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梦--梦觉边缘的启示
囡囡
我的星星
你静静凝视着群星
多么希望我就是那夜空
也凝视你,以千万颗眼睛
--柏拉图情诗
北欧、肥腴月湾、爱琴海沿岸、尼罗河畔凡是神话发达的地方都流传着一则类似的故事,虽然情节各异,地理风貌和民族想象变化多致--有一位神,他死了,却又再生复活;他的死给大地带来新的生机。在牛津教授古典文学的年轻学者C.S.路易斯,将这些神话玩味再三,仿佛听见上帝要传递给人类道成肉身的中心信息,亘古以来,反复沿着人类意识的幽峡不断回荡。他得出一个结论:原来,神借着各族神话,托梦给人类,作为信仰奥义的先声。换句话说,当基督从死里复活时,许多民族共有的神话成了事实,人的梦境成真了。面对这样伟大的神迹,路易斯以掷地有声的文字,为我们揭示出这一神迹的历史意义,给欧美知识界造成很大震撼。
基督教的核心是一则变成事实的神话,那则关于一位死去了的神的古老神话,从传说和想象的天国里,下降到地上的历史中来(却仍保留着神话的色彩)。这件事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并在历史中造成清晰可辨的影响,使我们超越了无人知道死于何时何地的异教神话,臻入一位在彼拉多手里被钉死的历史人物。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的确,基督从死里复活,显明他是神进入人类的历史,为要完成人的救赎--这道成肉身的神迹,超越了神话,使神话变成事实;但是,另一方面,路易斯提醒我们:
这则神话变成事实之后,并非就不再成其为神话,这就是一种奇迹了。若想做个真正的基督徒,我们就必须一方面同意上述的历史事实,一方面用欣赏一切神话所需要的想象力,接受其中所含的神话成分(虽然它已成为事实);这两者同等重要。基督教神学中闪耀着神话的光辉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正因道成肉身拥有神话的特质,对其中所蕴含的启示要能充分领悟,人必须在理性的认知之外,驰骋想象,深入体会,让终极真理具象地映现在知感全域。这项努力,单靠神学的演绎、教义的讲述,容易流于空疏。或许基于这种认识,路易斯在写完一系列成功的思想作品,并以犀利的言论、深刻的文化省思,向崇尚理性思考的20世纪人透彻剖析基督教的可信之后,便专心致力于虚构文学的创作,成果包括三本幻游小说、童话故事集《纳尼亚传奇》和取材自希腊神话的《裸颜》。如果说路易斯的思想作品拭除了人的理性障蔽,让人能透过清晰的思考,赏识基督教适应人心需要又与真理相合的本质,那么,他的虚构作品则可以进一步荡涤人的情性,激发神思、想象,藉着具体的情节,引导读者入窥救赎的境界。其中又以《裸颜》这一部恰以死而重生为主题的神话小说,最能全面反映他的救赎神学、宗教视野和艺术成就。
他的挚友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认为《裸颜》与《人的绝灭》(The Abolition of Men)堪称路作双璧;欧文巴菲尔德是路易斯在牛津时的前期学长,路氏称他为在我非正式的师长中,最睿智、杰出的一位。自牛津毕业后,巴氏续承父业,在伦敦从事图书代理业务,后来替路氏处理与版税有关的法律事务。退休后应聘往美国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有关诗歌用语及文学想象的论述颇受学界推崇。他与路易斯的友谊被誉为20世纪文学交游中的典范之一。所指誉词见于《光照路易斯》(Light on C. S. Lewis)之序,收录于1989年出版之《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 S. Lewis)一书第29页。批评家也大致同意路氏自己的看法:在他所有的虚构作品中,《裸颜》写得最精湛、细腻。更有学者以专书说明《裸颜》如何解开理性与想象的纠结,为西方读者提供睿智的指引。见彼得薛柯(Peter J. Schakel)所著《路易斯作品理性和想象的关系:〈裸颜〉析读》(Reason and Imagination:On C. S. Lewis - A Study of Till We Have Faces,1984)。许多人从《裸颜》中见识到路氏直追现代小说经典的叙事艺术,纷纷为他的早逝(65岁)叹惋不已,甚至说:他应该早点写小说。
那么,面对路易斯这部寓意深刻的神话小说《裸颜》,我们应该怎样读它呢?1936年,38岁的路易斯出版《爱的寓言》(The Allegory of Love),探讨中古侠义爱情的源流,旁征博引,立论精辟,奠定了他对寓言研究的学术地位。拉丁诗人笔下的赛姬,被父王遵照阿波罗神谕,暴陈山巅,供龙攫食,与初民社会代罪羔羊式的献祭,并无关涉;但是,路易斯借用古典神话,刻意把赛姬(伊思陀)塑造成一位基督型的人物。由于她超凡的美丽和善良,当国中遭遇瘟疫时,人们交口相传:经她的手一触摸,疠疾可得痊愈。于是,民众把她当作女神膜拜。这一风潮触怒了当地主神安姬的祭司,借口她是引发天谴的因由,认为若要拔除饥馑、瘟疫、兵燹的多重祸害,必须将她献祭,绑在阴山顶的一株圣树上,作为山神的新娘。对这一牺牲的角色,赛姬坦然接受,一方面固然有一人死万人活替百姓受难的壮烈情怀,另一方面更为了因此便能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憧憬--与阴山所象征的生命本源合而为一--内心欣喜莫名。外表看来,整桩献祭的事件原是一出政教斗争的荒谬剧,对她而言,却宛似一趟归程,带她回到那自己灵魂久已向往的宫堡。就这样,借着故事新诠,路易斯赋予赛姬的神话一道与基督教信仰遥相呼应的寓言含义,俨然以实际的神话拟构宣示他的前述理念--神话传说原是神向人类托梦,其中隐含真实信仰的影子。循着这条线索读《裸颜》,它简直就是一部扎实的启示性著作。
万象纷呈,人世无常,任何时空的人类,为了认知及求生,往往需要信靠宗教。同样的需求投射在不同的祭典和信仰中(安姬有一千种面目)。路易斯透过葛罗人的信仰(崇奉性爱与生殖的女神安姬--与希腊的阿芙洛狄忒、罗马的维纳斯同属地母型神祇),刻画了一切宗教共有的现象,包括仪式的意义、献祭的动机、神话的形成、政教的冲突、信仰给人性带来的升华等等,甚至不避讳初民用以祷求丰收的淫祀。此外,更重要的,他为葛罗这个蛮荒小国设计了独特的时空背景,把它放置在小亚细亚边陲,黑海附近,未受古典文明熏陶的地域;又让故事发生在苏格拉底亡故和耶稣基督诞生之间,也就是希腊理性文明逐渐往周围世界传布的时候。路易斯发挥历史的想象,塑造了这个半开化的国度,既合史实又富于象征。他用这样一个正逢野蛮与文明交接的社会为背景,借着当地原始信仰与理性主义间的彼此激荡(大祭司和狐之间的辩论),化冲突为和谐,经由故事讲述者奥璐儿女王终其毕生上下求索,把比这两者更充分的启示勾勒了出来--也就是一个既能满足古代宗教信仰的献祭要求,又能符合希腊理性主义竭智追求之伦理目标的宗教。从渐进启示的史观看,这样的宗教正是最纯全的宗教,它包含了一切信仰追寻的极致。当然,它遥遥指向那不久即将进入人类历史,由道成肉身的神,替人流血牺牲,又从死里复活,把得赎重生的生命境界向人开启。路易斯称这为真实的信仰,并在一篇论述文字中,辨析如下:
它完全合乎伦理,却又超越伦理;古代宗教共有的那种献祭与重生的主题,以不违逆--甚至超越--良知与理性的方式再度出现。在这当中,唯一的真神自显为永活的造物者,超绝于万物之外,却又居摄其中。这样的一位神不仅是哲学家的神,也是奥秘派和野蛮人的神,他不仅满足人的理智和情感,更且照顾了各样原始的冲动,以及超拔在这些冲动之外卓荦如山的一切属灵憧憬。
《裸颜》可说是上述识见的戏剧化呈现,特别落笔从懵懂进入醒悟之前,所谓梦觉边缘(half awakening)的信仰追求。
但是,《裸颜》之撼人心弦,并不仅在于随情节的进展,披露在读者眼前那逐渐开阔、深邃、清朗的神圣视野。真正令人感动的,是奥璐儿女王这个容貌奇丑、智慧超群、身手矫健,不让须眉的女人--她的情感起伏,她对生命真相锲而不舍的寻索,及至暮年的觉悟和蜕变--换句话说,她个人灵魂的挣扎、自剖与重生,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赛姬的神话原本就是一则人神相恋的故事,更因赛姬(Psyche)意为灵魂,自古以来,这则神话始终发人深省,人们反复推敲其中的寓意,觉得它所反映的正是灵魂对神性(divine nature)的向往与渴慕,而赛姬被逐出神宫后的受难过程,恰好象征灵魂与神合一之前必需经历的重重考验。其中,知性的磨炼(谷种分类的寓喻)只算是最初步的功课。路易斯套用这则神话作为《裸颜》的基本情节,所要刻画的正是灵魂与神复合的经过。这当然是基督教信仰的主要内容之一,而仔细端详奥璐儿的悟道过程--从惊觉自己原来也是安姬(不只容颜,连灵魂也一样丑陋--贪婪、自私、善妒),继而体会出道德修养对改善安姬似的灵魂其实毫无作用,至终于蜕变成赛姬(当赛姬通过考验与神复合的刹那,也就是奥璐儿变颜得荣的时刻,因为多年来,在现实世界,奥璐儿挨忍着对赛姬的思念,焚膏继晷摄理国政,包括最后的著书申诉,其艰巨程度与考验性质,绝不亚于赛姬为要赎回神的眷爱所需完成的各样超凡任务。女王奥璐儿的生活与被逐的赛姬其实没有两样,等于在替赛姬分劳。原来,神对奥璐儿所说的预言--你也将成为赛姬--背后隐藏着一道属灵的奥秘:根据替代的原理,生命在爱中融汇交流,能够彼此分担痛苦、共享成果,在真实的人生中,路易斯本人曾经具体地经历替代的奥秘。不忍见所爱的妻子受骨癌折磨,他祷告神让自己承担她的痛苦。果然,乔伊(路夫人名为Joy)痛苦减轻,路氏自己却罹脚疾,医生诊断病因:缺乏钙质。就像狐所说的,是奥璐儿承担苦楚,而由赛姬完成工作)--这样的悟道过程隐约含有基督教信仰的痕迹,尤其吻合原罪与靠十架救恩使灵魂得赎(神替人死,代人偿付罪责),而人得救之后应与基督同背十字架的奥义。
路易斯刻画奥璐儿个人的悟道所采用的笔法仍是先前所提到的:透过古代神话勾勒在梦觉边缘呼之欲出的启示。书中的这段句子在未来遥远的那一天,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悟觉,原来,他们一向如此美丽读来恰似旧约中的预言日子将到,我要与以色列家和犹大家另立新约(《耶利米书》31∶31)、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以西结书》36∶26)。从释经学的角度看,路易斯对古典神话故事新诠的寓喻读法,十分近似基督教传统的预表解经法。依一般解释学的说法,这种旧文衍生新义的现象,其实便是先前发生的事件,事后看来,会产生比事发当时所能领悟的更为充分的义理见雅歌出版社出版路氏论《诗篇》的中译《诗篇撷思》(Reflection on the Psalms)第10章。。狐的幽灵在异象中对奥璐儿所说的神圣的大自然能改变过去,尚无一事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存在着,指的就是类似的事。当充分启示的亮光一出现,许多事物真实的面貌便显现出来,这是《裸颜》的中心思想,也是《裸颜》的叙事技巧。就奥璐儿而言,这件事发生在她透过理性与神抗辩到底,却不知不觉揭开自己灵魂面纱的刹那。真切的自我认识与认识神是同时发生的。这样看来,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在这本小说中可说达到极圆融的地步,所以,对这本小说非常激赏的欧文巴菲尔德特别提醒读者,千万别把它当作纯粹的寓言读,它其实是一部把创作神话的想象发挥到极致所写成的作品。的确,读《裸颜》若仅止于从中捕捉与教义相合的寓意,进而揣摩大师如何移花接木,巧借赛姬神话架构现代福音,这种寓喻式的读法虽然有趣,却辜负了路易斯的创作原旨,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把赛姬神话淡化为教义,而在把被教义化了的信仰还原为耐人寻味、需要人用心灵加以体会的神话。
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一本讨论如何辨别好书、坏书的著作中,这样推许阅读的功能:
文学经验疗治伤口,却不会剥夺个人拥有个体性的权利。有些在聚会中感染到的群体情绪也可以疗伤,但往往会使个体性遭到破坏。在群体情绪中,不同个体原本分隔的自我融汇合流,我们全都沉浸回到无我(自我未产生前)的境界中。但在阅读伟大的文学作品时,我则变成一千个人,却仍然保有我的自己。这就像希腊诗中所描写的夜空,我以千万颗眼睛览照万象,但那用心谛视的仍是我这个人。在这里面,就像在崇拜中、在恋爱中、在将道德付诸行动中和在认知中一样,我超越了自己,却也从未这样实现自己。
但愿读者在阅读《裸颜》时,有同样的感受。
--曾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