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世界巨变:严复的角色(王中江著作系列)
》
售價:NT$
500.0
《
塔西佗(全二册)(二十世纪人文译丛)
》
售價:NT$
1800.0
《
(棱镜精装人文译丛)思想的假死
》
售價:NT$
290.0
《
当代精神分析新论
》
售價:NT$
430.0
《
宋初三先生集(中国思想史资料丛刊)
》
售價:NT$
990.0
《
棕榈油的全球史 : 从奴隶船到购物篮
》
售價:NT$
440.0
《
简帛时代与早期中国思想世界(上下册)(王中江著作系列)
》
售價:NT$
1400.0
《
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王中江著作系列)
》
售價:NT$
950.0
|
編輯推薦: |
◆她们见过地狱,最怕的却是被遗忘。
◆韩国以慰安妇受害者证言为蓝本的小说,作者历时2年,研读了300多条受害者证言,以小说之笔结合真实证言,内容详细缜密之程度犹如“纪录片”。
◆韩文原版在韩国大型网络书店yes24评分高达9.7分,繁体中文版豆瓣评分高达9.5,读者口碑极高!读者评价:蕴含的故事厚度远远超过文本本身!
◆被国际各界高度认可的震撼之作!入围2022年都柏林文学奖长名单;2018年首尔市“年度之书”;2017韩国“世宗图书文化体育观光部”、“韩国文化艺术委员会”优秀好书,2021台湾OPENBOOK 年度好书奖!
◆韩国权威媒体《朝鲜日报》、《中央日报》、《东亚日报》、《韩民族日报》一致推荐阅读。
◆每一页都是无声的哭诉,每一秒都是那段历史的活证, 每一个字都燃烧着生命的烛光。每个人都能够在最后一个“她”身上,读出千千万万个曾为此牺牲却不曾留下姓名的“她们”的影子。
◆虽然她们生活在女人“猪狗不如”的时代,但是每次看到那些没有失去人的气度、威严和勇气的受害者,我都会感叹不已。——金息
◆“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时,我是哭着看完的,每一次审稿都心如刀割。
|
內容簡介: |
七十年过去了,她从未真正入睡。身体睡着的时候,灵魂却醒着;灵魂睡着的时候,身体却醒着。犹如游荡在回忆里的孤魂野鬼。
她记得门牌上流水般的陌生名字,以及朝着那些名字扑过来的身体。
她记得女孩们用力呼出的佛头花,还有像煤球一样乌黑发亮的鲜血......
裂成碎片的记忆清晰如昨,她却唯独想不起自己是谁。
“幸存者”的身份如同沉重的诅咒。她奋力地逃离家乡,逃离人群,逃离自己。可恐惧和羞耻始终穷追不舍,吞噬掉她所有的欢笑与眼泪,斩断她与世间的全部联系。
为何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回来是罪过吗?哪怕是从地狱里。看着电视上播放着“幸存者仅剩最后一人”的消息,她低声喃喃着:
——不,这里还有一个人。
她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再死去。
|
關於作者: |
[韩]金息,1974 年生于韩国蔚山,毕业于大田大学社会福利系。1997 年,凭借短篇小说《关于慢》入选《大田日报·新春文艺》,隔年荣获“文学村新人奖”,正式在文坛出道。著有长篇小说《女人们和进化的敌人们》《L 的运动鞋》(L? ???),短篇集《斗狗》(??)等作品。先后获得过许筠文学奖、大山文学奖、现代文学奖、李箱文学奖、东里文学奖、东仁文学奖等韩国重要文学奖项。
为了创作《最后一人》,金息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研读了三百多件韩国“慰安妇”受害者证词,文末尾注的真实信息让这部小说有了纪实文学的底色。
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时,金息说:“我想通过这部小说警示人们——能够为曾经的受害经历做证的奶奶们就要凋零殆尽了。这是文学的道义所在。”
|
目錄:
|
目录
最后一人 / 001
解读 记忆的历史,历史的记忆——朴惠泾 / 215
作者的话 / 229
译后记 / 233
参考资料 / 239
|
內容試閱:
|
作者的话
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日军慰安妇的小说,但又想,如果实在无法动笔也没办法。后来想到了“最后一人”这个题目,根据搜集到的一些证词录,我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我其实有些担心。每当听说又有一名受害者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就会充满焦虑。我赋予小说的想象力会不会歪曲或夸大受害者的实际经历?会不会损害受害者的人权?因此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阅读受害者证词录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原来她们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安静地生活着。在我度过青少年时期的地方,在我几年前生活过的小区,在某一年我去旅行过的地方,都有她们的存在。我不由得想,我的亲奶奶或外婆也有可能成为日军慰安妇受害者啊!我甚至会觉得,是她们代替我的奶奶和外婆去了一趟地狱。
从一九三零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军队强征二十万名女性做慰安妇,其中只有两万人活着回来,最终没能回来的其余女性要么丧命,要么被遗弃在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的异国他乡。根据记载,日本铺开战场的整个亚洲和太平洋群岛到处都有慰安所。这二十万人中竟然还有十一岁的孩子。她们的平均年龄为十六七岁,大部分都是在贫穷的家庭中出生,连小学都没能好好上。而且,她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以为去工厂上班赚钱,或者被绑架走的。就像被卖掉的家畜那样,她们被卡车、船只、列车运去了战场。她们被称为“朝鲜屄”,每天要接待十几名日本军人(有证言表明,有人一天甚至要接待超过五十名的军人),如果怀孕,就要做手术把胎儿和整个子宫切除掉。活着回来的女孩们大部分已经失去了生育的机会。
不仅对于受害者来说如此,慰安妇问题也是韩国女性历史上最可怕、最荒唐、最耻辱的精神创伤。普里莫·莱维说过,“对创伤的记忆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创伤”。继一九九一年八月十四日金学顺老奶奶出来公开做证,直到现在都不断有受害者挺身而出。如果没有那些证词,我想我是写不出这部小说的。写小说初稿的那一年,九位日军慰安妇受害者在很短的时间里
相继离开了人世。小说进行连载和打磨期间,又有六位离世。在我写“作者的话”的现在,只剩下四十位受害者(政府登记在册的日军慰安妇受害者一共是二百三十八人)。在此期间,韩国和日本政府无视“事实认定和真正的道歉”程序,将受害者们远远地置于看客的位置,单方面公布了《韩日慰安妇协议》。日本政府更是屡屡施压,称“将捐出十亿日元左右的支援金,但必须拆除少女雕像”。
就像受害者之一熏奶奶说的那样,虽然她们生活在“猪狗都不如”的时代,但是每次看到那些没有失去人的气度、威严和勇气的受害者,我都会感叹不已。
那些受害者也是我的奶奶。怀着祈祷她们能幸福的心情,将这部不完美的小说公之于世。
二〇一六年八月
金息
最后一人原文摘抄:
扑向她身体的时候,所有的军人无一例外,都做出了他们所能做出的最丑陋的表情。
那句话,就算是神也无法代替他们说。
自己活着回来有罪吗?哪怕那个地方是地狱?
听到还有四十七个人仿佛还是前几天的事情,怎么转眼就只剩下一个了呢?
她的两只脚接连向旁边慢慢移步,就像在画一朵放射形花瓣的花。
每当抬起脚,地板革就会轻轻地翘起来。奶糖色的地板革千疮百孔,上面布满了被尖东西扎过后留下的小坑、被热东西烫过的痕迹、被挤压后留下的印子、锋利的东西留下的划痕……
就像把自己的一生都抛在身后,她缓缓地,缓缓地从窗边转过身来。
“我们犯了什么罪,要接待一百个人?”
对他们来说,杀死一个女孩跟杀掉一条狗没什么两样。
有时她会好奇,如果神俯视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皱着眉头,还是非常生气?一脸失望,还是充满同情?
对了,神也有脸吗?
有的话,神的脸也像人的脸一样会变老吗?
她总觉得,就算神有脸,也是不会变老的。不是因为神的脸不会老,而是因为神的脸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闭上眼睛,却了无睡意。她并不着急入睡。她知道,即便不睡觉,人也不会死。
在过去的七十年里,她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身体睡着的时候,灵魂却醒着;灵魂睡着的时候,身体却醒着。
身体只有一个,名字却有四个,她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四个不同的灵魂。
就是这个只有一米五高的身体,里面有四个灵魂。
在慰安所的那段时间里,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自己只有一个身体。身体只有一个,扑过来的却是二三十个,就像蚜虫堆。可就连那唯一的身体,其实也不完全属于她。可是,拖着这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她走到了现在。
整个晚上,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她,被他们像玩抓石子儿般玩弄折磨。
对第一个蹂躏自己的日本军官,她求他饶了自己。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错了……”
军官掏出小刀,然后高高举起,用小刀挑破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被挑断的好像是自己的翅膀。
没有人知道,她去过哪里,又经历过什么。
可对她而言,那段日子却好像还活生生地存在着。
他们都忘了,他们用枪对准的地方,是这世界上所有人获得最初的生命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有时她很忌惮神。
即使不能确定神的存在,也会担心被神看到。她不敢捡掉在别人院子里的木瓜,也不敢在心里偷偷诅咒别人,因为担心神会听到。
甚至觉得,比起那些信仰神的人,也许自己更畏惧神。
是不是,神也嫌脏?
每个房间的窗户都高得出奇,再加上屋里一直拉着长长的黑色粗布窗帘,所以即使是大白天,房间里也像洞穴一般黑漆漆的。大部分房间只有一坪半左右,有一些还不到一坪半,有的一坪半多点。后来,女孩们的人数不断增多,哈哈就把稍微大一些的房间用毯子从中间隔开,分成了两个房间。走在巷子里,每每看到那些高高的窗户,她的眼前就浮现出满洲慰安所房间里的窗户。无论个子再怎么长高,女孩们的头也仅能碰到窗台边。
还是孩子的时候离开家门,老到不能再老了才回来。
洗啊洗啊,一直洗到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而是别人身上的。三九寒天用的也是冷水,寒气从下身渗入。
他们只当女孩们是牲畜,甚至随意把她们的子宫切除掉。女孩中一旦有人怀孕,他们就会这样干,这样她们以后就不会再怀孕了。一同被掏出来的还有胎儿。
女孩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血液一般。
也曾说过我们会死在这里吧,也曾感慨在这种地方待过,回了老家又能干什么,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饥饿是什么,女孩们很清楚。
从在母亲的子宫里开始,她们就熟悉了饥饿。
在长出嘴巴之前。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像饿鬼一样把嘴张大,又放开嗓子,可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姐妹们去世的时候,哥哥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流一滴眼泪,亲戚们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说她狠心,一辈子不结婚独居惯了,连哭都不会了。说她是铁石心肠,就算撕开她的眼皮,也榨不出一滴眼泪。还有人说,一辈子本应哭很多次,她可能小时候哭得太多,眼泪都流完了。
大哥去世的时候,她没有流一滴泪。自己怎么这么薄情呢?真是连牲畜都不如啊!她在心里自责着。牲畜都会哭,可生而为人的自己竟然不会哭。
“兄弟姐妹都没看一眼就死了可怎么办,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啊,我叫什么来着……身为一个人,活得还不如猫狗,名字都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从没见到过在慰安所一起待过的任何人。别说是她们的近况,就连她们的生死她也无从得知。
解放后,女孩们散落到了各个地方。一部分跟日本人一起走了,一部分留在了中国,还有一部分在穿过国界的时候死了。死亡对于她们来说太稀松平常了。
其实她很想知道,都有谁活着回来了。想珺子想得发疯,她还直接跑去了珺子的老家。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会偶遇到她们中的谁。她怕自己曾是慰安妇的事为世人知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次走在路上,只要觉察到有人对她稍加注意,她就吓得马上躲回巷子里。
死亡并不会让哈哈变得宽容。
金福姐从冬淑的衣服里挑了一身最完整的,给冬淑穿上。冬淑姐整齐的长睫毛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微微颤动着,让她老有一种冬淑姐还没死的错觉。
没有鲜花,女孩们就用嘴里呼出的气做成大大小小的花朵,装点冬淑。秀玉姐张开嘴时,突出的前牙便会露出来,同时呼出来的有三四朵辣椒花一样的花。莲顺和海今的气息混到一起,“开”成一朵牡丹花。
尸体燃烧的味道和鱼虾腐烂的味道差不多。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有空去冬淑姐火化的地方看一看。金福姐和粉善已经在那里了。金福姐往灰堆里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发着白光的灰烬就会轻轻扬起。在晨光的映照下,金福姐的腿那么苍白,几乎能看清里面的血管。只见她弯下腰,轻轻拾起了什么。是一个发白的圆形东西,原来是冬淑姐的头骨。头骨在晨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奇异的白色光芒。金福姐用手拂去头骨上的灰,用一块白布把它包了起来,最后放到了自己怀里,嘴里喃喃道:
“好温暖……像心脏一样。”
金福姐把冬淑的头骨带回自己的房间,放进了装衣服的衣柜里。一年后,离开慰安所时,金福姐打理包袱的时候最先把那颗头骨包好。她说,假如能活着回去,一定帮冬淑把头骨埋到她的故乡。
踝骨上方有一条线,看起来像是缠了一根橡皮筋。那是被刀之类的尖锐之物割过后留下的瘢痕。
在慰安所被砍脚的女孩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一直用手轻抚着脚上瘢痕的她张开嘴,发出声声碎瓷片般的叹息。
是二十万人吗?可能有的才十二岁,有的甚至才十一岁……
又不是鸡狗,怎么会抓走二十万人呢?
哈哈还把军人叫作“客人”。
军人来了,哈哈会说,快去接待客人。
在去满洲慰安所之前,女孩们谁也不知道,世上竟然会有这种地方。
我现在在丝绸厂。我会挣钱回去的,请你们保重身体。
请不要回信。
妈妈病了,快要死了。
妈妈死了。
只要还活着,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
虽然不可能回到家乡了,但她最羡慕的就是那些记得家里地址的女孩。
珺子把自己老家的地址告诉了她。
你记下来,等我忘记了再告诉我。
我是孤身一人,
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那么残酷的日子里,
上帝让我活到现在,
就是为了这一天。
谁会关心像我这样死不足惜的女人的悲惨一生……
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是受害者。
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
我隐姓埋名地活到现在,如今都快死了,干吗还要去说那些呢?一直以来我都只怨自己命不好,现在我对国家感到很愤怒。我做错什么了?我的罪过就是,出生在贫穷的家庭,又轻信了别人说的去了可以赚到钱的话。
她很想知道,大家都是怎么隐藏着生活的。虽然她本人也遮遮掩掩地独自生活了七十多年。
第一个在电视上坦承自己曾是慰安妇的金学顺也是在五十年以后才站出来的。
她也想站出来承认——我也是受害者。每当这时,她都会用纱布手帕捂住自己的嘴。
“我也是受害者……我也被带到满洲的哈尔滨遭遇了那些……
十三岁的时候被抓走遭遇了那些……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抓走了……”
每次见到姐妹们的时候,这些话就顺着喉咙要冒出来,但每每还是被咽了下去。
不久前还听说,政府登录在册的慰安妇有二百三十八人,现在怎么只剩下一个了呢?她摇摇头,耳朵里传来了秒针走动的声音。她抬头望着孤零零地挂在墙上的钟表。钟表的边框是圆形、黑色的。
没有时间了……
鸟儿飞上树枝再飞走的时间。看似永久的一个人的一生,顶多也不过如此。
虽然写了不下一万次,可不知为什么,每当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手就会颤抖和迟疑。读字还可以,写字却完全没有信心。
我
她好不容易写出这个字,然后停下了手中的签字笔。
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善良还是恶毒,明朗还是阴暗,固执还是随和,慢性子还是急性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悲伤、高兴、幸福,还是生气。她做过保姆的人家的女主人都说她是个沉默寡言、温顺的人,但姐妹们却都抱怨她刻板、固执。姐妹们都是话多的那种人,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不爱说话?
每当想思考自己的时候,最先产生的感觉就是羞耻和痛苦。因为从来不敢去思考,而且从来不说话,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她那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不知所措的手指又有了力量。
我也是受害者。
还要写什么呢?她感到无比茫然,但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忘记?
她不记得一个小时前做了什么,但她记得七十多年前的事,她甚至记得慰安所房间天花板上忽闪忽闪的灯泡。
她还听说有人指责她们的话可信度不高,前后矛盾。因为面对着那些为慰安妇奔走宣传的人,她们说不清楚自己是几岁时被抓走的,被谁抓走的,被带到哪里去了。那些人根本没有考虑过,大部分女孩连自己家乡的地名都不知道,而且由于没上过学,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已经过去数十年了,她们的记忆早就破成了碎片,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她虽然不知道满洲慰安所的名字,但清楚地记得吃了自己的血和鸦片死去的己淑姐的牙齿像石榴籽一样闪闪发光,还有避孕套里的分泌物散发出的又酸又腥的味道,以及饭团里像撒了黑芝麻一样密密麻麻的米虫的数量。
有时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非常冷,只记得非常非常冷。
所有的一切,如果从头到尾都记得,她是活不到今天的。
在满洲慰安所经历的事情就像冰块一样散落在她的脑海里。每一片冰块都是那么冰冷,那么鲜明。
开口说话容易吗?更何况是隐藏了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多年的故事。
如果不是万分困难,她会连对躺在坟墓里的妈妈都开不了口吗?她觉得至少要向死去的妈妈倾诉才能活下去,所以去了妈妈的坟地,但她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拔了几棵瓜子金便回来了。
只要是在满洲慰安所发生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想记得。可如果得了老年痴呆,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该怎么办?
二妹可能觉得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独自生活很可怜,于是问她:
“姐,你在这世上最想要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二妹说出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一枚金戒指。不多不少,纯金的、两钱 a的就足够了……一钱跟没戴似的,三钱的话又太沉了……”
二妹睡着了,她才说出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谁会关心像我这样死不足惜的女人的悲惨一生?她的喃喃自语在纸面具和脸之间像回声一样打转,然后消失。
妈妈,我最想要妈妈。
在满洲慰安所七年的时间里,到过她身上的日本军人大概有三万人。这三万名军人中,没有一个人对她这样说过——不要死,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到朝鲜。
“我什么罪过都没有,却每天都觉得被人追着。即使一个人静静待着,心脏也会跳个不停。这个时候就觉得,至少要喝一碗米酒啊,真的感觉要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米酒成了晚饭。我走在路上,用拳头捶打着胸脯,天妇罗工厂的女人说,我这是郁火病。
在那里, 女孩们的身体不属于她们自己。
洗完澡她还是觉得自己很脏。
继续擦干身上的水汽,换上新内衣。内衣全是白色的。她每天都换内衣,每隔三四天换一次外衣。她精心地修剪自己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吃完饭一定会刷牙。因为她始终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死去,也不知道死后会被谁发现。她希望自己死去的时候样子是整洁的。无论第一个发现自己尸身的人是谁,她都希望对方触碰自己的时候不要觉得脏。
她很好奇谁会最先发现死去的自己。?她宁愿被素不相识的人发现。
做过慰安妇的女人在电视上讲述着慰安所是什么样的地方,这期间她一直紧闭着嘴。她们正在讲述的,是她不想对任何人说起的那些话。
“人不能没有活着的理由。就算活一天,也要有个理由。那些花也算是理由。我给它浇水,它就不会枯死,到了时候就会开花。就算是为了浇水,我也要打起精神,勤快一点儿。”
虽然一个人住,但那人一直卡着点吃饭。即使只有一道菜,也要摆好饭桌吃饭。
餐桌上也放着一小盆仙人掌。
“在那么多刺中间开着花,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像倒扣的饭碗一样的仙人球中间开着一朵橘黄色的花,很多白色的刺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它。
“既可爱又可怜……这朵花就像我一样。”
如果说她有什么希望,那就是不要被别人看不起。她希望自己不要给别人带来任何麻烦,安静地活着,然后死去。
有什么事是人做不出来的呀?
她突然有些恐惧,等自己的身体老到连一个鸡蛋都拿不起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希望自己只活到不能自己洗澡、吃饭、穿衣的那一天为止。
如果可以向神许愿,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自己送回故乡的小河边,回到十三岁的时候。
听到人类终于登上月球的新闻时,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就算科技发达到可以把人类送到月球,也没有办法把她送回故乡的河边。
故乡的小河在比月亮还要遥远的地方流淌着。
每当有人在慰安所死去,女孩们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她觉得喜鹊似乎还有呼吸,再说也不能随便扔掉,于是她用双手捧着喜鹊,在巷子里走着。
在阳光斜着照下来的巷子里,她突然停下脚步,向着天空举起捧着喜鹊的手。
喜鹊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像撒上了一层在满洲慰安所时烧过的那种煤球的粉末。
在满洲慰安所里,能发光的就只有女孩们的血和煤球。
她一个人躺在那里。
她一个人躺了太久,都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
乌黑的短发又把她带回了满洲慰安所那窝棚一样的房间里。那是七十多年来她一直努力想要逃离的地方。
她想见见那个人。虽然听说她已经认不出人了,但应该能认得出自己,还有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找她。
她在想,在最后那个人离世之前,是不是应该告诉世人,这里还有一个人。
她还产生了想要做证的想法,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直以来她都不曾说过什么,东躲西藏,现在她已经这样老了,快要死了。
她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白纸。打开对折着的白纸,曾经一笔一画用力写下的字迹就像被狠压的弹簧一样争先恐后地弹了出来。
我也是受害者。
她用了七十多年的时间才写下这句话。
她很想在这句话后面再写点什么,但做不到。她突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如果可以,她不想说话,而是想拿出歪到一边的子宫给人们看。
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自己的痛苦。
闭眼之前我想幸福地活着。
……我也想幸福地活着。
这是第一次,她想让自己幸福地活着。在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之后。
即使只活一天,也想幸福地活着。
她总是想回家。虽然人在家里,但还是想回家。害怕永远回不了家,她总是战战兢兢。
死后灵魂想回去的故乡的家,也没能成为她的家。
听说,离开地球需要像光那般惊人的速度。她觉得,如果自己要离开自己,应该需要比飞船飞出地球更快的速度。
她不想埋怨或憎恨世界上的任何人。
但她不能原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听到那一句话就可以原谅他们吗?
神也无法代替他们说的那一句话。
房子的围墙和墙壁几乎都塌了,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房间。就连那个房间也缺了天花板,窗户也碎了。唯有门扉闭合着,好像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有一个房间。
中午之前要赶回家,得抓紧时间了,可她却迈不开步子。
这个房间就像子宫。
自己的子宫就像孤零零地被放在那倒塌的房子里。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吃妈妈做的大麦饭,还要在上面放几片泡菜。
她终于要去见那个人了。这仿佛是她一生都在等待的事情。
她还是很怕。
十三岁的自己还在满洲的窝棚里。
不脱衣服的话不知该怎么开口。
“要是光打胎,我以后还能生孩子。可他们把我的子宫都切除了。我哪知道他们会那么干。我拼了命都想有个孩子,又是去庙里上供,又是求三神婆,还跳过大神儿。”
他们说找地方用土埋她简直是浪费。
她们以自己为耻,觉得无颜面对世人,尽管那并不是她们的错。
一股耻辱感突然涌上心头,不知所措的她突然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嘴里咕哝着:
我罪孽深重啊……
不管是半夜醒来,还是走在路上,或是等车的时候,抑或是吃着饭,她不时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胸膛,然后喃喃自语。明明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抓走的,明明在老家从未出过远门,结果被抓去了那种地方。
对第一个蹂躏自己的日本军官,她求他饶了自己。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错了……”
军官掏出小刀,然后高高举起,用小刀挑破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被挑断的好像是自己的翅膀。
一听到“男人”这两个字,她就不寒而栗,要是有无声手枪,她真想开枪乱射一通。
要是有人劝她找个婆家嫁人,她都想把对方打一顿。
“不想吃肉吗?”
“我不能吃肉啊。我看到过那么多被烧焦的尸体。”
她怕自己曾是慰安妇的事为世人知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次走在路上,只要觉察到有人对她稍加注意,她就吓得马上躲回巷子里。
没有鲜花,女孩们就用嘴里呼出的气做成大大小小的花朵,装点冬淑。秀玉姐张开嘴时,突出的前牙便会露出来,同时呼出来的有三四朵辣椒花一样的花。莲顺和海今的气息混到一起,“开”成一朵牡丹花。
金福姐在冬淑姐脸的上方努力“开”出一朵佛头花一样的大花。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想办法回去的,不是吗?”
“姐姐,我即使回到老家,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妈妈……”
“你清醒清醒,我们为什么要在异国他乡像狗一样死去呢?”
据说回来才两万人。据说去了二十万人,解放后回来的,才不过两万人。
比起听说自己是二十万人当中的一人的时候,听说自己是两万人中的一人更让她震惊。二十万中的两万,意味着十分之一,也就是十个里面的一个……她以为自己算错了。十个人当中怎么才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呢?
所有的一切,如果从头到尾都记得,她是活不到今天的。
在她的生活中,过去就是现在。在无法抹去的记忆里,她生活在比现在更鲜明的过去之中。
她们拖着匿名的身体活到现在,唯一拥有的便是记忆,那是谁也不能从她们身上夺走的记忆.
人的内心及内心拥有的记忆才是个人所无法分离的、最隐秘的、最独特的历史领域。
在她的生活中,过去就是现在。在无法抹去的记忆里,她生活在比现在更鲜明的过去之中。
历史赋予了小说的骨架,小说则为历史提供了内在的血肉。
在她们无名的身体里留下的,是比任何证词都更强有力的记忆。而在许久之前便“不属于她们自己”的身体上刻着的记忆又吊诡地让她们成为她们,并且成为只有她们才有的专有名词。
通过记住她们的名字,她向世人证明,被历史遗忘的她们,作为不能被任何历史玷污的唯一的“一人”而存在过。
对创伤的记忆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创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