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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汪曾祺精选散文集(全7册)人间烟火+人间草木+人间滋味+人间有戏+人间独行+人间雅量

書城自編碼: 3798200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 者: 汪曾祺 著
國際書號(ISBN): 2022101100006
出版社: 读者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1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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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典藏文集函套版:人间草木+人间滋味+人间有戏+人间自在(套装共4册) 》
編輯推薦:
适读人群 :大众读者
1、汪曾祺《人间烟火》系列套装分为《人间烟火》《人间草木》《人间滋味》《人间有戏》《人间独行》《人间雅量》《人间自在》七本,精选汪曾祺二百四十篇代表作,呈现作者数十年散文创作的精华。
2、生活是美好的,人是有诗意的。让艺术以生活之态,慷慨地融入文字,以抒情的笔调叙述永不过时的人文关怀,此间有真趣,格调与新意都尤胜想象。
3、沈从文、莫言、贾平凹、苏童、毕飞宇、金庸等名家鼎力推崇
4、汪朗先生特授权插入汪曾祺书法绘画,更加全面展现汪曾祺其人在艺术上的成就和生活中的品位。
5、封面设计隽美静素,裸书脊锁线装帧展合自如
精选插画体现内敛温雅的文人气质
特种水纹纸突显腰封的旧报纸设计
用朗朗可读的文字为古朴设计增添了一份繁美
6、构图洗练,设色研美,文人气息浓郁。
宣纸印刷,可装裱,可观赏。
內容簡介:
《人间烟火》系列套装分为《人间烟火》《人间草木》《人间滋味》《人间有戏》《人间独行》《人间雅量》《人间自在》七本,精选汪曾祺二百四十篇代表作,呈现作者数十年散文创作的精华。
生活是美好的,人是有诗意的。让艺术以生活之态,慷慨地融入文字,以抒情的笔调叙述永不过时的人文关怀,此间有真趣,格调与新意都尤胜想象。
關於作者:
汪曾祺(1920—1997)
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代表人物,师从沈从文先生,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他的文字调和了时代的不羁与刚性,余味温雅、甜熟而平稳。书卷气浓而不酸腐,独立味重而不闭塞,是心性之挥洒,亦是对自我的无上坦诚,体现了知识分子与潮流并行的浪漫主义生存哲学。
目錄
《人间烟火》
《人间草木》?
《人间滋味》?
《人间有戏》
《人间独行》
《人间雅量》
《人间自在》
內容試閱
《人间烟火》
风景
一、堂倌
我从来没有吃过好坛子肉,我以为坛子里烧的肉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我之所以不喜欢上东福居倒不是因为不欣赏他们家的肉。年轻人而不能吃点儿肥肥的东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学校里吃包饭,过个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挟两本书出去,换成钱。上馆子里补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赞成东福居,因为东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可是我不赞成。不是闹别扭,坛子肉总是个肉,而且他们那儿的馒头真不小。我不赞成的原因是那儿的一个堂倌。自从我注意上这个堂倌之后,我就不想去。也许现在我之对坛子肉失去兴趣与那个堂倌多少有点儿关系。这我自己也闹不清。我那么一说,大家知道颇能体谅,以后就换了一家。
在馆子里吃东西而闹脾气是最无聊的事。人在吃的时候本已不能怎么好看,容易叫人想起野兽和地狱。(我曾见过一个瞎子吃东西,可怕极了。他是“完全”看不见。幸好我们还有一双眼睛!)再加上吼啸,加上粗脖子红脸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骂人,毫无学问地,不讲技巧地骂人,真是不堪入画。于是堂倌来了,“你啦你啦”赔笑脸。不行,赶紧,掌柜挪着碎步子(可怜他那双包在脚布里的八字脚),哈着腰,跟着客人骂,“岂有此理,是,混蛋,花钱是要吃对味的!”得,把先生武装带取下来,拧毛巾,送出大门,于是,大家做鬼脸,说两句俏皮话,泔水缸冒泡子,菜里没有“青香”了,聊以解嘲。这种种令人觉得生之悲哀。这,那一家都有,我们见惯了,最多少吃半个馒头,然而,要是在饭馆里混一辈子?
这个堂倌,他是个方脸,下颚很大,像削出来的。他剪平头,头发老是那么不长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长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换来换去,他总是那个样子。他像是总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变他什么。他衣裳总是干干净净。——我真希望他能够脏一点儿。他绝不是自己对干干净净有兴趣。简直说,他对世界一切不感兴趣。他一定有个家的,我想他从不高兴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让他抱,他就抱。馆子生意好,他进账不错。可是拿到钱他也不欢喜。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看到别人笑,别人丧气,他毫无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阔,可是他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一种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绿绿,发亮的,闪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无动于衷。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乱之中来去,他不是走,是移动。他对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轻蔑,他讨厌。连讨厌也没有了,好像教许多蚊子围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让我想起死!
“坛子肉,”
“唔。”
“小肚,”
“唔。”
“鸡丝拉皮,花生米辣白菜……”
“唔。”
“爆羊肚,糖醋里脊——”
“唔。”
“鸡血酸辣汤!”
“唔。”
说什么他都是那么一个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带感情,不作一点装饰的“唔”。这个声音让我激动。我相信我不大忍得住了,我那个鸡血酸辣汤是狂叫出来的。结果怎么样?我们叫了水饺,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饭常一边看书一边吃,毫不着急,今日我就带了书来的)。座上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水饺不见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
“水饺呢?”
“没有水饺。
“那你不说?”
“我对不起你。”
他方脸上一点儿不走样,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我有点儿抖,我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

二、人
我在香港时全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没有话说,我沾湿了,弄脏了,不成样子。忧郁,一种毫无意义的忧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脸上线条零乱芜杂,我动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说话,我若一开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是的,我穷,我口袋里钱少得我要不时摸一摸它,我随时害怕万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我穷的不只是钱,我失去我的圆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混沌,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尽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
绿的叶子,芋头,两颗芋头!居然在栈房屋顶平台上有两颗芋头。在一个角落里,一堆煤屑上,两颗芋头,摇着厚重深沉的叶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见风。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动。而因此,我想起,我们在德辅道中发现的那个人来。
在邮局大楼侧面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盘膝而坐,他用一点竹篾子编几只玩意,一只鸟,一个虾,一头蛤蟆。人来,人往,各种腿在他面前跨过去,一口痰唾落下来,嘎啦啦一个空罐头踢过去,他一根一根编缀,按部就班,不疾不缓。不论在工作,在休息,他脸上透出一种深思,这种深思,已成习惯。我见过他吃饭,他一点一点摘一个淡面包吃,他吃得极慢,脸上还保持那种深思的神色,平静而和穆。


《人间草木》
生?机
芋?头
一九四六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墙壁多半没有粉刷过。住客是开机帆船的水手,跑澳门做鱿鱼、蚝油生意的小商人,准备到南洋开饭馆的厨师,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身份的角色。这里吃住都是很便宜的。住,很简单,有一条席子,随便哪里都能躺一夜。每天两顿饭,米很白。菜是一碟炒通菜,一碟在开水里焯过的墨斗鱼脚,还顿顿如此。墨斗鱼脚,我倒爱吃,因为这是海味。——我在昆明七年,很少吃到海味。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渺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到皇后道、德辅道去瞎逛,就是踅到走廊上去看水手、小商人、厨师打麻将。真是无聊呀。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棵芋头!楼上的一侧,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上堆着一堆煤块,煤块里竟然长出一棵芋头!大概不知是谁把一个不中吃的芋头随手扔在煤堆里,它竟然活了。没有土壤,更没有肥料,仅仅靠了一点雨水,它,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高兴兴地摇曳着。在寂寞的羁旅之中看到这几片绿叶,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这几片绿叶使我欣慰,并且,并不夸张地说,使我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

豆?芽
秦老九去点豆子。所有的田埂都点到了。——豆子一般都点在田埂的两侧,叫作“豆埂”,很少占用好地的。豆子不需要精心管理,任其自由生长。谚云:“懒媳妇种豆。”还剩下一把。秦老九懒得把这豆子带回去,就掀开路旁一块石头,把豆子撒到石头下面,说了一声:“去你妈的。”又把石头放下了。
过了一阵,过了谷雨,立夏了,秦老九到田头去干活,路过这块石头,他的眼睛瞪得像铃铛:石头升高了!他趴下来看看!豆子发了芽,一群豆芽把石头顶起来了。
“咦!”
刹那之间,秦老九成了一个哲学家。

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
玉渊潭当中有一条南北的长堤,把玉渊潭隔成了东湖和西湖。堤中间有一水闸,东西两湖之水可通。东湖挨近钓鱼台。“四人帮”横行时期,沿东湖岸边拦了铁丝网。附近的老居民把铁丝网叫作铁蒺藜。铁丝网就缠在湖边的柳树干上,绕一个圈,用钉子钉死。东湖被圈禁起来了。湖里长满了水草,有成群的野鸭凫游,没有人。湖中的堤上还可以通过,也可以散散步,但是最好不要停留太久,更不能拍照。我的孩子有一次带了一个照相机,举起来对着钓鱼台方向比了比,马上走过来一个解放军,很严肃地说:“不许拍照!”行人从堤上过,总不禁要向钓鱼台看两眼,心里想:那里头现在在干什么呢?
“四人帮”粉碎后,铁丝网拆掉了。东湖解放了。岸上有人散步,遛鸟,湖里有了游船,还有人划着轮胎内带扎成的筏子撒网捕鱼,有人弹吉他、吹口琴、唱歌。住在附近的老人每天在固定的地方聚会闲谈。他们谈柴米油盐、男婚女嫁、玉渊潭的变迁……
但是铁蒺藜并没有拆净。有一棵柳树上还留着一圈。铁蒺藜勒得紧,柳树长大了,把铁蒺藜长进树皮里去了。兜着铁蒺藜的树皮愈合了。鼓出了一圈,外面还露着一截铁的毛刺。
有人问:“这棵树怎么啦?”
一个老人说:“铁蒺藜勒的!”
这棵柳树将带着一圈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继续往上长,长得很大,很高。


《人间滋味》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作:“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拔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食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鹜。“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曰:“好嘢!”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荬、苦荬,苦荬相当得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不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人间有戏》

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见,知道我在京剧院工作,很诧异,说:“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点‘洋’的,怎么会写起京剧来呢?”我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是说:“这并不矛盾。”
我的家乡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
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的,是两处。
一处是螺蛳坝。坝下有一片空场子。刨出一些深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铺了木板,上面盖一个席顶,这便是戏台。坝前有几家人家,织芦席的,开茶炉的……门外都有相当宽绰的瓦棚。这些瓦棚里的地面用木板垫高了,摆上长凳,这便是“座”。——不就座的就都站在空地上仰着头看。有一年请来一个比较整齐的戏班子。戏台上点了好几盏雪亮的汽灯,灯光下只见那些簇新的行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除了《赵颜借寿》《八百八军》等开锣吉祥戏,正戏都唱了些什么,我已经模糊了。印象较真切的,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滩》。我喜欢《小放牛》的村娘的一身装束,唱词我也大部分能听懂。像“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到现在我还认为写得很美。这是一幅画,提供了一个春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词要是能写得像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这出戏,我觉别具一种诗意,有一种凄凉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的。可以说,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白水滩》,就写不出后来的十一子。这个戏班里唱青面虎的花脸是很能摔。他能接连摔好多个“踝子”。每摔一个,台下叫好,他就跳起来摘一个“红封”揣进怀里。——台上横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好些包着红纸的“封子”,内装铜钱或银角子。凡演员得一个“好”,就可以跳起来摘一封。另外还有一出,是《九更天》。演《九更天》那天,开戏前即将钉板竖在台口,还要由一个演员把一只活鸡拽(Zhai)在钉板上,以示铁钉的锋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对这出戏兴趣不大,一个老头儿,光着上身,抱了一只钉板在台上滚来滚去,实在说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窝”了!
另一处是泰山庙。泰山庙供着东岳大帝。这东岳大帝不是别人,是《封神榜》里的黄霓。东岳大帝坐北朝南,大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砖坪,迎面是一个戏台。戏台很高,台下可以走人。每逢东岳大帝的生日,——我记不清是几月了,泰山庙都要唱戏。约的班子大都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没有名角,行头也很旧。旦角的水袖上常染着洋红水的点子——这是演《杀子报》时的“彩”溅上去的。这些戏班,没有什么准纲准词,常常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瞎扯。许多戏里都无缘无故出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念几句数板,而且总是那几句: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牙齿老,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
……
他们的京白、韵白都带有很重的里下河口音。而且很多戏里都要跑鸡毛报:两个差人,背了公文卷宗,在台上没完没了地乱跑一气。里下河的草台班子受徽戏影响很大,他们常唱《扫松下书》。这是一出冷戏,一到张广才出来,台下观众就都到一边喝豆腐脑去了。他们又受了海派戏的影响,什么戏都可以来一段“五音联弹”——“催战马,来到沙场,尊声壮士把名扬……”他们每一“期”都要唱几场《杀子报》。唱《杀子报》的那天,看戏是要加钱的,因为戏里的闻(文?)太师要勾金脸。有人是专为看那张金脸才去的。演闻太师的花脸很高大,嗓音也响。他姓颜,观众就叫他颜大花脸。我有一天看见他在后台栏杆后面,勾着脸——那天他勾的是包公,向台下水锅的方向,大声喊叫:“××!打洗脸水!”从他的洪亮的嗓音里,我感觉到草台班子演员的辛酸和满腹不平之气。我一生也忘记不了。


《人间独行》
偶笑集
烧煳了洗脸水
《红楼梦》里一个丫头无端受到责备,心中不服,嘟嘟囔囔地说:“我又怎么啦?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我又没烧煳了洗脸水”,此语甚俊。

职业习惯
瓦岗寨英雄尤俊达,是扛大斧给人劈柴出身。每临阵,见来将必先问:“顺丝儿还是横丝儿的?”答云“顺丝儿的”,就很高兴;若说是“横丝儿的”,就搓着斧柄,连声叫苦:“横丝儿的!哎呀,横丝儿的!”劈大块柴,顺丝的一斧就能劈通;横丝的,劈起来费劲。

济公的幽默
县官王老爷派两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接济公来给王老爷的娘子看病。济公不肯坐轿,说:“我自己走。我从来不坐轿子,从来不让别人抬着我。”轿夫说:“您不坐轿子,我们对老爷不好交代呀!”济公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把轿底打掉了。你们在外面抬,我在里面走。”济公这个主意实在很幽默。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着一乘空轿子,轿子下面,一双光脚,趿着破鞋,忽忽闪闪,整齐合拍,光景奇绝!

世界通用汉语
我们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去搜集材料,要写一个剧本。党委书记带队。我们开了吉普车到一个“浩特”去接一个曾在王府当过奴隶的牧民到东胜去座谈。这位奴隶已经等在路边。车一停,上来了。我们的书记,非常热情,迎了上去,握住奴隶的手,说:“你好!你的,会讲汉语?”我们这位书记以为这种汉语是所有的外国人和所有的少数民族都懂的。这位奴隶也很对得起我们的书记,很客气地答道:“小小的!”这位奴隶肯定以为我们的书记平常就是讲这样的话的。
以为这样的话是全世界的人都懂的,大有人在。名丑张××,到瑞士,刚进旅馆,想大便,找不到厕所,拉住服务员,比画了半天,服务员不懂,他就大声叫道:“我的,要大大的!”服务员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是不懂。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人间雅量》
私生活
图像与教训
在浮着虹的影子的水里(一切物质在这里开始领取生命)投下一块酥松的泥砖,跳上去,快!再投下一块,跳上去,快!在手□的错误的铺设下前进。从起点通过过渡、过渡的过渡,跳吧,带一点惊慌,同量的镇定。一切运动的目的无非在求疲倦,直到你投下最后一块泥砖,你用复仇的眼睛看它消融,如一块未经压制的吸墨纸,一块看过许多雨天的方糖。

作客的摹想
我租一座房子安放自己。很久以前我知道这房子式样很平凡,但也不少其别致处,我知道这房子有数不清的窗子,像海绵的孔。
连我的居停都未有机缘一见,我差不多一直就被一个偶然安排在墨绿而银灰的线条的四壁之中,用一种奇异的纸糊住一切可以伸一根牵牛的触须的缝隙,一切光用多坚诚的朝山的苦心来我的眼睛里沉沦呵。
我并非不知道我有很多邻舍,他们无声无息地嚣闹着,令我莫名其妙,如落进一个旋涡里。我有时大声咳嗽,打喷嚏,想要他们知道我,但是他们似乎全不注意。一天,我忽然走出房门,像一个大病新瘥的那么虚晕。我与邻舍一一见过。
一片早安与晚安的声音如早潮与晚潮一时涌向了我。我的眼球转遍了数字以外的度数。
外面的空气与里面的完全不同。
我很虚怀若谷地逐一叩问他们的姓名。您?——您?——您?——天,他们的答复像一个图章上印出来的。于是,我不得不问问自己。


中年人的游戏大都在没人看见的时候。
(我在中年人前显然比不上他们,在年轻人里面则比谁都老一点。)
我有一个回廊,用平滑的大理石砌成,发着透明的热铁投入冷水里后发出的蓝色光泽,有郁□的虞美人□瓣子的浮游的图案,这图案是大理石上生就的,绝非画上去的,浮游着,如反映在桥的洞里的波浪的光。它是由无数穹门连缀起来的,深和空弥漫在里面,因为是圆的,所以和天一样高。
我散步在里面,当我把自己完全还给自己以后(平常我把自己不计价出租给人家)。我可以随意划分昼和夜了,因为回廊内有无数不同光度的灯,如清明时节大苗圃里点种树秧的小潭,整整齐齐地排开,有许多开关,像舞台上用的电闸板一样,一伸手即可调节它们,配合成心的需要。
一天,我跨进回廊,开了第一盏灯,最暗与最近的。一只蛾子飞进来了,差不多从我的头发里飞了出来。——后来我发现它,觉得和肺病一样,我觉得头上有一个影子的重量。
出于本能,我开了第二盏灯(第二个距离与第二个强度的),它立刻飞进一点,更清楚了一点。
我又赶快灭这盏灯,灭那盏灯。蛾子总是在最强的光的圆心上飞,我不知道它落了多少粉在我的回廊里了。
永远辞别暗,追逐光,它是旅程,是一支颠来倒去的插在严冰与沸水之间的温度计的水银柱。
我还能散什么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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