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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漫漫经年,灯火如旧。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指战沙场,恣意轻狂。
他把全部柔情赠她:宁宁,我站在你这边。
漫漫经年,绿梅暗香。
清正廉明的张大人,藏情于心,疏离克制。
他揽十足愧疚于她:娘娘,我爱重您。
漫漫经年,人间雪重。
疯魔偏执的谢帝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留一分清醒护她:姜雪宁,我是你的。
一座坤宁宫,两世荒唐梦。
刀山血海、万倾江山,这一次,换我陪先生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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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时镜,金榜古言作家。
曾自白:枯藤破衲师何事,白酒青盐我是谁?码字、写文,讲故事,闲是、闲非,懒得管。已出版作品《我本闲凉》《我不成仙1-5》《坤宁》
新浪微博:@窗下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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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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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黄粱梦,笼中心
章 交握
第二章 宫花
第三章 设计
第四章 机会
第五章 相救
第六章 无眠
第七章 刺杀
第八章 狂言
第九章 还钱
第十章 嫉妒
第十一章 兄弟
第十二章 两清
第十三章 亲吻
第十四章 将离
第十五章 蜀中
卷二 新雪里,追前尘
第十六章 非礼
第十七章 误解
第十八章 涉险
第十九章 梦魇
第二十章 浮沉
第二十一章 战起
第二十二章 轻薄
第二十三章 破绽
第二十四章 霍乱
第二十五章 解刀
第二十六章 谋世
第二十七章 会战
第二十八章 弑杀
第二十九章 新朝
第三十章 坤宁
番外 此心寄予明月知
番外一 大婚
番外二 余响
番外三 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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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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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句摘抄】
1.谢先生,你教过我读书,写字,弹琴,做人。可从今往后,换我来教你,教你怎样好好地去喜欢一个人,好不好?
2.“不怕猫了?”?“猫哪里有人可怕?”?“那雪呢?”?“总会化的。
3.她向姜雪宁笑,一双眼灿若星辰:“宁宁,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关时,带着这抔故土来迎我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4.谢危手中还执着那几份答卷,心底却生出些许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没接他的话茬儿,只道:“姜大人养不好,不如给我养?”
5.谢危一身道袍猎猎作响,立在嶙峋的山岩上,问他:“你也属意于她吗?” 他停步,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顿地道:“我爱重她。” 那真是他坦荡的一刻,甚至抛去了所有的负累,得到了一种全然的释放。
【精彩书摘】
章
交握
常言道,人生有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然而此时此夜,或恐还要加上第五喜,那便是“坐牢遇劫狱”。天下真是没有比绝处逢生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一眼望去,牢狱之中都是人,许多是犯下重案的待审死囚,一见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欣喜若狂,或者用力地摇晃着两旁还未打开的牢门,或者从里面奔出来大声呼喊着什么。
一群人声势浩荡地朝着天牢外面冲去。其中有那么几个身穿囚衣还未来得及脱下的人,反常地逆着人潮,手里都攥着柄长刀,正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找寻。
这些人明显不是天教的。有一些牢房他们看过后就不再驻足,有一些却是问得里面的人是谁后,便或是提刀或是用从狱卒身上摸来的钥匙将牢门打开,放人出来。
但他们越往后走,神情便越焦急。
姜雪宁被人潮裹挟着,也被张遮拉着手,一路往前走时,不经意抬头一看,便发现了这几个异常的人。她总觉得这几个人像是在找人,于是目光不由得悄然跟随在了他们身上。
又往前转过了几间牢房之后,几个人忽然看见了什么,向着中间一间牢房里喊了什么。
在这种所有人都亢奋起来的时候,里面竟然静坐着一个男人。脏兮兮的囚衣穿在他身上,也不知多久没有换洗过了,满满都是污渍和血迹,一双脚随意地随着两腿分开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躯则向后倚在乌漆漆的墙面上,两手手腕压着膝盖,手掌却掌心向下从前方低垂下来。
一条粗大结实的锁链锁住了他的脚踝。长长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披散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庞。他像是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动静,甚至没有往外走一步。直到那几个人喊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牢门迅速被人打开。
男人从地上站起身来,身形竟高大而魁梧,也不废话,都不用那几人帮忙,弯腰伸手,两只手掌用力地握住脚上锁着的铁链一拽,只听得“当啷”一声,粗大的铁链竟被硬生生地扯变形然后骤然断裂,足见此人力气之强悍。
姜雪宁还朝前面走着,远远瞧见这一幕便眼皮一跳。
这囚牢中本是混乱喧嚣的场景,该是谁也没时间顾及谁。岂料那蓬头垢面的男人似有所觉一般,竟然在这一刹那抬起头,向着姜雪宁的方向望来,锐利的目光鹰隼似的,在他的乱发缝隙中闪现。
姜雪宁后背一寒,只觉这目光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漠然与残忍之意,是那种刀口上舔过血的穷凶极恶之徒才会有的眼神。然而,她已经来不及细究。
只这片刻工夫,他们已经转过拐角,到了天牢门口,朝外头一拥而去。
押解勇毅侯府的兵士刚去,天牢守卫正是松懈的时候,被天教教众打进来时便不堪一击,如今哪里有半点还手之力?为保自己的小命,守卫都是边打边退,轻而易举地就被天教教众冲破了封锁!
那条寂静的长道上,谢危的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不一会儿,前去探查消息的刀琴回来了,到马车前便躬身道:“事情进展顺利,天牢已经被这帮人攻破,城门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着张大人那边带人经过。小宝也在,这一路应当失不了行踪。只是那孟阳……”
谢危畏寒,若非必要,下雪的天气都是不想出门的。见到雪,他总要想起些不好的事。
此刻坐在马车内,他连车帘都没掀开,一张脸因冷而显得苍白如玉。他淡淡地打断了刀琴的话,道:“危险之人当有危险之用,小卒罢了,坏不了大事。”
于是,刀琴不敢再言。
远远地两人便听得隔了几条街的地方传来些动静,很快又小下来,想来大约是那帮天教教众和狱中囚徒从天牢出来后一路往附近的街道去了。
有的人逃出来之后并不随着人潮走,而是悄然隐没在黑暗中,独自逃命去。
大多数跟随着逃出狱的囚犯却下意识地跟上了天教众人,趁着夜色随他们一道朝着西面城门去。
隐约有人问道:“不是说好去城东吗?”
然后便是张遮平静的回答:“城东门设有埋伏,去恐将死,你们愿意去便去。”
于是人群忽然静了。
同一时间的天牢门口,却是另一番光景。
周寅之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将姜雪宁藏匿在偏僻的囚牢之中后,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去查看禁卫军来提押勇毅侯府众人去流放的情况,事情结束后便准备回来带姜雪宁出来。可他没想到刑部、锦衣卫那边竟然有几位同僚拉着他要去后衙房里喝酒赌钱。往日这种事周寅之是不会拒绝的,今天拒绝了一次不成,唯恐落下破绽,只好先跟着这帮人进去赌钱,准备两把过后顺便套点消息,便找个更衣的借口回牢中。
结果他才赌了两把,外头就喊杀声喧天。
他浑身一震,按着刀便想起身冲出去,但负责看守天牢的那名官员见状竟拉着他重新坐下,笑着道:“你们锦衣卫不知道,今儿个这座天牢里有大事发生呢,圣上下过旨的,别出去,别坏事。”
他再看三法司那边的人,个个气定神闲,完全当没有听见外面那些动静。
周寅之心中焦急,又不敢去找姜雪宁,只得捺住性子趁机询问,才知道今日有一个绝密的计划,仅透露给了少数人,如今还留在天牢中的狱卒都是不知情的,预备好了要被牺牲掉,只等那帮人顺利劫狱。
那姜雪宁……
周寅之不敢想里面会发生什么。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给姜雪宁找的藏身之地在天牢深处,且中间好没有连着关人的囚牢,只要她自己不出来,便是出了什么乱子,找到里面去的可能性也不高,未必会出什么事。
他面上强作镇定,继续同后衙这些人赌钱,却是赌多少把输多少把。有人调侃挤兑他是不是心里怕得慌,他都跟耳旁风似的没挂在心上。待得天牢外面的动静小下来,有人进来报情况,他才连忙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重新进入天牢查看。
这一下,他便控制不住脚步,急匆匆地向着天牢深处走去。
距离那牢房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就越来越快。然而,转过拐角终于看见那间干净的牢房时,他只看见空荡荡一片!
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唯剩下匆忙间被人随手塞到床下的女子穿的衣裙,从混乱的被褥中露出来一角。周寅之感觉脑袋里顿时“嗡”了一声,瞬间变作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窟里一般,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跟着张遮一路来到西城门时,夜风一吹,姜雪宁这被骤然间发生的事情冲击的脑袋终于退去了迷茫和混乱,恢复了几分清醒。
前后经过在脑海里转过了一圈,她不由得抬头望向拉着自己的手走在前面的这道身影,扑面的朔风里,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掌,掌心竟传递出几分潮热,也不知是他的手心出了汗,还是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张遮怎么会在天牢里?
那些人为何一副来救他的模样?
而且刚才张遮说,东城门外设有埋伏,倒像是预先知道点什么事情一样。可见她被卷入此间,他好像又很不高兴,有些生气。
以前的记忆告诉姜雪宁,此次劫狱乃天教的手笔。而张遮的品性,由真正被囚于狱中时无一判官敢为他写下判词,不得已之下竟是他自己为自己写下判词定罪来看,端方可见一斑—他绝不可能真的参与到什么劫狱的事情里面来。
这里头似乎有一场自己尚不知悉的谋划。她深知自己或恐是这一场计划里的意外,怕为张遮带来麻烦,一路上都紧闭着嘴巴紧紧地跟随着他,不敢擅自开口问上一句。
好在此刻气氛紧张,也无人注意到她。
那名方才一把扯断锁链的蓬头垢面的男子也泯然众人一般跟在人后,不起眼极了。
方才刚出天牢时便有人质疑,原本天教这边计划好的是从东城门出去,毕竟他们教中有人已经上下打点过了。
可张遮竟说那边有埋伏。
天教这边那为首的蒙面之人将信将疑,可看张遮说得信誓旦旦,便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干脆兵分两路:不管是不是有埋伏,东城门那边也有天教的兄弟接应,怎么着也该叫人去看看情况。
从囚牢中逃出来的人也有一些跟去了。但大部分人,尤其是原来被关在牢狱中的那一拨,好像对张遮颇为信任,都到了西城门这边来。
此刻那为首的汉子嘿嘿笑了一声,在坊市高楼的阴影里停住脚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看向张遮,竟说道:“我在教中多年,倒不知还有朝廷命官也是我们教中之人,张大人可真是了不得。不知张大人是哪一年进的哪座香堂?”
纵然是面对着眼前这帮穷凶极恶之徒,张遮也没变一下脸色。
他冷淡地抬起眼皮看了这汉子一眼,只是道:“此事也是你过问得的吗?眼下既到了西城门,为防万一,你派个人同我一道去城门前,确认西城门没有埋伏之后,再带人随我一道过城门。”
那为首的汉子眉毛上有一道疤,显得有些凶恶,听见张遮此言,神色便冷了几分。然而手掌紧握着刀柄的瞬间,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发作,而是道:“那便由我同你一道吧。只是张大人也得给个理由,我等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说那边有埋伏?难道是怀疑我香堂中的人泄露了消息?”
天教之中讲的便是帮扶信任,入了教大家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此乃教规。
众人一听汉子这话都不由得窃窃私语,看向张遮的目光也古怪了几分。
张遮自然知道这天教为首之人的话里藏着的凶险之意,可既入此局,便当将安危置之度外。顾春芳于他到底有知遇之恩。
他镇定地回道:“我乃为救公仪丞才涉足险境,朝廷放出风声让我等以为公仪丞在天牢之中,可想必诸位也都看见了,并不见公仪先生的人影,由此可见朝廷对我等早有防备。既然公仪先生不在,此局必定有诈。你们不觉得此番攻入天牢也太简单了吗?我若是朝廷,必定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在城门口设下埋伏。东城门未必真有埋伏,可若有埋伏,你们原本要经过东城门,必定是九死一生。你们若信不过我,便不必同我来了。”
说罢他竟轻轻松了手,回眸深深望了一直闭口未言地看着他的姜雪宁一眼,抬步直向着城门方向走去。被松开的手掌顿时感觉到了冷风从指缝间吹过,姜雪宁的心跳骤然一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其他人也完全没料到这位张大人说话竟是这般态度,倒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本来就站得比他们高的平淡。
那天教为首之人眉头紧皱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听着很有道理啊,我们被关在牢中的时候,这位大人便手眼通天,悄悄向我们打听公仪先生的下落。不过他怎么敢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直呼公仪先生的名姓?人群中一些有心之人,忽然都心头一跳。
须知公仪丞在天教是教首身边一等一的军师的角色,地位比各堂口的香主还要高上几分,可以说是仅次于教首,任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地唤上一声“公仪先生”。教中有几个人有资格直呼他的名姓?
只这么掐指一算,众人不由得悄悄生出些自己的思量。
却说那头的张遮,到得城门下之后自然免不了被人喝问一句,然而后方守在阴影之中的众人分明看到,近处守城的兵士见是张遮之后都不由得噤了声,一副恭敬而畏惧的样子,竟然悄无声息地就把城门给打开了。
张遮走回来,道:“可以出城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也没一个人敢先上前去。
张遮看了他们一眼,径自抬步朝城门外走去。
姜雪宁思量片刻,眼珠一转,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因刚才从牢中救他们出来时没几个人看见,她又穿着一身男子衣袍,乍一看背影虽瘦削了些,却也分不清男女,这一跟上去便像是有了个敢跟上去的人似的。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有了个人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一时众人呼啦啦地全跟了上去。
守城的兵士个个低着头不看他们,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所有人在大摇大摆地安然通过城门时,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这些平日里都要夹着尾巴躲避着官差的人,竟然也有被这帮守城兵士毕恭毕敬地送出来的时候,可真有一股说不出的爽快和刺激感在心头!
有人出了城门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厉害,厉害,还是张大人厉害!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爽的时候!”
“哈哈哈!是啊,教首真乃神人,竟还在京城藏了这样厉害的一手,可惜拿出来得太迟,不然我们以前哪用受那气?”
“竟然真出来了……”
那天教中为首的汉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再一次仔细打量张遮,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那位比公仪先生更神秘之人的一些线索,然而一无所获。
他上前恭维了几句,然后便试探着开口道:“实在是粗人眼拙,不知张大人的厉害。想来大人在教中该不会用如今的名号吧,不知可是有别号?”
张遮的目光顿时冷了几分,直直地落在了那人的面上,竟很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微微屏息。
张遮却又转开了目光,平淡地道:“没有别号,只是往日竟不曾听说黄香主勇武之外,也是个心思缜密多疑之人。”
“黄香主”三字一出,黄潜瞳孔瞬间紧缩。
他蒙着面,旁人看不出来,可在蒙脸的面巾底下,他早已面色大变!
天教策划这一回劫狱之事也是绝密,乃教首亲自下的令,他也是秘密从通州赶来京城做统帅,今夜行动之人则都是从京中召集而来,按理说不该有人能道破他的身份!
眼前这位张大人……
某个猜测先前就已隐隐扎根在他心中,此刻更是令黄潜额头上冒了冷汗。
若是那一位……
他再无先前颐指气使的态度,甚至连问都不敢再多问一句,忙躬身道:“是属下多嘴了。”
张遮却不再说话。
寂静中,姜雪宁的目光从黄潜的脸上移回了张遮的面上,她却看出了些许端倪,眼神不由得古怪了几分:张遮假冒的是天教那度钧山人?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度钧山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天教被谢危杀了个干净,也没露出确切的行迹,说不准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假扮这样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她立在张遮身后,身上穿着的衣服换过了,也没了披风,颇为单薄,被外头的风一吹,便有些瑟瑟发抖,一双手更是冰凉,不由得抬头看了张遮半晌。
但张遮就那么立着,好像没有再回身拉她的手的意思。
姜雪宁藏在人群中,轻轻咬了咬唇,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胆小的时候,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
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张遮的手。
那一瞬间,张遮浑身一震。
他回首便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明显看得出强作镇定的眼眸,与他的目光对上的瞬间还因有几分羞赧而闪躲,但下一刻便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好像这是理所应当一般,然而那白玉似的耳垂已若染了胭脂般红。
张遮知道自己应当放开。然而这一刻,贴着他掌心的那只手掌竟那般冰凉,他注意到了她单薄的衣衫,还有手指间那隐约的颤抖,心里面便忽然冒出一道蛊惑的声音:这并不是任何隐秘的想要靠近她的私心,你带她出来,便当护她周全,这不是私心。
于是他受了蛊惑,任由那柔软纤细的手掌拉着,然后慢慢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掌,却小心地不敢太过用力。
*
天教教众原本打算从东城门出来,如今却随张遮从西城门出来,且先前又有一小拨天教教众去了东城门那边,黄潜不免暗中生出几分焦虑情绪。
若如先前张遮所言,去东城门的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见张遮一直淡定自若,心内越发相信此人身份非比寻常,于是更不敢开罪他,斟酌之后才道:“如今既然已经出得城来,该算暂时安定了。教中原本派了人来接应,不过城东那边的人还没有消息,今夜又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城里面必定不平静。今夜天色已晚,张大人、诸位教众还有剩下的一同逃出来的朋友,不如与我等先在城外找个地方歇脚?”
谋划这样大的行动,天教必定在外面安排了接应之人。
众人一听都没什么意见。
那伙儿趁乱从牢狱之中逃出来的囚犯闻言更是眼睛大亮,有人性情爽直,径直抱拳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早闻天教义士之大名,原以为还有几分吹嘘,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我等便沾沾光了。”
天教传教,自来是来者不拒。
入教之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商贾小贩,失田失产的农户是大多数,里面更有许多绿林中的豪强,甚至盗匪流寇仇恨朝廷者,皆在其中。这帮从天牢里出来的死囚若也能加入天教,可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已经被张遮道破了身份,面上蒙着的黑巾便取了下来,黄潜听得这些囚犯口中的感恩戴德之言,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姜雪宁也在此刻看清了这人的面容,寻常的一张方脸,不过眉头上有一道刀疤,便添了几分江湖气,一双倒吊三角眼有些锐利,倒也的确像是个天教之中位置不算低的话事者。
众人既已议定,张遮也无更多意见。
于是一行人趁夜潜行。
京城外头有好些镇落,住着不少人家,只是容易被人发现。天教这边早就找好了暂时的落脚点,便由黄潜带领着众人一路往西南方向的荒郊野岭行去。
到子时末,一行人终于在前面一座矮山包的脚下瞧见了一处供上了灯的破败庙宇,大约是以前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用以祭祀山神的所在。黄泥堆砌的围墙已在风雨的侵蚀下倾颓,腐朽的门板倒在地面上,风一吹窗上糊着的残纸便瑟瑟发抖,乍一看还有些瘆人,但待走得近了就能看见里面竟有人影晃动,是有人正在里面打扫整理。
一听到前面山道上传来的动静,庙外颓墙的阴影下便走出几个人影,一抬头看见来的人比预想之中的要多,不由得呆了呆,才问:“都救出来了?”
黄潜下意识地看了后面的张遮一眼,摇了摇头。
那人便轻轻皱眉,道:“公子那边的人也还没到,怕要等上一会儿,外头风大,先进来说话吧。”
姜雪宁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便是往日随婉娘在一起时也不是素来能吃苦的那种人,这一路走过来路可不短,且称得上崎岖险阻,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
还好张遮一路都看顾着她,话虽然没一句,却都及时将她扶住了,手与手的温度交换着,她竟觉格外安心。
为了怕旁人注意到她,一路上她都忍耐着。但在进到这破败庙宇里的那一刻,姜雪宁终于绷不住,喘了口气,先前忍住的那股疼便从脚上蹿了上来,两腿酸软乏力不大站得住,于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身上穿的乃张遮的衣裳,透着点儿朴素,简单而宽松,人跌在地上,衣领便散开了一点,露出脖颈上白皙的肌肤,眼角染着些水光,透着些可怜的狼狈。便是先前张遮为了遮掩抹黑了她的脸,有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也足以流露她的光彩。
好在此时旁人也都进来了,骤然到得这样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都不由得跟着松了一口气,举止也未比姜雪宁好到哪里去。
这破败庙宇四面漏风,但暂为歇脚之用,是足够的。
黄潜走出去与那些人说话,其他人则自发地在这庙宇里围坐下来,有的靠在墙脚,有的倚在柱下,大多是亡命之徒,哪里顾得上此地脏还是不脏?
众人一律席地而坐。
张遮却环顾四周,勉强从那已经倒塌的香案底下找出一块还算完整的陈旧蒲团,放到地上,也不看姜雪宁一眼,只低声道:“地上冷,你坐这里。”
姜雪宁原本已经累极了,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然而听见他这话,轻轻抬起眼眸便看见了这男子半隐没在阴影里的侧面轮廓,脸颊清瘦,双唇紧闭,唇线平直,好像刚才什么话也没说似的。
这是个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表达的人。
然而她方才分明听清楚了,于是如同感受到他先前在城门外回握的手掌一般,一种极其隐秘的甜蜜感悄然从她心底泛了出来。分明处在这样扑朔迷离的险境之中,可她竟尝到了一丝丝的甜意。
姜雪宁也不说话,眨眨眼看着他,嘴角便轻轻地弯了几分,十分听话地挪到了那实在算不上干净的蒲团上坐下。
张遮仍旧静默无言,垂下了眼帘,并未回应她的眼神,只平静地一搭衣袍的下摆,席地盘坐在了姜雪宁身旁,看不出有半分官架子。
这庙宇早已经没人来祭拜,周遭虽然有墙壁,却大多有裂缝。墙壁上绘着的彩画也早已没了原本的颜色,只在上头留下些脏污的痕迹。正面倒是有一尊看不出是什么的佛像,但也掉了半个脑袋,看着并不恐怖,反而有些滑稽。
天教接应的人早在此处收拾过了。一名盘着发髻的布衣妇人此刻端着一筐炊饼,还有个十来岁扎了个冲天辫的小子一手拎着个水壶,一手拿着几个粗陶碗,一前一后地从外头走进来。
“各位壮士都累了吧?”
那妇人生得微胖,面皮也有些黝黑,一双手伸出来颇为粗糙,看得出是平日里在地里劳作的普通人家出身,笑起来很是淳朴,让人很容易生出好感。
“这大夜里的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吃的,这是家里做的炊饼,勉强能填个肚子,还请大家不要嫌弃。”
从牢里面出来,这一路逃命,一路紧张,一直到得此处,谁不是身心俱疲?神经紧绷着的时候没知觉,此刻坐下来松快了众人方觉出饥饿,正在这种时候竟然有炊饼送来,真算得上是及时雨了。
一时间周遭都是道谢之声,更有人感叹天教考虑周全,很是义气。
那妇人给众人递吃食,那十来岁的小子则给众人倒水。
小孩子瘦得跟猴精一样,却脑袋圆圆,眼睛大大,动作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机灵劲儿,笑起来也很是喜气,张口就叫“这位大哥”,让这帮人听了很舒坦。
只不过他们准备得也的确匆忙,虽然有水,碗却不大够。还好众人都是走南闯北不拘小节之人,同一个碗装了水,你喝过了接过来我再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到姜雪宁这里,却有些尴尬了。先是那妇人将炊饼递过来,姜雪宁接过。那妇人初时还没留意,等姜雪宁伸手将炊饼接过时却看见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雪白一片,便怔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朝她笑了笑。
姜雪宁便觉得这妇人该看出她是个女儿家了,心下有些窘迫,忙把手缩回宽大的袍袖里,拿着炊饼啃了一小口。
那小子则跟过来倒水,手里那个碗是前面已经被旁人用过的。
姜雪宁不大饿,却有些渴,看着这个倒了水的碗,心下犹豫。就在她微微咬唇,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接碗的时候,旁边一只手却先于她伸了过来,将那个碗拿走了。
那小孩子顿时愣了一下,不由得转头看去。
碗是坐在姜雪宁旁边的张遮拿走的。他也不说话,只是就着那碗中的水细细将碗口边沿全擦过,又将水倒掉,再从那小孩子的手中接过水壶将余污冲掉,才重向碗中倒水,将碗递给了姜雪宁。
姜雪宁不由得怔住,之前的记忆顿时涌现在了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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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循着山道往前走,姜雪宁停下来喝了两次水,也并未忘记把水囊递给张遮,问他渴不渴。但这把刻板写在脸上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将水囊接了过去,然后塞上,并未喝上一口。
姜雪宁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头晒起来,她偶然回头望见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挑了眉细细思量起来,故意又拿过水囊来喝了一口水,然后注视着他,戏谑似的笑着。她道:“是本宫喝过,嘴唇碰过,所以你不敢喝吗?”
张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帘,既不靠近也不回视,仍旧是那谨慎克制的模样,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还请娘娘不要玩笑。”
于是姜雪宁生出几分恼恨之意。她就是不大看得惯这样的张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声,绕着他走了两步,故意拉长了语调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说得倒是好听。那方才张大人为何不告诉本宫,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用过的?”
那时张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约他是微微变了脸色吧。
姜雪宁只记得他慢慢闭上了眼,两手交握着笼在袖中,倒让人看不清心绪如何,过了好半晌才垂首,却并未为自己解释,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和他共用了一个水囊,只这样便令此人坐立难安,如受熬煎。
这无疑给了姜雪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弄的乐趣,她当然知道张遮先前不说一是因为她已经喝了,二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只水囊。可她偏要戏弄他,递给他水囊他不喝水,她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观察他算不上很好的细微神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于是她想,听说这人连个侍妾都没有。
直到后来,走过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这段乐趣才算作罢。
如今又一碗水递到她面前,而旁人沾过的地方都已被细细地洗净。
这个面上刻板的男人,实则很是细致周到,很会照顾别人。
姜雪宁想想过去,也不知自己那时候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舍得去作弄他、作践他,抬眸时眼睫轻轻颤动,眼底便蒙上了些许水雾。
她注视着他,刚想要将碗接过,不想张遮方才的一番举动已落入旁人眼底,有个模样粗犷的汉子见着竟大笑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个水还要把碗擦干净,忸忸怩怩跟个娘儿们似的!”
张遮垂了眼帘没有搭理那人。
姜雪宁听了这话却觉心底一簇火苗登时蹿起来烧了个燎原,霍然起身,甩手将方才啃了一小口的颇硬的炊饼朝着那人脸上砸了过去!
虽然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饼砸到人脸上也带着点疼。
那人可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能惹来这一遭,被砸中时都愣了一下,接着火气便也上来了,然而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双秀气冰冷的眼,那股子冷味儿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甚至隐隐溢出几分乖戾之气。庙宇门口一阵冷风吹过,竟叫他打了个寒战,火气顿时被吓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场的可有不少人是从天牢里出来的,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邋遢瘦小其貌不扬,保不齐就是个狠辣的角色,忍一时气总比招惹个煞星要好。
那人竟没敢骂回去。
姜雪宁心底的火却还没消,她待要开口,一只手却从下方伸了出来,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臂。
张遮抬眸望着她,平静地道:“喝水。”
那一碗水还平平地端在他手中,并未洒出去半点。
眼下终究不是争这一口气的时候,更何况也未必争得过人,姜雪宁到底将这口气咽了回去,重新坐下来,低下头,双手将碗从他手中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那碗很大,她的脸却是巴掌大,低头时一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像是山间溪畔停下来慢慢饮水的小鹿。张遮看着,便觉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庙宇之内一时寂静无声。
那汉子自顾自地嘀咕了几句,又瞥了张遮一眼,想起城门口的情景,料着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么意见,也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闷头吃饼。
倒是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目光隔着乱发落在姜雪宁的身上,表情若有所思。
*
众人其实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宁,毕竟这人自打从牢里出来,便一直紧跟在张遮身边。只是“他”衣裳穿得随随便便,一张脸也脏兮兮的,只是看着个子小些,五官隐约有点秀气,别的在这大晚上纵然有光照着也影影绰绰看不大清楚,且还要忌惮着旁边的张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点端倪来,嘴上也不会说,只在心里面嘀咕:没想到天教里也有这样的人,当过官儿的就是讲究,出来混身边都要带个人。就不知道这是个姑娘扮的,还是那些秦楼楚馆里细皮嫩肉的断袖小白脸了。
庙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没人对方才这一桩小小的争端置喙什么。
很快就有人主动转移了话题。
能被朝廷关进天牢的人可说是各有各的本事,一打开话匣子讲起各自的经历来,再添上点油,加上点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话本子,比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讲得还要精彩。
那妇人送完炊饼便拎着筐出去了,那十来岁的小孩子却听得两眼发光,干脆坐在门槛上,一副就打算在这里听着过夜的模样。天教那帮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宁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这小孩子,毕竟在这种地方竟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有些不可想象。如今的天教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
听着天牢里出来的这帮豪强吹嘘自己入狱前的经历,姜雪宁也喝够了水,还剩下大半碗,犹豫了一下便递向了张遮。
他便是席地而坐,身形也是挺拔的,此刻转过头来将水碗接过,姜雪宁心头顿时跳了一下,但他接下来便垂眸将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声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还是张遮,迂腐死板不开化!
姜雪宁在心底哼了一声,但转念一想,只怕也正是这人清正自持,自己才会这般难以控制地陷入其中,毕竟这个人与她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好像是站在那光里,让人抬高了头去仰视,摸都难摸着。若哪天张遮像那萧定非一般成了个举止轻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就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被卷进这劫狱之事,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然而与张遮同在一处,她又觉得什么计划不计划、意料不意料,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重要的事。
只是于张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他与天教打了这样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图谋的。她在此处,势必会对张遮这边的筹谋产生一定的影响,是以她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后腿,其次便是见机行事,毕竟对天教……
她好歹有优势在,对天教有些了解,只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复杂。
不知不觉,姜雪宁的眉头悄然锁了起来。
破庙里却正有人讲自己当年的经历:“那一年老子才二十出头,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乡里的税都收到了十年之后,老子抄了一把杀猪刀,在那狗官的轿子过来的时候一刀就捅了过去,那家伙的肠子都流到地上去了。我一见成事立刻跑了,跑了好多年,没想到在五里铺吃碗馄饨遇到个熟人,那人转头报到官府,竟把老子抓进了天牢。嘿,也是运气好,竟遇到这么桩事,老子又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蹲坐在门槛上的那小孩子却忍不住“啊”了一声,引得众人回头向他看来。可他既不是惊讶,也不是骇然,而是疼的。
原来是这小孩儿手里捏了半块饼一面听一面啃,结果听得入神没注意饼已经吃到头,一口咬下去竟咬着自己的手指,便吃痛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顿时笑起来。
“怎么你吃个饼还能咬着手?”
“这是有多饿?”
“小孩儿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难道也加入了天教?这时辰了还不回去,你爹娘不担心?”
那小孩儿便慢慢把刚才咬着的手指缩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有些腼腆,说话却极为爽脆,道:“刚满十三呢,没爹没娘,也没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宝’,诸位大哥也叫我‘小宝’就是。别看我年纪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众人顿时惊讶。
小宝大约也是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有面子,连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跟着挂上笑意。然而他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随着挺直脊背的动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叫唤,声音还颇为响亮,不少人听见了。
“哈哈哈……”
众人一下又笑起来。
他这般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三顿都不够吃的,何况刚才只啃了半拉炊饼?
小宝有些难为情,一下红了脸,一根冲天辫扎着是顶朝上竖了起来,脑袋却埋到了膝盖上。
然而这时候,旁边却响起一声有些生涩粗哑的嗓音:“还吃吗?”
小宝闻声抬头,便看见半拉掰过的炊饼递到了自己面前。
拿着饼的那只手算不上干净,手掌很宽,手指骨节也很大,甚至满布着新旧伤痕,只是被脏污的痕迹盖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来。
小宝顺着这只手看去,是一身同样脏污的囚衣。
那人就坐在小宝旁边,即便有大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可一看就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说话这一刻,众人才注意到此地还有这样一个人。
小宝平日算机灵的,记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没忍住怔了怔。因为连他都对这男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被关押在天牢里的时间太久了,他也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话,声音就像是生了锈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来的,让人听了难受。他的头发也太长了,挡住了脸,乍一看去辨不出深浅,很是平平无奇的感觉。
小宝下意识地便将他递过来的炊饼接到手中,道了声谢。
张遮手里那块饼还没吃一口,他似乎打算要递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转,无声地收了回来,目光却落在了先前那并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宁却先看了张遮一眼,唇边溢出了些许笑意,才转眸重新去看小宝那边,然而目光落到这小孩子的手指上时,却不由得怔了怔。
小宝坐的位置比较靠外,破庙里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边。但当他伸手从那男人手中接过饼时,便正好被跳跃着的火光照着。
姜雪宁一晃眼瞧见了他的无名指,手指指甲的左侧竟有一小块乌黑的痕迹,只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挡住了,仓促间她也无法判断到底是磨出来的血泡、胎记,或是不知哪里沾上的痕迹。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无名指,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的竟是她们一帮伴读在仰止斋读书时提笔练字,用无名指支着毛笔的笔管。因为功夫还不到家,所以那一侧总是会不小心磨上些许墨迹。
天教这小孩儿身穿粗衣麻布,看着不像是个读书识字的人。
她目光流转,心里生出些想法,但暂时压了下来,没有询问,也并未声张。
倒是角落里那男人因为递饼这件事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男人穿着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可眼下这破庙里除了天教来劫狱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从天牢里出来的,对这么一个人竟然全无印象,完全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请教他的名姓。
没料想先前出言讥讽张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个汉子,睁大眼睛看了那蓬头垢面之人好些时候,原本颇为壮硕的身子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手里没吃完的炊饼都掉到了地上。他声音里藏着的是满满的惊恐,整个人骇得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那人道:“你、你是孟阳!”
孟阳?!
这两个字一出可以说是满座皆惊!
知道这名字的人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也没留神就坐在了孟阳旁边的其他天牢里出来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识的举动,朝后面撤了撤。
以此人为中心,顿时就散开了一圈。
姜雪宁看见这场面,眼皮便跳了跳。“孟阳”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可此时此刻无需听过,光看周遭这帮人的反应便知道此人绝非什么善茬儿!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从天牢里出来的,哪个人手上没条人命?
然而众人见着这人浑如见着煞星凶神一般,还隐隐透出一种自心底里生出的惧意!
那这人该是何等恐怖?
张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阳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认了出来,听得旁人道出他的名姓,张遮倒是没什么反应。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前还大肆吹嘘自己杀人越货如何作为的江洋大盗们,这会儿全跟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哑了声,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地向那仍旧箕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义士竟也在此,实在失敬,失敬!”
众人称呼他“孟义士”的时候,话语里明显有片刻停顿。
猜也知道他们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义士?若提着一把戒刀从和尚庙里回家,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全剁了个干净的人也能被称作“义”,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敢说自己是“恶人”了!
孟阳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哼笑,身子往后一仰,也没去撩开那挡脸的头发,直接靠在破败的门板上把眼睛一闭,竟半点没有搭理这帮人的意思。
众人顿时有些尴尬,又有些惧怕。
天牢里也讲个大小,善人没办法论资排辈,但作恶作到孟阳这地步,便是在恶人里也要排头一号。
好在这时候先前出去说话的天教香主黄潜回来了,只是脸色不是很好,环顾了众人一圈,目光终落到张遮身上,道:“走东城门的教中兄弟现在还没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没有谁到这里来,只怕是出了事。黄某方才与教中兄弟商议过一番,既然有张大人在,也不惮朝廷随后派人追来,便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来接应的人便会到,届时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里比较安全。天牢里出来的诸位壮士也可在那边转从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来的众人都没说话,有些下意识地看向了张遮,有些则下意识地看向了孟阳。
人在屋檐下,这里可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孟阳仰靠着动也没动上一下。
张遮听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听教首那边的谋划。”
于是众人就地休息,只是地方实在狭小,多有不便。
这破庙后堂隔了一堵墙,还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勉强能拆出半张床来,张遮便极为平静地开口要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汇聚到了他和姜雪宁身上。谁都没反对,只是待他带着姜雪宁走到后面去时,众人转过脸来对望一眼,却都带了点心照不宣的暧昧意味:这种时候还不忘那事儿,当真是艳福不浅!
荒村破庙,大约也是有别的人在这里落过脚,或者是先前的天教之人在此处盘桓过,后面这间小屋简陋归简陋,床却是勉强躺得下去的,只是凌乱了一些。
张遮也不说话,俯身上前去整理了一番。
姜雪宁望着这场景,忽然便有些愣怔。
张遮收拾停当转过身来,她才想起小宝的事情还未对他说,于是开口道:“张大人,刚才我……”
张遮轻轻对她摇了摇头,抬手往外面方向一指,还能隐约听见外头人说话的声音。
姜雪宁便懂了,隔墙有耳。她一时有些为难,想了想之后伸出自己的右手,指了指自己无名指指甲左侧那一小块,接着做了个握笔的动作,然后在自己面前比出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高度,后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脑袋上比了个冲天辫的模样。
这一番比画可有些令人费解。
张遮看了她半晌,竟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会儿也不好说话,可看见他点头,姜雪宁便很奇怪地觉得,眼前这人肯定是理解了自己比画的意思,于是跟着笑起来。
只是此处只有一张床,她看了却有些尴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张遮的声音很低:“二姑娘睡在此处,我在门口。”
幽暗的房间里,沉默寡言的张遮面容上这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只有瘦削的轮廓上映着破窗里透进来的三分月光,如刻刀一般划进了姜雪宁的心底。
彼时也是这样,他们好不容易寻着了住处,可她是皇后,他是外臣,自然只有她睡的地方。
那会儿她对此人全无好感,自顾自进去睡了,浑然不想搭理外面这人的死活。她累极了,一夜好梦到天明,睁开眼时便见淡薄的天光从窗外洒进来。
她伸了个懒腰,推开门,然后一眼看到了他。
那迂执的男人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眼帘耷着,一身深色的官袍沾染了清晨的雾气,颜色好像更深了,都被晨露打湿了似的,透着几分寒气。
她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在她推开门的刹那,张遮那一双微闭的眼睁开了,看向了她。他大约是这样枯坐了一宿吧,眼睫上都凝了些水珠,深黑的眸底却一片清明,瞳孔里映了她的身影。
那可真是一个煞是好看的清晨,雾气轻灵,天光熹微。
贵为皇后的她站在这名臣子的眼底,心底高筑的城墙却在这一刻轰然坍塌,有什么东西轻轻将她抓住了,让她再也挣脱不开。
此时的黑暗里,姜雪宁前所未有地大胆望着他,不怕被人窥见自己深藏的秘密。
她张了张口,不想他再熬一宿,然而开口却是:“那大人等我睡着再出去,好不好?”
张遮终究没能拒绝。
她和衣侧躺下来,面朝着墙壁,背对着张遮,一颗心却在微微发胀,只觉得满脑子念头乱转。
她想不如自己睡上一会儿,然后叫张遮叫醒自己,换他来睡。可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她太累了,实在有些恍惚了,脑袋一沾着那陈旧的枕头,意识便昏沉起来。
张遮坐在旁边,听见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她已睡熟了。
只是睡着的少女蜷缩着身子,大约是觉得有些冷。于是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无声地走上前来,轻轻为她盖上。
有些粗糙的衣角不慎搭到了少女的颈窝处。她便无意识地伸手轻轻抓了一下,极其自然地翻了半个身。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张遮还保持着那为她盖上外袍的动作,此刻借着那透进来的一点光亮,便看清楚了这近在咫尺的人,紧闭的眼、小巧的琼鼻、柔软的嘴唇。
她这样怕疼、怕苦也怕死的人,怎么敢为他自戕?
他好想问她,疼不疼?
可他不敢。
这一瞬,张遮胸臆中堆积的所有浪潮都翻涌起来,汇成一股灼烧的火,让心肺都跟着焦疼一片。
有个声音在耳旁蛊惑,他逐渐向着她靠近、靠近,面颊几乎贴着她的面颊,唇瓣几乎要落到她的唇瓣上。然而在将触而未触的那一刻,脑海里似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撞得他心神难安,他一下退了回去!
黑暗里响起克制的喘息声。
退开的那一刹他才醒悟自己方才是想要干什么,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从心底里生出凛然之意,甚至有几分羞愧:不欺暗室,对着她,他怎敢生出这般僭越之心!
张遮胸腔鼓动得厉害,从这房里出去,走到外面时,便给了自己一耳光,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微微闭了闭眼,被外头的风一吹,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的神志与冷静。
这会儿外头的人也都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那孟阳坐在火堆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待瞧见张遮那一张冷脸上留下的手指印时,便不由得一挑眉梢,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
已经快后半夜了,山野里一片茫茫,破败的庙宇外面隐约还能看见天教的人在守着,一是防备人偷袭,二是对先前去东城门的那帮人还怀有些希望,想着也许过一会儿那些人就回来了。
但在庙宇里面,只这一堆火。
张遮的目光与孟阳对了个正着,看神情张遮便知道对方误会了什么。但他也不解释,只踱到火堆前,坐在孟阳旁边,捡起边上一截树枝,轻轻地折了投入火堆。微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面颊,沉静之余却似有几分惘然。
这会儿孟阳那遮挡着脸庞的头发倒是被撩开了许多,露出大半张脸来,竟不见半分凶恶,反而有一种禅定似的平和,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能杀自己一家上下五十余口的人。
但世间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个明白地长着一张恶人的脸呢?
他唇边挂上了点笑意,目光从周围已经熟睡的人身上扫过,竟也不惮自己说话被旁人听见,用那刀磨着嗓子似的嘶哑声音道:“早两年没入狱时便曾听闻河南道顾春芳手底下有个能吏,洞察秋毫,断案颇有本事。张大人清正之名,孟某人可真是久仰了,只是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连您这样的人都与天教同流合污,真是……”
后头的话便没有说了,但他“啧”了一声,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阳手里拿着一根粗些的枝条,在火堆里轻轻拨弄着,便有点点火星在热气里飞腾起来。人坐在旁侧,寒气也被驱散许多。
张遮将目光落在孟阳手中这根枝条上,听得对方言语,有好半晌没有说话。直到看到那根枝条拨过火之后也被火舔上来烧着,张遮才平静地道:“你乃昌平人氏,家中殷实,二十岁那年娶了娇妻过门。不想还没两年,娇妻便在家中上吊而死,一尸两命。你伤心之下上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号‘湛尘’,本已算遁入空门,没想到又几年后,竟无意中得闻发妻乃为家人所害,一为取其财,二为让你娶高官之女。你一怒之下,身上僧衣未脱,提着寺中武僧用的戒刀便回了家中。为了防止众人逃脱,你先在后门放了把火,又闩上了大门,再往里面逼去,见一个便杀一个,里面包括你的父兄、弟侄,年岁长者六十有二,年岁小者方十三。半夜杀下来,还活着的只有你多年前养的一条狗。”
“啪”,孟阳手里那根树枝忽然被拗断了,断裂的那一截掉进火里,很快烧着。他目中终于透出了几分血腥气,却扯着嘴角笑:“不愧是张大人,这也知道。”
张遮说起这些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他经手过的惨案太多,纵有悲悯之心也不至于情为之牵、心为之系了,只是道:“你被押入天牢待审已久,本是要秋后处斩,卷宗正好经由刑部过。我供职于刑部,自然看过你的卷宗。”
换句话讲,张遮比其他人更了解孟阳。
这是孟阳绝没有想到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气息,竟对眼前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刑部清吏司主事张遮生出了几分先前未有的忌惮。
张遮好似对这种忌惮一无所觉,冷漠的眸底映着庙宇里这团火光,视若寻常般道:“你杀一家五十余口人,其罪属实,无论事出何因都是情法不能容、不能饶的。卷宗方递到刑部时,便画了你秋后处斩。没有想到竟被人压了下来,说你发妻上吊之事尚有疑点和可酌定之处,只将你收监入狱,暂不发落。是以事情才拖到现在,悬而未决。”
孟阳这样的人,万死难抵其罪。
虽身陷险境,可张遮对自己的爱憎也半分不掩饰,转过目光直视着对方,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背后站了谁,竟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压下秋决这样的事?”
孟阳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平和的面容上虽然有些脏污,可映着这暖融融的火光,竟像是庙堂上高坐的佛陀。他道:“孟某在白马寺出的家,为我剃度的大和尚当时法号圆机,精研佛法也有四五年,张大人这么好奇,不妨猜上一猜?”
白马寺,圆机和尚,那不正是如今被皇帝沈琅钦封的当朝国师吗?
剃度这件事大抵是真的。
张遮却不接话了,因为事情实不会如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若是圆机和尚做这件事,未免太露痕迹,满朝文武都看着呢。
入了冬后,天亮得便晚。
但谢危夜里一贯睡得不是很好,又习惯了早起,睁开眼披衣起身时,外头还黑漆漆一片。昨日雪夜里出门受了些寒气,他有些咳嗽起来。
剑书在外头听见他起身,便叫人进来伺候。
听见他咳嗽,剑书道:“刘大夫先前给您开的药挺好用的,让人给您煎一服来吧。”
谢危轻皱起了眉头,道:“不必。”
他洗漱后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头上的这些信函,只是这些要么是朝堂的公文,要么是天教的密报,一眼看过去,件件都令人生厌。
剑书本已经准备好天教这边一应事宜来报,可抬头一看谢危坐在案前半晌没动,不由得纳闷,主动道:“劫狱的那帮人刚走,城门口留了个记号,看模样是往燕庄方向去的。教首那边亲自下令另派了一拨人去他们暂时的落脚点接应,但具体去的是谁还不知道。属下怕打草惊蛇还未多问,要问问吗?”
谢危却没理,忽然问:“没别的事吗?”
剑书愣住。
谢危又咳嗽了两声,灯火的光芒照着他发白的脸,眉眼的轮廓之间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竟不想做什么正事,只一把将面前的案牍都推了,起身向前面的斫琴堂走去,一面走一面道:“翻过节便是正月,也没几天了。倒有一件,你着人去打听打听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爱什么东西,拟张生辰礼的单子呈上来,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爱的?
生辰礼?
谁正月里要过生辰吗?
剑书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竟不记得谁在正月里过生辰,然而再一想谢危这话里用的“小姑娘”三个字,便忽然明了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吕显那般动辄敢在谢危面前咋咋呼呼的,只敢在自己心里咋呼了一阵,面上却半点也不显露,好像接了个重任似的,郑重地道:“是。”
斫琴堂里还是昏暗一片,谢危走入,点上了灯。
窗前那制琴用的台上,榉木木板已经按着琴的形制做好,只是还未拼接、上漆。他把灯搁在窗台上,又挽起袖子拿了一柄刻刀,只是方要雕琢细处时,手指却又顿住了。
他忽然想到的是,那小丫头的琴虽是古琴,可旧琴便是旧音,养得再好也恐有不如意之处,自古说“新不如旧”,想来是谬论罢了。新斫一张琴当生辰礼大约不错,只可惜自己近来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毕,她的生辰都过了。
只这么个念头闪过脑海,谢危手上一顿后便埋下头去斫琴。
剑书看着,总觉得他像是心里装着事,可先生的心里什么时候不装着事呢?勇毅侯府的事情虽是有惊无险,甚至算得上是一着妙棋,只等着往后派上用场之日。然而到底是离开了那座宅院,离开了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说,暗地里只怕积攒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问堆在案头上的那些事要怎么办,只好在门口候着,也不敢入内打扰。
这样早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没起身呢,四下里静悄悄的,所以一旦有脚步声就会变得格外明显。
剑书才站出来不久,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从前院里传来。
一个仆人来到斫琴堂前小声道:“门外有人求见,说有要事相禀,请先生拨冗,对方自称是锦衣卫千户周寅之。”
周寅之?
这人剑书倒有耳闻,只是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听见时他便皱起了眉:“说是什么事了吗?”
仆人道:“没有。”
剑书猜谢危是不见的,可这人他们以前从未接触过,也不敢如旁人一般直接回绝,是以又进来问谢危。
谢危果然道:“不见。”
朝中官员来拜会他无非那几个因由,时间一长便惹人厌倦,若非有事要谋划,他向来更愿意独善其身,不爱搭理旁人的事情,更别说是今日了。
剑书一听,便要出去打发那周寅之离开。
只是他脚步才到门口,谢危手里的刻刀便停了。
谢危忽然道:“叫人进来。”
剑书也搞不懂他怎么又改了主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领命叫人引了周寅之入内。
大半夜过去,周寅之还穿着昨夜的一身衣裳,那飞鱼服的衣领袍角上既沾着汗气,也沾着雾气。
人才从外头进来,谢危就看出他昨夜似乎没睡,不然锦衣卫千户又不必上早朝,没必要一大早穿成这样。
谢危只问:“谢某一向与锦衣卫无甚交集,周千户天还没亮便来找,不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周寅之也的确是头一次来拜会谢府。可昨夜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超出他如今处理的能力,眼看着天将明,却还找不到姜雪宁的下落,他便知道自己必定要知会旁人了。可是他要先告诉姜伯游吗?周寅之实在不敢。事情一旦败露,一则是暗中找关系放人进天牢探视勇毅侯府之人,二则是官家闺秀下落不明,任何一个名头落下来他都吃不了兜着走,且还未必能解决问题。
坐在那牢房内足有半个时辰,他将心一横,干脆拜上谢府。
无他,他只想赌一把!
谢危乃姜雪宁在奉宸殿的先生,闺中女子年纪不大,却知道许多朝堂上的事情,上一回从天教手中赎信的事情他虽从头到尾没明白姜雪宁是怎么个用意,却隐隐感觉出她与太子少师谢危关系匪浅。好歹是当朝“三孤”之一,若谢危肯出手,怎么着也比他自己想办法来得稳妥一些。
周寅之刀刻似的眉上皆是凝重之色,甚至有几分豁出去似般的凛然,他躬身向谢危行礼的同时便闭上了眼,道:“天教乱党劫狱,姜二姑娘彼时正在天牢之中,如今下落不明。”
“嚓!”
寂静的斫琴堂内传来一声刺耳的轻响,竟是谢危手中的刻刀在琴板上划下了一道粗痕,深深地陷入了木板里面,连着右手指腹都磨破了点皮,渗出血来。
这琴做不成了。
谢危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目光却在那刻痕上停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周寅之,仿佛没听清楚一样,轻轻问:“你刚才说谁?”
同样是清晨,破庙里歇息的众人也相继醒转。
火堆也熄灭了,只留下一点泛红的余烬。
发白的雾气将周遭山峦淹没,把远山近影都调成了黑、白、灰的颜色,然而浓重的雾气里却有马蹄声传来。
在庙宇外盯梢的人已候得久了,听见马蹄声便道了一声:“来了!”
众人听见,一下都振奋起来。
姜雪宁一夜好眠,刚醒不久,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便感觉到一件外袍从自己身上滑落,这才注意到张遮早已不在房中,自己身上这一件分明是他昨日穿的外袍,那衣袍上沾着些许清冽之气。
她怔了片刻,轻轻地抚过衣袍领口、袖边细密的针脚,只觉一颗心怦然跃动着,又酸又涩。能见着他好好的,她已很开心,可老天爷待她也太好了,竟还让她有与他共患难的机会。
姜雪宁忽然笑了笑,虽然睡得浑身酸痛,也还是利落地下床来,两下将这件衣裳叠了,从这屋里走出去。
但这会儿众人都站在了破庙外面。
她一眼看过去,张遮倒还立在那门槛里面,只是也朝外面看着。昨日那似乎引起了一阵骚动的孟阳倒依旧靠角落坐着,连姿势都差不多,也不知是一宿没动过还是动过了又坐了回去。
反正姜雪宁也不关心,她径直从这人旁边走过,便到了张遮旁边:“张大人,衣服。”
似乎是天教那边来接应的人到了。
张遮正想着来的会是谁,听见声音回头,才见方睡醒的少女已经站到自己身边,大约是昨夜那床榻不舒服,她的睡姿不是很好,左脸上还带着一道微红的睡痕,像是枕头或是他的衣领留下的红印子。
他怔了怔才接过衣袍。只是这衣袍上又沾上了少女身上带着的馨香,他拿在手里,却没有披到自己身上。
庙宇外那一片浓雾里,来者终于现出身形,竟是一队精干的人马。一行二十余骑,两骑在前打头,堪称风驰电掣,停在了庙宇前头。
黄潜立刻迎了上去:“左相大爷、定非公子,可把你们等来了。”
那当先的两骑是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鹤发鸡皮,做江湖郎中打扮,叫冯明宇,乃金陵总舵派到通州分舵的坐堂,统管分舵事务,教内一般人要唤“左相大爷”,“左相”是左丞相,“大爷”则是江湖里的俗称,足可见此人地位之高。
少的那个却面容俊秀,五官出挑,身穿锦绣,腰佩宝剑,一身的风流游侠姿态,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单单眼角那流转的光华,也足以叫姑娘们脸红心跳。
旁人见了,都不由得暗道“好个一表人才”。
姜雪宁一见之下却面色骤变,一股恶寒之意陡然从脚底蹿上来通到后脑勺,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了一下:糟糕,怎么是他?!
少的这个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萧定非!
冯明宇位置要高些,身子骨已经老了,哪禁得烈马这么颠簸。扶着旁边人的手下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只喘着气道:“若非教首之令,谁一把老骨头还来犯这险境?怎么样,公仪先生呢?”
他这时才来得及扫视周围,然而这一看,便看出情况有些不对,除了他们天教本来的人之外,更有许多人身上还穿着脏污的囚衣。
黄潜知道事情棘手,忙凑上前去低声对冯明宇细说昨夜的情况。
萧定非也下马来,很自然地站在旁边听。
姜雪宁立在张遮身旁,分明见着那黄潜说话时眼睛向张遮这边看了好几回,一颗心便狂跳起来:过去她便知道萧定非与天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承想这次竟让她亲眼看见!这人将来可是要“回”萧氏去的,位置如此重要,那他是否知道真正的“度钧山人”是何身份?
冯明宇听完之后两道灰白的眉毛便皱紧了,下意识地也看向了人群后方的张遮。
萧定非也将对话听了个清楚。
不过……度钧山人?
他斜飞的长眉轻轻挑了一下,随意地按着腰间的长剑,脚底下走了两步,竟站到了庙宇前头,上下打量着张遮,唇边噙了一抹玩世不恭的戏谑笑意,道:“你便是我们教中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度钧山人’?”
张遮听得那黄潜喊“定非公子”时便皱紧了眉头,隐约觉得这名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却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开口想要回答。
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姜雪宁却毫无先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张遮将要出口的话下意识地便收了回去。
这动作算不上大,可在周遭肃穆的时候,也算不上小。萧定非就站在近处,轻易便注意到了。
他不由得向旁边看了一眼,没料想不看不知道,一看旁边立着的这“小子”,面上虽然脏兮兮的,五官却好看至极,那伸出来的一小段指尖白生生的,指甲粉嫩,未压紧的衣领里雪肤吹弹可破,叫人细细一品之下,竟觉能畅想出几分销魂滋味儿。
女人?
萧定非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一见之下什么紧要的事都抛到脑袋后头去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浮上了些许兴味,目光竟落在姜雪宁身上不转开了:“没想到这样要命的时候,还能带女人。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呀?”
昨日就有人看出张遮身边这人不对劲了,要么是姑娘,要么是小白脸。可大家都是老江湖了,也没谁去戳破,哪里料到这天教也不知什么来路的“定非公子”居然直接一语道破,断言对方是女子,还直接搭讪问起了芳名?!
姜雪宁忽然想:这坏坯就该立刻被送回萧氏去,好叫那一家子知道什么叫“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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