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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三恋(月光之爱——中国经典女性文学,为您构建爱情的理想家园,寻找心灵的栖息地

書城自編碼: 2232447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 者: 王安忆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229056568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12-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09/19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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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中国最具实力女作家之一王安忆,最著名中篇代表作系列——“三恋”。爱情其实也是一种人性发挥的舞台,人性的很多奥秘在这里都可以得到解释。由“性”到“恋”到“爱”,展现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中国社会男女两性关系。
內容簡介:
“月光之爱”选粹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系列,爱情是人类最美好、最神圣的情感,是文学最有魅力的叙述。在当代社会,爱情越来越不被人们珍惜,但唯有文学始终与爱情相伴。爱情在现实中被稀释,但它仍然是文学中最生动的一股清泉。我们尤其不能忽略女性作家对爱情的书写,她们是爱情最真诚的守护人。
《三恋》是王安忆最具代表性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王安忆成名作“三恋”——中篇小说《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
《荒山之恋》是殉情故事。叙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江苏北部某座小城四个男女之间的爱恋故事。一个敏感、体弱和拉大提琴的男人为两个女人(原女知青和金谷巷的女儿)所爱,又被狂热地争夺,通过第一个女人,“他”得到了家庭,而第二个女人则使他终于爱情猛醒。这种大胆、热烈的婚外情,自然不为小城闭塞传统的道德习俗所容,两人郊外殉死结局的恸天惊地,着实令人扼腕。
《小城之恋》则是无爱的悲剧。两个一同成长于剧团的青年男女,因为练功失败、身体变形,而从艺术中心舞台转到两人纵欲角落。未知想,这一缺乏爱情之基础的个人生命狂欢并未延续下去而各奔东西,小说最后被敷衍成了潦草粗糙然而值得深思的人生故事。
与前面两篇小说以“小城”为依托,以六七十年代的“封闭氛围”为背景不同,《锦绣谷之恋》是婚外恋的柏拉图梦想。取材于80年代的“省城”,且是社会风气初开的历史转折点。像是经历了一个历史的“三级跳”,前“两恋”的婚外情压力、无爱苦果不再是主人公女编辑追求“生命欲望”的社会羁绊和生存威胁,她幻想在单调的家庭和杂志社之外的庐山寻找个人的浪漫。到结尾,女编辑与那位男作家的“婚外”情感旅行随着会议的结束而终结,演绎了一出爱情的泡沫喜剧。
三篇小说是王安忆的代表作,三个故事代表了三种不同的爱情模式,虽然年代不同,但爱情的规律是一样的,能引起对现当代爱情的反思。
關於作者:
王安忆,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被视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自1980年代中期起盛行于中国文坛的“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文学创作类型的代表性作家。王安忆是继张爱玲后,又一海派文学传人。王安忆多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奖,《长恨歌》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1998年并获得首届当代中国女性创作奖。2001年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最杰出的华文作家”称号等。
目錄

荒山之恋
小城之恋
锦绣谷之恋
內容試閱
荒山之恋
第一章

那时候,一曲《新疆之春》便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了。

一个颀长纤弱的少年,肩上斜背了一个大行李袋,跟着早年就离家出门的大哥,进了上海,将一所高大而阴森的宅子,留在了身后。
中午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长久地呆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暗处猫似的发亮,到了明处则黯淡并且惶惑了。脸很苍白,太阳不均匀地留下痕迹,红晕得病态了。
高大魁梧的大哥直向前去,人群到了他面前便会自动让开似的。他却总是和别人碰撞,在碰撞中永远成不了胜者,而最终被挤开,让在一边。于是他便永远走不了直线了。大哥回头找不见了他,待到找见了,便抓住了他的手。他纤长的手指被大哥宽厚而温暖的手掌紧握着,方才有了安全感。他很感激地看着大哥,心里有许多谢意,却因为害羞,一句也没有说出,那手在大哥暖和的掌握里,又是幸福又是发窘,微微地出了汗。
大哥怜惜地捏着兄弟的手指,细长却结实,手指肚圆圆的,包住了剪得短短的指甲。“是一双拉琴的好手。”他心里说道,又将那手紧紧地捏了一下,那手谦卑而羞怯得一动不动。他不由感动了。他想起老家那所森严的宅子,堂屋正中永远端坐着的祖父,眼睛在鹰钩鼻子的两侧射出犀利的光芒;高墙深深围起的天井里,父亲像风一样没有声息地飘过;母亲被辛劳压弯的身影,活动在每一个最阴暗的角落;一群或是缄默或是嘈杂的弟妹,全有着猫一样夜里明亮、日里黯淡的眼睛……
“累不累?”他回过头问兄弟,声音极其洪亮,驱散了四下里卑微琐细的噪音。
“不累。”他轻轻地回答,乡音如歌似地掠过。
大哥微笑了:“累就说话。”
“好的。”他垂着眼睛回答,两只穿着圆口黑布鞋的脚努力交替着,以跟上强壮的哥哥。
他们搭上了电车。电车沿着轨道,热热闹闹地开走了。他和大哥分开坐着,隔着过道。后来,大哥旁边空出一个位置,他极想过去,和大哥坐在一起。可他下不了决心,他怕还没到达那里时,车子又开了,他怕自己会站不稳跌倒,并且,他很害羞。大哥离家的时候,他仅三岁,只知道大哥去上海学美术,不知怎么又去了苏北,到了新四军,在了新安旅行团,后来又去了上海,却拉小提琴了。再后来,就回了家,在家只住了三天,将他带了出来。大哥于他,像是个陌生人,可是,也许是血缘的关系,他从心里爱大哥,想和他亲近,却又胆怯。他不敢看大哥,偏过大哥的肩膀看对面窗外的景色。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东西,眼花缭乱,他的眼睛抓不住一件实物,所有的人和东西汇成一条五彩缤纷的河,从他眼睛里流过。太阳闪烁得目眩。虽只隔了一个夜晚和一个早晨,可那大宅子和里面的一切,就如上一世的事情了。他如同回想上一世那样恍惚却清明地看见了祖父的鹰钩鼻,总好像要啄着什么似的,它离间了两只本是接近的眼睛,那眼睛便各自活动着,再也亲善不起来了。他看见了妈妈,妈妈将一个小布袋挂在他的脖子上,里面装的是五块钱。她的手触到了他尖锐的锁骨,尖锐的锁骨触到了她柔软的手。他再也拂不去那触摸了。
“下车了。”大哥的声音穿透了蚊子呻吟般的噪音,使他哆嗦了一下。
他站在大哥墙似的背脊后面等候车停,心里微微地紧张,生怕来不及在车门关上之前跳下车。他注视着车门,拽紧了斜在肩上的行李背带,那背带正横过母亲触摸的地方。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还未喘出一口气,大哥已经开步了。没有人能阻挡大哥,却永远有人碰撞他。看到有人朝这里径直而来,他预先就作出了退让的姿势,那人便理直气壮地将他拨开了。他躲闪地走着一条弯曲的路线,还怕丢了大哥。而大哥永远那么触目地走在前面,即使和他一般高的人,看起来也矮了。大哥已经等在一条巷子口了,正朝自己这里张望,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关切。他却鼻酸了。

与东海相连的黄海,有一个风平水浅的湾口,座落了一个城。城临着海,背着山,山不高,也不大,却颇有故事。城里的人知道,《西游记》里孙大圣的家乡便是此山。城里都传说,那一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回来途中,终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便在此山隐居了。此人长得奇丑,有一脸的麻子,羞于见人,日日在山上,吃野果,喝山泉,石头上刻了棋盘独自下棋解闷,仍然排遣不了时光,不由胡思乱想,作了这空前绝后千古传奇的《西游记》。书是作在纸上的,随风就传远了;山却生在地里,寸步难移。因此,人多以为那花果山水帘洞是文人胡诌出来的,却不料山是座实山,被撂荒在黄海边上一个小凹子里,只通小小的船。火车须坐到北徐州,才可四面八方地出去。少有人出,少有人进,一城的人,傍山临水,繁衍得很热闹,生得多,死得少,养男又养女,男男女女出落得花似的。只是衣着总不时新,凭着北徐州来客的样子,千差万错地打扮自己。
城东金谷巷里,早些年落生了一个女孩儿:哭声又响又脆,唱歌似的。小脸儿粉红的一块云,都说少见这么美的婴儿。却又说,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女人,生下这样妖娆的女儿,也不意外了。
女孩儿只是唱似地哭。

从那名符其实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个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个县,却是个新县。外帮人极多,南腔北调地说着普通话,普通话成了南腔北调。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了个青海,与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说,也名不符实啊。
城里有个剧团,唱的是南梆子,吃的是自负盈亏,住的是一个小杂院,吹拉弹唱,吃喝拉撒,全在里了。
小杂院北面有片杂树林,树林里日日有把二胡,哭似地唱。

大哥天天给他上一小时乐理和视唱练耳课。乐理他记得很快,只要说给他,他便再不忘了,一串串拉丁字母的术语,全背了下来,倒叫大哥吃了一惊。耳朵也好,两个月下来,再没有逃过他去的和弦,失手摔了个碗,也能在钢琴上按出碗碎的音高。就是不肯开口唱;把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涌了上来,也吐不出口。唱过女中音的大嫂给他弹琴,温存地劝他放松。他却加倍紧张起来。大哥生气了,对他说,要是考不上音乐学院附中,便只有回家了。他低垂着头,纤长的手指弯曲起来,刚要捏成拳,又松了,垂了下来。手指肚涌上一股红,又退成苍白。然后,他只肯小小声地唱,须屏住气静听。声音有点暗哑,却绝不走调,听久了便会出神。
然后,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专业。跟了一位女老师,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来,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击。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却还贴在背上,热乎乎的,一直渗进了肌肤。他直直的不敢动,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欢喜她是个女的,却又不像是女的。她将琴交给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却不许他用手抓住,也不许用膝盖去夹,只允许他的左手指轻轻抵着琴颈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诉了他,什么是琴颈。拇指轻轻抵着琴颈,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轻轻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该怎么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渐渐的不再溜了。并没有什么阻止它,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顺在他怀里。弓毛在弦上滑过。
他的弦响了。老师同学都说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纷纷看他练琴,研究他弓毛与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为一切都是极自然的,犹如风要吹,水要流。他很爱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从弦上发出的声音,他都珍爱,好像是琴在说话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对话。他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相应的回声,从不辜负。这大约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学们奇怪他一样,他也奇怪着同学们,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说,什么回应也得不到地拉琴。他从别人的琴房走过,总是为那枯燥空洞的琴声,厌烦得皱紧了眉头。老师为他骄傲,大哥也为他骄傲。
他每个礼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个男孩,清秀的模样,都说像他小时候。他将大哥给的饭钱,克扣下来买了一只小铃鼓系在侄儿的摇床上,摇床一摇,铃鼓便沙沙地唱。他从心里爱着大哥大嫂,和这个都说像他的侄儿,却不知如何来表达这点情感。他在大哥家里,拘谨得要命,肚子本是饿得叽叽咕咕叫,可一上饭桌,竟一点食欲也没了。望着大嫂给搛的满满一碟好菜,甚至恶心起来。而饭桌刚一撤下,却又感到肌肠辘辘。他满心想为大嫂做一点家务,却不敢动手。他装作上厕所,久久地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望着盆里的尿布犹豫:洗还是不洗?他极想去洗,如能动手去洗那散着奶香的尿布,该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极怕那专门侍奉产妇的保姆会来与他争夺。他是决计争不过她的,想象那争夺他便发窘。可他多么想洗,他想做一点点小事来报答大哥一家对他的恩惠。他几乎是痛苦地斗争着。如不是这时候有人敲门催促他出来,他便永远结束不了这苦闷了。
他在亲爱的大哥家里窘迫得毫无办法。午饭过后就要走,任人怎么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地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轻松下来,却又透心地难过。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乐就这么结束了,下一轮的苦想又开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乐,临到头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负担。他不能解释这一切,只觉得十分苦闷,苦闷极了的时候,他便想家了。
家里那样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满了。黑暗深处,慢慢浮起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来,他不觉打了个寒噤。一时觉得那样的孤独无靠,一颗充满了温暖亲情的心,却找不到安放之处。一整个假日的下午,他在繁华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极想回学校去练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学校的空寂。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必定会问他:“为什么这样早就返校?”他将无言以答。
整条淮海路都飘着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气味,扑鼻的香,撩人胃口。一个小女孩手里擎着一杆弯成拐杖形的糖果,朝他走来。她的神情安详高贵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边让了让。这里的天空碧蓝得凛然起来,阳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从小便习惯的黑暗的保护,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时时担忧着会被沉没。虽然没有目的地,他却走得飞快,似乎要追赶什么,又似乎要逃脱什么。走过几条马路,他想着应该回头了,又怕骤然的掉头会引起别人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回过身去,心里却直发虚,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绽。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身上乏了,精神则越发紧张。
天,终于暗了,行人渐渐稀了,路灯却还没亮。他渐渐地安静下来,脚步放慢,从容起来。暮色像一层温暖的布幔,包裹着他,使他安心,轻松。该是返校的时候了。这时候,学校一定十分热闹,琴声闹声交织成一片。可他却又不想回去了。他爱这暗暗的街道,行人变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归去,独有他安闲。暮色渐浓,他几乎有了一种醉了的感觉,忘记了一切,只是信步走着。
然而,灯光却忽地大亮起来,橱窗里的日光灯,树叶间的路灯,招牌上的霓虹灯,在同一瞬间刷地亮了,将夜晚照成了白昼,这是个不夜的城。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随即加快脚步,向学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来。琴斜搁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灯下华丽地闪光。

长江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里南头有一栋高大阴森的宅子,宅子里坐着佛似的老太爷。长着一尊鹰钩鼻子,一双鹰隼般灼亮的眼睛。这一生他几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终,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后来,木柴行公私合营了,合营前,他只来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头造起。然后,他便只剩了这一栋木头宅子和无数个子孙。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儿媳召集来子子孙孙,聚拢在脚下,检阅似地看过一遍。什么也不说,也不让说什么。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动一动发亮的眼珠,儿媳朝孩子们一挥手,一眨眼功夫,便无声无息,魂似地退尽了。
他手里有一根龙头拐杖,除了拄地,还打人。不打儿子,儿子是继他之后的一家之主,不能坏了尊严;专打媳妇,为了给孙儿们作榜样,也给儿子无言的警告:打你的女人,便也等于打你,虽是众人之上,却还是一人之下。
媳妇十六岁进门,最爱听江边码头轮船的汽笛,那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或是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静静地等着,等着孩子长大,好送他们出远门。她送走了大的,送走了二的。大的成家又立业。二的却没了,为的一场伤寒。如今,又让三的去了。三的是让大的手牵手儿带上,搭火车走的,可她总觉得是从江边的码头走的。似乎,只有那白练似的长江,才将人带得出去。
汽笛满城都听得到,呜呜的。

在大炼钢铁,大放卫星,大吃食堂,轰轰烈烈的日子以后,饥荒的日子来了。
这饥荒饿死了数以万计的活人,这饥荒逼得人人勒紧裤腰带。却有一个鹰隼般的眼睛的老人,不准备接受任何天意的考验,他依然一日三餐,外加点心。这任务落在了儿孙们的身上,儿孙们终于有了报答他荫庇的时机。
大哥每月要多寄一倍以上的钱回家,只能给他必须的伙食费。他正是长骨骼的时候,骨头从几乎透明的皮肤里突出。衣裤全都缩上去了两寸,裸露出尖削的手腕与脚踝。他白天黑夜地觉着饿,饥火从内里燃烧他,他思想里只剩了一个字:“饿”。只有练琴的时候才可稍稍忘却一下饥饿,可是要不了几分钟,那饥饿便换了一种形态朝他袭来。他头冒冷汗,十指颤抖,心跳得飞快,连琴弦都按不到底了。琴弦几乎割破了他的手指,却碰不到指板。他徒然地用着力气,很快就筋疲力尽了。
大哥每个星期天要他回去吃一顿饭,米准确地量在两个饭盒里,上笼蒸熟,再由大嫂从中间仔细地一分为二,一人一半。他和大哥吃一盒。大嫂同侄儿吃一盒。侄儿才两岁,却比任何大人能吃。有一回,他竟将一小锅面汤灌进了肚子。这是一周里,他所吃到的最好的一餐,可却更加激起了他的食欲。他走出大哥家,走在淮海路上,那股子香风猛烈地扑来,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贪馋,可是却必须抑制。他噙着眼泪,在那奶油的香味里穿行,痛苦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在电线杆子上。可是电线杆子在他眼前摇晃,一旦走近,却又陡然升高,擎天柱一般,他忙不迭地后退了。
宿舍里,同学们骂着,叹息着,甚至哭着,细细说着饥饿的种种感觉,还有的回忆着以往吃过的美味,画饼充饥。他听不得这些,将被子蒙了头,手指头堵住耳朵,极力地不听,极力地要睡着。可是,肚子像是经着一场战争,肠子绞痛,胃忽而膨胀成一个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缩小成紧紧的一团,实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为什么,竟想起小时候看妈妈洗猪肥肠,一条长长的肚肠,被筷子顶着,整个儿地翻转了过来。而他的视听又变得空前的敏锐,同学们的抱怨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激起他无穷的欲望。口中涌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恶心。不由得怒火骤起。他讨厌他们这样大声的嚷饿,他恨他们对美味的回忆、叫嚷和憧憬。其实是一种发泄和排解,就好比一个人挨打时要大声嚎叫一样。并且,大家在一起叫嚷,还会有一种安慰:不仅是自己饿,你也饿,他也饿,人人都在饿,于是,也就心平气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个人孤独地与饥饿作着斗争。那斗争是格外的艰苦。他咬着牙,憋着气,将饥饿压抑着,那饥饿便更加残酷地咬噬着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读一份琴谱,大嫂在蒸饭,侄儿在小圆桌上玩积木。他搭着积木,嘴里嚼着饼干,嚼得痛快淋漓。桌上还放着一块,是侄子的。那是一块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饼干,一部汽车的形状,线条浑圆地凹陷着,稚拙地勾出两只肥胖的轮子和一个车厢。他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然后就伸出手抓过那饼干,很坦然地送进了嘴里。饼干的香味顿时充满了他的全身,却转瞬即逝了,那实在是太少了。这时候,他方才惊慌起来,脸色刷地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头也不回,硬说有事,走了出来。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铁门后面,哭了起来。他羞耻得无地自容,并且自觉得从此以后有了污点。可是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可是,伸手取过饼干并且送进嘴里的一系列动作,却那么明白无误地刻在记忆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为成了一个肮脏下流的人,偷儿似的。并且,再也纠正不了了,时间是不会倒流的。他伤心地恸哭着,多日来由于饥饿、怨愤、想家、孤独,积蓄起来的所有眼泪,全在这时候流了出来。弄堂里有人进出,见他在哭,却并不介意,没有人来问他一声,由他哭了个痛快。当他回到学校,将一天里两顿饭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触到了滚热的稀饭,脚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战栗。他将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进食的快乐里。待到一切都吃尽以后,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沮丧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丧什么。饥饿,其实也像情欲一样,渴望之后是快乐,快乐之后便是灰心。可他不懂得这一些,他只觉得非常非常的丧气。夜里,睡在床上,他许久许久地想着,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他怀念起过去来了。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美丽,连饥饿都是纯洁的。可那一切都结束了,他从此是一个有罪的人了,他将负着罪度过一生。他觉着一生是太长了,过也过不完。
好比是堤坝上有了一个豁口,他浑身调动起来与饥饿斗争的力量与紧张,开始松弛了。饥饿,越来越变得不可战胜。有一日,他在学校操场上拾到几块烂铜,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几毛钱,便去买了两个水晶包吃了。富有弹性的富强粉面,在牙齿的咀嚼里,几乎有一种肉质的快感,猪油融化了,那香甜渗透了全身。吃完过后,那幸福便骤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丧的心情。他发誓再不做这种卑鄙的事了,发誓要忘记这事,重新做人,做个清清洁洁的好孩子。他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哭着,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头,觉得这一世再难改好了,无比的绝望。可是饥火一次又一次地升起,是那样的不可抑制。自从那事情开始以后,饥饿的每一次袭击都令他无法抗拒。这时候,他便忘了廉耻,在楼道、操场、教室里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换钱的东西。当他第二次拿了一包电线出校门时,他那惊慌的神态引起了看门老头的注意,将他叫住了。没经老人一问两问,他便和盘托出。
他觉得天朝着他的头顶,直直地盖了下来,他被天压着,直直地陷下地里,那地是无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钢琴前读谱,大嫂在量米蒸饭,侄儿在搭积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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