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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太阳鸟文学年选系列丛书,从1998年开始,已经连续出版了19年,其间经受了图书市场的检验,得到了读者的广泛认同与好评。目前已经成为市场上站得住的品牌,《2016中国*短篇小说》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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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林建法、林源主编的《2016中国*佳短篇小说》将发表于2016年的短篇小说原创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的作品完整、客观、公正地呈现给读者。
《2016中国*佳短篇小说》的选本偏爱于平实的、大众的、贴近现实生活的世情、世态。选本走的是平民化、大众化的阅读路线,以积*参与的姿态关注生活,体察民众的阅读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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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王蒙,男,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10月15日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等近百部小说。
林建法,男,汉族,1950年11月出生,福建连江人。1982年1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1991年1月始为《当代作家评论》法人代表,主持编辑部全面工作至今。2000年5月为主编。先后荣获1995年辽宁省十佳编辑、1996年东北三省优秀社科编辑称号、2006年第四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2006年辽宁省首届辽宁期刊人奖、2006年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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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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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你的天空为什么总是如此澄澈?
万用表
枪手
我们聚会吧
烈日,亲戚
私了
天堂里的一座桥
采摘
不能共存的节日
狗叫了一天日月山
棋语扑
萤火虫
小双
小满
天气预报今晚有雪
我是一只种羊
发声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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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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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天空为什么总是如此澄澈?
张学昕闫海田
一
生活永远是动态的,躁动的,变化多端的,甚至是扑朔迷离、不可揣摩的。那么,相对于生活本身,文字看上去却是静态的,沉淀的,蕴蓄的,往往是不露声色的。这两者之间,构成了距离和空隙,也产生了叙述。叙述生活,呈现生命的千姿百态、波澜万状,成为一个作家的志趣、责任和使命。多年以来,我们曾经总是强调,作家在叙述生活的时候,要发现存在世界的所谓本质,对生活的品质更要作出义不容辞的判断和分析,应该有逻辑地阐释叙述中的人生,因此,感性的文学被赋予了理性的光环。这个光环,有时可以照亮文字里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这种对所谓本质的寻找,是对历史学家所预留盲点的无端践踏。生活的魅力,在一种肆意的、一厢情愿的主观暴力中必然会窒息而亡。其实,我觉得,在生活和叙述之间,连接着无数个神秘的通道,作家的选择主要在于潜伏内心的对生活的某种真挚、内在的情怀,及其在某种情怀支配下的发现、判断世界的能力。就是说,对小说中存在世界的颜色的辨别,更多地取决于精神伦理的操守和灵魂气质的张扬,取决于作家写作中自由元素的挥发。我想,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他如何面对已经进入他视野的生活,如何发现并处理好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和谐或者不协调,呈现自己所看到、体悟到的东西,去确证生活与内心之间的距离和反差,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这也是衡量作家写作中精神自由度宽广与否的关键。其中,作家情感结构中最突出的部分,就是审美主体的精神、道德、伦理和文化的底线。而对这个底线的把握程度,又直接影响到作家对这个世界的判断。因此,美学的标准,自然、历史和人性的发现,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和超越,都是影响文本精神维度的重要元素。面对生活、存在世界的苦涩,仍能充满信心地将美好和善良的力量,植根于灵魂的自由里,既是作家的胆量,也是对生活本身和人的尊重。作家的内心一定要像蓝天,高远、自由和澄澈,这样,他头上的那片天空才会永远的湛蓝。无论什么时候,对于这个时代的生活而言,作家最重要的、能够让写作呈现自由、神性的元素,可能就是包容,就是发现。也就是说,发现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精神、灵魂和行为的细部,是每一次叙述的基础。
我们感觉,2016年短篇小说的整体形态和质地的不凡之处,就在于作家对这个时代生活细部的深入探掘和发现,在于作家感受力和表现力的突进。在这里我使用突进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年度短篇小说的变化和发展,是想强调在这些文本创造中,已经开始有了更理想和更恰当的小说修辞。因为,短篇小说的写作,既是作家对自己存在经验的提炼,也是小说艺术魔术师的实验场。近年来,我们期待更多作家,越发能够触到时代的中枢神经,感受这个时代的悲悯或尊严,人性的困扰,在写作中调控好道德和非道德的冲动,发掘出生活的奇异性,真实性,做出踏实、贴切的表现,以切近这个时代最具特性的情境。事实上,那些优秀的、有灵魂担当的作家,的确真正细腻地发现了藏在生活表象后的那个终极的价值和存在。一句话,优秀的作家,哪怕仅仅是写作一个短篇小说,也要显示出揭示生活、扭转生活的精神力量和直面世界的勇气。2016年的短篇小说,使我们对当代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更大的信心。
二
近十余年来,苏童始终醉心于长篇小说的写作,《碧奴》《河岸》《黄雀记》,无疑构成了他文学创作新的里程碑。但是,一个对短篇小说有生理性喜爱的作家,对这种文体总是会感到手痒。所以,我们注意到,每一两年,他都会拿出一两个短篇小说,而且这位短篇小说圣手的大气和灵动,丝毫也不会减弱。《万用表》在2016年的短篇小说写作中,依然显示出它不凡的力度和劲道,无疑是2016年短篇小说的重要收获。在这里,苏童试图通过一个乡村青年在城里工厂生活的短暂履历,求证出一个时代的精神的测量计灵魂的变化与纠结。大鬼和小康,这是一对年轻的新老工友,他们几乎是一对无法磨合的冤家,这不仅源于城乡意识、观念的冲突,还在于时代变迁中世道人心的惊悚、撕裂与沉浮。大鬼就是当代生活在推进过程中,人在寻求生存生机时,狼奔豕突般竭力走出生活和人性逼仄的浪子,而小康这个乡村旧梦的承载者,他没有抵御住残酷生活对他的深层诱惑,他的个性也无法使其保持合理的生存状态,日益显示出社会激变中苦不堪言的生存窘态,在自己的不安和悸动里丧失应有的平静和平淡。
大鬼后来已经无法相信小康的变化,他分明在小康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影子和轨迹,但是,小康的人性却扭曲得面目全非。当一个人辨别不清楚一个曾经如此了解和熟悉的面貌的时候,后者自身的反差,恰好构成了现实的魔幻和荒诞。小康之于大鬼莫过如此。
夏天的一个黄昏,大鬼在锦绣街的时装店里看店,发现玻璃门外有一对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对着橱窗里的模特指指点点的。男孩女孩都面熟,他先认出了谈小菲,她是瓷厂医务室的护士,因为大鬼不正经,她曾经拒绝为大鬼注射青霉素。然后,男孩摘下了墨镜,也就是这个瞬间,大鬼几乎惊叫起来,那个染了一绺金发的墨镜男孩,那个穿着红色无袖衫和夏威夷短裤的时尚男孩,竟然是小康。
大鬼不敢相信,他的离开如此有效地改变了小康,甚至加快了小康的成长发育。小康长高了,变魁梧了,大鬼清晰地看见小康结实的大臂肌肉,上面纹了一个醒目的硕大的刺青,是彩色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
可以说,这是一个影响的焦虑,是一个人性蜕变者的悲剧,或者说,是人性循环和复制的荒诞剧。一个人在成长和生长中,某些元素不经意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人最初所轻视的、鄙夷的东西,最终却成为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及其最终归宿。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性格的悲剧,生长的历史,都必然在这个复杂、变化的时代陀螺的快速旋转中,失去重心和定力。小康在人生懵懂的状态里,终结了原本很朴素、很踏实的存在可能。所以,小康赖以生存的大地和天空,都发出无奈的抖动和旋转,最终被抛出原有的轨道。
无疑,艾伟的短篇小说《小满》,也是另一个无法阻止的悲剧。它所瞩目的是当下社会中常见的代孕事件。喜妹这个在城里给白老板家做了许多年的奶娘,当年她抛下了自己的儿子国庆,把奶水都给了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她看着他长大,长得那么漂亮,可突然就死了。喜妹对这夭折的孩子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而相反,她对自己亲生儿子国庆却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后来,喜妹带着自己的女主人回到乡下,来找她的侄女小满,她们想让小满为白家代孕生子。于是,小满接替了喜妹,成为白家的生孩子的母亲。这无法不使我想起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一百年前的那春宝与秋宝的名字不断地令我慨叹唏嘘,不能自已,因为它真实地写出了一个生为人而不能拥有人之权利的母亲的悲苦。同时,我也想起了蒲松龄《聊斋》里的那个狼的故事。两个小儿,各捉一狼的幼崽,分别爬到两株树上,拽其耳朵让它们嘶叫,此起而彼停,终于,令狼的母亲累死在往返于两株树间的奔跑之中。在今天的都市里,那种为奴隶的母亲的女性依然存在,代孕的小满疯掉了,她狼一样护着她的幼崽,躲到冬天的江边废弃的闸门房里,以野兽的眼光,逼视着想来夺走她的孩子的人们。先前读一些现代的小说,总觉得是隔世之事,因而心中先加了一层护板。而艾伟的这篇《小满》,使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柔石或老舍的小说世界,那个世界发生的故事,与我们身处当下的情境,竟然相差无几,时代虽过了近百年,然而,人在已变化了许多的世界里的身份依然没有大变,仍然有月牙儿式的母女相袭般卖身的女子,仍然还有为富人们生儿子的代孕的为奴隶的母亲在世代接替,也依然有城市里孤独而自怜的诗人们,走投无路,彷徨着而没有方向。伦理和道德,似乎早已不再是灵魂的红线,任何价值砝码的倾斜,都难以阻止悲剧在当代的重演。
其实,艾伟和东西的小说,在精神气质的层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仿佛有着一种宿命般的默契,因为两个作家经常在叙述的道路上,有着不期而遇的神交。前者的《小满》与东西的这篇《私了》,在观照现实的视角和心态上,可以说更是貌离而神合。
东西近年的创作,同样喜欢将社会热点与新闻事件拽入其小说的叙述之中,这也显示着他对当下现实零距离的切入姿态。我感觉,《私了》的背景,显然指向的是2015年发生的东方之星在长江上的翻沉事件。李三层的儿子李堂在刮台风的江船上遇险,他为了减轻妻子的痛苦,编造了一个李堂遇到富二代马丽莲的谎言,他拿着儿子的善款回到家里,告诉妻子,儿子李堂正在跟富二代马丽莲在豪华游船上,这钱就是富二代女友给的。这个小说蕴含的张力,看上去像是来自李三层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来编好他的这个谎言的每一个细节,因此,他内心的巨大悲哀,让他只能对妻子一连串的疑问说出一个又一个的你猜。于是,小说就在这对夫妻的荒诞的你猜对了接下来呢你猜的对话中不断地、勉强地向前推进,直到叙述把李三层推到崩溃的边缘。他终于潮水一样涌出了深藏内心的悲伤的泪水。这是一对苦难的底层夫妻,李三层的痛苦,在他的单调的你猜你猜的底下,终于生长出了强劲的不可阻挡的缠绕的力量,他们贫乏的关于富二代马丽莲的想象,也终于透射出灼人的悲哀的光芒。东西的小说,一贯以尖锐犀利的笔触,探进现实的种种不公与困境,正如其《被篡改的命》一样,《私了》将底层人的命运悲剧与灵魂的悲伤写得不动声色,产生出烧灼般的现实最狰狞的部分,以及生命的刺痛感。叙述让李三层始终忍受自己的精神、心理的切肤之痛。从丧失儿子的那一刻起,他生命的天空,已经没有任何朗照。也许东西根本无法给他自由释放丝毫悲伤的机会,让他一直这样把痛苦憋在心里,沉浸在苍凉世情的无奈之中。这种在丧子后连释放悲伤与痛苦的自由都没有的处境,正是中国当下底层人命运的一种隐喻和象征。东西仅仅用一个短篇的叙述将其表现出来,可见其直视现实的态度和勇气,是多么令人尊敬。
弋舟的小说,向来以对人内心的深度开掘而著称。从《等深》开始,到《所有路的尽头》,他对当下人的内心世界的展示,无疑显示出独一无二的遒劲而充满膂力,就如同他的写作,于不经意间突兀地进入我们的视野,令人惊异。这个短篇小说《发声笛》,弋舟写中风之后的马政与他的妻子王晰、多年的朋友夏惊涛,以及朋友的女儿夏攀,对其微妙的内心感受的呈现,足以令人胆战心惊,像是一部结构缜密的独幕话剧,在紧凑的空间里,让我们感叹,原来,人的内心深处,就是一个隐藏着大海般深不可测的黑暗的王国。马政是在与夏惊涛喝酒的时候,突然间中风的。那时,他正举起胳膊要去敬夏惊涛,但突然听他说起女儿要回国了,马政便血往上涌,手便不听使唤,无法自已。虽然他努力去完成敬酒的动作,但身子却跌向桌面,一头栽进还没来得及撤下的那盆牛肉羹里。这就是马政中风的真正原情景。但他自己竟也无法知晓当时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心理反应。于是,弋舟慢慢地展开了他一贯擅长的叙述,一点一点地将读者引向马政与妻子及夏惊涛之间微妙的往昔岁月,以及同少女夏攀在地下车库里的神秘相遇。显然,弋舟对人内心的展示,并不简单地依循弗洛伊德的所谓精神分析的线路,他所展示的人心,充分地、千丝万缕地连接着社会与历史的复杂基因。马政对夏惊涛的强势所产生的复仇心理,被挤压到了潜意识的层面,终于转化成对夏惊涛的女儿侵犯时的快慰与兴奋。而这才是令他血往上涌而终致中风的精神和生理的双重原因。但夏惊涛的坦荡与真诚,又让马政感到羞愧难当,当他看着头顶已秃的妻子低着头为他忙碌,多年的朋友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食物的时候,人性的力量又悄悄地流淌出来。于是,人到中年的感伤,从他含在嘴里用以治疗中风病人练习发声的哨子中,含混地飞荡而出,恍惚之间,有这样的歌声传来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而这些,无疑已使叙述暂时地跳出人性的黑暗,进入了哀叹时间流逝的诗意的层面。
近些年来,徐则臣以他不凡且精进的写作,对人的命运在一个时代的变迁或性格裂变,做了耐心、从容而精到的叙述。在他貌似漂和跑的文本状态里,城市闯入者、底层人或现代都市人的挣扎、暗影、郁闷和焦灼,在情感和欲望的大泽里,尽显无遗。这篇《狗叫了一天日月山》,没有刻意的渲染,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简单的故事情节,庸常的北漂生活,主角虽然是狗,却在狗与人之间留下了大量发人深省的叙述空白。狗狂躁、滚烫的声音如同人声,而人却像狗一样歪歪扭扭地走路,究竟是狗像人,还是人像狗一样地苟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是生活在北京的最底层,甚至是北漂的移民,压抑、焦虑、苦闷、困窘的生存现实,让他们的内心得不到任何舒展的空间。但是,蜷缩太久的精神终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狗叫就在恰当的时刻,充当了重要的导火索。表面上看,行健和米萝只是因为狗叫影响他们睡觉而去收拾它,但其实质上,这是一种情绪的转移作用,在两个人无尽地享受着,在狗为了得到排骨讨好地趴在地上的时候,在米萝一脚比一脚更用力地踢在狗身上的时候,在两个人看着狗够不到尾巴上的排骨汤的窘相而兴奋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和表现出的状态,早已超越了阻止狗叫的最初目的。他们是把平日里生活中的负面情绪,都转移到了狗的身上,以此来发泄,释放。行健说:要是条德国黑背,你叫了也就叫了,你他娘的连条京巴都不是,就是条土狗,你还有脸了!我接着说:那条狗的确没啥出奇的,一条土狗而已。皮毛只是黑白两色,现在黑不是黑,白不是白,随地乱卧,身上沾满了泥土和便溺。风餐露宿在门前简陋的狗窝里,冷惯了,一趴下就习惯性地缩成一团。试想,难道它的品种高贵,它的叫声,就不会打扰到行健他们睡觉了吗?狗眼看人低,人眼也会看狗低。再进一步想,这样一条风餐露宿,乌糟肮脏的土狗,它的主人以及它主人的邻居又会是什么高贵的品种呢?作者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在正面描写北漂底层生活的状态上着任何笔墨,但是读者却可以从狗的生存状态和人逗狗的过程中更深刻地感受到一切。不知为何,反复地读着狗在拼命地去够自己尾巴上的排骨汤那段文字,总是会令人莫名地想到那些在北京以追逐梦想之名而飘荡的人们。梦想的忽远忽近,牵动着他们的心弦,失望、希望总是在情绪间交叠,不管多么努力,似乎总与梦想相差着一定的距离。
小说的结尾处,我在书中看到狗的尾巴是具有维持平衡的作用,延伸开来想,那么人呢?如果人失去了梦想这个尾巴,是否还能继续维持自身的平衡呢?梦想这个词,对于大部分的北漂者来说,可能还过于空泛、缥缈,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里,更多的北漂,不过是用最基础的劳动力,换取最基本的生存的可能性。对于他们的存在,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但是,他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样态,却隐没在大都市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徐则臣试图用文字将这样一个羸弱的群体照亮,用鲜活真实的细节,把这些小人物垒筑成故事的主角,在平实的叙述中,缓缓地打开这个特定群体在一个时代里的精神暗箱,映射出他们苦涩、弯曲的灵魂怪影。或许,他文字的力量,还不足以抚平其中的感伤、悲凉的褶皱,但他努力地走进了那片阳光永远也照不进的地域,感受他们所面对的冷硬与荒寒,去触摸生命内在的、细致的纹理,使北漂成为现实众生相中不再沉默的那个。徐则臣写出了他的同代人以及他的前辈们,在这个时代身体和灵魂的双重逼仄,为这一类生存的漂流者立下了倔强的纪念碑。
三
短篇小说的语言、细部、意象和结构,是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存在的关键和命脉。其中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些元素会直接影响到小说叙述的内在质地。一种语言、一些细部、一种结构,决定着一部短篇小说的色调、意蕴、格局和分量。按照美学家桑塔耶纳的理解,任何一个小说的文本结构,都是由审美的第一项和第二项构成。第一项是文本实际呈现的事物,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语境、一个人物和一个故事。而审美的第二项,则是潜隐在故事和结构背后的事物,一种蕴蓄,一种象征。那么,我们完全可以从下面的几部短篇文本中,感受到许多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有关生命、命运的困惑,它唤起我们的,也许竟是一颗无限怅惘的心。
与江南的作家相比,吕新的语言,更显现着一种粗犷的北方气概,但令人惊异的是,在那种粗犷美学基座下,却隐藏着可以细腻到针缝里的品质,他能把细小到看不见的生活的褶皱慢慢充分地铺展开来,一点一点地铺就在我们的眼前。《烈日,亲戚》以几乎没有大的情节的叙述,让我们看到,好的短篇小说,就是应该如此地在细腻而平静的低吟中释放感伤,即使它的叙述语言有多么平静;好的短篇小说,又该是多么地惜墨如金,让我们不舍得快速浏览,唯恐看到小说结尾的翩然而至。于小青到乡间的大姑姥姥家走亲戚,她看到了大姑姥姥是怎样地将去痛片大把大把地放进嘴里去咀嚼;又看到有些智力障碍的顺顺,怎样无法应对少女的月经,而把黏黏的血液到处涂抹。这被遗留在乡间的一老一少,也许是当下农村的逼真的缩影,于小青的到来,给吃去痛片度日的大姑姥姥与孤独的顺顺,带来了我们不能想象的慰藉。她耐心地为生满虱子的顺顺洗头,跟午夜醒来抽烟的大姑姥姥说起她被捕了十几年的体仁舅舅。但她的力量是如此的微小,在这广大的乡间的苦难面前,于小青最终只能仓皇地逃离。小说的结尾,当我们看到手里提着大姑姥姥捎给于小青母亲的一点扁豆面的顺顺,将于小青送到村口的细节时,我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同情而感伤的泪水。若干精彩的细部,构成了一幅残酷、荒凉的现实图景,这个图景的背后,带领我们进入了鲁迅式的精神主题和当代作家阎连科式的荒寒意识之中,存在的无奈感,强烈地侵袭着人心的沙漠。王啸峰的《萤火虫》,以萤火虫的隐喻或意象,来概括他的这篇描写苏州扇画艺人在市场大潮中,为追求艺术与美而罄尽内力挣扎的故事。继承了父亲绘画天分的二子,有非常敏锐的艺术眼光,这种艺术的眼光,显露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上。于是,当他成为一个美发师后,他的技艺,着实给附近的人们带来了不小的震惊。但二子终究只是一个手艺人,在画扇与发财两个理想之梦相继破灭之后,他像一只小萤火虫一样,只有自己的微光。在江南的水乡的夜晚,他平静地自安于继续经营着一个小美发店的慰藉之中。不过,在舒缓的叙述里,王啸峰让他的每一个人物,都显露出苏州所特有的小桥流水式的风采情韵,他们温婉而沉静,即使身为男子的二子,也表现出一种女性才有的静穆的美好,而兰姨则更有江南妇人所特有的神韵,款款牵动人心。这是一曲水乡的歌谣,只不过,它已被现代工业与市场经济打破了宁静,喧嚣与浮躁已隐约其间,泛动着隐隐的、丝丝缕缕的痛楚。仔细品味,小说富有一种悠长的意味,但亦有过于平淡的缺憾,在小小的人生波折里,二子与三子以及兰姨们的人生,都似乎缺少了一种小说所应该具有的使读者心灵跌宕起伏的力量。
韩松的科幻小说,一向以诡异而华丽,深沉而热烈著称。孟京辉说它散发出一股技术时代的妖风,像一个新鲜、生猛而痛苦的幽灵。但当他将迷幻的、擅长虚拟世界的眼光,从深邃的宇宙重新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人生和存在世界,也同样显得缥缈、捉摸不定。而且,这似乎已成为韩松观察与描绘这个世界的独特方法。几乎他的所有的小说,都有这种使人感到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仿佛游弋在一种失常的状态。因此,当我们看到他笔下所描写的每一个人物与细节时,你都会不自觉地产生怀疑的心理这个人物所说的话,真是从他的内心发出的吗?这个人所看到的事件,真的曾经确实地发生过吗?《采摘》这个短篇同样如此。我和其他一些年轻人,陪同单位已经退休的老人们去郊区采摘,老人们虽然退休了,但他们依然抢占与控制着年轻人的资源,而且生龙活虎,有着永不衰竭的精力。看上去,小说从非常真切的、细腻的写实出发,但诡异的是,在小说的结尾,我们却被带到了一个极不真实的地方,我们一下子感到异常的陌生,甚至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当我们看到我与团支书姑娘来到一片挂满白花花的头颅的树林前时,世界突然变得非常陌生。我们感到前面所有扎实的细节描写,竟然都是那么可疑,而这一点,也许恰恰正是韩松所希望看到的。他喜欢以这种迷离而虚幻的眼光观察世界,也喜欢让人们看到他观察世界时遥远而恍惚的神秘的表情。
从《棋语靠》到《棋语扑》,很明显,近年来,储福金已将棋语作为一个小说系列来创作了。以棋道上的哲理来参悟人生,将下棋时的棋术与人的某种固有的性格相互联通,最后直指人生的某种宿命,这似乎已成储福金最近以来小说创作的一个基本套路。不能不说,这是储福金结构世界、禅悟生活的一种艺术方式,是借围棋之语解构或重新结构生活的策略、手段。平心而论,棋语无疑带有某种深入的禅机,这在小说的意味上,增加了美感与哲思的空气,但先入为主地设置一个棋语靠或棋语扑的主题,也为小说的叙述方向设置了一个无形的枷锁,这很类似于主题先行。因此,这也使小说的写作带上了某种刻意为之的斧凿的痕迹,这似乎会影响到小说意境以及丰富性的生成。但我们最终相信了储福金深厚的笔力,它完全穿透了这种主题先行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的故事,在讲述过程中也时时溢出了棋语的边界,直抵存在世界的灵魂内核。毕竟,人生比棋道更加复杂,也更加难以映射。《棋语扑》中的常朔与《棋语靠》中的张好行,采取完全相反的棋术,张好行一味的粘与靠,靠得人躲不掉、走不了,常朔则是一味地扑,像猛虎一样,一番猛烈的狂扑,扑得对方阵脚零乱,直到溃不成军,然后趁机取胜。但是,张好行正因为在下棋时一味地靠,他深知被靠的苦处,因此,在现实之中,他反而最怕被别人粘靠,以至于他的人生智慧便是躲。最后,他还是没有躲开宿命对他的靠。常朔在现实中则是将扑运用得炉火纯青,他扑向一个一个的女人,扑向权力、名誉、金钱,但在他老之将至的时候,他幡然悔悟,原来扑并不能守,扑成为人生的本质后,他完全忘记了为什么要去扑。小说似乎并不在意故事的情节走向,在断断续续的讲述之中,更在意一种禅机的传达。应该说,储福金近些年的写作,播散出一种对小说艺术,尤其短篇小说结构的智力锋芒。结构感,在他的叙述中日益强劲,如同为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注入了新的生机,增加了不可忽视的新手筋,新元素。
坦白地说,韩少功的《枪手》,其前半部分并不显得格外出色。但随着叙事的展开,小说的张力在后半部分的结构中渐渐增加,而到小说的结尾,它终于积聚成使人震撼的力量。这时,我们终于由衷地赞叹了,韩少功毕竟是韩少功,这种在短篇小说极短的叙述长度中,迅速生成气势和活力的劲道和功夫,二三流的小说家的三脚猫功夫断然无法实现。初看,这篇小说的叙事腔调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而叙事手法则有意识地让人感觉荒诞或者似是而非,但这就如同一个讲恐怖故事的人,故意装作镇静一样,那种漫不经心的背后所隐藏的悲愤,反而更加使人不安。夏如海被种种荒诞的巧合、混乱而黑暗的人最终逼到死路之上,这个事实,韩少功让我这个叙述人不愿去相信,而祈望着夏小梅能够出来证实这个事实并不是真的。夏小梅,事情是这样吗?夏小梅你可以通过杂志编辑部联系我,告诉我你失联后的故事,告诉我你哥眼下或许就是我说的这样。结尾处的悲哀的呼喊,使小说产生了特别的力量。从《日夜书》开始,韩少功在寻根多年以后,开始对文革的题材与历史有特别的表达信心与热情,且与当下其他表现文革历史的作品有着极大的差异。韩少功的文革记忆,在缥缈之中是带着隔世的酣畅与惊悚的他是一个得胜回朝的大王,扯歪了一张脸,把狂喜和骄傲宣告四面八方,等待臣民们欢呼的排浪。夏如海砸死了狱警发癞子,把羞辱过他的狱警的脑袋砸出了白浆子,他终于酣畅地复了被诬陷与羞辱的仇。使人惊奇的是,这风暴般的场景与故事,韩少功竟然是以平静而恍惚的腔调叙述给我们的。而且,我们分明又在这样的叙述里,还体味到了他更深刻、更细腻和孤独的深层结构。
叶弥的小说,始终有着一股不可阻止的倔强的力量。其文风格调、文字的气韵、叙述的视角,自然而朴素,不事张扬。她刚出道时,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种种潮流,就若即若离,我行我素。倘若将其划定在女性主义讨论范畴,显然是粗糙和草率的;如果简单地将叶弥的大量小说,仅仅归结为成长小说,也同样是一种有局限的界定。我认为,难以被归类,是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标志。从叙事美学的层面考虑,她的小说中似有一种清雅、古典的味道,朴拙而不事技巧,俗世的沧桑之美中还透逸出轻灵。这样的叙述,其中是暗含哪一脉流风遗韵,至今我还未能真正地梳理明白。很久以来,我都在想,这其中,一定有某种秘不示人的玄机,只是,她不会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轻易地袒露出来。因为,叶弥丝毫不屑那种异样情调的浅淡,在素雅之色中,她对自己的内心总是怀有丰厚的期许。这种质朴的品质,是叶弥其人其文一贯秉持的精神面貌。也许,正是对这种品质自觉或不自觉的追求和保持,使得她更加善于在日常生活的场域里,过滤掉粗鄙和痛感,怀着虔诚之心、敬畏之意,让她的宁静的文字,生出清澈如练、回味无穷的气韵,而蕴藉在其中的内涵则丰饶多义。这个短篇小说《天堂里的一座桥》,就是一篇貌似呈现成长而实则叙写世态人生的小说。小说虽然选择少年视角,实际上,它是想通过这样一个童话般的故事,照见一个时代一群人的存在状况,轻松的叙述后面,埋藏着异常沉重的现实与命运、成长的宿命等一系列的母题。
一座普通的乡村橘子园,被命名为天堂,一条普通的小狗被称为撒旦,一棵平常的橘子树叫伊甸,一个农民工的孩子自称为耶稣先生。而五个小伙伴则称为未来福音。小说看上去笼罩着丝丝缕缕又浓重的宗教意绪,孩子们各自编织的经历、故事,就是他们的梦想,更像是几个孩子在童话世界里憧憬圣经里的愿景。一个孩子意外的溺水,让十二岁的成人礼成为一个仪式,一下子让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巨变。老酒鬼,陈爷爷,耶稣先生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对道德、价值的取舍,实质上就是在纯真心灵上的胡涂乱抹。孩子们拥抱这个世界时所遭遇的,竟然是无法挣脱的价值冲突和人心向背。我们会想起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还会猜想一个人的命运与世界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宿命般的因缘。
奇怪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物体在我眼里都变小了,它们集体缩小了一个尺寸。妹妹淹死在小水沟里的原因,是小水沟对她来说就是一条小河。巴弟淹死在小河里的原因,是小河对她来说就是一片大海。我在月光下看看我的手,我发现我的手也长大了。
我无法确定,此时的心里是喜还是忧。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长得足够高大强壮,我就不会淹死在小河里,撒旦和老酒鬼也会害怕我。在幻想中的人生理想实现之前,我得先与这个世界对抗。我赢了,才有机会。
叶弥在小说的结尾写道:我把我十二岁以前的人生命名为许愿。我感到,叶弥在这个小说里,放进了太多的元素,甚至想将这个短篇写成一个寓言。我想,对于一个真正有良知的好作家来说,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对这个世界,对每一个心灵的虔诚许愿。
记不清建法兄曾经编选过多少个中篇或短篇小说选本了。二十余年来,我为他的一些选本多次写过序言。他对作品每次精细的淘选和爬梳,都是一次次庄严的抉择,有一句俗语: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这句话,用在建法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他在选本美学原则的坚持上,近乎倔强和苛刻。但我坚信,他是当代最好的文学选家。因为我知道,他面对一切文学文本的时候,他内心的虔诚和对于文学的神圣感,以及其极为特别的文本感悟力、审美经验,对文学史的熟稔,使得他的目光、他的感受,充满兴奋,也充满激情,而他对于任何一处文字细节所作的心灵深处的感知,又是冷静的,他决不满足于他人对作家、作品审视的惯性和认可,而是自己进行一种极为挑剔的解析,而且,也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节制。因此,他的选本往往是独特的,迥异于他人的。我想,这无疑也是对文本个性的尊重。我也似乎藉此明白,他自己的选本,为什么总是委托其他人作序,或许是为自己再建立一个参照系,对自己的选择做最后的检验。可见,建法对于文学的率真和坦诚是显而易见的。他深知文学的浩瀚,而他又喜欢在每一篇精彩的文字里面感受来自心灵的呼应,倾心地谛听各种叙述的天籁之音,所以,他的精神的天空,永远是那样的湛蓝、澄澈。
万用表◎苏童1大鬼第一次看见小康,是在红旗瓷厂的宿舍里。
小康当时正站在窗边。大鬼推门的动作很野蛮,吓到了小康,他的身体颤了一下,脑袋向后转,转一半,又坚定地拧回去,对准窗外了。看小康的身形,还是个少年。一头乱发灰扑扑油腻腻的,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他穿着肥大的深蓝色西装,衣袖是挽起来的,手在西装的口袋里掏,掏出了一个东西,是小孩子吃的那种彩色果冻。大鬼看着小康用牙齿咬开塑料封纸,吐掉,然后是哧溜一声的吸食,那一小团橙色立刻消失了,剩下一个空瘪的果冻壳,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大鬼叫起来,往哪儿扔?小康僵住,慢慢蹲下来,捡起果冻壳放在墙角的纸篓里。大鬼嗤地一笑,说,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喜欢吃果冻的?等不到小康的回应。大鬼坐下来换鞋,瞥见对面的床铺已经铺好,花布被子和花布枕头,都是用旧了的色泽,看起来脏兮兮的,枕边放了一只铝皮手电筒。床底下已经塞满,两双旅游鞋,一双黑色的在地上,里面窝着袜子,一双白色的应该是新鞋,隆重地放在纸箱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红白条蛇皮袋很抢眼,袋子中央用墨汁写了个大大的康字。大鬼咳嗽了一声,说,你就是老康的儿子?到窑上做加料工?好,你前途无量么。小康在吃另一个绿色的果冻了,又是哧溜一声,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应这次搭讪,大鬼已经失去了耐心,拍一下桌子:你是哑巴还是聋子?你他妈的只会吃果冻,不会说话的?小康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像一只惊鸟撞过来,撞在大鬼的脸上,稍作停留,又匆匆飞走了。大鬼听见了小康的嘟囔声,说什么?我不说话的。
并不像他父亲。小康的面孔算得上白净,清秀,唇上一圈又黑又密的胡须,不知道是刻意蓄留的,还是因为懒得修剪,看起来那是男性荷尔蒙张贴的告示。他的无礼,甚至是那圈胡须,都冒犯了大鬼,但那张脸上的少年稚气无可隐藏,它提示大鬼,对方几乎还是个孩子,不必过于计较。
说几句话会把你累死?大鬼脱下袜子,在空中啪啪地摔打,他说,老康是你爸爸不是?老康那么懂礼貌,见人三分笑,怎么会教育出你这么个儿子?你是扮哑巴还是学高仓健?你到底是不是老康生的?这次,小康说话了,小康对着窗外说,驴日的二球货。
大鬼确定小康是在用方言骂人,只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到窗边朝外面瞟一眼,窗外并没有人迹,大鬼搭住了小康的肩膀,问,你刚才在骂我?二球货,是你们那边的骂人话吧?小康要扒开大鬼的手,没有成功。手放开。小康说,我没骂你。我没跟你说话。
你没跟我说话,那你在跟树说话?你没骂我,那你在骂树?树是驴日的二球货?我请教你,什么驴能日出一棵树来?小康转过脸,避开大鬼的眼睛。我没跟树说话。
他说,我也没跟你说话。
窗台上放着一只搪瓷碗,面条早被大鬼吃光了,汤和葱花还在碗里,大鬼端起来闻了闻,怪笑一声,我们食堂的面条汤,很香吧?猝不及防的,大鬼将搪瓷碗扣在了小康的脸上。面汤四溅之际,小康愣在窗边,大鬼甚至有时间欣赏了酱色的面汤在小康脸上流淌的辙痕。大鬼说,怎么样,香不香?小康的嘴边有一撮葱花,他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跳起来,像一头疯牛朝大鬼俯冲而来。小康的脸像一块石头,尖锐而沉重地撞在大鬼的手臂上。
而且,小康咬了大鬼一口。
咬得很深,也很精确。小康的牙齿似乎长了眼睛,恰好咬在大鬼的刺青部位上。事情顿时就严重了。
大鬼的刺青在瓷厂是著名的,它是上下结构,内容互相冲突。上方一只虎头,下方一个文字:忍。它们代表虚无的荣耀,也是最通俗的座右铭。现在,一排牙痕镶嵌其中,虎头开始刺痛,荣耀在破碎,忍字开始刺痛,座右铭在摇晃。大鬼把小康推到了门边,轻易地掐住了小康的脖子。从小康脆弱的喉结上,大鬼感受到了自己非凡的腕力。小康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抵抗,他在窒息中流出了眼泪,目光绝望地瞪着大鬼的手臂。大鬼不清楚小康是在欣赏自己的牙痕,还是在品味刺青的意味。虎头。忍。大鬼说,现在,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小康的喉结在大鬼手里蠕动,大鬼听见他艰难的声音,我,忍。大鬼说,不是你忍,是我在忍。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大鬼看见小康闭起了眼睛,再睁开,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小康的怒吼冲出了大鬼五指的封锁,我偏不说话,驴日的二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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