好,我现在就巴不得退休,给我两千一个月,我明天就不来了。”
小胡说:“小小年纪,就这么没斗志了,我这要养孩子呢,也没像你这样啊。”
“斗志?能有什么斗志,生活的三座大山,早都把我们这一代压垮了,能坚持下来,就已经是胜利了,还斗志呢,你不一样啊,孩子就是你无穷的动力,你现在就是一个女战士,全能。”
张春梅听不下去,卡着下班的点,就匆匆忙忙往家跑。最近一年,她总是到点就回家。她现在是社里的中层领导,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虽然她也想干好,可她实在是“有心无力”。以前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总爱在杂志社加班,一干干到天黑,那时候《新健康》效益好,她人也年轻,有热情,敢打敢拼,现在一改制,自负盈亏,市场环境又每况愈下,她自己人到中年,力气上不足不说,而且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需要照顾,小的也不让人省心。
她感到有些疲惫。
有时候,她站在红绿灯前,都会累得发一阵呆,还是身边的人碰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张春梅的老公是大学教授,科研带头人,春风得意,在他的兄弟姐妹里算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张春梅的婆婆格外倚重这个小儿子。
儿子有出息,张春梅这个儿媳妇也只能跟着“有出息”。她必须三头六臂,对女儿负责,对老公负责,对婆婆负责,因为要负责,所以她必须同时是妻子、母亲、媳妇、厨师、保姆,还得是妯娌、嫂子、半个妈,而且,这个多功能女人还得每天在单位坐满八个小时,然后时时刻刻提防着家里哪里起火——她是倪家的救火员。
不过说实话,张春梅这么多年来能够在这个家坚持下来,也正是因为倪伟强确实对她不错。上学的时候是他追她的,结婚后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刨去家庭里那些必须要做的琐事,伟强对春梅的要求几乎没有拒绝的。春梅年轻的时候是美人,但结了婚生了孩子以后,心思不在美上面,整天凭着一点当年的老底子——素面朝天,但每次伟强出国,还总不忘给她带一点衣服、化妆品,可春梅总嫌他选的款式不向心,又说化妆品都是毒药,会腐蚀皮肤,所以拒绝使用。倪伟强总是一笑,不予置评,但买还是照买。她不用归她不用,他只要表达他的情意。
人到中年,张春梅越来越欣赏伟强。他能干,体贴,而且——过了五十,跟同龄人一比,倪伟强的那个范儿越发出来了。个子高高,身材健美,虽然有点小肚子,但穿上西装刚好挺得起来。张春梅虽然自己不爱捯饬,但捯饬起老公来可不含糊。倪伟强出席大场合前的早晨,往往是张春梅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伟强站在那,仿佛一个衣服架子,春梅打开卧室的柜门,哼着小曲,从里面挑出衬衫、领带——伟强有不少存货,春梅会说:“今天这场合轻松一些,配个宝蓝的领带可以”,或者说,“还是穿黑衬衫吧,沉稳一些”。伟强则像一个木偶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温柔地遵命。
有这样一个丈夫,张春梅觉得在家里家外,自己吃点苦也值了,但人总有个临界点。
张春梅打开门。
地毯上乱七八糟,有吃剩的薯片渣子,有脏衣服,臭袜子,还有卫生纸,她女儿倪斯楠跟一个同学正在唱歌,声音震天。“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star
…”斯楠刚上大一,当时也是复读了两年才考上的,因为憋得太久,所以上了大学以后,玩心大盛,井喷得厉害。
“楠楠!”张春梅大吼一声,皮包一甩,插着腰,仿佛猛虎出笼,“这里是家,不是KTV包间!”
斯楠的同学一见这阵势,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告辞。
“把这些破烂都给我收拾了!”张春梅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进门看到这些,更是糟上加糟。
“什么破烂,就玩一会儿都不行哦!”斯楠阴着脸,嘴里嘟嘟囔囔。
“要玩到你自己屋玩去!”
“我屋没电视。”
张春梅一听女儿顶嘴,心里那把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操起地上一件衣服就朝她身上抽:“上了大学就玩野了是吧!是吧!奶奶在休息你不知道呀!你看看你,全身上下,哪里像个女孩!人要知道自重!你再这样我停你零花钱!”
这句话点中了斯楠的七寸。她不吱声地走了。
张春梅气得头昏,眼睛有些冒金星。她站在客厅中间,手足无措,乱糟糟的家,不听话的孩子,生病的老人,不问事的丈夫,所有的一切麻缠在一起,仿佛一团乱了的毛线,让她猛然间也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厘清。
她努力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淡定,淡定,然后找回理智,一件一件来,哦,她想起来了,该做饭,还该让婆婆吃药,还得看看婆婆有没有大小便失禁。
她婆婆一直以来都是个女强人。老了老了,儿女都算成家立业,她却忽然得了一场小中风,好不容易治好了,但还是有些后遗症——小便偶尔失禁。她有两儿一女,但她却独独喜欢二儿子倪伟强,认为他有出息、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所以生病后,也一直要求跟着伟强过。其他两个子女落得清闲,每个月补贴点口粮费用,直接把老母亲甩到二哥这儿。
其实,什么叫“二哥最孝顺”,屁,都是偷闲躲懒,孝顺是需要力气和成本的,累的还不是她张春梅!春梅有口难言。
伟强在外面做孝子贤孙,形象好得简直能举孝廉,可归根到底,还不是张春梅在那里硬撑着。即便是这样,偶尔张春梅有点小情绪,外人还都猜中了似的,冷不丁说说风凉话:你看,不是自己儿女就是不一样。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儿媳妇。
张春梅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春梅弯下腰收拾一摊子烂东西,老太太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
“春梅啊,回来啦。”
“唉,妈,你没事不要乱走,赶紧去歇着吧。”
“我都睡了一天了,还歇什么歇,”老太太顿了顿,“再歇,我就要长霉了。”
“妈——什么长霉不长霉的,您在沙发上坐会儿,真是的,回头伟强回来,又该说我不收拾了。”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两腿悬空,幽幽地说:“春梅呀,你对斯楠下回也注意点,孩子年纪大了,也有个自尊心,你上来就这么一吼,孩子面子往哪搁,又是个女孩子。”
张春梅心急,想都没想就说:“她在这胡闹,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的,她要是好好学习,不给这个家添乱,我立刻给她面子,要多大面子给多大面子!里子我都一并给。”
老太太被春梅的声浪吓了一跳,停了几秒,才反击说:“斯楠给这个家添什么乱了,我看这孩子哪都挺好,她唱一会儿歌,我还觉得热闹些,家里面有生气,怎么你一回来,就成了添乱了,把斯楠的同学也轰走了,要说添乱,那我更是添乱,哪天我也走,省得你们厌烦。”
“妈——”张春梅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太太越说越来劲,好像完全从病痛中跳脱出来。
“妈,我不跟你吵。”
“吵?什么叫吵?我是跟你讲道理,我们倪家,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说话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识地把张春梅排斥出去。张春梅也不管,她就知道一点,自己占一个理字就行。
张春梅父母去世得早,所以她也没有太多与上一辈老人接触的机会。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这一套职场的法则拿到家庭里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欢会讨好自己的媳妇,对于张春梅这样认死理的媳妇,婆婆们总乐于痛击之。
张春梅听着听着婆婆的唠叨,又有点出神,再一回过神来,她看见婆婆的嘴停了,又立刻开启。老太太说:“不说话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说都要高压,你看我这几个孩子,就拿伟强来说吧,我也没天天吵他骂他,他不也成才了么,都是要以鼓励为主。”
斯楠从屋里探出头来说:“妈你听到了吧,以鼓励为主,奶奶的话你还不听吗?”春梅愤怒:“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说话不注意,还是个文化人呢。”春梅浑身骨头一松,所有疲惫都好像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似的,她叹了口气说:“妈,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不理她,只顾着跟孙女倪斯楠聊天。她们才是亲祖孙,她张春梅是个外来人。
春梅站起来,走到老太太的卧室,朝被子底下一摸,凉的。完了!前天刚洗的被单,又被老太太尿湿了。张春梅仰着脖子,刚想喊出一个“妈”字,但她脑筋一转,又及时地收了声,一个“妈”字卡在喉咙里,仿佛一块鱼骨,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这样的,是实在管不住,用尿不湿吧,老太太嫌没尊严,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湿,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湿了,还不是她张春梅的活儿!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单!晒褥子!劳动量大得惊人!
她喊又有什么用?伟强能帮她洗吗?不能。斯楠能帮她洗吗?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吗?更是绝对不可能!张春梅只能是忍辱负重,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才女、美女,诗歌写得一流的全年级桂冠诗人,有朝一日,也会沦落到给人端屎倒尿!人生的转变,就是如此无奈,管你是什么才女美女,最终都得变成黄脸婆。岁月不但是把杀猪刀,还是个大牢房,每个人都逃不出来那一道坎儿。
张春梅手里握着刚扯下来的被单,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声音从外面传出来。她闭上眼。她想要清静几分钟。可闭上眼,家里家外一件一件事,又仿佛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快速地飞转着。春梅只好睁开眼。
面前是大衣镜,刚结婚时候买的,到现在也十几年了,十几年春梅每天都站在这面镜子前穿衣,但从未有一个时刻,她如此细致地在黑暗中借着零星的光线看自己的脸。
她老了。眼角有皱纹了,脸上的皮也松了,在黑暗中看,甚至有些狰狞。
春梅赶紧逃开。
清净让人思考,思考让人看清现实,现实让人恐惧。春梅还是打算继续干活,不多想,也不能多想。
烧饭、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这是她必须面对的事情。这就是人生。点点滴滴、细细碎碎,一下子都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诗人,而成了一个女湿人——生活的倾盆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湿透。
等一桌饭菜摆在餐桌上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春梅问:“妈,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他还回来吗?跟您说了没有?”老太太嘟囔:“我哪知道,你们哪件事向我汇报的,你要记住,伟强是你的丈夫,你都不关心他吗?”春梅百口莫辩,只好打伟强的电话。
伟强的反馈很明确:有课题要加班,晚上不回来吃了。至于几点回来,没说。人到中年,他似乎特别忙,而且,越忙越年轻。而她则忙成了黄脸婆。
于是,家里只剩下三个人,围坐在大圆桌旁,无声地吃着饭。刚吃几口,斯楠就抱怨道:“妈,你这茄子是要烧得多腻歪啊!”春梅大怒:“你爱吃不吃!”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别乱吼,你自己尝尝。”春梅诧异,瞪着两眼夹了一块茄子入口,呸!哦,没放盐……她叹口气,起身端盘子回厨房回锅。
一盘没放盐的菜。张春梅觉得,这像极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
刘红艳一天里最愁的,也是这顿晚饭。
她是80后,大学毕业,刚结婚不久,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刘红艳是小城出来的,条件不算好,父亲去世后,母亲孙庆芬带着她改嫁,费了老大劲才把她供出来。她读了书,顺风顺水。毕业后她能在北京落脚,在他们老家人看来,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再加上找了个北京当地的老公,更是让她妈自豪得很。说是找本地人好,有根底有关系。其实他们老倪家,在北京实在算是穷的。可是,用红艳妈的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在北京立住脚,以后总归会越来越好。
更何况,红艳的工作,还是她婆婆帮忙给找的——婆婆的一位麻友牵线搭桥,让她在公司做文员。她还能说什么?长相一般,学历中等,能力也就那回事儿,一毕业,就能各就各位,虽然是个穷家破业,但用孙庆芬的话说,那也是成家立业了!她刘红艳只能接受。
公公婆婆都不是坏人,可刘红艳在老倪家过的,究竟不算顺心。说白了,还是这个家太穷!
天色暗了,但倪家还没开灯,能凑合就凑合,省电也是钱。倪家住平房区,用刘红艳的话说就是贫民窟,周围的民房都越建越高,只有他家始终原地不动,矮矮的,房顶旧旧的,显得格外委屈,成为贫民窟里的困难户。
刘红艳挎着包走进小胡同,大老远就看见她老公倪俊朝屋里走,大概是刚出来扔垃圾。红艳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老公是教育培训公司跑销售的,平时下班比她都晚,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一进门,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一个炒小白菜,里面带点肉丝,肉丝被炸得黑黑的,小白菜也都瘫软,有气无力。
红艳嘀咕:“怎么又是这个菜?”她老公倪俊从屋里走出来,说了一句回来了,就钻进厨房端菜,半天端出来一盘豆腐乳。
她公公倪伟民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筷子,见到红艳回来,招呼了声,就说要吃饭。不用问,她婆婆吴二琥又是去打麻将了,自从内退之后,她基本活在麻将桌上。
红艳看着桌上的小白菜和豆腐乳,气不打一处来,但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朝倪俊抱怨道:“你今天下班早,怎么不在稻香村称点蒜肠回来,这干了一天活儿了,清汤寡水的,身体怎么能不坏?”
倪俊不说话。
倪伟民说:“人都说了,晚上要尽量少吃,吃多了,只会增加身体负担,吃得一身的病,现在好多人晚上都不吃,或者只吃一点水果。你搞教育的,这点比我清楚。”
红艳抢白道:“吃水果也行,水果呢?”
倪伟民生气似的从电冰箱里拿出三根香蕉,瘫瘫软软,黄色的皮大部分已经变成棕色,一看就是过期货。“喏。都准备好了,吃完饭吃。”
红艳见了,一跺脚,说:“我今天不饿,你们先吃,我去网上看看股票,没准儿长了,能买两斤肉吃吃。”
倪伟民干笑两声,自顾自吃起来。
倪俊跟他爸面对面坐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倒是有隔壁邻居的小孩在疯玩,又忽然大喊:“我要吃羊肚子,我要吃羊肚子。”倪俊听了,也有些嘴馋。
倪伟民说:“你小子也管管你老婆,一天到晚就想着吃,肚子倒没起色,一天三顿,我都做得好好的,你们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满意!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早知道那时候就让你去当兵,也受受苦,我管不了你,部队能管你。”倪俊还是不说话。他从小就话不多。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倪伟民有些恼火。
倪俊吞下一口菜,吐出几个字:“你老婆你不也管不了?”
“他妈的!”倪伟民举起筷子要敲他儿子的头。倪俊轻轻一闪,笑说:“您老小心您的腰。”倪伟民腰不太好。
倪俊呼啦啦扒了两口饭,把筷子一放说:“行了,您老慢吃,我吃好了。”倪伟民白了他儿子一眼,继续细嚼慢咽地吃着他的青菜和豆腐乳。他吃豆腐乳,也是一绝,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头朝乳块上点一下,沾上了,放嘴里,慢享滋味。
可红艳看不惯公公这副贫相。“你看看你爸,又开始点豆腐乳了吧,嘴吧嗒得比钟都响。”红艳坐在梳妆台前,朝脸上涂面霜。“你管他呢。”倪俊说。
“我管不着任何人,但我得管我自己,我上一天班,到了家,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就忙着看股票,看基金,我为谁辛苦为谁忙,指望你妈那点退休工资,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条破胡同。”红艳有理有据。
倪俊打哈哈,从抽屉来拿出点东西:“喏,吃个卤蛋垫垫肚子,喝点果汁,床底下不还有么,晚上吃少点还好,免得发胖。”
红艳诧异道:“胖?哼,我倒是想胖,我现在都不到九十斤了!自从嫁到你家,我都瘦成皮包骨了,我们俩一个月一人四百的伙食费是白交的呀,说是中午给我带饭,可什么时候见过荤腥?同事都笑我,说怎么吃这么素,我只好说我减肥,现在晚上回来,还是这么吃,谁受得了,那豆腐乳有什么营养?我都快成人干了我!生不出孩子你可别怪我!”
倪俊半低着头,脸背过去,他不敢看红艳,只是不说话。沉默是他最常用的回答。红艳接着说:“你妈是个甩手掌柜的,每天就是活在麻将桌上,你爸又不问事,做菜做得比猫食都少,我们一个月八百的伙食费都交到哪儿去了,我就不信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还挣孩子的钱么?这马上又要交钱了。”倪俊还是不说话。
红艳恨道:“你倒是说话呀!”倪俊委屈道:“你让我说什么?”红艳把面霜瓶朝桌子上一摔:“这个月工资呢?”倪俊瞪着两眼看她。“看什么看,这个月工资呢?不存钱怎么行?你不会自己偷偷花了吧?”红艳警觉。“没有。”倪俊半天吐出两个字来。“没有?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钱呢?嗯?拿出来。我帮你存着,不能乱花。”倪俊一动不动。红艳推了他一下。倪俊还似不倒翁一样,动一下,又弹回来。“钱呢?钱呢!钱呢!!!”刘红艳仿佛一头发疯的母狮,工资就是她的食物,她要保护食物,谁动工资,就是她的死敌!
倪俊说:“我失业了。”红艳听了,心头一颤,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
倪伟民听到响动,探头进来问怎么回事儿。
红艳出奇的平静,冷冷地说:“爸,倪俊工作丢了。”
倪俊身子猛地一跌,整个人趴在床上。
门口传来叫卖声:“羊肝、羊肚、羊肠子咧。”
可惜今天,老倪家是没心思买了。
多少年来,春梅始终对倪家的家庭聚会发憷。那小姑子妯娌,又精明又能说,张春梅就算躺着,偶尔也会冷不丁中枪。
“妈,你这被褥怎么湿湿的,没晒吗?还是没换?嫂子,妈睡这样的褥子可不行,这样身体怎么能好,嫂子我给你那床八斤的棉胎呢,怎么不拿来给妈用?”春梅的小姑子倪伟贞在老太太房里检视。她难得回来家一次,所以总是检查得特别仔细,好像她是老总,春梅是她的员工。
“这褥子前几天出太阳刚晒的,妈老不愿意开窗,说风大。”春梅解释。
伟贞当即说:“妈不愿意开窗?那不能等妈不在屋里的时候开开窗吗?老人想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想到做到,是不是?妈这偏瘫刚好利索了,别回头来又落得腰腿不好,妈不好不要紧,还不是给嫂子你添麻烦。”
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说教,让春梅的脸一下就变得铁青,她到底是个嫂子,可她能怎么说,作为媳妇,做得再好,在小姑子这个女儿眼里,也还是不到位。而且也显得别有居心。这么多年,春梅早都习惯了,但每次小姑子找茬,她还是会有些气闷。
正说着,春梅的嫂子吴二琥进来了,说:“怎么回事,都在这杵着?”伟贞把褥子发潮的事说了一下。二琥说:“哎呀,我当多大事,赶明儿我把我那烘被机拿来,保管几分钟就管事,你嫂子前几天还问我来着,是我自己忘了,怪我怪我。”很显然,二琥是在帮春梅。春梅感激,差点有些想落泪。这个家,也只有二琥有时候能帮她说几句话,他们都是倪家人,只有她和二琥,是外来户,所以有些“同仇敌忾”。
“那也得注意,妈身体不好,现在是非常时期,马虎不得,我就说嫂子要实在没空,就给妈请个全职保姆,钱我们大家出。”伟贞道。
春梅气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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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二琥也是兔死狐悲,她帮春梅,也是帮她自己,春梅能伺候老太太那是最好不过,如若春梅伺候不了,老太太挨家过,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伺候不起来,她自己要打麻将,儿子又刚娶了媳妇,老太太再来缠,她非得发疯。所以她愿意站在春梅一边。
私下里她总恨伟贞傻,左挑右挑说风凉话,惹恼了春梅,苦头还是自己吃。二琥握着春梅的手说:“能做到像妹妹这样,已经是模范媳妇五好家庭了,还不知足。”
春梅问:“都是各自尽心。红艳最近怎样了?怎么没见她来,俊俊呢,怎么也不来?”
二琥明白,刘红艳不来是因为工作忙,儿子倪俊不来,是因为丢了工作,所以都有些“没空”,她只好找话岔开:“哎哟,厨房的鸡快炖好了吧,我去看看。”说完就溜了。
春梅走到客厅。
老太太周围一干孝子贤孙围着,其乐融融。
春梅看着有些恍惚,他们家人就是这样,会做表面工夫,她始终学不会,他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带来热闹;她却像一头老牛,默默耕耘,无声无息。春梅忽然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一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春梅,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你打个电话问问。”老太太见到春梅出来,冷不丁说一句。春梅应了一声,跑去洗手间给伟强打电话。手机通了。“喂——”是一个小姑娘甜甜的声音,“是师母吧,倪教授出去了,我等会叫他打给你。”
春梅一句话没说,对方已经应对自如,显然“知己知彼”,且来者不善。春梅没再说什么,慌乱地挂了电话。她不愿多想。
伟民刚好来上厕所,一推门,说:“啊呀,不好意思,真是的,你看我这一直以来也不敲门。”春梅忙说没有关系,就匆匆出来,跑去厨房帮忙。
一桌子菜摆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唯独春梅还在厨房烧鸡汤。
这家子聚会,春梅永远是最后一个上桌,她是大厨,他们都是食客。老太太坐在头座。伟贞给她倒上酒。
伟民和二琥小心坐着,他们都有些怕老太太。
老太太稍喝了一小杯。伟贞要给老太太倒酒,二琥说:“哎呀,妈哪能喝酒啊,这血压上来可了不得。”四下都应和。
伟贞觍着脸皮说:“一点点自家酿造的红葡萄酒,喝下去不犯法吧,我妈当年下干校的时候,别说是红酒,就是白酒,也能撂倒男人。”
老太太说:“就你知道得多,好,给我一点点红的,我老太婆今天也开开荤。”
伟民说:“哎,弟妹,伟强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老太太说:“斯楠去叫你妈来吃。”
斯楠懒,也不愿意下桌,扯开嗓子就喊:“妈!妈!奶奶叫你!”
春梅慌忙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跑出来:“妈,什么事?”
老太太说:“伟强怎么还不回来?”
“哦,伟强学校有点事,说你们先吃,他就来。”不知怎的,春梅有些不好意思。
“你也来吃吧,别做了,菜差不多了。”老太太道。春梅点了点头,又钻进厨房完成她最后的那道鸡汤。
老太太说:“你们这个弟妹,就是木。”斯楠听了,有些不痛快,但没说话,春梅到底还是她妈,她说可以,别人说,她就有点不高兴。
老太太继续说:“好多东西,特别死板,不讲究策略。现在伟强事业越来越好,但却不怎么回家,你说这事,能全怪伟强么?你弟妹要是个温柔的女人,不要那么硬邦邦的,能这样吗?好多东西我都不愿意多说,我早就说,你们的日子,还是你们自己过,我不掺和,可有时候我是看着着急!”
伟贞打趣说:“二哥的事业是越做越好了,现在越活越年轻,可要小心点。”
伟民说:“都正常的,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这么多年,要没有你二哥,我们这个家还真不行,都怪你大哥我没本事,一辈子只能干体力活儿。”二琥白了伟民一眼,说:“我看弟妹也真是尽心尽力了,我去叫她来吃,一上午都没闲着。”老太太摆摆手让她去叫。二琥刚站起来。春梅端着一大碗鸡汤来了。
“银耳鸡汤,都是原汁的,我再去做个甜汤。”春梅说。
老太太说:“不用做了,你坐下吧,斯楠,给你妈倒点酒。”斯楠遵命倒了。
老太太忽然举杯,说:“我就不站起来了,这杯酒,我敬春梅,我病了这么久,有时候家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都是春梅伺候我,我老太婆有时候脾气不好,大家都包容。”
“妈!”春梅喊了一声,心里却暖暖的,长久以来,她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句肯定么,她停了停,忽然抬起头说,“都是应该的。”
空气静默了两秒,忽然大家都举杯,七嘴八舌敬春梅。
春梅说:“妈,你这样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太太说:“我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一个儿媳妇能做到这样,我知足!”这话是说给春梅听的,也是说给她的儿女听的,老太太人老了,脑子却不糊涂,对于儿女,她是宠爱有加,但没少失望。不能怪谁,都是她宠出来的。而春梅,虽然是个外来户,可这一场病下来,前前后后,春梅做得怎么样,老太太还是看在眼里,她的儿子女儿跟春梅比,差远了!
老太太继续说:“以前都说,养儿防老,我有三个儿女,但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指望你们来养我,照顾我,你们有没有出息,我也都尽力了,你们自求多福。我这一辈子,别的优点没有,但始终都力求独立,你爸去世的时候,我是独立把你们三个养大,干工作,我也是独立去做,我事事追求独立,可到头来,生活却险些不能自理,我不求你们孝顺,只求哪一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有人能来为我端屎倒尿,我就阿弥陀佛了。”
伟贞忙说:“妈,看你说的,哪就能到那一天了,真到那一天,我照顾妈。”二琥应和,但心里却有些不满,照顾妈?什么意思?无非是贪图老太太的那点钱。
春梅说:“妈,您放心,真要有那一天,我把您伺候得好好的。”
老太太面带微笑说道:“呵呵,真要到那一天,我就去住敬老院,你们都出钱,那个伟贞,你不是说有个什么敬老院挺好的么,回头联系联系,我也去考察考察。”
伟贞嗔道:“妈!我什么时候说过有敬老院了,您是不是糊涂了,就由着嘴说,什么敬老院不敬老院的,哪能就到那一步,你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人都好好的,一上来就跟安排后事似的。”
春梅见话题越来越沉重,就借故打岔说:“妈你们先吃,甜汤都上锅了,我去把它弄完,马上就来。”大家都说不要做了,够了。春梅却说,甜汤代表甜甜美美,就为这个,也要做一碗。
过了好一会儿,春梅把甜汤端上来,斯楠去接。
春梅忽然喊了一声:“妈!妈你怎么了?”
只见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坐化似的。
斯楠被她妈的这一声叫喊吓得没端住大碗边缘,顷刻间,一大碗热滚滚的甜汤,整个覆在斯楠身上。
斯楠随即尖叫,撕心裂肺。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我一会看不到就不行!”
一家人乱成一锅粥。
医院急救室。
张春梅和倪伟强在门口坐着,斯楠在里面处理烫伤面。
倪伟强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一个小护士走过来,说:“这位,说你呢,听到没有,这里不准吸烟,这里都是病人,要吸烟去二楼吸烟区!”伟强连忙把烟头碾灭了,丢进垃圾桶。
春梅白了伟强一眼,小声抱怨道:“在家里吸,在单位吸,跑到医院来还吸。”伟强忽然发火说:“我就吸两根烟怎么了?你搞《新健康》,就要把吸烟的人赶尽杀绝了吗?家里就那么点事儿,你都弄不好,现在女儿又被烫了,烫出个疤痕,以后怎么办?一辈子的愁心事。”
春梅压低声音说:“倪伟强,我提醒你,这里是医院,是公共场合,女儿是被烫了,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是后妈吗?我想让她烫着吗?这是意外,要不是妈忽然闭眼,我也不至于……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
倪伟强说:“你永远都解释不清楚。”
春梅说:“我不跟你吵,哪天我一闭眼,家交给你管,你就知道厉害了。”
斯楠腰上裹着绷带出来了,医生说问题不大,静养即可。
伟强说:“好宝贝,乖女儿,我们回家,走,我们回家。”说着,两人就相互搀扶着走了。剩春梅一人在后面,好像她是局外人。
三口子拦了辆出租车。春梅坐前头,伟强和斯楠坐后头。
斯楠把头倒在伟强肩膀上撒娇:“爸,你看我都负伤了,都是因为你没回来吃饭,你要奖励我。”伟强说:“又想要什么?”斯楠说:“我的手机坏了。”伟强说:“随便挑。”斯楠倒在伟强怀里:“谢谢爸爸。”
坐在副驾驶的春梅越听越气,压住火气说:“那部手机昨天我还看见好好的,怎么又要换?”
伟强说:“孩子要换就换吧。”
春梅怒道:“哪能这么铺张浪费!”
伟强啧了一声,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一部手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的要不要换,要不也一起换了,你也没必要太省,苦了自己,家里人也一堆抱怨。”
省?省成了过错了?春梅发现,自己和丈夫的价值观,一个左,一个右,不说背道而驰,最低也是渐行渐远。
“刚在学校做什么了?”春梅冷不丁问这么一句。
“哦,科技组开会,”伟强摸了一下脖子,摇摇头,“开得我头都疼了。”
春梅忽然坐正了,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些不对。科技组开会?那怎么会是个小姑娘接电话。可春梅没打算继续问下去,她知道,问也白问,伟强会编造无数个理由来搪塞。也许是她神经过敏吧,再过几年,都五十岁了,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妈现在尿床越来越频繁了。”春梅说。
“那怎么办?多买点尿不湿?老人都跟孩子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伟强问。
“回头说。”好多事情春梅不想让斯楠知道。斯楠还是个孩子,而且很多嘴。
回到家,伟贞、伟民他们几个都没走。老太太拉着斯楠,感慨唏嘘,心肝儿宝贝的好叫了一阵,直到心疼累了,才去里屋睡觉。大家看老太太睡了,继续留下来也无话,也就都渐渐散了。
春梅说:“斯楠,你还不去看英语,下学期要考专八,不好好看是过不了的。”斯楠不耐烦:“妈,你有完没完,是不是要我死你才安心。”春梅听了,一口气上不来,喘着气说:“倪先生请管管你的女儿,说话做事,哪像个淑女。”斯楠反驳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做淑女。”
伟强压低声音喝道:“楠楠,回你屋休息会儿。”斯楠听到,做了个鬼脸,走了。
夫妻俩总算有点时间单独相处。饭吃了,风卷残云的,春梅一口没吃上,但却还是有一大堆碗要洗。这是春梅的例行“工作”。她是女主人,媳妇,活该是洗碗机。她老公是从来不去厨房的,所以也难得洗碗。但今天,他看老婆辛苦,忽然动了善念,也嚷嚷着帮着洗。
春梅让伟强把碗、筷、盘子都端到厨房,她就站在水池边,利落地洗刷起来。伟强说要帮忙,春梅不让,说你会弄什么。伟强笑说,我不弄你又说我不弄,我来弄,你又嫌我弄不好。
春梅说:“我不是嫌你弄不好,我是怕你来洗,又把衣服弄脏,脏了还不是我洗。”
伟强说:“还是你心疼我。”
一听到丈夫这个话,春梅的心又软了。
她跟倪伟强,是老夫老妻了,但究竟也算是青梅竹马,在大学校园里认识,那时候她是风云人物,他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子。春梅选老倪,大家都说亏了。可春梅图他实在、朴实,这个亏一吃就吃了许多年。
倪伟强也确实对她不错。老早几年,杂志社刚转制的时候,他们家老倪就劝春梅趁机内退,回家里来做全职主妇,轻松自在。可春梅不肯,她有她的追求,精神上,她始终要给自己保留一片园地,她需要有一些事情做,家庭之外的,社会性的。这一选择,她至今不悔。
“心疼你有什么用?还不是把我甩在家里做黄脸婆。”
“你可以出去买买东西、旅旅游嘛,你看我们单位那几个教授夫人,前一阵组团去埃及,可潇洒了。”
春梅的手忽然停下了,她何尝不想出去旅游,去逛街,可家里家外,她不操持,谁来操持?她习惯了,也有点不忍心放手。春梅反驳道:“我有空吗?家里允许我这样做吗?我们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医生说……”春梅欲言又止。
伟强问哪个医生,说了什么,春梅才又说道:“医生说,妈有点老年痴呆的迹象。”
“什么?”倪伟强脑袋有点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年痴呆”这四个字会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在倪伟强眼里,他妈妈是那么聪明、能干,一个人养活了三个孩子,工作也干得那么出色,年轻时甚至还很漂亮,不乏一些条件不错的追求者。可她为了孩子,一律拒绝。她从来都是遵循一个信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怎么会得老年痴呆?!
“哪个医生说的?不会是假的吧?现在医生就想着收钱!能治吗?我们去治,肯定能治好的。”倪伟强问道。
春梅说:“你不要激动,现在还只是早期,可以防治,但也要注意了,现在老人走失,或者在家里出事的不少。”
老倪完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打乱了阵脚:“那怎么办?你说那怎么办?”
春梅冷静地说:“最妥帖的办法是雇一位保姆,至少白天需要。”
倪伟强说:“妈一直不喜欢陌生人。”
春梅说:“这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请来的是照顾她的人。”
伟强忍不住又点了一支烟。
半晌,他说:“你就不能待在家吗?”
春梅说:“我有我的工作要做。”
伟强发火:“工作、工作,你的工作就那么重要吗?难道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吗?你的工资多少,我来给你发,行不行?!”
春梅依旧冷静,她定定地朝她面前的男人说道:“倪伟强!这不是钱的事,妈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保姆到底还是请了。
倪伟强在春梅这儿,很少坚持。年龄越来越大,两个人早已经过了激情的日子,所谓的爱,更多地表现在“包容”和“妥协”上。伟强虽然知道老太太不喜欢陌生人,但那天春梅一着急,一落泪,他的心还是软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想想自己的未来,他其实是最害怕孤单的人,如果春梅累倒了,他怎么办?不消多少时日,他也会白发满头,步履蹒跚,到那时候谁来陪他,可是个大问题。春梅常说,我就是你的保姆,家就是你的旅店。伟强总温柔地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么。
为了这个家,是大家共同的初衷,春梅的无私付出是为了这个家,伟强的拼命工作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像一个机器,几十年如一日地运转着,但它到底有没有变得更好,他们没想过,也说不清。
春梅下班到家。
刚来的小保姆站在门外,神色慌张。
“阿姨阿姨。”小保姆语无伦次。
春梅诧异:“你怎么不进去?”
“奶奶不让我进屋。”小保姆此话一出,春梅就全都明白了。她安慰了小保姆几句,说自己会处理,便从皮包里找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春梅使劲地扭了几扭,门锁是弹开了,但门还是推不动。春梅敲门喊:“妈!妈!开开门。”没人答应。春梅问小保姆:“奶奶确实在里面吗?”小保姆道:“就是奶奶从里面把我推出来的呀。”春梅只好继续敲门,一个劲儿地喊妈。可屋里就是没人答应。春梅急了,敲门声更重,不断哀求:“妈,你先开开门,有什么都好商量的。”可一门之隔,里面死活就是没人应声。春梅只好给伟强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伟强回来了。楼道里已经站满了邻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伟强见状,劈头就问:“妈怎么了,妈怎么了?怎么回事儿?”春梅道:“小保姆说她被妈推出来了,妈不给开门。”伟强问:“什么叫应该在,妈到底在不在里面?”小保姆怯怯地说:“奶奶在里面呢。”伟强气愤地说:“你们都让开!”春梅问:“你要干吗?”伟强道:“还能干吗,撞门啊!”
大家一听,都纷纷闪到一边,倪伟强铆足了劲儿,斜着身子朝家里大门撞去。只听得“嗷”得一声,门没开。倪伟强却滚在地上。他一个文弱书生,大学教授,就为撞一道门,糗成这样,邻居们都忍不住发笑。
“怎么回事儿啊!造反哪,”斯楠也回来了,看到她爸滚在地上,斯楠打趣道,“爸,你这是表演哪一出啊,满地找牙呢。”春梅喝道:“不许这么说爸爸。”斯楠说:“你们这到底搞什么。”小保姆委屈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这太容易了,”斯楠打了个响指,“我从隔壁张景淳家阳台翻到我们家阳台,不就得了。”
春梅连忙说不行,太危险,摔下去不得了。斯楠说哪里有什么危险,小时候我就这么翻。
春梅惊诧,狠批斯楠胡闹。又说要报警,打119。
伟强不耐烦地说:“行了,都这时候了,楠楠,去翻,小心点。”春梅还想辩驳,但一想到屋里那位,又没心思继续等。四个人只好敲响隔壁门,眼盯着斯楠去翻阳台。
春梅提心吊胆。伟强却似乎根本不担心。他知道,女儿随他,胆子大。邻居景淳跟斯楠站在阳台上。景淳对斯楠说:“要不我翻吧。”景淳他妈连忙阻止。斯楠笑着说:“我来没问题。”说着她就轻巧地翻过去了。春梅舒了一口气。
很快,门打开了。
原来是一条钢筋的板凳腿插在了门把手上。
春梅和伟强在屋里四处乱窜,大声喊妈,妈。就是没人答应。伟强急的喃喃自语,妈呢,妈呢。
春梅绕到洗手间,推开门。
“妈!”春梅看见老太太坐在坐便器上,一动不动,半闭着眼,耳朵里塞着MP3。“妈你这是干吗呢?”春梅焦急地问。一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盆,肥皂水流了一地。
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MP3里的音乐漏出来,是戏曲,咿咿呀呀。
小保姆喊:“奶奶,我哪做错了,你批评我还不成吗?”
伟强喊:“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春梅走过去要扶老太太起来。
老太太忽然睁开眼,指着小保姆说:“我不用找一个外人给我端屎倒尿擦屁股,我自己能弄!我能弄!”
小保姆吓得不敢说话。斯楠躲在门口偷笑。春梅和伟强,面面相觑。能拿她怎么办,谁让她是妈呢。
刘红艳来到麻将场。不大的小房间里满是烟味儿。
她婆婆吴二琥正打得起劲。二琥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上夹着烟。
一位麻友提醒二琥:“你儿媳妇来了。”
吴二琥说:“哪呢?”
刘红艳说:“妈,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吧。”
二琥诧异:“不回来了啊。”
红艳一脸尴尬,扭着身子说:“妈,要不你出来一下,有点事儿找你说一下。”
二琥啪得打出一张东风,下家立马说“糊了”。气得二琥直骂娘。
红艳还在旁边杵着。
二琥洗完牌,才想起来,才问:“什么事,说。”
红艳还是扭捏。二琥着急了,直接说道:“什么事儿就跟这儿说就行,不用这这那那的抹不开面子。”
红艳清了一下嗓子说:“那个……”
二琥急不可耐:“快说呀,我跟这打麻将呢,没工夫跟你多说啊。”
红艳终于鼓起勇气道:“爸说家里的电用完了,让我跟您这拿点钱去买电。”
二琥二话不说,便从麻将桌边的小盒子里抓出一小把钱,塞给红艳。红艳转身走了。
一位事儿多的麻友说风凉话:“二琥姐,您这个儿媳妇,真够可以的。”二琥不解:“怎么着?”麻友翻着白眼说:“还怎么着!要不我们都说二琥姐厚道呢,媳妇找婆婆要钱都要到麻将桌上来了,不就是点电费么,自己就不能先垫着。”
二琥道:“现在小孩,不能要求太多,凑合事儿,只要儿子没意见,我是没任何意见。”
麻友挑拨不成,便道:“现在像您这样的婆婆也不多见。”
二琥没有反驳。像她这样的婆婆的确不多见,不单单是像她这样的婆婆不多见,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见。大水胡同的吴二琥当年谁不知道?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她早年急起来,甚至要拿刀砍人。
二琥不是个持家的人。很多人都说,老倪娶了二琥,两个人掉了个个儿,她成男人了,他成女人了,开伙,做饭,甚至洗衣服,都是倪伟民的事,出去应酬,吃喝玩,是二琥的工作。红艳刚嫁到倪家的时候,她真有点受不了婆婆的邋遢作风,家里的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大部分是破旧的,二琥不收拾也不丢,只是用一个床单包起来。二琥喜欢凑合。但在玩这件事上,二琥从来不凑合。
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二琥喜欢打麻将,倪伟民曾经跟她闹过离婚。倪俊高烧四十度,在家哭得哇哇叫,二琥依旧有心思去打麻将。年轻时候二琥麻将打得还不小,赢的时候,一个月工资赢来,输的时候,两个月工资输掉,总体算起来,还是亏。但二琥不在乎。人生得意须尽欢。玩就是了,反正没大问题。更何况,二琥退休之后,从来不赌博,只是玩玩小麻将。用她的话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
每次她家老倪说她,说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不沾家,像个什么样子。二琥立刻就说:“我月月退休工资贴到家里,时不时还拿点外快回来,你还想怎么样?你倪伟民混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好歹有退休工资。”只这一句话,倪伟民就哑巴了。红艳嫁到倪家之后,嫌公公小气,但跟婆婆却异常亲切。她们都是爽快人,能尿到一个壶里。而倪俊,却明显像他爸,没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打你的牌,别他妈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我他妈糊你三圈,你就闭嘴了。”二琥急了,就这样呵斥麻友。
麻友立刻不吱声了。
红艳拿着钱,去把水电费交了。
回到家,见倪俊在玩魔兽世界,换洗衣服扔了一地。红艳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地就上来了。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不说,家务活也没想着去干干,这样的男人,要他干吗!红艳走过去,利落地按下电脑屏幕键。
倪俊急道:“你干吗?关键时刻,让我玩一会儿。”红艳叉腰,口气很硬:“洗衣服去。”倪俊说你让开。红艳瞪大双眼,仿佛电母雷公,厉声道:“给我洗衣服去。”倪俊双手一摊,背部一转,气鼓鼓的,屁股对着红艳。
红艳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家玩游戏,有这时间,八个工作都找到了,你才多大,就准备着养老了?养老可惜你也没有退休金,还不是吃爹妈吃老婆的,你走出去瞧瞧,七街八院,哪个男人像你这样,现在年轻,你还有的消耗,再过几年,你提着屁股去找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坐那个凳子,到时候我看你吃啥去,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倪俊小声道:“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红艳火冒三丈,立刻冲上去与倪俊扭打:“说我粗俗?好,有不粗俗的呀,白富美,可惜你养不起!这个月电费都是我从麻将桌上讨来的,好么!我嫁到你们家,整个就成了长工了!你吃定我了是吧,我让你吃,我让你吃……”红艳的粉拳仿佛流星雨,噼里啪啦落在倪俊身上。倪俊不躲也不避,俨然一块人肉沙包,就任凭红艳抽打。
过了一会儿,红艳打累了,倪俊的不反抗政策,让她觉得又委屈又无奈,可不是么,嫁到倪家,也是她自己的决定,现在能怪谁?老倪家几位,这辈子估计就这德行了,她想让他们改变,比登天还难。公公的抠,婆婆的放任,倪俊的不上进、怯懦,都似乎是铁打的,任凭红艳怎么说,怎么折腾,他们依旧故我,不改变,不反抗,风来雨去,就这一堆了。这个家,永远的就是一个穷家!这样下去,红艳心目中那种有房有车,窗明几净,坐在窗下晒太阳的日子,永远都不能实现。结婚之后,红艳从来不好意思叫同学朋友来家里做客。怎么做呢?这个家,黑咕隆咚,破破烂烂,委委屈屈,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她怎么好意思发出邀请?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过得不好。她有她的自尊心。
想起过往种种,又想起未来艰难,红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心酸,无奈,纠结,挣扎,都仿佛能顺着眼泪,汩汩而下。
“怎么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倪俊上前,抱住红艳。
红艳体会到这短暂的温柔,鼻子一酸,内心一软,爱恨交织,她哭得更凶了。
倪俊不知所以,只能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再没用的男人,也有懂得温存的时刻,红艳坚硬的心,又软了,但她还是不忘趁热打铁:“明天去找工作,好吗?”
倪俊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并不笃定。
咚咚咚,有人敲门。跟着传来倪伟民的声音:“吃饭!”
红艳和倪俊对视,猛然破涕为笑。
倪伟贞家。空气里浓浓的咖啡香。
吴二琥来回在客厅里走。伟贞在忙着磨咖啡,冲咖啡。
伟贞说:“我的大嫂,你能不能先坐下,多大事儿啊,至于这么来来回回的,都是小事。”
“小事?家庭之内无小事,你不知道她那个妈,简直就把我们家当驻京办,”吴二琥咬牙切齿,“老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没事就跑来看女儿,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谁受得了,你看,这又说要来了,真是有病,也不嫌跑来跑去累的慌。”
“偶尔来看女儿,也是正常,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他们偶尔得太经常,我们家老倪都有些受不了,我们的住房情况妹妹你也知道,红艳的老娘一来,倪俊睡客厅不说,你大哥上厕所都不方便。”
“不方便那就住旅馆。”伟贞道。
“住旅馆什么价呀,就那个孙庆芬肯定不肯出,哦,不对,也可能是出不起,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出,你大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小家,迟早被吃干耗尽。”
“那怎么办,当初他们结婚也是你同意的。”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我可没同意这茬,人是自由恋爱,甩开老子娘了,红艳第一天到我们家来,就是奔着结婚去的,挡都挡不住。”二琥撇撇嘴。
“嫂子,你是不是太挑了啊,我看红艳还行。”
“你没结婚你不懂。”二琥随口一句。
伟贞立刻收声。闷头弄她的咖啡。结婚,一直是伟贞的命门。
二琥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只好顺着说:“小妹啊,不是嫂子又说你,你也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伟贞道:“考虑什么?”
“跟我还不说实话。”二琥道。
“你要问这个问题,我跟你无话可说。”伟贞犀利。
在街坊四邻里,大龄女青年倪伟贞也算有名的人物。她学历高,有能力,赚钱也是一把好手,股市好的时候,她猛赚一笔,拿到人生第一桶金,买了房,置了产,生活优哉,后来她索性辞了职,没事炒炒股,弄弄基金,写写言情小说,过起了宅女生活。人家都说这倪家小女儿厉害,可每次提到的时候,也会补一句,可惜婚姻不顺。
其实,伟贞也不是没有过心仪的对象,只是,年轻的时候挑人,年龄渐大,容貌不再,脾气渐长,她又受不了被人挑,所以硬生生被剩了下来。只不过,三十五岁一过,伟贞反而不着急了似的。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倪伟贞信奉女性主义,甚至是女权主义,她就不信,这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哼,她偏偏要活出个样来!
于是,每年伟贞都要出国旅游,她还读书,报了MBA充实自己,不管穿不穿,她也常常失心疯似的买一堆衣服。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倪伟贞却下定决心取悦自己。
现在,嫂子忽然又说起结婚的事,她理所当然有些火大。她妈都不管这事儿,她吴二琥管得着么。二琥低头喝咖啡,喝急了,差点烫到嘴,蓦地,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之后怎么办?”
伟贞顿时蒙了。
老了以后怎么办?这也是长久以来,困扰她至深的一个问题,只是她从来都不敢面对。没有丈夫,无儿无女,她老娘百年之后,两个哥哥各有各的家庭,肯定也不会管她到老死。尽管她现在有点钱,生活水平很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来来去去,潇洒得好像一只候鸟。可老了之后呢,万一有一天,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呢?
二琥见伟贞不说话,便放低声调继续说道:“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回归家庭的,女人有了家庭,才有了皈依,你现在过得看似很潇洒,可是小妹,你扪心自问,你过得踏实吗?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你不想要孩子没有问题,但总得有个人陪你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
伟贞嘴硬:“不好过?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过,我过得好得很,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也没有,不是吗?”
二琥笑笑说:“有没有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钱现在看是真的,真到那个地步,有钱都没劲使,还是身边有个人是真的,小妹你平心而论,半夜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身边要有个人吗?你就没有感到害怕吗?谁都有脆弱的时候的。”
伟贞正色说:“嫂子,一定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吗?”
二琥走过去握住伟贞的手说:“哎呀我的老妹妹,嫂子也是担心你,等有一天,妈走了,哥哥嫂子也都走了,你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我希望到那时,还有一个人,代替我们照顾你。”
一句话击中伟贞的死穴。
“唉——”伟贞喊了一声,久久不语,她内心深处最柔弱的一部分,被触动了。
二琥说:“嫂子也帮你留意,你自己也留意,对你好是最关键的,咱这个年纪了,就要求实惠。”
倪伟贞娇嗔道:“嫂子你又来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二琥向伟贞拿了一套麻将牌,就转回家了。
周末,斯楠从学校回来,背包一放,说:“妈,给点钱,急用。”春梅道:“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给你了么,怎么还要钱?钱哪去了?”斯楠道:“同学过生日,上次我过生日人家都送我礼物了,这次人家过生日,我总不好装孬吧,你们不是说,人要懂得分享,懂得礼尚往来么,你不给我找爸爸要去,关键是有点着急,爸爸又去出差,不然我也不敢找你要,我的老妈呀,就是一个手眼通天,又无情。”听着斯楠的老腔老调,春梅又觉得好笑。
她和伟强的教育理念一直矛盾。伟强总强调一点,女儿要富养,要给女儿足够的物质条件,这样才能让她眼界开阔,长大了才不会让穷小子一骗就成功。而春梅却认为,不论儿子女儿,都应该艰苦朴素,严格要求,不能放松警惕。所以,从小到大,在斯楠这里,唱红脸的往往是春梅,伟强乐于唱白脸,她是严母,他是慈父。女儿斯楠有点怕春梅,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她,多少开始有些反叛。
“正当的花费妈妈什么时候没给过你,要多少?”春梅爽快地说,斯楠吃惊,她没敢要多,说得一千块。春梅二话没说,就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千,交给斯楠。斯楠忙说谢谢。晚上,趁她妈不注意,她又跟奶奶死磨硬缠,要了一千块,老太太问她要做什么,她支支吾吾,说要跟同学旅游。老太太说:“那要注意安全。”斯楠道:“没事,奶奶我都多大了,更何况就是去周边的怀柔啊大兴啊玩玩,又不走远。”老太太也没当回事儿。
新的一周,上学了,学校梧桐树下,斯楠跟同学会合。那个女同学化着重重的眼线,涂着红红的指甲,她问斯楠:“怎么样,弄到了么?”斯楠装作轻松的口气:“当然没问题。”其中寸头的男的搂着斯楠,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妞!咱们什么时候走?”另一个男同学把烟头丢在地上,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事不宜迟,就明天,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斯楠不说话。女生见状,问:“你不会后悔了吧?”斯楠说:“怎么会?一次小小的出行算什么?!我就怕你走不动呢。”斯楠一夜没睡好。寸头的男生是她刚交的男朋友,是系里的系草,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她能拔得头筹,十分骄傲。可寸头男忽然提出去四人约会,去海边旅行,这让斯楠始料未及。她觉得进度似乎太快了。可她又怕被男朋友看不起。于是问家里要了钱,同时跟家里说自己最近几天在学校里住,就准备出行。
关于恋爱,斯楠是标准的新手。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曾经对她穷追猛打,那时候学业忙,她妈张春梅又是如此严防死守,所以恋爱的小火花刚跳出来,就立刻被扑灭了。到了大学,斯楠自由多了,她对春梅的反叛心理,也越来越明显。吃饭的时候,春梅经常跟斯楠念叨,侧面打听:“班里有几个男生啊?”“不要被他们骗啊!”“现在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比较好。”可春梅越这么说,斯楠就越要反着来。更何况,她也的确享受恋爱的感觉。操场的看台,寸头男从后面环抱斯楠:“都说只要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接吻,就能得到幸福。”斯楠泄气说:“可惜现在没有流星。”寸头男提议:“听说这个月底,仙女座流星雨大爆发。我们可以去海边。”于是乎,海边旅行几乎就定下来了。斯楠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去。不过是去玩几天,有什么呢?第二天,踏上高速列车的一刹那,斯楠又有些犹豫,寸头男在车厢里喊:“楠楠,看什么呢?”斯楠听到召唤,转头上了列车。旅途开始了。
伟贞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头有些重。一夜过去,早晨甚至跑不起来了。
都怪前天那场酒会,跳了舞,吹了风,活脱脱找死!
伟贞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厚厚的,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平日里,伟贞硬得像块石头,可现在,生病了,爬不起来了,她忽然觉得屋子大了,空气冷了,心情坏了,整个人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开始顾影自怜。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人过,怪谁呢?伟贞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厚厚的壳,把她打造得像个女战士。
可是今天,女战士病了。
伟贞挣扎着,拉亮床头灯,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手机,翻开电话簿。虽然是白天,但厚厚的窗帘一挡,伟贞的小家,俨然黑夜。
她怕风,怕光,怕生病。因为怕孤单。
打给谁呢?电话簿里几百个人,有亲戚,有朋友,还有生意上合作的伙伴,就是没有一个知心人。伟贞忽然觉得有一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你笑,全世界跟你一起笑,你哭,你独自一人去哭。
打给妈妈?不实际,她妈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打给大哥?还是二哥?他们都是各有各的事情。打给闺蜜吗?去麻烦她们,合适吗?
身体的难受不容得她多想,伟贞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伟贞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感觉自己像躺在一间停尸房,四周围静静的,静静的,随时都会有人来把她推走。
前几天二琥嫂子的话,冷不丁地在她脑海浮现:“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反反复复,像一句咒语,念得伟贞简直要哭。
伟贞挣扎着起来,披头散发,赤着脚,走下床,拉开壁橱,在医药盒里乱扒一通,找到一盒康泰克。看看生产日期。妈的!伟贞骂了一句!
过期了!
口渴。伟贞想喝水,又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水瓶是空的,饮水机的罐子里也是空的。
伟贞只好挣扎着把水瓶里注满水,插上热得快,拎到电源插座,插上电。
一分钟后,热得快开始冒烟。
伟贞又难受又慌张,尖叫着去拔电源,哪知道小火花哔哔剥剥炸起来。
瞬间全屋灯光熄灭。
伟贞又找出茶壶,去煤气灶台烧水。可煤气死活打不开,打开了,就直冒臭气,她赶忙关闭,打开窗。一股冷风进来,吹得她全身一抖。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似的。
伟贞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之间弄成这个样子,一天之前,她还是鸡尾酒会的绝对主角,某大型电视节目的总撰稿,一天之后,她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大床上,没人管没人问,想喝口水都无法。真他妈的作孽!伟贞感到恐惧。她开始胡思乱想: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死了就在屋里臭了,几个月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伟贞甚至都想得到那些三姑六婆八卦的口吻:“哎哟,倪家小女儿到死都没人要……”
光!伟贞迫切需要光。
她颤颤巍巍地跑去拉窗帘。
又拿着水杯,去接自来水。哪知道刚打开水龙头,龙头接缝处却忽然喷出水花。
伟贞的脸、身子、裤子瞬间全湿。
伟贞尖叫起来。
水喷、电断、人憔悴!
她呜呜哭着去拿手机,整个人坐在地板上,颤抖着给二琥打电话。
电话刚通,伟贞就觉得眼前一阵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床边。
春梅家客厅。除了伟贞,倪家的几位都到了。
春梅说:“现在妈的情况倒还稳定,主要是白天,我要上班,伟强要上班,没人照看。妈现在偶尔有点糊涂,请保姆,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小保姆死活不来了,我们也被吓到了。还是斯楠爬阳台过来开的门,太危险了。”
倪伟民低着头,压着声音说:“我倒想接妈过去,就是我那里屋子小,条件大家都知道。”
伟强插话说:“哥,现在不是钱的问题,钱,我有,就是现在妈谁都不信任,请保姆根本不行,白天的时间又无法保证,主要是安全问题,妈现在不但大小便有些控制不住,医生说,还有些老年痴呆症的征兆。”
“啊!老年痴呆!”吴二琥忍不住喊出来。
所有人对她侧目。二琥又觉失言,解释说:“听电视上说也是可以治疗的,不是不能治啊,可以玩那个核桃,核桃,呵呵。”伟民使劲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多说多错,可二琥还偏爱说。
半天,倪伟强说:“要不这样大家看行不行,二琥嫂子不是退休了吗?要不周一到周五请嫂子白天到我们家来,帮着照顾照顾妈,做顿饭,帮妈清理清理个人卫生,以前每个月给妈的生活费,就都给嫂子吧,我个人每个月再多出一千,算是嫂子的辛苦费,二琥姐,你看行不行?”
二琥没想到他们一下会想到自己。不答应吧,她说不出口,答应吧,她搓麻将的时间就没有了。二琥拿眼瞅瞅伟民,伟民也不说话,闷着头。二琥捣了他。
伟民抬起头,说:“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我看就先这样吧,二琥,你没意见吧?”
二琥心里恨得要死,但看在钱的分上,她只好说:“可以,可以。”
大主意定下了。大家又随便聊了几句家常,就算散伙,各自归位。
二琥手机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伟贞……
医院急诊病房。
倪伟贞醒来。二琥坐在她面前。
伟贞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只胳膊伸出来,手指又细又长,她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二琥没好气地说:“你最怕的地方,闻闻这味道,不错吧。”
“大嫂你还笑我。”
“笑你?笑你算轻的,我最怕的就是哪天撞开你家的门,看到的是一具干尸。”
伟贞勉强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成这样了,都是你咒我。”
二琥探下身子,伸出手去拨弄伟贞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温柔地说:“我是担心你,一直都担心,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你看看你的同龄人都在干吗,不要说你的同龄人,就是比你小很多的人,像红艳,都很实际了,找个人家嫁了,努力工作,准备生孩子养孩子,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多少代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有你傻,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以为我不一样。”伟贞眼角含泪,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她变得无比脆弱。
二琥说:“你是不一样,可说到底,你一样是个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女人就是应该结婚、生孩子,这是天性,不生育的女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生育也是你养老的保证。”
“孩子不应该是你养老的工具。”
“我没说孩子是工具,我什么时候也没问我们家倪俊要过钱,我说的是保障,保障,养儿防老,中国人自古就是如此,即便现在有钱,没有人在身边,要钱有什么用?再过几十年,计划生育都要放开,多养几个孩子总是好的,孩子将会是你老年生活的安慰。”
伟贞挣扎着坐起来,端着一杯水:“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活到老年,人活着,不是为了等老年。”
“当然不是为了等老年,可现在你生病,有人给你倒水吗?有人给你拿药吗?伟贞,你心里真那么认定,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伟贞,听嫂子一句话,不要较劲,特别不要跟自己较劲,有时候活得糊涂点,不是坏事。”
伟贞身子滑下去,用被子盖住头。
“再过几年,等你老了,眼角有皱纹了,再说什么都晚了,真的,你不要不信。”
伟贞隔着被子嘶喊:“不用再过几年,我已经老了!”
“老了就更要抓紧,哪怕找个没文化,只要能照顾你就行,人生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们文人那一套,不好使!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伴侣,无非就是,你饿了,做给你吃,你渴了,端给你喝,你冷了,给你盖被,你病了,给你拿药,哪怕你心烦了,也能骂他几句不是?脚踏实地的,比什么都强。”
“你那是老年人的婚恋观。”
“少年夫妻老来伴,都是这样。”
“你和大哥呢,你天天那么潇洒,大哥对你没有意见?”伟贞话锋一转。
“你大哥能有什么意见?阿弥陀佛,一年到头挣那么点,我没意见就不错了,他还敢有意见。”
“真受不了。”伟贞笑着用被子蒙住了脸。
点滴尽了,护士小姐优雅地走进来说:“换药。”
一场病下来,伟贞学乖了。乖乖在家里备上常用药,乖乖定期体检,把自己家的钥匙留一把给二琥,以防有啥紧急情况,并且开始积极锻炼身体——每天跳跳绳,跑跑步,拉拉筋。可等伟贞与自己的身体完全和解之后,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想要孩子了,自己的孩子。
这种想要,不是心理上的,以前伟贞看到小孩,无论是同学的,亲戚的,还朋友的,总没有想亲近的愿望,可现在,她有点想要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就好像她的朋友,在长时间休眠之后,发出了警报——它像是在提醒伟贞,再不要孩子就晚了。倪伟贞就是这么带着一种惆怅的情绪,站在女人生育期的边缘。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吴二琥这会可知道苦了。自内退之后,她的日程表就基本定格在早晨10点自然起床,中午1点开打麻将,晚上8点回家吃饭的环形线路上。雷打不动。但自从接受了白天照看倪老太太的重任,吴二琥忽然发现,自己的好日子戛然而止。
红艳一手拿着油饼,一手拍打吴二琥的被窝。“妈,该起来了,我要去上班了。”二琥在床上扭了一下,打着哈欠问,一脸诧然问:“你这孩子疯了吧,才几点,叫我起来干吗?”红艳笑说:“妈,你忘了啊,不是你让我叫你起床,说今天要去二叔二婶家照顾奶奶的吗?”二琥如梦初醒,一看点,已然迟了。她跟春梅约好了8点半在家里见。但现在已经7点半了。还有一个小时。二琥连忙起床,胡乱地从大包裹里拽出一件衣服,混乱地洗了洗脸,头也不梳,骑上那个二八的大自行车就往外跑。所幸,没迟到,但春梅见到她第一眼,就打趣道:“怎么了,二琥姐你这是被打劫了?还是脑袋撞上墙了?头发怎么乱成这样?”二琥催促道:“好了,你放心,家里就交给我了,你快去上班吧,一大意,我连晚饭都给你做了。”春梅说走就走了。
二琥走进屋,老太太还在睡觉。二琥不敢打扰,只在客厅看电视。上午十点多,老太太起床,二琥前去伺候,一摸屁股底下,全湿了。二琥捏着鼻把老太太的尿不湿摘下来(经过家人一番劝告之后,老太太已经同意用尿不湿了),用手指捏住一角,提到垃圾桶里。二琥回来的时候,老太太阴着脸问:“怎么,嫌臭?”二琥忙说:“不臭不臭。”一出了老太太那道门,二琥赶紧跑去洗手间反复洗手。二琥虽然不是个多爱干净的人,但尿骚味,她也有些不能接受。
二琥折回头,老太太说,你把床单洗一下,有点味了。二琥只好遵命。被单泡到水盆里,还没开始洗,老太太又说,二琥,去买点豆浆油条。二琥实在不愿意跑,就说:“妈,春梅交代不让吃油炸的东西,要不咱们冲点豆奶粉喝?也是一样的。”老太太瘪着嘴,说:“我不吃了。”二琥惶恐,赶忙颠儿颠儿地去买。买回来了,老太太尝了一口,翻着白眼问:“怎么是凉的?”二琥委屈:“天气凉,不赖我。”老太太道:“天气凉你不会拿保温桶?”二琥不说话了。
吃完早饭,二琥要开始准备午饭了。买菜,洗菜,做菜,二琥忙得屁股都不着凳子。结果饭菜做出来,老太太尝了一口,放下筷子:“你在家都这么做菜?”二琥点头。老太太冷笑:“老大也吃得下去?”二琥顿时色变。其实她在家根本不做饭,都是倪家老大操持。
吃完饭,老太太有意折腾二琥一下,便躺在沙发上,幽幽地说:“我腿有点麻,帮我捏捏。”二琥咋舌,但还是遵命。老太太跟二琥说话。“红艳最近怎么样?也没见来。”二琥道:“忙着上班挣钱去了,还兼着一份工呢。”老太太说:“瞧把人家孩子累的。”二琥忙说:“我们家就是负担重,倪俊他爸没有正式工作,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倪俊最近又丢了工作,总不能问红艳要钱吧。这个家还不是靠我拿点内退工资撑着。”二琥一向认为自己是小家的救世主。老太太从沙发上弹起身来:“什么?倪俊丢了工作?怎么回事?”二琥这才发觉失言,忙解释说,也不是失业,是准备换工作。老太太厌恶地说:“你们那个家,真是让我去我都不愿意去,乱糟糟的,你现在不上班了,也适当收拾收拾。有时候亲家上门,别被人笑话。”
二琥立刻来劲,说:“妈你不知道,我就说自由恋爱要不得,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妈一手操办,也都恩恩爱爱一辈子,现在俊俊自由恋爱,这个红艳倒还好,但是她那个妈。三天两头朝我们这儿跑,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谁受得了。”老太太道:“我听说亲家那边就一个女儿,她不找女儿,你让她找谁?谁都有老的一天,你对她妈这样,有一天你老了呢,她会对你怎么样?你想过没有?福气都是自己积的。”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二琥心头一震。她以前倒没考虑到这一层。但她还是说:“哎呀妈,瞧您说的,我到老了我是不靠他们,我自己有退休工资,顶多就是我不行了,要他们把我抬到火葬场。”老太太骂道:“你啊,就是那张嘴坏。”两人就这么闲聊了一会儿,老太太困了,就又上床午睡。二琥觉得无聊,猛然间听到隔壁有麻将声,瞬间来劲,她穿起衣服,顺着声音,敲响了门,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人打,直到五点三刻,她约摸着春梅快回来,才偷偷潜回来,推开门,见老太太还在昏睡,她暗自庆幸,赶紧去厨房切了几根萝卜,把绿豆和米淘好,坐在煤气灶上煮稀饭。不一会儿,春梅果然回来了。见二琥把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绿豆稀饭也开始冒热气,欣慰异常,跟二琥说了许多好话。两人就在厨房里站着闲聊。
二琥说:“妹妹呀,要不说你是好命的人呢,什么都有了。”春梅问:“嫂子你怎么这么说?”二琥道:“这个人啊,就怕比,人比人气死人,你自己是高学历,又能干,二弟也是最能干的,不像我们家那位,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累得臭死,也没见拿几个钱回来,倪俊吧最近又失业了,家里的钱都要从我退休工资里出,你说我能有几个钱,有时候跟几个老姐妹出去玩,一到付账,我都不好意思掏钱包,不是我不愿意付,是我真没有呀!”
春梅知道二琥又要哭穷,但她又有些同情这个大嫂,只好说:“要不等伟强回来,我问问,看有没有朋友能给俊俊介绍份工作。至于大哥,也劳碌了一辈子了,就别让他多忙了,养老保险也可以自己买,或者再买几份其他的保险,到一定年限按月拿钱,心里总归是个安慰。”
“我是管不了,顺其自然,人生在世就那么回事,看开点就好了,到头来不都是要去见阎王爷。”二琥眨着眼,猛然间问道:“妈妈的退休金,都是她自己存着?”
春梅警觉,她知道,嫂子二琥很可能是怀疑老太太的退休金是他们给藏了,怕自己分不到好处。春梅笑说:“老太太的退休金,这么多年我没见到过,都是她自己藏的。”
二琥道:“那可得藏好了喽,现在小偷专偷老人的东西。”
春梅知道二琥话里有话,也不多问,转身去卧室叫老太太起床。起来后,她又帮老太太按摩按摩手脚,才安排吃饭。这天伟强又没回来,斯楠也没回来,一位婆婆,两个媳妇围坐在一起,喝绿豆稀饭,吃什锦小菜,倒也温馨,其乐融融。
饭后二琥告辞。
春梅忙了一阵,洗伟强的衣服——二琥只是来照顾老太太的,倪伟强的换洗衣服,还是春梅亲自来弄,嫂子和小叔子向来是必须分开的。还有自己工作上的事,春梅也奉行“日事日清”的法则,白天没做完的,晚上带来家也要做完。等一切落定弄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春梅顾不上看电视,去跟老太太说话,她问老太太一天过得怎么样。老太太说:“还是那样,吃了睡,睡了吃。”
春梅说:“有什么你就直接跟嫂子说,要买什么,再找我们拿钱,不要用二琥姐的钱。”
老太太道:“这个你放心,她也不会肯出什么钱,他们两口子那个省钱的劲儿,说不上来,恨不得牙缝里都能抠出钱来。”
春梅不理会,里外屋都转转,又去摸摸床单,看湿了没有。哪知不经意撩起床单的时候,春梅发现床下满满当当塞的全是空塑料瓶。春梅叫道:“妈!这床底下都谁放的啊,塞那么满,这是要干吗啊?”老太太忙转进来,拉住春梅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别动别动,以后可以卖钱,还有些都是老东西,你不收,就被别人偷了。”“谁偷?家里都锁得好好的,谁偷?”春梅问。
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敌人会派特务来的,我们都要小心。”
“什么?妈你说什么?”
“帝国主义会派特务来。”老太太重复。
老年痴呆?春梅脑海里忽然飘过这四个字。她不敢确定,但她却觉得恐慌。
春梅觉得房间里闷极了。她去开窗,却发现窗户的把手上锁着一把漆黄的大锁。再看窗前的大写字桌,也都上了锁。她叫道:“妈!你上这么多锁干吗?”老太太不说话,在外面看电视。春梅脑子有些乱。她赶紧给倪伟强打电话。可伟强说自己还在做实验,得等会才能回来。春梅无法,只能先稳住。她给二琥打电话,问老太太下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二琥说,正常得很,还批评我来着。这让春梅更迷惑了。
二琥回到家,推门就看见客厅里坐着个人。她没看清楚,还以为平常在一起搓麻的朱姐来叫她去玩牌,二琥心里还暗嘀咕,怎么都这个点了还到家来叫人,老倪又该念叨了。哪知走近了,那人忽然站起来:“亲家回来了啊。”浓重的南方口音。二琥恍然大悟,哦,红艳她老娘来了。忙了一天倒忙忘了。
二琥不冷不热,客客气气说:“啊呀是亲家,坐,坐。”红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红果,鲜滑水亮的。二琥立刻有点不高兴,红艳嫁到他们家来,从来也没见她端过水果给自己吃,老娘来了,待遇就瞬间提高。“亲家,这是我带的红果,你尝尝。”红艳她妈孙庆芬道。“不了不了,我牙不好,怕酸,怕酸。”
“这果子不酸,甜着咧。”庆芬道。二琥与孙庆芬客气了一会,就回卧室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从门缝里伸头出来,大喊,俊俊!红艳回答说跟爸去遛弯了,一会儿回来。红艳自然感觉到了婆婆的热情中的冷淡。这是她在北京的家,但归根到底,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她成了倪家的一分子。如今,老家的妈来到这里,就仿佛一个不和谐的分子,妄图闯入一个完整的细胞,理所当然要受到排斥。她只能忍耐,因为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人离乡贱,自古如此。
红艳和她妈并排坐在卧室沙发上。
红艳问:“叔现在怎么样?”她嘴里的叔其实是她的继父。她生父去世后,母亲带着她改嫁。在走出小城之前,红艳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继父年纪要比她母亲大许多,有个儿子,但在她母亲与其结婚后,那个儿子就结婚了,搬出去单过。所以这些年她跟那位哥哥也没有多少交集和矛盾。
“还是那样,最近血压有点高。”庆芬表情平静,对于婚姻,这些年她的体会就是忍受。“那要注意了,多吃素菜。”红艳道。“现在一个星期只有一顿荤了,要加强锻炼。”庆芬说,她摸了一下红艳的脸说,“在这边是不是伙食不好?这灯照着看,怎么好像比上次又瘦了。”红艳说:“估计工作太忙了。”红艳忙着给她妈找羽绒衣,说是夏天打折的时候买的,冬天可以穿。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放在哪,只好翻箱倒柜找。庆芬劝说不要找了。红艳也不听,庆芬只好在一边帮忙。
倪伟民有个好习惯,每天晚饭后,他都喜欢出去在家旁边的小公园里走走。他相信一句俗话: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天孙庆芬到家里来,吃了饭,伟民就叫上倪俊跟他一起去遛弯。一来给红艳母女一些空间单独说话,二来他也有话跟倪俊说。
健身器材上,老倪悠着腿。
“准备什么时候找工作?”老倪压低口气,在倪俊面前,他始终保有父亲的权威。
“一直在找。”倪俊皱着眉,从健身器材上下来,口气显得很不耐烦。
“准备什么时候找到?”
倪俊一下毛了:“这哪是我能决定的,我愿意去,也得人家肯要啊。”
老倪道:“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找到工作再辞职。”
“我不跟你说,你不懂。”倪俊低着头。
“一个男人,基本的生活费都赚不到,凭什么娶妻生子!”
“你不也是一样!我要有个有钱的爸,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啪!”一个耳光打在倪俊脸上,火辣辣疼。倪俊一动不动。从小到大,无论老倪怎么打,倪俊都不会躲闪,更不会哭。二琥总说这爷俩犯牛脾气上来,简直一个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他对老倪这个爸爸,一方面是心疼,另一方面又总有些怨。“学好数理化,不如一个好爸爸”,“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倪俊自认要求不高,他的同学里,有房有车的不在少数,还不都是靠家里帮衬。他呢,结了婚,还窝在贫民区里,几代人住那么一个黑洞洞的房!自己也要受老婆抱怨,现在他失了业,更成了众矢之的。怪谁?是他不努力吗?问题是倪俊现在觉得好像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生活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真有点绝望。
老倪打了儿子一巴掌后,猛然间也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周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围过来,老倪怕邻居看到出丑,手背到腰后,转身走了。迈了几步之后,他见倪俊还站在那,便呵斥道:“还不走!怎么,要在这过夜?”倪俊阴着脸,跟在老倪后面,两人前后脚到家。
到了家,老倪照例过去跟孙庆芬寒暄。二琥把倪俊叫到屋里说话。
“呦,这脸怎么回事儿?”二琥显然发现了儿子脸上的五指山。
“没事。”倪俊平静地说。他从小就闷,长大了一点没变。“这还没事啊!我找那个老东西去!”
倪俊一把拉住二琥:“妈,你别过去了,红艳跟她妈还在呢,而且这事也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好好的一个孩子出去,回来脸就肿成馒头了,能怪你什么?天杀的!”
“怪我没有好工作,怪我没赚到钱,怪我不能养家……”倪俊懦懦地说。
“全他妈放屁!”二琥叉腰,“我嫁到老倪家这多年,也没见他赚到三个两个!还不是靠我的退休金吃饭!全他妈王八孙子!”
二琥声音嘹亮。红艳和她妈在隔壁屋子隐约听见,还以为是在骂她们。红艳有些恼火:“什么意思啊,大呼小叫的,不过刚来了一会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庆芬一把拉住女儿:“算了算了,我今晚还是住旅馆去好了,你这也实在不方便。”
“妈!”红艳心里一酸,觉得委屈极了——母亲千里迢迢来看自己,却还要住旅店。可是,她又似乎没有办法,跟公公婆婆吵?她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更何况,这个家本来就是小,容纳四个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让倪俊睡客厅,那个沙发也确实不舒服。而且,因为儿子的岳母来了,儿子就要睡客厅,这位儿子的母亲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庆芬又坐了一会儿,跟红艳说了一些体己话,就起身跟亲家辞别。二琥咋呼,当即就蝎蝎螫螫说:“这就走啊,不行不行,今晚就住着,那什么,让倪俊住客厅,大老远的来了,怎么就走啊。”其实二琥是真诚的,她向来都是好客的人,尽管她对庆芬的京城之行并不是十分欢迎,但到底来者是客,她也能体会一个妈妈想念女儿的心情。可因为刚才二琥在卧室针对老倪的一嗓子使得红艳产生了误会。所以现在热忱,在红艳看来,也是虚伪至极。她淡淡地说:“没关系,我跟妈今天出去住,房间都定好了。”——其实哪里订了什么房间,只是红艳说气话罢了。话音一落,红艳就去收拾东西,洗漱用品,睡觉穿的衣服。
老倪看不过去,说:“还是在家里住。”
“不用了吧,真的,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也想带她四处走走,你们先睡,我们这就走。”红艳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让步。“大晚上的,就别折腾了,我睡客厅。”倪俊也发话了。
可没用,红艳似乎去意已决,不消几分钟,三下五除二,她和孙庆芬果真就去了旅馆。
老倪不解,问二琥:“是不是刚才你说什么伤到人家妈妈了?”
二琥两手一摊:“废话!我说什么了,不吃红果?你可别一个屎盆子扣到我头上,她那位妈,是自己古怪。”
老倪嘀咕:“你才古怪。”二琥不依不饶:“你骂谁,我还没问你,儿子脸是怎么回事儿,你这老东西,就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自己儿子就舍得下手,别人的妈你倒嘘寒问暖的,行了行了,你要愿意跟她过你就去过吧,我也不拦着。”
“神经病!”老倪小声念了一句,闷头洗澡去了。
“老不正经!”二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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