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诗刊》创刊号时的惊讶,一是其阵容之强大,毛泽东主席十八首诗首发《诗刊》是轰动性的诗歌事件,这已载入各种诗歌史;二是艾青、冯至、徐迟、闻捷、萧三等人的诗作,重读仿佛回到当时的历史现场;但最令我惊讶的是,《诗刊》创刊号刊登了当时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已有广泛国际声誉的聂鲁达的两首诗歌《国际纵队来到马德里》《在我的祖国正是春天》,翻译者分别是袁水拍和戈宝权。另外,仿佛是与诗歌格局配套,评论既发了张光年的《论郭沫若早期的诗》,也发了吴伯箫的《记海涅学术会议》,国内国际一视同仁,这些,都可见《诗刊》一创刊就显示了开放性和国际视野。
因为好奇,我随即查阅了接下来的《诗刊》,希克梅特、阿拉贡等人的诗作也赫然在册,由罗大冈等人翻译,当时,这些诗人都正处于诗歌创作的黄金期。《诗刊》复刊后,继续刊登在世的世界各地的诗人诗作,1979年9月号刊登了荒芜翻译的盖瑞司纳德的诗作,盖瑞司纳德现在一般翻译为加里斯耐德,是美国自然诗歌的代表诗人,当时翻译的诗作选自其刚出版的诗集《海龟集》,并且前面还附了一个简短的译者前记,介绍了司纳德的生活经历和生态思想。可以说,《诗刊》一直和世界诗歌保持着同步。
新诗与翻译的关系之密切,众所周知。确实,新诗从一开始就受到来自翻译的影响,甚至可以极端地说没有翻译就没有新诗。新诗革命一开始就只是观念革命,理论先行,并没有具体实践,所以胡适才尝试性写作《白话诗八首》,刊于《新青年》1917年第二卷上,没想到引起轰动,一鸣惊人,但其文本之粗糙,也饱受批评。不过,新诗革命还是拉开了序幕。胡适白话诗创作的真正成功之作,是1919年他用白话翻译的美国流行女诗人蒂斯代尔的诗作《关不住了》,刊登于《新青年》1919年第六卷,被众诗友高度赞赏,效果之好,以至胡适自己一直把这首翻译诗称为中国新诗的新纪元,觉得自己的新诗理论和创作实践都有了范本和方向。
朦胧诗也是从翻译诗开始的。诗歌界有一个相当广泛的共识,即没有翻译就没有新诗,没有灰皮书就没有朦胧诗。被公认为朦胧诗起源的灰皮书,是指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只有高干高知可以阅读的、所谓供内部参考批判的西方图书,其中一部分是西方现代派小说和诗歌,早期的朦胧诗人们正是通过各种途径接触到这些作品,得到启蒙和启迪,从此开始他们的现代诗歌探索之路。灰皮书在文艺青年中秘密传阅,激发了许多热血沸腾者的诗歌梦想,从模仿开始,一轮现代诗的创作热潮掀起,激发了众多年轻人的创造力,朦胧诗人因此脱颖而出,引起关注。翻译家一度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学英雄,马原、王小波等人甚至认为是他们创造了另外一种文学史。
进入21世纪以后,翻译对中国文学和诗歌创作的作用和影响力有所减弱,中国当代文学本身成为世界文学中最有活力和创造力的部分。在此之前,中国诗歌一直说要走向世界,其实,我们就在这世界之中。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世界与我们自己。
2014年,我到《诗刊》工作后,负责编务,慢慢发现一些问题,比如《国际诗坛》栏目,喜欢刊登经典诗歌译作,原因是认为经典诗歌更少争议。但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认为,经典诗歌翻译的版本很多,无须《诗刊》再增加一个新的版本,而且也不见得比老版本翻译更好。另外,《诗刊》作为一本以发表新创作作品为主的刊物,翻译也应该与时俱进,关注世界各地那些当下正活跃着的诗人,他们才是最具活力和潜力的。另外,还有一个我没有公开说的私心,我认为《诗刊》要想取得国际声誉,就应该发表当下国际最具创造性的诗人作品,通过这些诗人诗作,将《诗刊》影响力辐射到世界各地。而且,随着其中一些诗人诗作经典地位的逐步奠定,《诗刊》也就能获得其国际性诗歌大刊的历史地位。
于是,我开始和栏目负责人、诗人也是翻译家赵四探讨,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表示同意,并着手和国内最著名的各语种诗歌翻译家联系,英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日语韩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等,我们搜索了一遍,让他们联系推荐各语种当下最优秀的诗人诗作。2017年,我们就实现了愿望,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加拿大诗人洛尔娜克罗齐、瑞士诗人菲力浦雅各泰、美国诗人比利科林斯等各国代表性诗人的最新诗作,迅速出现在《诗刊》上。
随后,我力主在《诗刊》年度奖中设置一个国际诗坛诗人奖,要求获奖诗人必须来中国领奖,本来我们最钟意的2017年度获奖诗人是尼卡诺尔帕拉,著名的反诗歌理论倡导者,智利大学教授,多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但他因年事已高,那一年突然去世了。所以,《诗刊》首个国际诗坛诗人奖就奖给了加拿大女诗人洛尔娜。克罗齐,她被誉为当代加拿大诗歌的标志性人物之一,获得过加拿大最负盛名的总督文学奖,迄今已出版十七种诗集,中国也翻译出版过她的诗集。她的诗歌涉及家庭关系、女性身份与野性自然,《加拿大书评》曾称她为英语世界最具原创性的现役诗人。2018年度国际诗坛诗人奖则奖给了西班牙的胡安卡洛斯梅斯特雷,在西班牙本土和拉美世界拥有相当的影响力、号召力,多次到过中国,颁奖时,西班牙驻华教育官郝邵文专程陪同梅斯特雷到会并致辞感谢。就这样,《诗刊》的《国际诗坛》栏目真正引起了国际关注,参与到了世界诗歌的共同建设与创造之中。
2018年8月,《诗刊》抓住网络全球化进程,推动当代新诗参与世界诗歌的共同发展。《诗刊》所属中国诗歌网与美国华盛顿同道出版PATHSHARERS BOOKS(出版有季刊21st Century Chinese Poetry)签订协议,合作开展汉诗英译活动。中国诗歌网设置专门栏目《汉诗英译》,由美国同道出版社组织翻译,将《诗刊》与中国诗歌网的最新优秀诗歌及时翻译成英文,每天推出一首。在中国诗歌网推出后,同步发表于美国诗歌网站21st Century Chinese Poetry(网址www.modernchinesepoetry.com)。至目前为止,已有六百多首诗歌被翻译成英文,通过网络,中国当代新诗真正做到了与世界同步。在关于这次合作的申明中,有这样一句话:一百年来,汉语新诗的发展与外国诗歌及其翻译的影响密不可分,但双方的互动也始终存在不对等的问题。随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崛起,当代汉语诗歌期待在更广阔的语境中发声,同世界文学达成愈加丰富的交流与对话。交流与对话,才是诗歌共同建设、共同创造、共同发展之路。
中国当代诗歌,其实始终在世界之中,是世界诗歌中最活跃的部分,也是最有可能带来新的惊喜与新的创造性的部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保持这种激情、同步感与持续性,在相互交流相互对话相互激发相互融合之中,创造当代新诗的辉煌时刻,推动世界诗歌掀起新的激流与浪潮。
我们编选出版这一本《新译外国诗人20家》,也是这一努力的组成部分,所选诗人诗歌均来自《诗刊》的《国际诗坛》栏目,希望得到广大诗人和读者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