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与纽约
这场当代涂鸦的浪潮最早出现在美国费城。1965 年,费城一个住在青年帮教中心的12 岁非洲裔问题少年达利·麦克格雷(Darryl McCray)开始把自己的绰号“玉米面包”(Cornbread)涂写在帮教中心的墙面上。他曾向中心食堂的厨师抱怨为什么只做白面包而不做玉米面包。厨师气恼地大喝“快把这个玉米面包轰出去”,于是“玉米面包”成了他的绰号。他痴迷地在青年中心的各个公共区域喷涂CORNBREAD 字样,以致社工们都以为他有一定程度的精神障碍。后来他走向费城的街巷,和伙伴COOL EARL、TOP CAT 等人一起喷涂签名。他们的做法影响并带动了费城的青年,“玉米面包”也成为费城家喻户晓的名字。费城的报纸曾经有一次错误地报道了他死于帮派械斗,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玉米面包”潜入了费城动物园,在大象的身上喷涂了“玉米面包活着”(Cornbread Lives)的字样,他也因此而被捕。“玉米面包”被认为是当代涂鸦的鼻祖。在2007 年由肖恩·麦克奈特(Sean McKnight)制作的一部纪录片《城市的呐喊1 :“玉米面包”传奇》(Cry of the City Part 1: The Legend of Cornbread)中我们可以了解这段历史。
继费城之后,街头涂写在纽约出现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没有人能说清楚为什么出现在费城的事件却席卷了纽约,但一个背景事件是,在1968 年,费城的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PRR)和纽约中央铁路公司(New York Central)合并成立了宾州中央铁路公司(Penn Central),在交通上增加了两个大城市之间的联系,这或许跟涂鸦蔓延至纽约不无关系。
纽约涂鸦来自城市中最为贫瘠的角落:布朗克斯区(Bronx)、布鲁克林区
(Brooklyn)和曼哈顿(Manhattan)下城区,居民以非洲裔和拉丁裔为主。这里的青年通常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整日在街头游荡。他们结成帮派组织,并催生了一系列恶性暴力事件。帮派间用名字标注领地,宣示主权。这一做法启发了更多的布朗克斯青年在墙面上书写自己的名字来刷存在感。
JULIO 204 是第一个将自己的名字加上街道号码进行编码的涂鸦青年。之后代号加数字成为风尚,这些数字来自门牌号或道路编码。这些区域里的少年彼此互称代号,像STAY HIGH 149、TRACY 168、CLIFF 159……即便他们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说起代号都耳熟能详。费城的TOP CAT 也搬到纽约,以代号TOP CAT 126 加入了纽约的战队。
这场社区内部的游戏被主流媒体关注后,在纽约迅速扩展升级,只因一个叫
TAKI 183 的涂鸦青年。1971 年,《纽约时报》报道了一个住在曼哈顿华盛顿高地183 街的名叫德米特里斯(Demetrius)的青年。他以TAKI 183 为代号,在日常发传单的工作之余一路走一路涂鸦签名,他的名字无处不在,遍及街巷和地铁。这则报道引发了大量的关注,TAKI 183 因为签名而上了报纸,一度成为贫民街
区青年们崇拜和效仿的偶像。《纽约时报》的这则报道把涂鸦这个亚文化游戏推向了更加广泛的大众。(图3)
这种以代号和数字为主要内容的签名涂鸦被称为Tags,取英文“标签”之意,我们或可称为“签名式涂鸦”。从1965 年至20 世纪70 年代初,签名式涂鸦萌生并迅速席卷了纽约的底层社区,无数青年以“写手”(Writer)自居,四处奔走涂写,也彻底改变了城市原本的面貌。在这场亚文化运动中,费城涂鸦身先士卒,TAKI 183 和《纽约时报》的报道对涂鸦文化的崛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嘻哈青年
时值20 世纪60 年代中叶,距离马丁·路德·金1963 年《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并没过去几年,美国的黑人虽然得到了一定意义上的平权,但仍处于社会底层,聚居在最贫困的街区。旷日持久的越南战争也使美国国内经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整个社会笼罩着消极和萎靡的情绪。在像布朗克斯这样贫穷破败的黑人社区,帮派火拼、毒品交易、艾滋病都司空见惯。在导演沃尔特· 希尔(Walter Hill)70 年代末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战士帮》(The Warriors)中,可以窥见当时帮派横行的底层社会格局。1981 年的电影《布朗克斯的阿帕奇堡》(Fort Apache the Bronx)也还原了犯罪、毒品滋生的纽约南布朗克斯区的场景。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这些少数族裔的青年共同创造了一种脱离主流文化的亚文化部落——嘻哈文化(Hip-hop)。
我们今天所谓的嘻哈文化包括四种表现形式:饶舌说唱(Rapping)、混音(DJing)、街舞(Street Dance)、涂鸦(Graffiti)。这些活动的实现只需要廉价的场地和器材,穿着家里大孩子剩下的宽大衣服,喷漆罐是60 年代用于喷涂家具和汽车的,虽然价格低廉,但是由于涂鸦消耗量大,靠买远不如靠偷(Racking)划算。嘻哈文化吸引这些青年浪迹街头,饶舌说唱、街舞的比拼和涂鸦的竞技能够消耗他们大量的精力并展现他们的才华。虽然音乐和涂写的表达形式不同,但是在当时的布朗克斯街头毫无违和感,手持喷漆罐的饶舌乐手比比皆是。今天被称为“嘻哈教父”的库尔·赫克(Kool Herc)就先是作为涂鸦写手知名的。嘻哈文化在客观上挽救了这些街头青年,让他们没有去从事坑蒙拐骗或者做更加糟糕的事情。(图4)
美国街头文化大咖罗杰·加斯特曼(Roger Gastman)拍摄过一部回顾美国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早期涂鸦历史的纪录片《墙面写手:涂鸦的纯真年代》(Wall Writers: Graffiti in Its Innocence),从纪录片中可以看到早期纽约涂鸦的先锋人物的身影。他们当时的签名涂写不追求美感,更无关艺术,单纯而任性。2011 年,罗杰·加斯特曼邀请了玉米面包和TAKI 183 参加了在洛杉矶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艺术在街头”(Art in the Streets)的展览,二人作为美国涂鸦的鼻祖一起见证涂鸦走过40 余年的历程。
美国社会学家格雷戈里·施耐德(Gregory Snyder)在他的著作《涂鸦生活:
超越纽约城市地下的签名涂鸦》(Graffiti Lives: Beyond the Tag in New York’s Urban Underground)中写道:“美国早期的签名涂鸦让那些从来得不到所谓名誉和尊重的年轻人因此而得到名誉和尊重。涂鸦,以其最纯粹的形式,成为一个民主的艺术形式而令人纵情于美国梦之中。”
艺术碎纸机
2003 年,班克西的涂鸦画作“女孩与气球”(Girl with Balloon)出现在伦敦滑铁卢桥南岸(图118)。画中小女孩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手伸向飘浮在空中的红色心形气球,边上配以一行字“希望永在”(There is Always Hope),像是在暗喻随着成长而消逝的纯真,引人思考:这个气球是她放飞的,还是她试图抓住的?如果以卖出该图像复制品和T 恤的数量来计的话,这幅涂鸦应该是班克西最受欢迎的一个作品。该作品荣登“英国人最爱的艺术品”排行榜第一名,击败了英国风景油画大师威廉·透纳(William Turner)。
最具颠覆性的嘲弄来自拍卖场。2018 年10 月,班克西的架上画作“女孩与气球”在苏富比拍卖行以104 万英镑的高价成交,随着拍卖师落槌,框内原画竟自动向下滑落,被班克西几年前安装在画框内的遥控碎纸机销毁过半,全场哗然。人们一边震惊,一边猜测事件背后的寓意是什么,是在调侃艺术资本市场的游戏,还是宣告街头艺术不可被“占有”?事件带来的惊喜是,藏家同意以成交价接受遭销毁一半的画作,因为她认为她买的不仅仅是一件作品,更是一段艺术史。画作被重命名为“爱在垃圾桶”(Love Is in the Bin),在随后的展览中吸引大批民众冒雨排队参观。这幅画2021 年再次送拍,当时的指导价是400 万至600 万英镑,而最终以1600 万英镑成交,令全球艺术界咋舌。(图119)
入侵画廊和博物馆
2002 年,班克西开始把他的街头艺术搬进画廊,他的个人首展在洛杉矶开幕,名为“完全模板主义”(Existencilism)。2006 年,班克西又在洛杉矶组织了一场名为“勉强合法”(Barely Legal)的展览,这次涂鸦作品被喷绘在一只活生生的大象身上,作品名为“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a Room),在英语俚语中,这个词用以表示众所周知却被人刻意忽视的事物,班克西以此警醒人们关注第三世界的贫困等现实的社会问题。
班克西身体力行地颠覆经典。2003 年在伦敦画廊的展览中,他制作了一幅模仿莫奈睡莲的架上绘画,画中优美的池塘里堆积着废弃的超市推车和各种现代垃圾。他在天使的头上扣上油漆桶制作成雕塑,名为“油漆罐天使”(Paint Pot Angel),今天被布里斯托美术馆(Bristol Museum and Art Gallery )收藏(图
120)。他把自己改编大师的画作贴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当代艺术博物馆中的大师作品旁边,直到一周后才被管理人员大惊失色地发现。
在耶路撒冷的一个车库的墙上,喷绘了著名的涂鸦作品“掷花的人”(Flower Thrower)(图124),画面中一个蒙面人摆出暴动分子投掷的姿势,将一束鲜花投掷向战场。无论是他的早期作品“温和西部”(The Mild West)( 图125)中那个投掷燃烧瓶的温和泰迪熊,还是“掷花的人”,鲜花和燃烧瓶都是他们掷向战争和社会不公的武器。
为了支持巴勒斯坦的旅游经济,2017 年,班克西在巴以争议领土伯利恒市,紧邻巴以隔离墙4 米的地方开设了一个号称有着“世界最差风景”的酒店,名为“隔离酒店”(The Walled-Off Hotel),与奢华的华尔道夫酒店(The Waldorf Hotel)谐音,颇具调侃的意味。酒店里布满了班克西的涂鸦画作,在战争到来之前,这里引无数游客慕名前往。酒店收入抵消开支后全部用于伯利恒地区的发展。
班克西弘扬博爱与奉献。2020 年他隔空致敬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奋战在一线的医护工作者。一幅题为“改变游戏规则”(Game Changer)的班克西涂鸦一夜间空降英格兰南部安普敦大学医院的墙上,画作旁附言感激的文字。画中一个小男孩手持“超人”护士造型玩具,跪坐在地上玩耍。这幅画作在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以创纪录的1440 万英镑成交,出售所得用于资助英国各地的医疗慈善机构。弘扬大爱的同时,班克西也调侃不忠贞之爱,在布里斯托的一个性病医院的外墙上,一个吊挂在窗子上的情人涂鸦成为建筑对面天桥上最好的风景。(图126)
战争、贫困、爱
反战、挑战强权一直是班克西的街头创作中最厚重的主题。他责问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你究竟在看什么”(What Are You Looking At)(图121),他在纽约著名的“包厘墙”上用70 英尺高的大幅墙绘《泽拉·多安》(Zehra Dogan)为
土耳其因画作而被关押的女画家鸣不平(图122)。
班克西曾多次到访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边境地区,冒着可能被以色列国防军打死的危险,在以色列西岸隔离墙上创作了多幅涂鸦,有建造沙堡的孩童、乘
着气球飞翔的女孩、裂缝中的风景、搜查士兵的女孩(图123)等。
“被班克西”(Get Banksy-ed)
班克西尤其善于运用网络和各种技术手段制造艺术事件,令后知后觉的人
们惊呼:“我们又被班克西了!”
2004 年8 月,班克西绘制了一批10 英镑钞票,钞票上的英女王头像被换成
戴安娜王妃,并用“英国班克西”(Banksy of England)字样代替了“英格兰银行”(Bank of England)。在诺丁山嘉年华中有人把大沓的“班克西纸币”抛撒向人群,引人哄抢。这些假钞足以乱真,甚至被不明就里的人们拿去消费。随后这些纸钞在eBay 网站被高价炒卖。其中一张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成为班克西第一件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作品。
2006 年,班克西调侃了好莱坞拜金女帕里斯·希尔顿(Paris Hilton)。他用自己制作的CD 替换了伦敦十几家音像店里500 张帕里斯的CD,他的CD 封面设计成帕里斯的无上装照,配以标题“我为什么出名?我做了什么?我要什么?”(Why Am I Famous? What Have I Done? What Am I For?),唱片经过重新混音,加入帕里斯在综艺秀中的对白。这些CD 鬼使神差地被售出300 多张,不但没有一张被退回,而且剩余唱片进入拍卖市场,竟被炒出了每张1000 英镑的高价。
2013 年10 月,班克西在纽约驻地1 个月,创作了大量涂鸦作品。每天早上他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照片并附言暗示新涂鸦的方位,引发民众寻宝一样地探寻。他甚至把自己的作品真迹拿到中央公园以60 美元一张的价格售卖,结果只有三五个人购买,次日他通过网站道破真相,人们扼腕叹息错失了转手可赚10万英镑的良机。HBO 拍摄了纪录片《班克西袭击纽约》(Banksy Does New York)来记录这些作品的诞生和民众狂热的追逐。
班克西还嘲弄迪士尼乐园的商业形象。2015 年8 月他修建了一个暗黑版乐园,叫作“ 郁闷乐园”(Dismaland),谐音英语“郁闷”(dismal)一词。乐园里面颓废破败的游乐装置出自他邀请的58 位艺术家之手,他本人也创作了10 件作品。乐园仅开放5 个星期,却引发了15 万人次的参观。郁闷乐园是班克西对迪士尼所倡导的消费主义和被商业化裹挟的旅游业的讽刺。有趣的是,这场反旅游业的展览反而带动了承办乐园的小镇的旅游业,令小镇赚得盆满钵满。
班克西效应
虽然班克西蔑视商业,拒绝与品牌进行艺术合作,却不断受到资本的追捧。
从2006 年起,班克西的涂鸦作品在拍卖市场水涨船高,从几万英镑到几百万英
镑,直到2020 年以千万英镑落槌,成为当今世界画作价值成长最迅速的艺术
家。他的无数藏家中包含众多好莱坞明星和社会名流,而班克西自己却对此表
示不屑,他说:“难以置信你们这帮笨蛋真的买这堆大便。”(I can’t believe you
morons actually buy this shit.)
在拍卖市场上的身价倍增引发了所谓的班克西效应(BANKSY Effect)。人们期待他的涂鸦临幸自家山墙,便会如神赐般一夜暴富。他的街头涂鸦被人们连墙铲走打包送进拍卖场。本应被法律所禁止被警察所驱逐的街头涂鸦,此时被资本赋予了光环。
班克西效应引发了大量游客来到英国伦敦和布里斯托旅游,逐一前往班克西的涂鸦地点拍照打卡,旅游纪念品小店里售卖各种印有班克西涂鸦的周边产品。对旅游业的带动使政府对班克西的涂鸦施行了特殊的保护政策,即在清除其他非法涂鸦的同时保护班克西的涂鸦,甚至为班克西日趋褪色的涂鸦安装了有机玻璃护板。显然这一做法有失公允,也有违街头艺术的本质,但这就是班克西或者说是资本的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