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维多利亚博物学家与最后的书斋活古人
一爱默生发问:如果繁星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人类将如何信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忆?自私又自负的人类,在接下来抵抗遗忘的千年里孜孜不倦地建造宫殿、律令、道德以及审美。那座世人心境中反射的上帝之城,于是多半建立在世代巩固的偏见和长夜难明的谬误之上。若有勇士妄图力挽狂澜于既倒,刮垢磨光恢复上帝之城的本来面目,则难逃被扔到巨大赌场的轮盘转前的宿命艺术家、巫师、先知、救世主、圣人、殉道者、改革家、解放者天界的赌场绝不比人间的更公道,命运的轮盘针多数停留在了异议分子、离经叛道者、精神病患、乱臣贼子这类宫格。一面要与千百代的故鬼幽灵纠缠,一面还要与时代肉搏,若输得漂亮,可以成为祭品被奉上时代的供案;倘若输得狼狈,则沦为时代的垫脚石,遭遇同时代人以及他们没完没了的子孙后辈的踩踏。鲁迅早说了,国亡的时候文人和美女往往做了替罪羊。回望20世纪的中国文人图景,如一部节奏倏忽变换、不时被打断的诗剧,其间穿梭着各式耀眼的、晦暗的、热闹沸腾又悲欣交加的背影,他们在一个社会政治急剧转换的变调和切分中,传承并塑造着这个国度的价值观念、情感方式以及社会风尚;在剧情的动荡推进中,他们最终抵达了那一代知识分子集体性的悲剧。这群活命于语言中的人类主体掀起的风暴至今未平,他们中一些人在死后仍在啜饮自己的悲剧。其中,以文字而获荣辱,反差之大者,无过周作人。舒芜研究周作人的整个人生,称其为未完成的悲剧。这个终身钻在线装书里的活古人,于1967年走完了他的人生,但他的悲剧远未随其去世而落幕。这个比东条英机年小18天,且长相有几分相近的文弱书生,有着一张颇具东洋味道的脸孔,细加察看,那表情是江户的,是歌麿的,是明末大城的,是左祖右社的旧北平的他喜欢的都是诸如民俗学、性心理学、女性学、儿童学、希腊旧剧、日本俳句这类轻而淡的软学问,闲适清淡里还透着浪漫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且其深谙平民趣味,保持着对咸鱼、软膏、香椿、野荠等一律吃食的喜迷,上知天文地理,下晓花鸟虫鱼。然而,自1939年3月26日受任日本侵略军麾下的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备员伪职起,这张原本韵味淳然的脸孔逐渐被折磨得羞辱不堪,日渐模糊。及至1947年以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剥夺公民权10年的前夕,黄裳在老虎桥模范监狱见到周作人已是东坡风貌不寻常他穿了府绸短衫裤,浅蓝袜子,青布鞋。光头,瘦削,右面庞上有老年人常有的瘢痕,寸许的短髭灰白间杂,金丝眼镜与想象中不同的是没有了那一脸岸然的道貌,却添上了满面的小心,颇有《审头刺汤》中汤裱褙的那种胁肩谄笑的样儿。以文化替代政治的50年代,寿多则辱的周作人亟愿死而速朽,人死销声灭迹;至60年代,贫病交加的他变卖日记,并公然宣称如果卖不出去,他就要托钵于市矣,其后期的散文也一变而为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了。生前就开始变卖日记,可对自己的附逆一事却始终讳莫如深凡大哀极乐,难写其百一,古人尚尔,况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说便俗,非唯不能,抑亦以为不可者也。面对窘辱,绝口不言,这一说便俗背后似有甘饮毒鸩的难言之隐和不希冀旁人理解的默然倨傲。一层玄妙高深的迷雾笼罩上了这张炼狱之火烘焙过后的东方面庞,它变得难理解、晦涩、前后不一,在驳杂哀凉之外又拥有了一种思想深处不可理喻的复杂性。以至于盖棺50年后,时代依旧追不上他的道德和审美逻辑,世人依旧难于辨清这个复杂幻象背后支撑的秩序、根由、意义和价值。有如一场自设的骗局,要解开其中层层相扣的暗纽,获得对周作人欲求和行为的理解,以及一张艺术化的人格剖析图,首先需要厘清他与周边世界的关系。诚如超现实主义绘画中所表现的那样,人物最重要的关系是他在世俗现实之外的真实关系。溪流旁的奈喀索斯看见了自己水中的映像,活命于语言中的人类主体无不在虚空中寻找承载自己的那条溪流,并疯狂抓取镜中的影像,以构筑一个有关自我的参照体系。黑格尔说人是一个自然意义上的黑夜,在周作人的参照星系中,霭理士可谓最重要的一颗星辰。1918年10月15日周作人在《爱的成年》一文里第一次译引霭理士的观点,此后他在文章中66次提及、翻译或引用霭理士,并终身宣称霭理士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霭理士的《性心理学》被周作人称作启蒙之书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个见解。某种意义上,周作人通过霭理士获得了那个被称作自我的幻想。仅仅一个幻象,一个遥相呼应的知觉,造就了一个有稳定意义的自我,及他者与自我的关系。以现代心理学的眼光来看,对周作人的重观不仅是对其外部图像的认同或否定,更要深入到其分离的身体及内部的感觉,从而获得拉康理论关于支离破碎的身体转向它的整体性的矫形术图像。霭理士作为一根拐杖、一个校正性工具、一个辅助图像的存在,满足了后世对周作人思想行动格律化的审美冲动,同时亦帮助世人驱散了那些萦绕在这个支离破碎形象上的种种舛误的知觉与偏见。
二
就像文学辞典中,由一个词的释义,引到另一个词,最后形成一条能指的链。周作人的词条,从自身的匮乏中出走,不断援引、触碰、勾稽霭理士,看到他者,并将其知觉作为一个整体。于是霭理士作为周作人的证词而存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人与人之间最慷慨善意的帮助,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甜蜜奉从的权力关系。在周作人的文字界与象征界里,霭理士作为一种映照,永远在场。1859年出生于英国克罗伊登市(Croydon)的霭理士,被称作他所处的时代里最文明的人。追随达尔文、斯宾塞、弗雷泽等博学家通才的传统,霭理士相信智性与情绪、科学与文学之间并非矛盾隔阂。他认为理性、思想恰恰依赖着感觉和习性的支撑与供养,而他超凡脱俗的均衡,使得他不仅投身饲文,同时成为一个严谨狂热的自然科学探究者,努力将诸如道德起源、生物学、性学、儿童学、医学、妖术史、民俗学等文理知识海纳百川,汇入自己的学术版图。他没有周作人那样对吃食的精到兴味,即便在他数以百万字的随性的日记里,也从未出现过与吃喝相关的只言片语。他是以吃知识为生的怪物。曾有一位女记者将他的形象传神地描绘为半羊半人的牧神,似乎只有这圣父与肉欲农牧神的结合体,能够囊括其渊深的学问与庞大的诱惑。像霭理士和周作人这样的天生老年人,你很难想象他们稚嫩的童年模样。细看两人儿童时期的照片,都不爱笑,怔怔的,木讷背后似有一种暗哑的悲伤。周作人出生时,有流言传开说他是老和尚投胎,不是头世人。霭理士则惊人地自两岁开始就有记忆,五岁开始读写,七岁便开始了周游至世界另一端的航海。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对政府花园中各类花草的学名及其属地,产生了强烈的考据兴趣。这个稚童在日记中不忘记录,一位名叫斯图尔特的绅士借给他一本美丽的富有启发的自然历史书。十二岁时,他甚至预备出版他的第一本书。似乎,某个中世纪的博物学家已在这具小小的身躯上附体。从十岁起,他就开始给每一本读过的书做笔记和注释。他的自传也更多的是其阅读自传而非生活自传。无论霭理士还是周作人,都过着一种建立在阅读之上的人生。活在纸笔上的人,对于世俗生活有诸多艺术高见,却始终缺乏投身其间的燃烧热度。霭理士的文字向来被称道为风和日丽。风和日丽有时也可以是缺乏激情的褒义表达。有研究者注意到,他最常用的两个词语分别是和蔼的和照耀的,其舒展有致的文风离不开伊比利亚元素的影响和风气的滋养。霭理士的父亲是一名船长,那种典型的、游荡与古板相结合的男性气质与海洋人格,是19世纪末大不列颠的特产。作为船长之子,霭理士一生都在另一座大海上游荡,他在《我的一生》中写道:我成为了道义之海的探险者,精神之海的先锋永不疲倦地追寻水域海平面以下的世界。这个流浪不止、自由不羁、极度冒险、多才多艺的灵魂认识到自己继承了海员的独特个性、远见及广阔视界。他的著作很少写到大海,但他最迷人的篇章无一不沾染着海蓝的气息。据说杰出人士的母亲无一例外都是伟大的天使或伟大的恶魔。如果有人来专门研究伟人的母亲,那大概会是极有趣的课题。据传记作家斯图尔特(John Stewart Collis)观察,霭理士的母亲不同于那些时时感受到女王注视的维多利亚妇女,为了维持体面,极尽所能地为周边人创造悲剧。他举出约翰拉斯金和D.H.劳伦斯的母亲为例,她们尽最大力量去摧毁她们的儿子,并几近成功。幸运的是,霭理士的母亲尽最大力量保全了霭理士的天性。伟大母性的光影和力量,使得他终其一生都对女性抱有天然的同情和美好的信仰这同情和信仰成为一种纯粹的直觉,它几乎像霭理士一笔巨大的债务,一生都要向第二性偿还。霭理士在其自传中坦承,他一生无法向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称呼最亲爱的,且无法向任何人承诺至死不渝的爱情。这个对爱实验终身的人,是否恰是一个爱情的怀疑主义者?或是一个无爱信仰的隐秘追随者?或者,只能说他的人生是一束矛盾。12岁时,霭理士爱上了舅舅家黝黑健美的女儿艾格尼丝,她年芳16,他们时常在晚餐后一同去林荫道上散步,姑娘偶尔会让霭理士挽着她的手臂,如同挽着一个小小的淑女。可她不知道,这些时刻打开了一颗积满爱矿的心灵。霭理士日后用神秘的笔调回忆起那倾注了全部纯情的少年时刻一次生命中的偶遇释放了他的神智,令其与遥远祖先们共舞。那不知情的女孩,她顽皮的手就这样开启了那探究宇宙的黑暗之窗。而这一切,无论如何,与她无关了。他们当了一阵子笔友之后便中止了书信。霭理士感谢他的祈祷没被上帝听见,然而那扇黑暗之窗却对他蛊惑终身。1889年,他加入了伦敦的人类学会,次年读到了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精神心理学原则,并受其影响,认为情绪与身体的变化是同一的。自从霭理士从澳大利亚回到大不列颠,他就一直在写一本名叫《男与女》的书,有意思的是,他那时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书中大量关于男女生理免疫学的描写,都来自于他和女作家奥利文(Olive)之间有关秘密的交换和探讨。这本册子很快就像一则无人问津的帖子般折戟书海。不过一本书有自己的命。谁也没想到,《男与女》后来连续加印了四版。在《男与女》这本五百多页的霭理士口中的小书中,他综合古今中外各类知识,探讨男女的生理差异及生理差异驱动下生发的心理异同。其内容新奇博杂,很难说它究竟是科学还是诡辩。其中探讨话题诸如:盆腔的进化关系到性、情感、头骨以及大脑的进化;触觉、痛觉、味觉、听觉、视觉以及色听;血液、呼吸、排泄等新陈代谢对霉素、毛发、色素、腺体、声音、胃等脏器的控制;月经的主宰功能,等等。斯图尔特认为,他由此引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女人何以是女人,在凿实的医学、生物学基础上,不乏神秘主义的玄学讨论,甚至单列出一章专门探讨催眠现象。霭理士同时也是第一个公然拿毒品做实验并加以描写记录的欧洲人。当梦未醒之时,它与真无异,生活亦如此,只要还在继续,它就是真实的,通过吞食一把草药,打开身体内部的明灯,凝视黑暗之窗。他本人曾在寺庙里尝试仙人球毒碱等各种致幻性植物,借此内观身体的变化及奇异的幻象。他一面称颂致幻剂带来的视觉的仙境,一面不乏严谨地总结道:真正的极乐那些源自于虚无的馈赠,无不需要以一定程度的健康损害作为交换。致幻药如此,性亦是如此。在时而诗意、时而故弄玄虚、时而平实晓畅、时而博大精深的文字背后,霭理士擅长玩弄一种迷惑的愉悦。他相信性是上帝赠予人类的最神秘的礼物,努力对维多利亚时代落后的性观念补偏救弊。不仅宗教是一种神圣的神秘,爱亦是,艺术亦是。毋庸置疑,霭理士巨象式的写作对20世纪初的欧洲及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柳叶刀》杂志(Lancet)认为,性这一精微的主题,在霭理士手中被处理得既彻底又体面。罗宾逊(Paul Robinson)总结说,霭理士在性的现代化上作出的贡献,可以等同于马克斯韦伯之于现代社会学,或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之于现代物理学。同时代的性学大师还有有性学之父之称的爱文布洛赫(Iwan Bloch)、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Magnus Hirschfeld)、詹姆斯欣顿(James Hinton)等。此后又有如撰写性学报告的金赛(Alfred Kinsey)、性教育研究专家威廉马斯特斯(William Masters)、弗吉尼亚约翰逊(Virginia Johnson)等后继之人,他们一同塑造了那个时代人们对性的看法及日后的社会风尚。早年的霭理士着迷于布尔热(Paul Bourget)关于爱之心理的分析,1885年他狼吞虎咽读完了两卷本的《现代心理学》(Essais de Psychologie Contemporaine)。1890年夏,霭理士终于得到了他的医学学位。同年3月,霭理士出版了一本后来影响深远的著作《新精神》(The New Spirit),其中包括了五篇散文,分别评论狄德罗、海涅、惠特曼、易卜生以及托尔斯泰,其中涉及人类学、社会学、政治科学。他始终不忘讨论女性问题,同时论及艺术将取代宗教成为社会情绪的闸口。由于书中大量关于女性解放的激进观念,一度有流言传说《新精神》的作者是个女人。有当年的批评家描述霭理士是一个新兴的多神教徒(neo-pagan),他大约36岁左右,高个儿,有一张理想主义者的脸、多且不净的毛发、宽阔的额头,两眼分得很开,脸上偶尔掠过迷人的微笑,但多数的时候是凝重的,甚至忧伤。他是那种极为谦逊孤僻的人在社会中害羞甚至紧张。除非不得已,很少作公共发言。而他的阅读,却特别关注边缘、出格之异类,可以说思想摩登至极。他关于新兴时髦的社会主义、自由性爱、无政府主义等革命性观念的看法,已将他与同时代的英国作家们区分开来。霭理士当年那些激进的观点,如今一天天变得可行起来,我们的时代在追赶他。怀德弗兰克(Waido Frank)这样的研究者认为,只有通盘读遍霭理士全部的大部头,才能替那些打破盲目崇拜的沉默进行辩护。大师在聪明之外更需要的是笨。霭理士七卷本的《性心理学》(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笨重而迟缓,非常吓人,其中《性与社会》一卷格外重要。《性心理学》出版后,一时间伦敦疯传霭理士是一个隐秘的同性恋者,在他跳出来澄清否认之后,人们又鼓唇弄舌在坊间暗传他是个无性的男人,一个全然的处子。一个对于性有着如此彻底、极端探究的男人,却有着极端纯净、晚熟的青春。一种全然的天真伴随其一生。1881年,《摩登思想》刊登的文章《何谓纯洁》引发了霭理士的思考,他继续发展了詹姆斯欣顿的思想,重新考察了纯洁一词,在压抑古板的维多利亚社会风尚中发出了尖锐的声音:纯洁并不意味着节欲。某种意义上,他颠覆并重新定义了纯洁。所谓性道德,仅是人们的一种想象。几乎像一场漫长的心理实验,霭理士一生与诸多女性建立起了以坦诚倾听为机制,以自由为宗旨,实验性的爱之人生。他宣称自己一生从未失去过一个朋友。从各种现存史料来看,他也的确具备维护各式各样坚贞不渝的伟大友情的特殊天赋。研究者丁英格(Dean Inge)声称霭理士是一个理解的天才,据说比较起各种数学天才、语言天才、运动天才那隶属于世上最罕见的天才类别。他又深受詹姆斯欣顿思想的影响,坚信为女性服务的必要性。用流行的眼光看,赞他为史上最牛的男闺蜜,不足为过。早年的霭理士迷恋比较成熟的女性,他喜欢和比他年长的女性一道,这让他能更加温柔地对待对方。少年时,他一度与姐姐建立起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在一封给姐姐的信中,他坦承,当我们以为自己无比正确的时候,我们往往大错特错。那是一个新女性崛起的时代,新女性的摩登、自由、叛逆、独立,绝丝不输当今妇女。南非女作家奥利文、支持同性恋的激进学者伊迪丝(Edith)、计划生育的最初倡导者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等几位女权主义干将,都曾与霭理士建立起实验性的恋情、友谊或者婚姻,其间充满对情感的深度及性的黑洞的激情探索。这些先锋实验,很难用道德上的对错横加裁定。他们对于爱之信仰的酌情和无以复加的理性烈焰,锻造出无比辉煌的爱的极限运动。其中,灵魂伴侣奥利文可能是对霭理士剖析最深刻,总结最彻底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即便作为一个霭理士研究者,奥利文也是无可比拟的。1887年1月13日,奥利文写道:是的,霭理士有着奇怪保守的精神,他的悲剧在于,外人无法感受到他美好精彩的灵魂,这精彩只在你靠近他时电光火石般闪现。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人类最高贵的灵魂。1889年2月5日她又写道:他是最为纯洁高贵的灵魂之一,世人不懂得他。也是奥利文一直鼓励霭理士不要放弃科学研究,她告诉他,他的科学才华将会救赎他的文学。在奥利文的影响下,1876年至1888年间,霭理士完整记录下了自己所有的春梦。此后的50年间,霭理士倾听了遍布英格兰群岛、数以万计的女性们半个世纪的梦境她们给他写信,事无巨细地交代自己梦中的细节,寻求他的破译、他的解困、他的安慰。至晚年,霭理士已拥有数目吓人的女性拥趸,女人们无法抗拒来自于这一圣父与肉欲农牧神结合体的诱惑。在1923年,欧洲 、美国的文艺妇女们几乎人手一册,都在狂热阅读新出炉的《生命之舞》(The Dance of Life)。短短一年半时间,这本薄册子为霭理士赚得1000英镑巨资。传记作家斯图尔特说:今日性学著作轻而易举登上畅销榜单,霭理士功不可没。然而他自己的性心理研究并没有给他带来金钱,正如他解决众生的性问题,却无法救赎自己。真正的艺术家寻求的并非一己之得救。霭理士尊崇如罗素式的自我拷打、奥古斯汀式的自我泯灭、卡萨诺瓦式的道德冒险,他在自传《我的一生》中极尽所能地不作保留与粉饰。他将坦诚记录一生的内心生活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工作。某种意义上,他的同性恋妻子、他的悲剧婚姻、他的一世得失,都成为了霭理士的研究样品和文学作品。关于霭理士的婚姻,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有段精彩述评:这位性学先知,庆祝开花却忘记结果;这位专注于自我的单身汉,他的婚姻是对婚姻的否定;他节制的性生活就像拿破仑的脉搏一样缓慢。(据说拿破仑的脉搏从未超过每分钟62次,拿破仑声称,他还从没听到过自己的心跳。)自认为可以绝对坦诚,毫无禁忌谈论性的霭理士,对他自身的生理问题绝口不提,他推崇罗素的坦荡,但他永远没法赶得上他。很难说,一个同性恋妻子对于丈夫霭理士而言是一场灾难,抑或,这个独特的女性对于毕生探索性心理学的霭理士,恰是一把打开黑洞的钥匙。性心理学,作为一门如入永夜,被长久压抑的、最古老又最新鲜的学问,一方面集合了祖先身上早已有之的原始问题,另一方面又需要吻合新的时代精神及与之匹配的新人类的感官比率。如此一门包罗万象,同时滞本塞源的学问之更新,所需不止是艰苦探索它的锤炼亦如干将莫邪剑的锻造,少不了跃入火中牺牲的人肉药引。霭理士肉身献祭,供奉出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婚姻,成为了文字使命的殉道者。在谈到人的基本需求时,奇治哥顿说伟大之爱的沐浴莫过于毕生浸泡在他的工作之中。1909年8月7日,霭理士抄下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的句子:我自出生起就被布置的作业已经完成。他30年的文债终于可以放下,他再也不用害怕七卷本的《性心理学》未完身先死,他感到充满深沉的欣慰我已做完这项人类需要的,且只有我适合去做的服务,去建造世界,从唯心的内向性途径建造解放人类的精神。作为交换的循环,霭理士在中国需要一个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