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么说也不管用。首先,说我们都喜欢同样事物,言之差矣。即便我们都喜欢同样事物,什么动机会激励配制师疾乐如仇自苦为极,以使我们以及后世能够拥有自己所喜欢的?难道是他们的义务?然而义务就是“道”,是他们决定强加于我们之上的,对他们本人无效。假如他们接受了它,那么他们就不再是良知之制造者,而依旧是它的臣民,他们对自然的最终征服就没有真正发生。难道是保全物种在激励他们?可是为什么物种应当被保全?他们面前的一个问题是,他们对后世的这种感情(他们相当明白这种感情怎样产生),是否还要继续。无论他们往回走多远,往下走多深,他们都找不到藉以立足的根据。他们藉以行事的每一动机,立即成为丐题。不是说他们是坏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步出“道”外,他们就步入虚空(void)。他们的臣民也并非必然就是不幸的人。他们也不是人:他们是人工制品。人之最后征服,被证明是人之废(abolition of Man)。
【§12.配制师之可靠动机只有我行我素。P65—66】然而配制师终会行动。当我方才说所有动机都会辜负他们时,我应当说,所有动机但一个除外。除了他们某给定时刻感受到的情绪压力的所形成的动机,那些声称有效的所有动机都会辜负他们。所有动机都被解释致死(explained away),除了“我行我素”。因为它从未声称客观,主观论也就对之无能为力。那些消解了正义、荣誉和关心后世的溶剂,却溶解不了我发痒时的挠痒痒冲动,我爱打探时的嚼舌冲动。所有说“善哉”(it is good)的都被拆穿了,那个“我就要”(I want)的却留了下来。它不可能被推翻或“看透”(see through),因为它从无主张。因此,配制师之最后动机必然是其一己之乐。我在此并不是在说权力导致腐败,也不是忧心忡忡于权力会使配制师堕落。腐败和堕落二词隐含价值教义(doctrine of value),因而在此语境中毫无意义。我要说的是,那些站在价值判断之外的人,除了冲动的情绪力量(emotional strength)之外,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对自身冲动厚此薄彼。
【§13.配制师之极端理性主义最终只会走向非理性。P66—67】我们可以合理期待,在发于心灵却全无“合理”动机或“属灵”动机的那些冲动之中,一些还是仁爱的(benevolent)。我自己则甚为怀疑,那些仁念(benevolent impulses),一旦被剥夺“道”教导我们给予它们的那种取舍(preference)和激励(encouragement),只留下作为心理事件的自然力量和发生频率,那时还有多大影响。我更怀疑,历史是否给我们显示了这么一个人,他走出传统道德并获取权力之后,还满怀仁心地运用此权力。我更倾向于认为,配制师将憎恨被配制者。尽管他们认为,他们在我们这些臣民身上所制造的人造良知(artifical conscience)只是幻象,但是他们也会认为,这人造良知却为我们的生命创造了一种意义幻象,这一意义幻象使得他们自己的生命相比之下毫无意义(futility):于是恰如太监嫉妒我们,他们也会嫉妒。然而我不会坚持这一点,因为它仅属猜测。不是猜测的是,我们对于“配制”的幸福的希望,也依赖于通常所谓的“机缘”(chance)——仁念总体上主宰了我们的配制师的那个机缘。因为,舍却“仁爱是善”这一判断——也即不重新引入“道”——他们就不可能有根据去奖掖(promoting)或固定(stabilizing)此冲动而非彼冲动。根据他们所取立场的逻辑,他们必然是来了哪些冲动就选哪些冲动,看机缘了。这里,机缘就意味着自然。配制师之动机,将来自遗传、消化、天气以及观念之联合。他们的极端理性主义,因“看透”(seeing through)所有“合理”冲动,使得他们成为行为完全非理性的生物。假如你不想服从“道”,又不想自杀,那么,服从冲动(因而往远一点说,服从自然),就是敞开的唯一一条路。
【§14.人完全征服自然即自然完全征服人。P67】于是,人完全战胜自然之时,我们发现,整个人类臣服于一些个人,而这些个人则臣服于他们自身的纯自然——臣服于他们的非理性冲动。自然,逍遥于价值之外的自然,统治着配制师,再藉他们统治全人类。人征服自然,在其巅峰时刻,到头来却是自然征服人。我们看起来所赢得的每一场胜利,一步一步地,把我们引向这一结局。自然表面上的败退,实质上却是战略撤退。我们自以为乘胜追击,却是她诱敌深入。我们眼中的举手投降,实际却是把我们永远纳入怀抱之双臂。倘若那全面规划从新配制的世界(其中的“道”仅仅是规划之产物)付诸存在,那么,对于自然,再也没有百万年之前就起身造反的倔强物种,给她制造麻烦;真理、仁慈、美以及幸福的片言只语,也不再惹她烦心。“征服者反被征服”:假如优生学确实奏效,那么将不会有第二轮造反;所有人都将蜷伏于配制师之下,而配制师蜷伏于自然之下,直到月亮不再升起,直到太阳不再炙热。
【§15.何谓征服自然。P68—71】假如我的观点以另一不同的方式表述,对有些人可能会更清晰一些。自然一词,具有多种不同意涵。其形形色色的反义词,最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自然(the Natural)的反义词是人工(the Artificial)、人文(the Civil)、人性(the Human)、属灵(the Spiritual)以及超自然(the Supernatural)。人工在此与我们不相干。假如我们看看这个清单上其余的反义词,我想,我们对人们用自然一词意指什么以及其对立面是什么,就能大致心中有数。自然好像就是囿于时空(spatial and temporal),区别于少受或不受时空囿限。她好像是数的世界(the world of quantity),对立于质的世界(the world of quality);物的世界(of objects)对立于意识世界;受约束的世界对立于全然或部分自治的世界;对价值一无所知的世界,对立于拥有价值且感知价值的世界;动力因的世界(或者,依照一些现代体系说,根本没有因果的世界),对立于目的因的世界。现在我认为,在对一事物做解析(analytical understanding)之后,我们就能够为我们自己的方便,掌控和利用它。这时,我们就把它降到“自然”水平。“自然”的意思就是,我们悬置关于它的价值判断,无视目的因(假如有目的因的话),并根据“量”看待它。压抑我们可能会全然反对的事情中的一些因素,有时候极为引人瞩目或令人痛苦:在解剖室,在我们剖开死人或活体动物之前,要克服好些东西。这些对象抵抗心灵活动,抵抗我们借以把它们强行塞入单纯自然世界(the world of mere Nature)的心灵活动。在其他事例中,我们也为我们的分析知识(analytical knowledge)及操控力量(manipulative power)付出同样代价,尽管我们已经不再计算代价。当我们把树砍成木材,它就不再是德律阿德斯(Dryads),也不再是美的对象:第一个这样做的人痛楚地感受到代价,维吉尔和斯宾塞笔下的流血的树,可能是那种元初的不敬感的遥远回声。
伴随天文学之发展,星星失去神性;濒死之神灵(Dying God),在化学农业中无立足之地。对很多人而言,这一进程只是,人们逐渐发现真实世界原来不同于我们所期望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对伽利略或“盗尸贼”(body-snatcher)的古老反对,纯粹就是蒙昧主义。然而这还不是故事之全部。并不是最伟大的现代科学家们信心满满地认定,去除其质的特征(qualitative properties)还原至纯粹的量,一个对象才显出真面目。是半吊子科学家以及半吊子的不懂科学的科学追随者,才这样想。伟大心灵深知,如此看待对象,乃人为抽象,对象之真实性(reality)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