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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殊途同爱(金陵雪继《大爱晚成》后演绎睡美人与小师叔的忘年之恋。他们一次次相逢,是缘分还是命运的捉弄)

書城自編碼: 227330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 者: 金陵雪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58521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7-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12/37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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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金陵雪继《大爱晚成》后演绎睡美人与小师叔的忘年之恋。作者文字纯熟唯美,描绘了一幅幅精致、大气的爱情画卷。我们常常在爱情里跌跌撞撞,始终遇不到对的人。如果终要变作殊途,不如珍惜这一小段同行的路。
★她是众人眼中的问题少女,因一场事故沉睡五年。他是成熟稳重的知名国手,成为了她的主治医生。他们一次次相逢,是缘分还是命运的捉弄?
★她12岁,他22岁,懵懂初遇,她一直珍藏着他的那顶贝雷帽。她15岁,他25岁,冷淡相逢,她对他的感情亦真亦假如梦似幻。她19岁,他29岁,手术失败,她变成了毫无知觉的睡美人。她26岁,他36岁,一见倾心,她主动出击,能否抱得美男归?
內容簡介:
那一年看了他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他容颜,这是她此生做过最值得骄傲的事。
他和她是相差十岁的师叔侄,偶遇在炎炎夏日,他的身影从此烙在了她心底。
时间的荒野里,有过数次擦肩而过的误会与遗憾。当她深陷可怕梦魇,王子吻醒了睡美人。
他天资聪颖,兼有名师护航,一步步成长为神经外科的大国手,救死扶伤。
她自由散漫,多得父母亲溺爱,每一步都走错,以致护校肄业,浑浑噩噩。
他们的成长轨迹天差地别,但灵魂意外契合。她的鬼马狡黠,为他沉闷严肃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他的体贴深情,令她终于走出过往的阴影,憧憬和他的美好未来。
这一世,有太多迷雾、荆棘,他能否披荆斩棘,让满怀一腔孤勇的她,成为他的聂太太?
關於作者:
金陵雪,放言“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被网友疯狂揣测身份如迷的知性写手。花样女子,怯懦、放任、浪漫、温柔、缄默。内心幻想五彩缤纷,思维敏锐神秘。耽于声色之乐,笔端悦人的格陵,人间细密的感情。已出版:《大爱晚成》《你迟到了许多年》《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
目錄
楔子
第一章 前尘
第二章伤痕
第三章 我要等的正是你
第四章 爱的废墟
第五章给等得最久的人
第六章 只要活过哭过
第七章 重遇
第八章对不起,谢谢你
第九章 再见,悲哀
第十章 两个人的路
第十一章偷吻
第十二章 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第十三章 假如让你吻下去
第十四章爱伤害了你我
第十五章 心野夜
第十六章 某一个终点
第十七章我的心在跳舞
第十八章 感觉完美
第十九章 相爱时刻到了
第二十章 I Swear
第二十一章 有缘千里
尾声
內容試閱
楔子
从前,有一座格陵都市。
在这座都市的一个温馨家庭中,诞生了一名小小女婴。
粉嫩身躯,端正五官的她并不特别。但在父亲眼中,她是唯一。
于是他请来并不存在的十二位仙子为她祝祷。
“她会有美丽的面容和轻盈的身躯。”
“她会有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
“她会富足。”
“她会有一对灵巧的手,飞针走线不在话下。”
“她会有一双敏感的耳朵,自音乐中学会宽容与爱。”
“她会有异于常人的耐性和毅力。”
……
在场的仙女们都送上了自己的祝祷,整场宴会在欢快轻松的气氛下进行。

可就在最融洽的时候,一位未被邀列在席,叫做金陵雪的巫婆不请自来。她心肝恶毒,肠满肚肥,一看吃饭竟然不预她,立刻发怒:“好呀!我虽然不能剥夺她们赐予你女儿的美德,但是我能剥夺她所有的爱与幸福,让她在心爱的人面前永远只能出丑。不,这还不够,我还要让她在十八岁,对,就是十八岁最美丽、最可爱的时候,以最难看的姿势,自楼梯上嗒嗒嗒摔下,沉睡不醒,失去一切!”
说完这席恶毒的诅咒,她便夺下一只鸡腿,得意地笑着,消失于虚无中。
正在所有仙女面面相觑、父亲惊慌失措的时候,最后一名仙童姗姗来迟。

他住得好像很遥远,收到消息太迟,所以来晚了。他沉默地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后,便抱着女婴宽慰那悲伤万分的父亲:“十七年后,巫婆会遇到不可抗拒的阻力。所以,她说的灾难,实际上会推迟到阿玥十九岁的时候发生。”
“可我的孩子还是会昏迷啊!”
“不必惊慌。她虽然会沉睡不醒,失去一切,但会有一位王子劈开荆棘来解救她。”
“只要她坚持所有美德,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拥有。”

当他说完这句话,所有的鲜花都开了,所有的泉水都活了,所有的仙女都消失了,只留下了这位父亲和他的女儿。父亲心中疑惑:为什么他称呼我的女儿为阿玥?我还没有为她起名啊!
究竟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个梦呢,还是个梦呢?
于是,故事开始了。
第一章 前尘
这白不是学校里学长学姐玉树临风的白,也不是医院里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这白像山路上远远追随她的云。
闻人玥第一次见到聂未,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闻人玥,刚刚上完六年制的小学。可是你问她学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大概有中文诗句、英文单词、长方形的周长公式、唐宋元明清、亚热带气候……这些知识即使不记得,也不会死人的——她这样想。

表哥贝海泽比她大两岁,天性聪颖,初中时跳了一级,已经直接升入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中部。他的眼睛一向保护得很好,炯炯有神,衬得那一张脸庞更加白嫩清秀,兼之长得高大,四肢修长,手指纤细,一望便知是学术型帅哥,走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竟然没有出多少汗。
他一面推着单车行在上山的柏油路上,一面问身边的表妹:“阿玥,下学期要开始学函数了?”
闻人玥在吃今天的第三支冰淇淋。她有两颗蛀牙,怕凉怕冻,可是又贪那一点甜,于是小口小口地吮。
贝海泽见她没有回答,便拨开她的发丝,摘掉耳机,又问了一遍:“有没有预习?要不要我替你补一补?”

在贝海泽的心里很喜欢看到表妹笑。闻人玥是小圆脸的美人坯子,更得意的是嘴唇生得美而娇嫩,正是古书上说的那种樱桃樊素口,不笑的时候楚楚可怜,大笑的时候一派灿烂,简直能与春光媲美。

但她的第二磨牙换得不是很好,长得歪突出来,下半年就要和贝海泽一样戴上牙箍了。此时因为爱美,不敢大笑,只能微微笑,眼睛却是发亮的:“补什么?语数外就像我的蛀牙一样,都是窟窿!补也没用哩,海泽表哥。”
贝海泽问她期末考试考多少名。
闻人玥恼了,一扭身跑到前面去:“不告诉你!你只会笑我!”

闻人玥永远记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日,她与贝海泽一起去外公位于长寿山的别墅。天气很好,热而不燥,越发衬得碧空如洗。层层叠叠的白云,郁郁葱葱的树木,山风吹过,一棵棵似乎是伸长了手臂在欢呼。

天、云、树,最最单纯与欢乐的白、蓝、绿。回想起来,她那天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天蓝色的水手领校服套在尚未发育的身体上有些空空荡荡,但杨柳小蛮腰已经有了雏形,走动间山风便缠了上来,抚得她十分惬意。

闻人玥学习不怎么样,臭美却是娘胎里带来的习惯。即使是一条校服裙,也特意多洗了好几次,好让它褪色到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她冲在推着单车的贝海泽前面,撩起裙摆,露出大腿,让那一丝丝的凉意来平息身体里那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燥热。

因为自幼失恃,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轻佻,有失体统。要到初二才开生理课,即使那时老师也不会讲得多详细。她不知道荷尔蒙将会是非常强大的一种力量——八十九斤的身躯,敌不过这几微克的雌二醇。

这条路上的行人、车辆素来寥寥,难得今天忽而有同向的出租车从身边擦过,忽而有男孩子骑着单车,双手脱把,一口气冲下坡去。
那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一件T恤鼓得帆一样,整个人乘风破浪般很快没了影。
闻人玥见他那么洒脱,便转过身来笑:“海泽表哥,我们待会儿下山也像他那样冲下去吧。”
“不安全。”贝海泽歇了歇,也笑,“还没到外公家,怎么就想着走了呢?”
“因为我要赶回去看钟晴的新剧呀!”

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分别是大国手伍宗理的长女与三女。昔日伍宗理很疼这一对娇女,可惜闻人玥的母亲福薄,才生了她就撒手人寰。

没了母亲总是可怜。好在闻人玥对生母没有什么记忆,与继母匡玉娇也颇合得来。既然和继母相处得好,便算不上灰姑娘,也算不上白雪公主,她性格并不郁郁寡欢,也不纯真无邪,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爱玩贪靓。

贝海泽一门心思用功读书,鲜少看电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位小明星。闻人玥一面解释钟晴是新近红起来的少女偶像,一面又哧哧笑起来:“海泽表哥,这方面你就没我懂得多。我有一抽屉钟晴的贴纸呢!”
贝海泽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疯癫,只当是放假玩得忘形,由着她撒开两条腿率先冲进前院:“小心摔跤!”
闻人玥却是想要赶快躲起来,再吓表哥一跳。客厅的东南侧有个小会客室,门虚掩着,是绝佳的藏身地方。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冒失。但那一天她生生失态,浑然忘我,觉得猛跑了这一段,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心如战鼓急擂,一面掀了校服前襟大力扇风,一面将会客室的门踢开。
会客室内摆放着数组沙发,正对门口坐着一名海军青年。
这名青年男子和闻人玥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不过尔尔,只是为了衬托他的降临。
他头发极短,四肢极长,眉眼鲜明,脸庞坚毅,高大健壮,古铜色的皮肤衬得那挺括的海军制服越发的白。

这白不是学校里学长学姐玉树临风的白,也不是医院里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这白像山路上远远追随她的云。可是,她盯着那个人的白,满眼满心,说不出的难受。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那么可怕,坐在那里仿佛一道随时会射出来的白光,吞噬一切。

这名海军青年正是聂未。他穿的是海军的夏季便服,因为才过训练期,尚未授衔,所以肩章空着,只是在袖上缝着格陵特别行政区的海军袖章。他跷着腿,手中拿着一顶黑色贝雷帽正在沉思。

闻人玥慌头慌脑地撞进来,反应极快,立刻抬起一对乌沉沉的眼睛。她的校服有衬里,所以就没再穿贴身的背心。她两只手掀起校服的前襟,即等于两排嶙峋的肋骨都给他看到了。
聂未来不及说什么,闻人玥已经胸闷气短,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随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聂未确实来得早了些,老师伍宗理在书房尚未出来。

这是伍宗理的习惯,为了锻炼腕力与精气神,每个周日下午总要练两个小时字。用人知道聂未是伍宗理最爱的关门弟子,这是服役前最后一次来见老师,便请他在会客厅里等。他本来沉思入神,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个小女孩冲进来先是掀衣再来晕厥。他立刻起身趋前,先试了试她的颈动脉与体温,又翻了翻眼皮,才做了两步常规检查,恰巧贝海泽赶到了。

映入贝海泽眼帘的一幕就是一名海军军官正单膝跪在昏迷不醒的表妹面前,扣着她的脉搏读秒,他急忙问:“阿玥!她怎么了?”
“她晕了。”聂未简短回答,头也不抬地吩咐,“去拿一支调羹来。”
贝海泽听他语气沉静,又知道能到外公这里来的都是杏林中人,虽然他的衣着令他不解,但二话不说立刻跑去厨房。
用人们正在熬晚餐要喝的罗宋汤,听说老爷心尖上的阿玥小姐不舒服,大惊失色,即刻要去报告。
贝海泽拿出少爷的架势来:“没事,忙你们的。”

他折回来时,聂未已经将闻人玥抱上一张美人榻放平。贝海泽将一支长柄调羹递过去:“给你。”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他知道自己将来也是要做这一行,所以平时也有注意累积医学知识,却不知道聂未这时候要调羹做什么。
聂未捏着闻人玥的下颏,将调羹柄伸入舌下,使劲一压。

闻人玥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金属抵着咽部一紧,心跳是正常了,但紧接着整个胃翻了起来。她不知道被她抓着了什么,哇哇直吐,将三支冰淇淋吐得一点不剩。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用来盛呕吐物的竟然是这个人方才攥在手里的贝雷帽。

那气味可不好闻。聂未有洁癖,一皱眉头,朝后退了一步。茶几上放着一杯绿茶,是方才用人倒给他的,他还没有动过,此时便推到闻人玥面前。
闻人玥喝一口,漱了漱,不知道吐哪里,反正帽子已经脏了,她鼓着嘴,捧着帽子,眼巴巴地看着聂未。
聂未又朝后退了一步。
她低头把茶吐进帽子里,一张小圆脸终于涨红起来。
“阿玥,你好点没有?”贝海泽问。
闻人玥点点头。
贝海泽见他方才只是稍作处理,表妹就醒了,不由得十分佩服:“她是中暑了?”
聂未把调羹递还给贝海泽:“突发室上速。还有,她刚才吃了些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贝海泽对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有所了解,不算严重,便放下心来:“阿玥,吃那么多冰淇淋,还跑那么快!幸亏没事,我明天陪你去做个心电图。”
闻人玥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这时候有一名用人在会客室外恭敬地问:“阿玥小姐有没有事?老爷马上下楼了。”
这时应该补钾。聂未却知道她不止这一处问题,于是对那用人淡淡道:“你去冲一杯温热的红糖水来。”
那用人应了一声,把脏兮兮的帽子一并带走。

贝海泽突然灵光一闪,知道眼前这位年青的海军军官是谁了:“你……你是聂未师兄吧!我是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一学生,我叫贝海泽,她叫闻人玥,我们是来看外公的。”

聂未看了这戴牙箍的少年一眼,虽然他只比贝海泽大八岁,但从辈分上来说应该是师叔,好在他素来不拘俗礼:“你的父亲是贝中珏医生?”
贝海泽点点头。百闻不如一见,他听说海军今年在格陵医大招收了两名技术军官,其中一位就是外公的关门弟子聂未。

这聂未本人就是传奇,他不知听父母提起过多少次,从小便显示出过人天分,连连跳级,十五岁考入格陵医大。身为名誉校长的伍宗理当年无意中经过本科生的解剖课堂,看到他年纪轻轻却刀法稳健准狠,已经有些吃惊,再问他几个专业问题,更是答得头头是道,便非常看重,一直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读完了医科硕士。本来已经有好几家医院争相要招他去实习,伍宗理却更希望他能来做自己的接班人,连搭档都一并为他选好,就是脑外的应思源。

应思源也是伍宗理的得意门生之一,今年三十九岁,性格最稳重不过,对年轻人十分提携,和聂未搭档,一定会倾囊相授。伍宗理这样安排,就是希望聂未能够走最迅捷的路,不受到任何挫折,快速累积经验,成长起来。
本来大好的前途,聂未却突然全部暂停。一毕业就应召入伍,前往“明日号”驱逐舰服役三年。
服役期满后,再重新启动。

见到偶像,性子一向温和的贝海泽激动起来:“聂师兄,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可是你太忙了……你将来一定是选脑外了对不对?我知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是我感觉自己的兴趣好像并不在脑外……”

他们说的话,闻人玥一点也不懂,只是倚在美人榻上胡思乱想:海泽表哥也会崇拜偶像?那他会把这个人的海报贴在床头吗?

她的辫子方才在忙乱中散掉了,现在便伸手去整理。她的头发是继母匡玉娇编的,顶上的头发一分为二,顺着额际编成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束在一起,然后将剩下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复古而端庄。
美人榻上铺着一条玉石凉席,印在她白嫩的小腿肚上,留下一颗颗麻将牌大小的痕迹。

用人拿了一杯红糖水来给阿玥小姐。她从未喝过这种水,皱着眉头闻了一闻,只觉得一股甜腥味好不习惯——突然间,同贝海泽说着话的聂未看了她一眼。

她的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跳动不是方才那种室上速的失控跳动,而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就像打乒乓球一样,小白球在台上弹来弹去,大力扣打,它却弹得更高更远了。
伍宗理今天心情很差,但看到可爱的外孙女就好多了:“阿玥,今天怎么来了?”

“因为我感觉到外公想我了。”闻人玥扑过去,搂着外公的脖子亲了一口。伍宗理听贝海泽说了刚才闻人玥晕倒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揪了揪她的脸蛋:“和海泽去客厅玩吧。”

“其实我知道‘不孝有三,学医为大’,古人也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偏要两样占全。”等两个小东西走了,伍宗理才有些埋怨,看着这个疼爱的弟子,“定了去哪里没有?”
“明日号。”
明日号是格陵重工下属万象造船厂制造的新型导弹驱逐舰,两年前才服役:“那很好。”

伍宗理今天练字的时候突然手抖,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越是他这样自负的人,越是讳疾忌医:“按道理来说,医生不能走捷径。我这样不遗余力地栽培你,一方面因为你确实是人才,另一方面也希望你能为病人多服务几年。一名医生的黄金期太有限。”
“上船后主要会在医疗组服务。”
当一个人的行动力凌驾于意志之上非常简单,一定要停下来做好准备。因此聂未不愿意走上伍宗理亲手铺就的康庄大道。
“明白了。”

很好,他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他说话,只需要点到即止:“你性子又冷又直,再磨砺几年也对。”可是去参军也不见得能改过来,伍宗理心下又有些不明白,不由得沉默。聂未也不说话。
师徒二人倒是常常这样相对无言,但气氛是融洽的。

闻人玥和贝海泽在客厅里打关牌,闻人玥打得烂,总被表哥刮鼻子。偶尔贝海泽放她一马,她就搓搓掌心,凑过来大力地刮。两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就看到有三个大人前后脚走进来。贝海泽自言自语:“不知道那个天才来了没?”

来人是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伍宗理从不特地为弟子介绍家人,但大家都在医疗系统做事,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同行。除了闻人玥的父亲闻人延是证券经纪,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

他们见到在客厅里打牌的两个小孩子,贝中珏的儿子贝海泽是认识的,但那个小女孩就不知道是谁了,于是只和贝海泽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会客室:“老师,我们来了。”
伍宗理“嗯”一声:“应思源呢?”
真是贵人多忘事。

“应师兄问医院拿了假,度蜜月去了。”应思源今年三十九岁,还是头婚。他们师兄弟里面,晚生晚育较多,“院方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
伍宗理喝了口茶,又冷笑着问:“他那个不懂事的女徒弟呢?”

众人都知道伍宗理最反感师徒间缠杂不清,一时竟不敢接话,还是有个女弟子赔笑道:“这件事情我清楚,我且多句嘴吧。应师兄根本不喜欢她,对她亲切了些,她就硬贴上来,要死要活,弄得很不像话。应师兄也有错,个人问题上忒多情。”

他何止这件事情上糊涂?照伍宗理来看,他对病人也投入太多感情,但是这话又不能说,说了未免太打击在座医务工作者的积极性:“我也觉得思源不会那么糊涂。那个女孩子居然还对他说,等他二十年也不打紧。你们听听,这是师徒之间该说的话吗?”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只有聂未并不知情,没有附和。
“老师实在教训的是。”

伍宗理那个年代的信仰能支持他们走得更远更高更纯粹:“你们也都仔细点,挑徒弟不是挑水果,别光顾着挑好看嘴甜,踏踏实实做事才是硬道理。”
一众弟子唯唯诺诺,赶紧换话题,问聂未在哪支分队做的训练:“中俄军方下半年在南海有联合演习,你们舰队去不去?”
聂未的回答一向简短:“去。”
又有弟子问聂未几时授衔:“你是硕士生,应该会授上尉衔吧?”
用人过来添茶,伍宗理问起那两个小东西:“还在打牌吗?”
“海泽少爷在砸核桃。阿玥小姐把聂军官的帽子洗干净了,拿着吹风机在吹干呢。”
“不必麻烦。我不要了。”
贝海泽端着一盘核桃推开会客室的门:“聂师兄……”
他一开口,伍宗理便不高兴:“海泽,你叫他什么?”

伍宗理推崇儒学,在伦常辈分上面素来严苛:“你父亲贝中珏要叫他一声师弟,你叫他师兄,那你叫你父亲什么?乱弹琴!叫小师叔。”

伍家的孩子小时候都背过《朱子家训》,里头有一句“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贝海泽知道外公很注重这个,立刻道歉:“小师叔,对不起,是我疏忽。”
“啊呀,哪里是海泽的错。聂师弟也着实年轻了些。”有弟子插话道。

闻人玥躲在贝海泽背后,从腋下看进去,只看得到海军制服上金光闪闪的扣子,和他放在膝头的左手,纹丝不动。贝海泽一转身,闻人玥便拿了一枚核桃仁丢进嘴里:“海泽表哥没大没小!”
伍宗理听见,叫她过来坐在自己膝上:“这是我的外孙女,闻人玥。阿玥,问师叔们好。”

她还是个小孩子,才在聂未面前吐过,当然觉得无比丢脸。但是露怯岂不更贻笑大方:“为什么要叫师叔?我和海泽表哥不一样,我不学医。”
不知为何,聂未扬了扬嘴角,对自己的微笑有些不解。一个和妹妹聂今差不多娇气的小姑娘而已,明明不好笑,他却笑了。
那几个弟子见她坐在伍宗理膝上,就知道她在老师心中的分量了:“哎呀,我们两手空空,这可怎么办好?”

女弟子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名牌墨水笔来给她:“这支笔是我父亲在我考取了处方权后送的礼物,权当借花献佛。”另外两个弟子也不甘落后,一个取下钥匙上的蝶骨挂饰,一个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护身符。

伍宗理看了无动于衷的聂未一眼,闻人玥附耳对外公说了一句话。伍宗理咳了一声,笑道:“收了师叔们的礼物,可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闻人玥一手拿着礼物,一手搂着外公的脖子,大概是要彰显自己在外公心中确是独一无二:“读书最无趣,不上不上。”

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会一语成谶。伍宗理只觉得她是被父亲闻人延和继母匡玉娇教坏了,觉得知识无用。他是个儒派的医者,素来重农轻商,对闻人延这个女婿不太中意,对他的续弦更加嫌恶:“阿玥!这可由不得你乱说。”

开饭前,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们偷偷议论:“我们这一行最讲论资排辈,还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跟坐电梯一样一直升上去,不好意思了。谁知听他言语之间,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
“哼,好潇洒。”
“你几时见过聂未惧怕流言蜚语?你当他真没有听过那些非议?他根本不在乎。”

“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学医治人,还是参军卫国,我想都尝试’。好大的口气!”闻人玥走过来请他们入席,他们便止住话头:“哎哟,阿玥亲自来叫我们吃饭啦。”

伍宗理一共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除了闻人玥和贝海泽两个外孙之外,还有一对孙子孙女,一个叫伍见贤,一个叫伍思齐。伍见贤和伍思齐自觉光宗耀祖责任重大,素来对伍宗理是又惧又怕,反而不如闻人玥和贝海泽那么亲近,挨到了饭点才来,一来便坐在饭桌旁直嚷肚饿:“整整补了一下午的课,人都要晕了。”

闻人玥和贝海泽洗手出来,叫了“表哥表姐”。他们两个仗着姓伍,不是很看得上这两个异姓人。小时候不带他们玩,大了也不亲近,一说话就凶巴巴:“哎哟,牙箍仔和小耳朵都来了。”
耳垂象征福寿,闻人玥的耳垂像她妈妈一样,只有一点点,珍珠似的温润。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耳朵,于是不答理。
他们越发得意,上来揪住:“耳朵生得小,听不见是不是?”

整张脸都被揪得仰了起来,闻人玥笑着抓住伍见贤的手求饶:“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撒娇撒得伍见贤也不好意思了,又看见师叔们走过来,于是搓着她的脸蛋:“哎哟,小耳朵越长越好看了,又白又嫩。师叔们好。”

座位当然也是讲究的,伍宗理坐上首,徒弟们和孙辈们按照先后顺序分坐两侧。众人入座,伍思齐见晚餐是肉扒、面包和罗宋汤,笑着摊开餐布:“幸好是西餐。如果是中餐,还没吃完,公筷就全被小耳朵给收走了。”

伍家吃中餐的规矩不多,每道菜旁放一双公筷而已。闻人玥根本没有自觉性,每次用公筷夹完菜就直接送进嘴里了。这时听思齐表哥挤对自己,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在聂未对面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刀叉碰撞之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座各位都是学伍氏刀法出身,执刀切肉,手势美妙。贝海泽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最后盯住了斜对面的聂未,想先学一招半式来。
闻人玥掰着面包,一边蘸罗宋汤,一边对目光专注的表哥笑,就是不看坐在她正对面的聂未。

她那条天蓝色的校服裙,此时在明晃晃的吊灯下,倒透出一点白来,一对手腕更是白皙透明。汤汁溅到手上,她也不擦,索性伸舌去舔掉了。年纪小小,正是继母匡玉娇教得如此轻佻。

可怜闻人玥并不觉得自己轻佻。小时候不懂事,闻人延问她要不要给她找个小妈妈,她兴冲冲地点头。后来闻人延果真续弦,娶了个前凸后翘、美艳无双的匡玉娇,一进门就给她生了个弟弟闻人玮,她仍然不觉得有什么。闻人延该给女儿的爱和关注并没有少。

况且她觉得这位小妈妈很漂亮,简直不像真人,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和其他同学的母亲完全不一样,还很是自豪了一阵子。

匡玉娇年轻时候家里穷,十五岁就出来工作,有点童年缺失的阴影。现在上了岸,心情好,自己生的又是个儿子,于是一心一意把闻人玥当做自己童年没有的洋娃娃一般打扮,从不督促她学习,考再烂也抢在闻人延前面护着她,你说这一对母女还有什么不投契?

只是她从来不去闻人玥的家长会。初始闻人玥不知道匡玉娇这是为她好,还有些难过。后来有学姐看她天天花枝招展,眉开眼笑,就想要拿她闹些晦气出来:“闻人玥,你爸很厉害啊。”
见闻人玥不上钩,她们便直接揭匡玉娇的老底:“没听说过吗,你那位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小妈妈是电影明星呢。”

闻人玥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关注娱乐圈。最关注的当然是少年偶像,真没听说过匡玉娇。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于是去影碟店问:“老板,有没有匡玉娇的碟?”

这就是做艺人不起艺名的坏处。当年的电影公司老板深深喜爱匡玉娇这个名字,并未叫她改名。匡玉娇也没想过从艺后要换个名字,名字是父母给的,工作是自己选的,她不觉得有错。

那老板一看是个十来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问他要匡玉娇的碟,心下已经存了调戏的意思,便从内间拿了几张,裹在塑料袋里递给她:“她息影很久了。不过这几部,部部经典。”

他涎着脸看这女娃娃兴高采烈地打开塑料袋,拿出一片碟来,看了个名字和剧照,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妹妹,哪个字不认识?”那老板指着读出来,“《欲海横流》。”
闻人玥终于知道不是好事了,将塑料袋和影碟往柜台上一扔,转身就跑。
影碟店老板还在后面笑着嚷:“这就是匡玉娇的电影,如假包换啊,小妹妹!”

再有人不怀好意地提到匡玉娇,闻人玥就把耳朵一捂,快速走开。她从未想过反问别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妈妈是艳星?你看过?既然你看过,你凭什么看不起?

虽然闻人玥因为匡玉娇而被嘲笑,但舍不得与小妈妈生分。外公再喜爱她,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她。爸爸更是工作狂,只有小妈妈对她体贴。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太不同,他们不能理解孩子在学校里的窘境,她也无从说起。
况且在闻人玥心里,拍那种电影并没有对与错的区别,有区别的不过是旁人的态度。

闻人玥分外讨好继母,对弟弟也一如既往地爱护。她那时候还太天真,不知道即使你无辜,旁人的态度便可以判你有罪,并最终让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没有错。

贝海泽把自己的晚餐切得粉碎还没练过瘾,于是把表妹的盘子夺过来继续切。闻人玥去护,拉扯之间,又滴了一点汤汁在手腕上。她再要去舔的时候,一条手帕按了上来。
是聂未,他实在看不下去,替她擦掉了手腕上的污渍。然后一弹手指,扔掉手帕,取一杯薄荷水来喝。
饭后又坐了一会儿,聂未就要告辞。伍宗理摆摆手:“早日归来。”
一班师侄当然要站在廊下恭送师叔离开。
闻人玥靠在贝海泽身边,啪啪地打着蚊子,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出租车早在山道上等着他,聂未对老师敬了个军礼,上车,离去。
如斯热闹,终要落幕。

聂未的贝雷帽盛过呕吐物,可是闻人玥好喜欢。贝海泽载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紧紧捏着。匡玉娇见了赞道:“真漂亮。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戴了。嗯,配格子长裤好看。咦,这条手帕是谁的?男式的呀!现在又不兴用手帕绑头发了。”她只当继女喜欢上了中性路线,自己去买的,完全没有想过和贝雷帽一样,是一名成年异性的无心馈赠。
闻人玮年纪小,早睡了。闻人延又赶女儿去睡觉:“明天还要起早上课呢。”
闻人玥把手帕洗干净,拿一只小夹子夹着晾到窗外去,便乖乖地躺下了。

若是平时她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可是今天翻来覆去的就是觉得心慌,索性爬起来涂指甲油。吹干指甲再躺下去,还是睡不着。枕头似乎在喊她:“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吐在小师叔的帽子里面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偷拿小师叔的手帕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

她闭上眼睛,大脑放空,终于睡了过去,直到腹中一阵绞痛生生将她惊醒,一股热流自两腿间奔涌而出。她对人体构造缺少最基本认识,以为自己痛到失禁,大为羞惭,赶紧拧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迹。
脑中一炸,闻人玥知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早有预兆。要好到会叫她一起去厕所的女同学,突然开始躲躲闪闪。她们在体育课上请假,会在买冰淇淋的时候一脸厌倦地说“不要”。这些有秘密的女同学形成了一个圈子,她们说话做事都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再不和男同学打闹,她们矜持、圣洁,处处显着高人一等的气势。

以血为代价,预示人生的重要转折。闻人玥的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些羞怯又有些兴奋,只想从匡玉娇处得到安慰,小妈妈一定什么都知道。可是一动血就止不住。她终于开始害怕,怎么会流这么多?其他人也是这样汹涌吗?她会不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不知不觉眼泪倒急出来了,于是取下那条已经干了的手帕来擤鼻涕。
好容易下了床,闻人玥一步步朝房外挪去。

那边主卧里,匡玉娇和闻人延却正在行周公之礼。事毕,匡玉娇半睁媚眼,突然瞟见卧室门虚掩着,她拍了丈夫一下:“你怎么不关门?”
闻人延道:“你没关?”

匡玉娇无奈地爬起来穿上睡袍,趿上拖鞋,走到门边,正要关上,突然长了个心眼,探头出去一看——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再望向走廊尽头,儿子的房间是黑的,继女的房间倒是微微透出些光来。

她愣了一下,便走过去。拖鞋踏在地板上笃笃作响,那光突然就熄灭了。她心里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再折回来时,丈夫已经睡熟了。
闻人玥第二次见到聂未,已经十五岁。

外公退隐了,贝海泽读医科去了,没人再管束她。她上课就把课本一竖,躲在后面修发梢、剪指甲。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一问三不知。

那时候很流行叠幸运星,编小金鱼。一下课,她就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低着头做些精美的手工。踏入青春期,又取了牙套,她的美越发出众。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继母是谁,再看她,小圆脸上缀着樱桃口,白皙皮肤衬着乌黑长发,一身流行服饰每天从不重复,就觉得她的美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蛊惑,只知道这个女孩子肯定是可以随便的。一个女孩子是否随便,竟然交到了那些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旁人手里去衡量,岂不可笑。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闻人玥的继母拍过成人片,就让人无法尊重她。
恶意如瘟疫般蔓延。总有男孩子课间跑过来,敲着窗户喊她的名字,要送她零食和文具:“放学等我一起走。”
她一律不回应,一下课就骑自行车回家。可还有大胆的来别车轮,扯书包带子,甚至伸手抓耳机:“交个朋友嘛。”
她心里慌张,不假辞色。在音乐声中,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

即使这样自爱,大家依然前赴后继地来亵玩这名小美人。就连美术老师也开始找她麻烦:“这堂课我们讲黄金比例。闻人玥,你站到讲台上来。”
身为文艺委员,她乖乖站到讲台上。美术老师摸着她的脖子、胳膊、腰、膝盖:“我们看一下闻人玥的身体比例。”
闻人玥猛地跳下来,回到座位上,将课本一竖,躲回自己的小天地。

她不喜欢身体的变化,频频弯腰。匡玉娇着急,一掌拍到她背上去:“你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直起来!你再这样畏畏缩缩,眼睛也会瞎掉。还有,那些男孩子喜欢你才找你玩,就算存了坏心思,你也要学会处理,不能一味躲避。”
闻人延劝道:“算了。爸爸给你包个出租车,以后每天放学你坐车回来吧。”
闻人玥望向继母的眼神变了,有些怯怯,又有些哀怨。

匡玉娇心想这是叛逆期到了。她的叛逆期怎么又和其他女孩子不同!为什么不和父母大吵,要做一副受伤嘴脸?一时间匡玉娇有点愤恨,自己十五岁在做什么?她呢?十五岁有幸福家庭,衣食住行,予取予求,还不满足:“闻人延,你的女儿,你自己管吧!”
毕竟还是生分了,继女闻人玥和继母匡玉娇的蜜月结束了,进入磨合期。
那天上生物解剖课,和闻人玥做搭档的是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子。她第一次看到青蛙白白的肚皮,已经有点恶心,肚子绞痛。

她素来生理期前会肚子疼,挺过去就好了。结果那天的疼会在肚子里跑,好像铁扇公主误吃了孙悟空,痛得死去活来,直在地上打滚。生物老师立刻打了120把她送到医院去。
那天在急症室轮值的正好是聂未。他退伍不久,整个人的肤色由古铜色变成了黝黑,一双眼更加锐利,一对手更加坚定。
伍宗理已经收山,人走茶凉。应思源虽然照拂他,但新进医生照例要在各科室轮值一年后再入专科。

闻人玥很快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安排手术。她疼得狠了,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十只粉红色撒着银粉的指甲,不知道抓着谁的胳膊,简直是涕泪交流,说不要做手术:“会留疤的……我有一个同学……好大一条疤痕……”
闻人延出差在外,匡玉娇匆匆赶来,苦苦哀求:“可不可以保守治疗?她还那么小,肚皮上留条疤,以后穿泳衣多难看。”

主任想了一想,笑着来问聂未的意见,其实有点考他的意思,都知道他是伍宗理的爱徒,年纪又轻,便对他更加挑剔:“你怎么看?”

聂未胳膊上被闻人玥抓出数条血痕,正在龙头下冲洗:“急性单纯性阑尾炎,腹壁薄,没有手术史,可以采取硬膜外麻醉,从脐部切单孔探入腹腔镜来做。”

那时做微创都是取三个孔,单孔脐下探入尚未大面积开展。主任心想,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艺高人胆大:“好,准备手术,你去叫病人家属签字。”

听了聂未的解释,匡玉娇赶紧安慰闻人玥:“不怕不怕,聂医生说了,只有一点点伤疤,而且看不出来。阿玥,不哭,不哭。”
啊,闻人玥。聂未再看一眼手术同意书上的病人名字,突然想起来她是谁。
时过境迁三年,他当然忘得干干净净。可是一旦再见,回忆倒是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做完术前准备,闻人玥被推进手术室。照例做了医患问答,各就各位之后,主任执着一柄手术刀,突然对站在他对面的第一辅刀聂未扬了扬手,做了个手势,这便是交给你了的意思,手术室中的一干医护都有些惊讶。

聂未尚无主刀资格,但若主任有心提携,即使是违规操作也愿意犯一次。他抬起乌沉沉的眼睛,丝毫没有犹豫,接过手术刀,和主任换了个位置。
他站在闻人玥的左侧,沉稳落刀,切开脐内下缘。
手术做了三十分钟,非常成功。术后转到普外科,聂未来看过一次,他来的时候她正企图翻开肚脐想要看看伤口。
“闻人玥。”
看到聂未,闻人玥赶紧把衣摆放下来。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高了,窈窕了。他长得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瘦了,精壮了。

一个更美更青春,一个更冷更寡言。穿着白袍的他,仍是她心底那道随时会发出来的白光,吞噬一切:“聂……聂医生好。”
他问了她几个术后问题,她讷讷地回答了。他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正要走,闻人玥突然喊了一声:“小师叔!”

她原本仗着伍宗理的宠爱,不愿意喊他小师叔。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宁可被这道白光吞没,也不想被排斥在外:“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闻人玥。”
“我知道。”
闻人玥试图唤起他的回忆:“伍宗理是我外公呀。”
她低声下气,他仍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他的寒暄一向简洁,这简洁是一柄柳叶刀,专破人心。他是不是不耐烦?闻人玥早就了解,大人不会懂小孩子的那些无病呻吟。可她的心已经盛满委屈,再浇上这点锋利的不耐,瞬间全部溢出眼眶。
“同学欺负我。”她哭了,“外公不见我。小师叔,您有没有见过外公?”
聂未抿了抿嘴,不作回答。他的眼睛仍是乌沉沉的,深不可测。闻人玥的委屈和眼泪好像投入冻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突然腰间的beeper响了,他一看显示,知道有急症病人入院,立刻大步走出病房,头也不回。

闻人玥一直等,一直等,她问了他一个问题,无论是医生回答病人,还是小师叔回答阿玥,他总要来回答一句吧?哪怕是“没有”两个字,也算一个回答,总比无视和冷淡要好。

从这以后,聂未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医生很忙,但下班了,天黑了,总可以来吧?她突然明白了——她在外公那里失了宠,他们当然不再理她。狐假虎威,就是这个意思。

贝海泽倒是来过一次,说了两句就撑着脑袋睡着了,足足睡了二十分钟才惊醒。见表妹正一边听音乐,一边翻杂志,不由得十分抱歉:“阿玥,对不起。”
是聂未打电话叫贝海泽来探望表妹,并简单叙述病情:“手术很成功。”

但学业实在繁重又吸引,为他展示全新世界,开始灌溉他的一颗医者仁心。贝海泽人在这里,灵魂却不在:“昨天温书到两点,下午还有考试。阿玥,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你要保重身体呀。”闻人玥端详着海泽表哥,他脱掉牙箍很久了,鼻梁上却多了一副无框眼镜,她粲然一笑,“做外科医生,要有一对明亮的眼,还要有一颗冰冷的心。是不是,海泽表哥?”

唉,只因他们心里救死扶危最重要,在旁枝末节上便显得无情。他们解决陌生人的生理伤痛,却忽略了亲人的心理诉求:“哈哈,阿玥,你在开玩笑。”
闻人玥出院了。匡玉娇说大病初愈,要吃得清淡一些,亲自去买了“粥朝”的乳鸽粥。
匡玉娇替她挑出粥里的姜丝:“我们阿玥不吃姜。”
闻人玥接过调羹:“谢谢妈妈。”
医院的清洁工在床头柜里发现病人留下的物品:一支钢笔,一个钥匙链,一张护身符。

她想完完全全地断掉和亲生母亲那一脉的关系。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见到外公的弟子——聂未,从此跌进未知而可怕的未来,在十九岁的时候。

第二章 伤痕

她那时年轻,一股意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不知道如何宣泄。对聂未的感觉太复杂,有时讨厌,有时又好喜欢,有时恨不得他去死,有时又希望天天能看到他。
“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叫闻人玥,晚饭前跌倒,现在已经无缘故呕吐了三次。”
“闻小姐,请问还有什么症状?”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刚才看钟晴的新戏《荒原孤雏》,眼前有重影,手脚发颤。”
“闻小姐,这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不必惊慌,我们会立刻派出急救车。请问您的地址是?”
“远日大道,金碧庄园,瀚海郡301号。”
“好的,二十分钟之内到。”

“等一下。邻居家的车把我家车道堵住了,我在庄园门口等。我把手机号告诉你。”闻人玥声音清甜而懒怠地报完号码,又说,“还有,我不姓闻,我姓闻人。请叫我闻人小姐。”
应思源与聂未刚完成一台较棘手的畸形血管瘤手术,便接到闻人玥的资料。

“中国籍女性,十九岁,晚饭前在家跌倒,晚饭后有呕吐现象。急救车赶到时有片刻昏迷,现已清醒。这是急诊CT结果。”
应思源看过了扫描片,摘下口罩,问师弟:“你怎么看?”
聂未是格陵脑科权威伍宗理的关门弟子。

他十五岁考入格陵军医大学,七年毕业,毕业后在海军服三年役。进入专科与应思源搭档不到两年,应思源的所有手术都由他做第一辅刀。
今年二十九岁的他,已经能参与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切除肿瘤,接驳血管。
说聂未是高徒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他的身高足足有一米九。

精英行业所需的人才反而对身高要求较高,例如窝在狭小舱内的飞行员,不可以超过一米七八。例如外科医生,超过一米八二,脊骨便有些吃亏。

可聂未的专业和性格却太适合做外科医生,除了技术精湛,他的态度也很强硬,他从不压榨恐吓羞辱病人,但也不觉得他们比一只猫一只狗更高贵。他不需病人仰望,但也不给他们对等的权力。他与病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因此这个病例在聂未看来,只是扫描片上的三个黑点:“不必做血管造影。可以确诊是外伤造成颅内血肿,因为血粘度上升,所以短时间内形成血块。”
“位置还好。”应思源与他意见一致,“一个检查可以确诊,就不要做其他的了。不要加重病人的负担。”

现为脑外科副主任的应思源亦是伍宗理的高徒,除了过硬的技术之外,他还继承了恩师所有的慈爱医者心:“病人家属呢?”
送资料来的医生咳嗽一声,样子有些古怪:“她父母已经赶到,现在在给她办理转科吧。”
刚做完手术,应思源感觉精力不济,于是对聂未道:“交给你处理。”
麻醉科的沈最仗着和聂未熟稔,此时也凑过来看病人资料:“闻人玥?闻人,玥?”

聂未也刚看到名字,想要将资料抽起,但沈最已经双眼放光扑上来:“哎呀,闻人这个姓非常稀少,会不会是匡玉娇的夫家?她不是嫁了个证券经理,也姓闻人嘛。匡老师啊!我所有生理学知识都是她传授来的。因为她我才对人体感兴趣,才选择了医科!”
饶是一本正经的急诊医生,聂未也不由得红了脸:“沈医生,你也是个女人……她已为人母。”
沈最受到鼓励,立刻大叫:“聂未,快快快,我们去看看穿衣服的匡玉娇。”
急诊室内,闻人延正在叹息:“阿玥,你怎么能讽刺妈妈!”
闻人玥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梳着发尾,懒洋洋道:“爸爸,我从楼梯上滚下来,还不能头晕想吐吗?”
方才闻人延和匡玉娇一进来,闻人玥便对父亲撒娇:“爸爸,我想吐。”

这段时间匡玉娇正因为女儿对那个奇形怪状的追求者的态度而闹心,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含沙射影,一个苦口婆心,一个油盐不进。两人不知吵了多少次。听闻女儿摔跤,她放下一切恩怨,心急火燎地和丈夫冲到医院,结果女儿容光焕发地说想吐。匡玉娇立刻认定这小东西是故意恶心自己,一张装扮精美的俏脸拉了下来,宣布要回去照顾闻人玮,转身就走。
四年来,她们两个就是这样。时而蜜里调油,时而剑拔弩张——不过平常家庭里的母女不也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闻人延稍稍问了两句女儿的伤势,又叹息:“你和弟弟怎么回事?在家里好好待着也会吵架。”
闻人玥低着头笑,笑容再不像儿时那般灿烂,一丝暖意也无,倒像浸过冰雪:“怎么回事?反正他总嫌我啰唆。”

今晚闻人延携夫人去参加一个业界酒会,留姐弟俩在家。晚饭前,闻人玮躲在卧室里拿气枪射邻家车的玻璃和车胎。闻人玥拽他去道歉,他不肯,说是他们乱停车在先,就该受点教训。

姐弟俩对如何维护社会公德显然持有不同观点,争了两句,闻人玮便使出铁头功,将姐姐撞下楼梯——文韬武略,可见他将来极适合从政。
见女儿示弱,闻人延当然心疼:“我知道你不会欺负你弟弟……”
一句话尚未说完,有护士嘶啦一声拉开隔帘,一名医生走进诊室。
“哪位是病人家属?”专科医生来了。
命运真是奇妙。这家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个医生、一个病人,可是偏偏冤家又见了面。
虽然只有二十九岁,他的脸庞已经形成了冷峻的轮廓,身形健美,又穿着象征权威的白袍,似一尊希腊雕像。
而十九岁的闻人玥?
沈最左顾右盼,未见到匡玉娇,有些失望。再定睛一瞧,嚯,病床上坐着一位小美人。
闻人玥忍不得邋遢,刚做完各项检查已经将全身上下整理完毕。

不得不说匡玉娇眼光甚好,将继女容貌上的优点全数挖掘了出来,尽力栽培。沈最见这小美人头上戴着一个象牙白的宽发箍,穿一袭象牙白连衣裙,额头光洁,两颊柔软,鼻子挺直,樱桃小口,下巴圆润,深褐色眼珠灿若晨星。

见她这样打扮,沈最不知为何想起两句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哎呀呀,可她明明将一头长发束成一条长长的马尾,发梢扫在肩头,俏皮的一抹乌木黑搭象牙白。

后来的女孩子大多喜欢戴美瞳,化烟熏妆,刘海遮住半张脸,下巴尖尖,一派的矫饰美。而此时的闻人玥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一位圆脸美人。沈最盯得久了,她的目光扫了过来。哎呀呀,这哪里像十九岁少女,慵懒轻佻的眼波,清冷迷离的微笑,她眉尖一蹙,便像有一只小手,轻轻拨过你的心弦。
沈最不知为何有些心惊,后退一步,腕表表带突然松脱,啪嗒一声摔下去,硬生生摔停在九点一刻。
专业人士一向受人敬畏,况且这人似曾相识。闻人延赶紧起身想要与聂未握手:“鄙人是闻人玥的父亲。我女儿没事吧?”
聂未后退一步,将右手插入兜中。如非必要,他不喜欢握手、拥抱等各种需要肢体接触的礼节:“我是脑外三区的聂未。”

这一切落在闻人玥眼里,不由得别过脸去,冷冷一哂。四年啦,聂医生永远是那副刚从手术台下来的模样,身上还有消毒液混杂鲜血的恶心味道,他竟连手也不愿意握。想起当年他不得以将她抱上美人榻,心里还指不定多嫌恶呢。

聂未一见闻人玥端坐于床边,打扮得干净整洁,好像随时可以出院的模样,便问值班的实习生:“替病人做过基本检查没有?为什么不宣读颅外伤注意事项?”

实习生最怕被训斥,急道:“都按规定做过了。喂,在医院里打扮得这样好看干什么?快把发箍取下来,头发散开,床头摇高,躺下。”
闻人玥并不看聂未,而是安慰父亲:“我感觉好多了。不恶心、不发抖,也看得见东西。就是有点晕。”
聂未伸手一探她的后脑和脖颈:“不要叫医生说第二遍。”
纵是闻人延在股市多么得意,此时也赶紧顺从医生哄女儿:“阿玥,听聂医生的话,躺下来好好休息。”

“病人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聂未带闻人延离开急诊间,将扫描片摆在灯前,指给他看,“颅内有三处血块,是受到反复撞击形成。她跌倒了几次?”
闻人延张大了嘴,心中无比懊悔:“不是跌倒,她是失足跌下楼梯。楼梯上铺有很厚的地毯,所以……严重吗?”
聂未将受伤原因记录下来:“无外伤。颅内压稳定,但血块是个问题。”
“这……这,我岳父也曾经脑出血,之后就瘫了。”
“你岳父?”聂未问完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匡玉娇的父亲,“情况完全不一样,不要混为一谈。”

闻人延发现这位医生虽然年纪不大,气质疏远,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权威的气度,不由得全心依赖:“那……那能治好吗?”
“当然。”
“怎么做?”闻人延急切道,“请您告诉我,有多大把握?”

聂未将选择告诉他:“适合手术的病人,我们立刻手术,取出血块。不适应手术的病人采取保守治疗,通过静脉滴注溶解。当然也有幸运者,自行吸收。不过从血块的大小和位置来讲,我建议积极治疗。”
“聂医生,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立刻手术,永绝后患。”
岂料闻人玥坚决不肯:“我不剃光头,我不做手术。我知道可以保守治疗。”
沈最来对她宣讲麻醉风险,没想到病人根本不买账:“姑娘们,梦游呢?备皮也不做,手术同意书谁签的字?”
闻人延苦笑:“她不肯……”
护士也有意见:“病人不愿意,难道我们可以强迫?你看我们哪个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

聂未本来在做术前准备,听说病人发脾气,想起当年她做阑尾手术的时候已经非常别扭,便在电话里吩咐:“只帮她剃掉术区的头发。”

闻人玥直摇头:“那像什么话呢?我辛辛苦苦留到这样长,绝不能剪。而且我的同学曾经跌过跤,还照样上学呢。”沈最心里不是不佩服,跌下楼梯还能若无其事地做晚饭,自己打急救电话,真是闻所未闻。

“你的情况不一样。虽然现在没有什么症状,但受伤昏迷都是不争事实。迟发型颅损伤毫无道理可言。聂医生的判断从来没有错。”

听这名俏丽的女医生如此推崇聂未,闻人玥的心情更加恶劣。但她早已练就一身本领,心情越差笑得越甜:“我不剪头发。”又对父亲娇叱,“谁签的手术同意书,谁剃去。”

刚刚当上见习麻醉师的沈最尚有一腔热忱,于是劝这固执的小美人:“你才十九岁,体征这样好,适合做手术。很多病人想做手术,可是位置太深或太偏,根本做不了。头发总会长出来,还会长得更好。”
闻人玥施施然戴上耳机,用音乐表示拒绝。
闻人延拿她没有办法,因她的固执又想起一件往事:“算了算了,保守治疗,不做手术!”

有许多理当做手术的病人临阵脱逃,有的是怕疼,有的是怕死,最惨是没钱。但是为了不想剃头这种无聊理由,并且在家属支持之下坚持到底,闻人玥是第一个。
那一刻,电话另一头的聂未便知道闻人玥从来不是一个好女孩、好病人。
“取消手术。”他挂断电话,快速返回住院部。

其他病人已经睡下,只有闻人玥吊着针,倚在床头听音乐。一抬头见聂未进来了,纵然心中风云翻涌,也只是冷冷地将脸别到一边去。
“闻人玥。”他走到她身边,见没有反应,伸手摘掉耳机线,“闻人玥!”
静默到令人窒息的病房氛围重新包围了她。闻人玥蹙了蹙眉尖,毕恭毕敬地打招呼:“聂医生。”

他尚未换下手术服,口罩攥在手里,对她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为什么签了字又不做手术?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能做手术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他说的话,和沈最说的一模一样。在急症室的时候,沈最给他看摔坏的表。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闻人玥满心都是嫉妒,将耳机线慢慢卷起:“我十九岁了。我不想做手术,谁替我签字都不行。”
二十九岁的年轻医生站在十九岁的别扭少女面前,来晚了四年。
“你若是对我有意见,可以换医生。”

可真会抬举自己,闻人玥心中冷笑。虽然你很高,需要我仰视,但我已经不再是哭着要外公的小姑娘了。我有爸爸、有妈妈、有男友,我很充实。我不要外公、不要表哥、不要你。
她语气真诚,几乎将自己都骗过去:“我对聂医生没有任何意见。”

翌日早餐会上,应思源便知道了新病人闹别扭的事情。虽觉突兀,但也并不稀奇。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病人一定是过了叛逆期,但正处于迷失自我的阶段:“聂未,你的意见是做手术?”
聂未淡淡道:“现在尚未过黄金期。”
应思源沉吟,起身:“走,查房去。”

应思源、聂未、三位实习生以及当值护士们进入闻人玥所在的病房时,已经打扮整齐的病人,自病床边的一张凳上亭亭站起。

实习生知道这就是宁要秀发不要手术的病人,沈最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把话传得十分夸张,说她是匡玉娇的女儿,众人当然齐齐对她行注目礼,心中暗暗嘀咕:“难怪不愿意剪头发,在病房里也穿得这样花枝招展。”

闻人玥穿一条鹅黄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同色的宽发箍转来转去:“应医生早,聂医生早,医生哥哥们早,护士姐姐们早。”又快又溜,显然是嘴甜惯了,但这甜只晃荡在表面,浅浅一层,一吹就散了。
护士长一摊手:“她坚持不穿病号服。”他们实在没时间和她耗。

隔壁床是一位与她情况差不多的婆婆,正在做溶栓疗程:“好好的小姑娘,穿病号服做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我看了也心情愉快。”

查房中的聂未并没有穿昨天那气味难闻的手术服,白袍下是普通的格子衬衣、牛仔裤,但专业气势带来的冰冷和震慑丝毫未减。反观他身边那位佩戴着“应思源主任医师”胸牌的中年人,眼泡肿肿,肩膀窄窄,身形瘦小,一派慈祥和蔼。
“闻人玥?”应思源慈蔼问她,“怎么不躺下休息?”

闻人玥一看到他就觉得亲切,不由得好奇他是否也是伍氏的弟子,为何隐隐有外公的风骨。不过她早已学会将外公放在心里,绝不唐突提起:“除了阑尾炎开刀那一次外,我还从来没有躺在床上迎接过医生呢。只要我站得起来,就不坐着。”
婆婆道:“对,年轻人就该有生气。”
应思源鲜少见病人这样硬气,本来只把她当任性小孩,不禁也生出几分喜爱:“坐下吧。你爸爸呢?听说昨天他在这里。”
他和聂未完全不一样,言语软和,平易近人。闻人玥对他的好感越甚:“爸爸要上班。有一位看护王阿姨,九点钟到。”

应思源手一伸,实习生便把闻人玥的病史资料递过来。他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转身对聂未低声道:“她的阑尾炎手术,是你在急诊实习时做的啊。”
聂未点一点头。应思源知道这个师弟素来惜字如金,便又笑着问闻人玥:“你记得聂医生吗?四年前他给你做过手术呢。”
闻人玥想了又想:“我的阑尾手术是聂医生做的吗?不记得了。”她茫然地望着垂眼不语的聂未。

应思源想她这个年纪是不太记事,便笑眯眯地转了话题:“开颅手术听起来吓人,其实在经验丰富的医生看来,风险和阑尾手术差不多。”
他技巧性地将话题牵出,果然闻人玥并不反感:“阑尾手术又不要我剃光头。”
应思源环顾四周。聂未长腿一伸,勾了一把椅子过来。立刻有实习生心领神会,将椅子搬给应思源:“教授,您坐。”

应思源坐在闻人玥对面,笑眯眯地劝她:“你这样想,即使头发剪掉了,也可以戴头套。这里许多病人都有这样的困扰,但都克服得很好。”

闻人玥并没有因为说过很多遍,所以变得羞愧,又或者变得烦躁,她只是又对这有莫名好感的长者解释一遍:“剃光头不好看。”

“这样。”应思源点点头,趋前,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问这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小病人,“其实你并不是贪靓,你那么有骨气,怎么会怕剃光头。你剃过光头,不开心,是不是?”

闻言闻人玥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中年医生,心想:他会读心术?第一次见她就能一语点破。她仿佛看到外公坐在面前,心头一热,樱唇贴近应思源的左耳,好像当年在外公耳边说悄悄话一样,道出了自己的丑闻。
一班医护暗暗吃惊。这病人仗着年纪小,好不庄重,不愧是匡玉娇的女儿。

闻人玥放在耳边的小手遮住了悄悄话,也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可是应思源的脸色却有些变化,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剃光头的原因。

她本来绝不肯将这件事情讲给别人听,但这位眼泡肿肿、身形瘦小的应教授,令她无比信赖:“应医生,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应思源知道她绝不是别扭,但没有想过原因这样惨烈,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那都过去了。现在你的头发长得很好,我保证没有人会动它。”

走出病房,应思源对聂未道:“这个病人年轻、坚强、乐观。收院后观察了一夜,没有任何问题。看下今天早上的检查结果再说。”
应思源与聂未从不在病人面前争执,但并不代表他们不会有分歧。

相反,他们一旦有分歧,聂未绝不会妥协,因为他从来不姑息缺乏专业判断的病人:“病人明显是迟发型颅损伤,血块大小和位置都处于手术指征临界点,我看不出保守治疗的优势。”

应思源遵守约定,没有把闻人玥不愿意剪头发的原因告诉师弟:“如果最新的检查报告没有问题,就采取保守疗法。聂未,有时候你要考虑到病人强烈的抗拒心理,不要一味坚持自己的意愿。”
聂未沉默,并没继续争论下去:“我去准备上午的手术。”

检查结果显示,闻人玥脑中的血块并没有变化。应思源命实习生写下医嘱,采用常规方案为病人做静脉滴注、辅助消炎和止吐剂。

闻人延是证券经理,国内外的股市都要盯牢,故而没有时间来照顾女儿。闻人玥打电话告诉匡玉娇,这里有个女疯子,一天到晚想请她签名。匡玉娇也来不成了,于是对丈夫说:“请个好点的看护吧。我们都不是专业人士,去也无用。”
闻人玥并不像一般富家少女那样娇弱无力,相反自理能力很强。若非闻人延和匡玉娇坚持,根本连看护也不需要。
那时股市正一片大好,闻人延赚得盆满钵满。匡玉娇从不吝啬给继女买衣扮靓:“爱美是女人的天赋,要好好珍惜。”

闻人玥的臭美脾性被她越养越坏,每天都会在医嘱允许范围内擦身换衣,而且同一条裙子不会穿两次。她不喜欢自己因为生病就变得一塌糊涂,气味难闻,精神委靡。

皮肤白皙、穿纯色连衣裙的闻人玥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有许多病人家属看她在走廊走来走去,先以为她也是陪护,不自觉对她微笑:“打开水?”
闻人玥点一点头:“嗯,打开水。”
“是你什么人生了病?”
她便指一指自己的鼻尖:“是我呀!”

沈最对闻人玥曾经令她一番苦口婆心付诸流水耿耿于怀,在护士站偷偷地隔空戳拿着暖瓶的鹅黄背影:“姑娘们,匡玉娇没来探她?”
“确实没有来过。”护士对她保证,“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如果来了马上给你打电话。”
“你说我拿哪张海报给她签名呢?”沈最嘀咕,“我有一张她的海报,姿势很美。”
一班实习生与护士都无比震惊:“沈医生!”心下却开始遐想那张海报的构图,“什么姿势?”
沈最撇嘴:“我拿给聂未看过。哼,他不识货。”
“嘘。时间到,要查房了。”

医生办公室的门打开,聂未先走出来。与此同时,突然砰的一声闷响。沈最和一班护士齐齐一缩头,望向声源。连聂未也不免看了走廊尽头一眼。

原来是闻人玥的暖瓶胆突然爆了,好在开水没有溅到身上,只是漏过瓶底,欢快地逃亡,哗哗流了一地。她呆了一瞬,摇摇摆摆地走到一边去。
沈最幸灾乐祸:“哎哟,这胆也太小了,一看见聂未要查房,就吓破了。”

护士道:“不像是胆小,倒像是讨厌。每天查房都是应医生问诊,聂医生做检查。应医生一和她说话,她就眉开眼笑。聂医生一碰她,她脸色立刻变得极冷。”
虽然沈最也觉得聂未这种从来不暴露自己情绪的医生很可怕,但闻人玥的反感表现显然过激:“聂未怎么她了?”

“谁知道呢。你不觉得聂医生的性格总是伤人于无形吗?”护士捂着嘴笑,“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才把好几个小护士的心给伤透了呢。”
沈最一摆手:“姑娘们,我还不知道啊。你们那是求爱未遂。”
“讨厌!”
查过房,吃完饭,打上针了,王看护帮闻人玥把课本和笔记摊开来,让她随便翻翻。

闻人玥生得好,故而追求者甚众。可她稍肯假以辞色的也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男同学,与她同校不同专业。这位未来的医生智商很高,情商很低,请假来探她,带的不是鲜花水果,而是课堂笔记:“阿玥,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闻人玥翻了翻笔记:“全年级第一名,未来的大医生,怎么要屈尊来教我护理学啊?”

“我……我希望我们将来能分到同一家医院。”“第一名”不知道如何讨好闻人玥,只觉得女神竟然遂了他的意,忘了那个高大魁梧的军校生,跟他在一起,真是三生有幸,“你将来想去哪家医院实习?”
闻人玥失笑:“我成绩太差了,恐怕没得挑。”
“不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第一名”鼓起勇气道,“或者我去哪里,都一定带着你。”
闻人玥支腮凝望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白袍医生:“你这么聪明,每门课都是一百分,以后当神经外科医生,好不好?”

“我……我……”“第一名”脸红了。他其实怕血胆小,来年的解剖课让他非常苦恼。但女神这样鼓励,他孱弱的胸膛里激荡起一股豪气,“好!”
闻人玥搁下手臂去翻笔记:“封面颜色很好看。”
“第一名”腼腆道:“我……我一次看到它,就想起你的那条荷色裙子。”
闻人玥心一软,柔声道:“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穿给你看。”

闻人延花了不少钱,把闻人玥塞进了格陵医大的护理专业读书,算是遂了女儿做白衣天使的心愿。可惜她天分有限,成绩只在下游,和同学对练扎针练得痛苦万分。

好在对女儿闻人延的要求也并不高,学护理也好,学家政也好,都是为了将来服务家庭所用。她的未来,不就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中产男,然后相夫教子吗。
傍晚查房,看护将闻人玥的《护理学》收了起来。应思源微微一惊,对聂未笑道:“失觉了,原来是半个同行。”

有实习生好奇,拿过来看了两眼,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聂未眼角瞥见那本书的空白处,画着无数花草云朵星星,还有脑袋与身体不成比例的仙女,长着猪蹄似的手。那实习生正要递给同学一起欣赏,被聂未反手抽走,交还病人。
应思源问她:“今年第一年?”
那书聂未碰过了,闻人玥简直想当面摔到地上去,就像他对自己父亲做的那样:“嗯。”
“好好学。”

闻人玥支着腮,默默将面前的白袍打量了一圈,并没有格外在聂未身上停驻视线:“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做一个让病人满意、让家属安心的好护士。”
护士长不由得扬起嘴角:“说得很好。你怎么做?”

闻人玥一字一句道:“即使是素昧平生的病人,我也会当成亲人来对待。病人的每句话,我都会认真地听。病人的每个要求,我都会尽量去满足。不会让病人感受到一点点的冷落和孤独。”
聂未看了她一眼。护士长笑了起来:“你是护士,不是保姆,先把业务练熟吧!”

查完房正要出去,聂未停住,倒退了两步,定在闻人玥的床尾,一对乌沉沉的眼睛看着这位长发披肩、一袭明黄长裙的小病人。

闻人玥没料到他会折回来,生怕他发现自己在偷偷看他的背影,赶紧扭过头去望着窗外。这样一来又好像太刻意,她两颊开始发烧,不停地抠着粉红色的指甲。
“你想当一名好护士?”
她当然只是故意说给他听。但是聂未一发问,就将她逼到了角落:“当然。”
“那你明天开始和我一起查房,注意观察护士的工作细节。”聂未道,“其他时间继续卧床静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最吃惊的当然是闻人玥,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有这样的……运气?好像灰姑娘终于被王子选中共舞一样。

她那时年轻,一股意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不知道如何宣泄。对聂未的感觉太复杂,有时讨厌,有时又好喜欢,有时恨不得他去死,有时又希望天天能看到他。

一颗敏感细腻的少女心,颤巍巍地悬在半空中,不敢给别人触碰。可是只要聂未给一点甜头,她就跟灌了蜜一样:“真的吗?”

聂未和应思源是师兄弟,只要应思源没有意见,其他人更没有立场反对。但应思源尚未明白聂未这样做的原因,故而不语。就在这时,他们的beeper同时响起。
两人一看是有急症病人送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朝病房外走去。
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他们都不会奔跑,因为奔跑只会令气氛更加紧张。
闻人玥从未觉得聂未的背影这样迷人过——不必担心这是最后一个背影,因为她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查房了!

换上手术服后,应思源表示自己不同意:“不能违规让病人和我们一起查房。今天的事情就当你没有说过。明天我来对她解释。”
聂未一边刷手一边道:“她读的是三年制的护理专科。如果能够顺利毕业,就是照顾老师最合适的人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师连亲人也不见。”应思源觉得他在发疯,低声道,“何况外人。”
“闻人玥不是外人,她是老师的外孙女。”聂未放回刷子,“她的亲生母亲不是匡玉娇。”

应思源被这个消息给击蒙了,一下子直起身来:“你怎么不早说……我……我竟然不知道……我也没有听师侄们提起过她。”
聂未淡淡道:“她和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不一样。资质太差,不能做医生。”
“你见过她?”
“服役前在老师家里见过。她当时有突发室上速的困扰。”
应思源皱眉道:“器质性病变?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做射频消融?”
“做阑尾手术那次我看了她的病历,一直没有再发作过。不过还是补了项心内电生理检查,没有问题。”
应思源不由得叹道:“原来你一直记得她。可惜她不记得你。”
“很正常。”聂未淡淡道,“我多大年纪,她多大年纪。”
洗完手,两人踏开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闻人玥穿了一条崭新的藕色小圆领连衣裙,早早地守在护士站前面。
那条裙子及膝那么长,露出一对小腿,真是像藕一样又白又嫩。
一看到护士长来了,闻人玥立刻发挥嘴甜功力:“护士长姐姐早,各位学姐早。”
“你早。”护士长也煞有介事地介绍,“喏,这位是未来的闻人护士。咦,闻人护士,你把指甲油洗掉啦?不错。”
“是啊。”闻人玥鞠一躬,“哪位学姐借我一个网罩好不好?我好把头发盘起来。”
推着病历车的护士们笑个不停:“这么甜美乖巧的护士,病人看到,心情就先好一半了。”

闻人玥看电视里医生查房都是很多医生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头发飞啊飞,衣角飘呀飘。可实际上脑外的医生们会扣好白袍上的每颗扣子,一丝不苟。有个实习生想敞着白袍耍帅,被聂未瞪了一眼,赶快把病历往腋下一夹,扣好。

那时的脑外还没有搬入新大楼。病区逼仄,走廊狭窄,总是人满为患,时时有加床,医护们永远不可能变成一字排开的潇洒场面。
查房时闻人玥和见习护士站在最后。聂未那么高,站在最前面,闻人玥一抬头就看得见他的后脑勺,以及一对漂亮的耳郭。
闻人玥啊闻人玥,他把十五岁的你丢在病房里不管不问,你却没有骨气地想着,他那对耳朵,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
聂未当然不会知道闻人玥的小心思,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其他人的小心思。

实习生怕聂未。他们在应思源面前还能偶尔犯点小迷糊,或者辩驳几句。如果是聂未训话,他们就变得非常拘谨,大气也不敢出;护士们怕聂未,她们在应思源面前有时会没大没小,但绝不敢和聂未调笑。
闻人玥怕不怕聂未?

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医学名词,闻人玥努力地听着。突然,站在她身边的小护士悄悄撞了撞她的手肘:“聂医生很冷淡对不对?”闻人玥点了点头。小护士又道,“其实他从不骂人,就是有压迫感。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王者气势,不怒自威。你看那个实习生,抖得跟筛糠似的。”
小护士朝前一指。闻人玥果然看见聂未正低头对实习生吩咐着什么。
她在一片白色中十分突出,病人看到了天青色裙角一旋,便问:“这小尾巴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聂未正对实习生低声嘱咐,一转身,看见闻人玥在探头探脑。应思源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对她更加偏爱,笑着回答:“这是我们的预备护士,护理专业一年级。”
病人正色:“那千万不要她给我打针。”
应思源道:“不会不会。她只负责观摩。”
那病人见闻人玥可爱青春,又轻松下来:“量个血压什么的,倒是可以。”
大家都笑,病房里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闻人玥跟着查了两天房,便发现应思源并不是只与她互动。

应思源出身书香门第,不仅有专业的技术,同时也有崇高医德。病人的痛苦,他会轻声安慰。病人的疑惑,他会仔细回答。有两件小事他与恩师伍宗理一样:一是会替卧床病人掖好被角,二是如果病人要下床,他会很自然地弯下腰摆好拖鞋。尤其是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的病人,应思源会仔细询问各种情况,观察引流液颜色,并亲自叮嘱家属注意事项。

闻人玥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位得了脑癌、脾气极度暴躁的小病人,只听应思源的话。应思源会在护士推她去放疗之前,俯身亲亲她:“今天也要坚强点。”

他就是主旋律电视剧中的完美医生,对病人嘘寒问暖,如沐春风。面对他,病人的心思可以尽吐,甚至诉说家里情况拮据,实在拿不出钱来进行下一轮治疗:“应医生,你说怎么办?”
应思源尴尬,聂未头也不抬:“医生只管治疗。”

应思源的反义词,就是聂未。他除了询问与检查之外,绝不对病人假以辞色。一次,一名脑门上砸瘪了一大块的车祸病人,大概是疼得发了疯,拉着他的白袍乱求:“聂医生,我实在疼得受不了。再给我打一针。”
他只回一个字:“忍。”
那病人一怔,大概是从没有人对他这样强硬,震惊暂时盖过了疼痛。良久才委委屈屈:“忍不了。”

聂未不废话,扯回攥在病人手里的衣角,冷漠走开。闻人玥被病人头上那个大坑唬得呆了,明知看多了晚上要做噩梦,仍然紧紧攥着束腰的湖蓝色带子,目不转睛,直到应思源示意将她拉走。

后来闻人玥才听说这名病人并不是没有得到止疼针,只是想要更多。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大晚上喝多了,驾驶一台哈雷机车,撞飞一段防护栏之后,又撞倒一对在路边摆摊的夫妻。
三人被送到医院时几乎不治,是应思源和聂未主刀,将他们一并从死亡线上拉回。
聂未不给他开额外的红处方,当然是出于不让病人产生剂量依赖性的考虑。
“这种人,救回来也是祸害!”护士们私下里嘀咕,“还做颅面修复,呸!”
闻人玥也愤愤然:“就是这种人,害得大家以为有钱人都很坏!”
查房队伍像一条火车似的,轰隆轰隆,从这个房间开到那个房间。
在脑外,常常会遇到好端端的病人情况突然恶化直至不治。

因为前晚有位病人死于手术台上,隔天早上查房时应思源便有些恍惚。那伤者是社团分子,与人斗殴,颅脑损伤并多处骨折,刚刚麻醉,尚未来得及开始手术,颅内压陡然上升,血压陡然下降,令他和聂未都措手不及。一番抢救之后,仍然回天乏术。洗净面上血污,他们发现这伤者只有十几岁,怪不得连身份证也没有一张。

应思源大为扼腕,说不出话来。他从医二十年,对病人注入太多情感,越来越无法适应病人离开。聂未也有些吃惊,伫立数秒,似乎为这年轻死者默哀。然后便代应思源宣布死亡时间,通知病人家属。
听聂未问闻人玥哪里不适,心不在焉的应思源才发现一袭浅紫衣衫的她眼睛红肿:“怎么哭了?”

“昨天的《荒原孤雏》好可怜,钟晴的妈妈死了,奶奶死了,养的小狗也死了。她爸爸要抛弃她,她就追着火车轨喊‘爸爸,爸爸’……”
应思源听得心一揪,不言语。

就在他即将走出病房之际,闻人玥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他,却不小心喊了一声:“外公……”糟糕!她确实将慈祥的应思源代入外公的角色,但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没想到会突然说漏嘴。
全病房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小姑娘,入戏了?那也该喊一声爸爸。”
闻人玥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我喊错了……不,不是喊错了外公……不,不是说我该喊爸爸……”
应思源的年纪确实足以做闻人玥的父亲。他的妻子有不孕症,两人虽然感情深厚,但膝下一直无子。
听她这样喊自己,又想到她是老师的外孙女,应思源真生出一份长辈感情来:“没关系。阿玥,什么事?”
闻人玥瞬间将尴尬忘得精光,嗫嚅了一句,就把头埋下去了。

每天都有不同的病人出院,又有不同的病人入院。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位预备做电极植入的帕金森病人,七十来岁的年纪,面僵颈斜,手足颤抖,状甚恐怖。
“闻人玥。”
她赶紧走到前面去:“聂医生。”

聂未瞥了她一眼,认为她这几天应该学到了一些基本操作,便说:“今天由你给这位病人量血压、测体温和血糖,能不能做到?”
那位姿势扭曲颤抖的爷爷,其实令闻人玥有点发憷,但她咬着牙接下:“做得到。”
在一名护士的监督下,闻人玥兢兢业业地做了各项检查,还给那位病人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去打自己的针剂。
聂未没有特别夸奖她。因在他看来,那是她分内的事情。不仅应该做,更应该做好。
这样闻人玥又有点灰心,不知道努力的意义。抑或他那种天才,根本看不中她的刻苦?
倒是应思源表扬了她:“阿玥很有灵性,看了几次就学会了。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还是应医生好。闻人玥心怀感激。至于小师叔,小师叔没有心。
后来闻人玥常常想,如果那时她知道外公之所以隐世,正是因为罹患这种无法控制表情及肢体的疾病,她一定能做得更好。

脑外三区新收了一个预备做开颅手术的女孩子。闻人玥不知道专业术语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脑袋里生了个瘤,所以整个人在剧痛之余,变得神神经经。
但到底病痛如何折磨人,查房时才真正见识到。病人突然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聂医生,我爱你!”
闻人玥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病人光溜溜的上半身,实习生骚动起来,又听见聂未在叫护士按住病人。
“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这是应思源在安慰家属,“肿瘤摘除后就会和正常人一样,不必担心。”
闻人玥好奇又震惊,想抻长脖子去看,但聂未已经出声:“护士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闻人玥出去!”
被赶出去之后,她才发现衣领上的一根桃红色带子不见踪影,大概是落在病房里了。
晚上沈最又跑来打听:“姑娘们,听说明天做手术的病人今天在聂未面前露阴表白?什么情况?聂未什么反应?”

“这传得也太快了!你觉得聂医生会有什么反应?”护士们“呸”道,“你怎么不在手术台上问他?叫他给你头上也钻两个孔。”
“我就知道聂未是性冷淡。”沈最一摆手,“就算是匡玉娇脱光了在他面前跳艳舞,他也不会看。”
她总能给实习生们带来崭新的震惊感受:“沈医生!这叫专业素质!”

对聂未来说,生命不分贵贱、不分对错、不分美丑,也不分爱憎。对闻人玥来说,无论贵贱对错美丑爱憎,一念之间都可转变。
一个物我两忘,心无旁骛;一个敏感多疑,俗不可耐。
真是天渊之别。
第三章 我要等的正是你
聂未一眼看见一排宽发箍中,有一个颜色与闻人玥那天穿的荷色连衣裙一模一样,便伸手拿起。
晚饭后闻人玥洗了澡,换一条荷色连衣裙,边听歌边等“第一名”。

她不是在病区附近等待,而是在办公区这边的候椅坐下。她并不知道当天晚上是聂未值夜班。命里的这位冤家从手术台下来,刚洗去一身疲惫,浓密短发半干半湿地贴着头皮,身上发出热气。没有穿白袍,套一件素净的蓝白格衬衫,上面两颗扣子解开,下摆束在一条黑色牛仔裤里。卷着的袖口下,露出来一截小臂,和闻人玥随意搁着的小腿一样粗。

平日里套着白袍只看得出来他有一对宽肩,脱了白袍才发现他的腰很细,小腹平坦,形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不愧是曾经在明日号上千锤百炼过的大好男儿。

闻人玥的裙子颜色淡雅,质地柔软,剪裁简单,及膝的裙摆宽阔铺开。她又生得白,整个人越发如同荷叶上生长出来的一枝纯白睡莲。
一不小心,两人狭路相逢。这简直是只有做梦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整个梦境,只有他们两人;半条走廊,只有他们两人;一盏顶灯,只有他们两人。
闻人玥瞬间如同中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走过她面前的聂未打开值班室的门。大概是医生的直觉,他进门之前看了石化的闻人玥一眼。
这一眼之轻,令她如释重负;这一眼之重,令她胆战心惊;这一眼之空,令她若有所失;这一眼之满,令她小鹿乱撞。
以上,全是闻人玥自行想象出来。但人类的情感交流,正是由这一类飞蛾扑火般的幻想推动进步。

聂未并不知道这一瞬间闻人玥脑中掠过了多少异想天开。他神色一敛,目光顺着裙摆往下。她不明所以,也往下看,细细一条血流顺着右腿内侧淌下去,已经流至脚踝。
糟糕!自从和军校生偷食过一次禁果,她的经期一直紊乱。有时月头,有时月尾,有时痛得要死,有时浑然不觉。

在爱人面前,她只能欢喜一霎,然后就是永无止境地出丑。闻人玥顿时面色苍白,双眼硬生生流出热泪来,她夹紧双腿,扶着墙想要起身离开。可是病房在另一头啊!她要这样鲜血淋漓地走回去吗?

聂未并未避嫌,也未袖手旁观。他大步走过来,双手分别伸至病人的颈窝和膝下,略一使劲,闻人玥已经身子一轻,转了个圈,被他抱进值班室去。
“清理一下。”他把她放在盥洗室内,将门关上。
闻人玥浑身发抖,好容易镇定下来,赶紧打开水龙头。没一会儿,他敲门,塞进来卷着的衣物,里面还夹着一包女性用品。
闻人玥一看,就知道是他去自己的病床拿来的。她不由得又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打开。
好容易清理完饱受摧残的身心,她将换下来的衣物一卷,轻轻打开门走出去。

聂未正坐在电脑前扫雷。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快击鼠标的声音。他扫得不错,高级模式大概五十来秒一盘。但他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扫雷,而是在作为背景的一篇文献上。
闻人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舍不得说一句“谢谢”就退出去,就在他身后伫了一会儿。
反正面皮已经死了一层又一层,在她脸上垒出厚厚城墙。
“闻人玥。”聂未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任她在后面站了一会儿,才问道,“什么叫剂末现象?”
闻人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寂寞现象?聂未怎么会对她说寂寞两个字?难道他寂寞?
哦,他太聪明了,所以寂寞。
不认识的字读半边。闻人玥自作聪明地从他的话语中截取了两个字,然后开始各种加工。

扭曲的情感藤蔓缠住她的大脑身心,她太知道一个男孩子如果寂寞了该怎么安慰,聂未应该也差不多。她很愿意慰一慰他的寂寥。

高中时闻人延管得严,闻人玥没有交过男朋友。上了大学之后,她先后遇到了两个刻骨铭心的追求者。第一个是高大挺拔的军校生,该做的都做过,分手也分得惨烈。第二个是绝顶聪明的书呆子——“第一名”,反而成了纯粹柏拉图式的追求,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教她心里有些发疼。
只要有人爱她,只要她爱的人寂寞了,她便愿意回馈更多。这就是匡玉娇教出来的好姑娘。

其实她只要稍微看一看电脑屏幕,就会发现文献的标题很醒目——《帕金森病剂末现象的相关因素分析》。这篇文献非常浅显,至少对聂未来说。他以为她一心想当护士,至少会看一看摘要,那里有“剂末现象”的具体阐释,根本不难理解。
但是,他没想到她的智商真是只够看他扫雷,所以就造成了一个很可怕的误会。

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就转过头来,想要给她讲解。一阵甜甜的体香迎面拂来,两条柔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她倾下一张俏脸,两片略带冰凉的唇瓣温柔地覆住了他的嘴唇,轻轻地厮磨。
他的嘴唇很温暖,带着一点薄荷味儿。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唇上有薄薄一层胡楂,是她亲过最诱人也最疼痛的嘴唇。

亲了一会儿,闻人玥觉得从后面勾着他的脖子这个姿势很累,索性一扭腰,坐到他的大腿上。又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继续兢兢业业地安慰他的“寂寞”。

此举大大超出了聂未的想象范围和处理能力。十个急症病人,不,十个露阴病人也比不上一个突然扑过来的闻人玥更令他措手不及。

只要他轻轻一推,闻人玥就得到那边墙上挂着去了。聂未很震惊,但还没有失去反抗的力气,只是职业操守告诉他不能推搡一个脑中有血块的病人。
闻人玥却狡猾地偷走了他的初吻。

对了,聂未不仅仅不喜欢各种肢体接触,也不喜欢各种体液交换。对他来说,有原始冲动很正常,但一只手往往比一个女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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