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欧洲发生了快速而剧烈的变化,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这一时期当作世界历史的一个分水岭。那些经历过这一时期的人,清楚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他们不断用革命一词来抒发这种感情,于是就有了美国革命法国革命或者工业革命。对此,历史学家又添加了另外一些词,比如农业革命商业革命通信革命和消费革命。变革的步伐之快、种类之多样,令当时的人们惊叹不已。比如在1818年,德国出版商弗里德里希佩尔特斯感慨说:从目前活着的三代人来看,我们的时代综合了不可能综合的:出生在1750年的一代、1789年的一代和1815年的一代,他们之间差别巨大,没有连续性可言。一位1784年出生的比利时音乐批评家弗朗索瓦费蒂在1838年写道,在他的一生中,世界发生了数不清的改变,变化之多样超过了之前人类历史的总和。
受到影响的不只是物质世界。雨果、透纳、瓦格纳的世界,接替了伏尔泰、雷诺兹、海顿的世界。活着见证了这一传承的人们认识到:一场伟大的文化革命发生了。这就是浪漫主义革命,这场革命有资格与其他的革命并肩而立。它没有一个清楚可辨的起点,不像美国革命有《独立宣言》、法国革命有巴士底狱的陷落,但当时的人确乎意识得到,文化世界一个里程碑意义的剧变正在酝酿。即使是那些不愿承认与文化革命有关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受到了影响。比如德拉克洛瓦曾写道:说到浪漫主义,如果理解成我的个人记忆的自由呈现、我对学校教条的反感、我对学院程式的不屑,那我必须承认,我不仅浪漫,而且我15岁的时候就开始浪漫了。仅仅两三代人的时间里,过去古典时代的规则被撕了个粉碎。取而代之的,并不是另一套规则,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认识艺术创作的方式,现代世界的美学原则也来源于此。不过浪漫主义的定义依然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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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18世纪的进程中,浪漫逐渐演化成它如今的意思。一个较早的迹象出自英国桂冠诗人托马斯沃顿1774年的一篇论文,题为欧洲浪漫小说的起源。文中,他把传统的古典文学与他所谓的浪漫文学区分开来。举例来说,他把但丁的《神曲》称为一部完美结合了古典的想象与浪漫的想象的作品。不过,沃顿仅仅把这一术语用于描述和年代划分。第一场明确的、真正称得上浪漫的事业发生在19世纪之初的德国。冲在最前面的是施莱格尔兄弟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创于1789年的刊物《雅典娜神殿》(Athenaeum)是二人的喉舌;德国浪漫主义的一首诗歌杰作也是在这本刊物上首次发表的。这首诗题为夜之赞歌(Hymns to the Night),署名诺瓦利斯,是萨克森贵族弗里德里希冯哈登柏格的笔名。
这些创作正好处于德国哲学和文学快速传播的时期。18世纪70年代,德国发生的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是初创时期的浪漫主义,如果说这场运动是从英格兰作家、尤其是莎士比亚那里得到的启发,那么德国在19世纪初又回敬了英国:英国出现了众多热衷传播德国文化的文人,包括沃尔特司各特(18世纪90年代,他自认是一个德国狂)、亨利克拉博罗宾逊与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而德斯戴尔夫人所著的《论德国》(De lAllemagne)产生了更为重要的传播效应。这不仅仅是因为此书是用受教育的人的通用语言(即法语)写成的;1813年,《论德国》在伦敦用法语首次出版,立即被翻译成了英语。书中,德斯戴尔夫人比较了法国和德国的文学。其中前者是所有文学中最古典的(classical),从而也是最精英的,而德国文学是浪漫主义的,面向大众的,从而渗透了广阔的欧洲社会,从莱茵河到巴尔干都大受欢迎。此时,浪漫主义已经有了丰富的含义,很快传遍欧洲。1817年,俄语中浪漫的(romantiki)被传统卫道士们斥为文学的分裂派,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托付给了可鄙的浪漫主义缪斯。第一个自认为浪漫的法国学者似乎是司汤达。在1818年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是一个激烈的浪漫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支持莎士比亚,反对拉辛,支持拜伦勋爵,反对布瓦洛。一样是在1818年,歌德谈及意大利时写道:公众分成了两派,互相之间剑拔弩张。我们德国人把浪漫的形容词用得很温和,但是在意大利米兰,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意味着两个无法调和的派别。这些是一部分最早论述浪漫主义的学者。
并非所有人都确知浪漫主义是什么意思。彼得安德烈耶维奇维亚泽姆斯基公爵虽然是俄国最先锋的浪漫主义者,但他在1824年坦白说:浪漫主义就像一个幽灵。很多人相信它存在,但是它有什么抓得住的特质呢?怎么定义它呢?浪漫主义不是一种风格。罗马风格、哥特风格、文艺复兴风格、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这些都有形式上明晰的界定,但是浪漫主义从未发展出类似的界定。尤其在建筑领域,几乎所有能想到的风格都被尝试过了:新哥特、新古典、新文艺复兴、新埃及风格、新巴洛克新的任何东西。实际上,德国建筑师海因里希胡伯舒在1828年还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问了一个可悲的问题:我们应该造什么风格的建筑?浪漫主义者的风格多样性充分体现于他们的差异之中,比如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和欧仁德拉克洛瓦的画之间的差异,诺瓦利斯和华兹华斯的诗之间的差异,或者瓦格纳和威尔第(这两个人正好是同辈人,出生在同一年)的音乐之间的差异。法国首位浪漫主义史学家FR德托兰,把他的领域定义为那些正好定义不了的东西。波德莱尔则写道:浪漫主义恰恰无关于话题的选择,也无涉于真实,而在于一种感受的方式。
类似的模棱两可的说法还有很多,这不应该让我们就此放弃探索,绝望地耸耸肩了事。我们需要的是,毅然地沿着浪漫主义者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进入浪漫主义者的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海市蜃楼,坐落在怎样的流沙之上。浪漫主义的本质令其定义、解释和分析很难落实。只有借助声音与形象、梦境与幻境,才能打开理解的大门(这种有感召力的语言正是浪漫主义者钟爱的)。使用语言的同时也应意识到语言的界限,正如英国诗人丁尼生在《悼念集》中所写的:
牛顿释放出的光芒虽然照亮了这个世界,但是仍然留下很多黑影;大量非理性的情感爆发撑起了上面第二首诗中更悲观的人生观。最猛烈的一次爆发发生在1755年11月1日,上午9点30分,里斯本发生大地震。地震中幸存的建筑,位于海边的那些被一场大海啸彻底推平,位于内陆的则被火灾吞噬。人员的死伤也同样惨烈。当然,里斯本大地震并不是最强烈的地震,但却是让民情最激愤的地震。首要的原因是伏尔泰影响巨大的诗作《里斯本灾难》,11月底之前就传遍了。第二年又出版了多个版本,而且一系列赞成或反对的小册子也紧随其后。
1759年出版的伏尔泰的《老实人》中对大地震的描写,影响力甚至更大,这本书是伏尔泰作品中读者最多的一本,也是18世纪可以位列前三名的超级畅销书。书中的老实人甘迪德、庞格罗斯博士和一名残忍的水手是一场船难的三位幸存者,他们艰难地在里斯本登岸,此时正好大地震发生。甘迪德惊叹说世界末日一定是降临了,水手冲出去趁乱抢劫,而庞格罗斯博士则问:充分的理性怎样既解释这场灾难,同时又不违背博士自己的行事原则(即我们的世界是所有世界中最善的,一切都应服务于推动世界的至善)?描写博士这种不可动摇的乐观主义时,伏尔泰暗中讽刺的是莱布尼茨,以及凡存在的都合理(whatever is, is right,即蒲柏《人论》一诗中的最后一句)的认识。博士出于自己的一套原则,想制止水手的抢掠、嫖娼和酗酒行为,于是他说:朋友,这是不对的。你冒犯了普遍理性,而且在滥用你的时间。他还用一个乐观的念头来安稳幸存者:一切都是为了最好的世界,因为如果里斯本有火山爆发,那这件事就避免了在别处发生。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应该发生在别处:因为一切都是合理的。
可怜的甘迪德和庞格罗斯经历了很多挫折与苦难,终于在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个小农场里安顿下来。苦难过后,庞格罗斯昏庸的乐观主义丝毫未改、不变当初:毕竟我是一个哲学家,我如果否定自己,那我就不是我了。而在另一边,甘迪德看清了,在这个残酷、恣意、没有章法的世界,唯一的适应办法是收起自己的锋芒,务实地寻求有度的、实际的进步。书中,他最后的话是对不可理喻的庞格罗斯说的:我们必须打理我们自己的花园。
卢梭就不可能写这样的句子了。反讽(satire)、讽刺(irony)、明抑暗扬(understatement)并不属于他的惯用手法,全是因为卢梭本人并非像这些修辞手法一般拐弯抹角。把他与伏尔泰及其他启蒙哲学家区分开来的(并且把卢梭变成他们最仇视的敌人的)并不是具体的观点,而是行事的方式。彼得盖伊说的好:卢梭身上有某种东西,单纯用行事风格、观点或个人怪癖中的一个是解释不了的,而要综合三者来解释。还有一个奇怪的元素,令同辈人感到不安。这个独特元素就是卢梭对于万事从心的坚持遵从他自己的内心。他在自己内心发现的是各种感情、神经症、偏执,混沌如一锅女巫的魔汤。正如卢梭一度的朋友、最终的敌人大卫休谟的说法,卢梭是如此的敏感,就好像他不仅脱去了衣服,还脱去了皮囊。而且这种极度敏感的心智结合了自我表达的杰出才华,以至于他常常对别人有所启发。如果说伏尔泰对人们的头脑说话,那么卢梭则进入人们的心里。卢梭告诫他的情妇华伦夫人,她并不倾听她的内心,即使心给她善的劝告;她听取的是她的理性,理性告诉她作恶。50年后,约翰济慈给他的朋友本杰明贝利写信说:我对任何事都不确信,但除了心中情愫的神圣和想象力的真实想象力所把握住的美一定是真的。
关于卢梭的成就的一些特质,里顿斯特拉奇的《法国文学的里程碑》(1912)中介绍得很到位。卢梭的独特在于他的独创性他既不代表他的时代,也不引领他的时代;他反对他的时代。他对世界的展望着实是革命性的他是一位先知,有先知身上独特的灵性。在卢梭的预言的核心,是他本能的、出色的洞察力,能够觉知灵魂尊严的重要性。卢梭的独创性正蕴藏在这种洞察力之中。他的反叛是一种精神的反叛卢梭率先统一了两种观念:首先,他复活了中世纪的灵魂理论,却没有触发它的神学根基;其次,他相信这可能一半是无意的,一半又带有深刻的考量俗世的、自在的(in himself)个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