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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它与我们所熟知的乡土文学、底层写作截然不同,它是献给中产阶级和智识者的。
苗炜的小说轻灵、干净,智性,几乎看不到多余的形容词,没有任何阅读的累赘。他用戏剧化的故事讲述都市人的孤独。有的人在其心里地图行走,有的人用脚步丈量世界。或孤独,或无聊,或幸福,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身怀私密的梦想。他究竟讲了什么,只留给了懂他的人。他以独创的想象力和轻盈智性的文字,展现了当代人喧嚣生活里孤寂的梦想,以及他的不可能带来的妥协与无奈。
內容簡介:
《黑夜飞行》是苗炜的第二本小说集,包括《警察与外星人》《黑夜飞行》《你知道的太多了》《幸福大酒店》《星期天早上的远足》五篇中短篇小说。
《警察与外星人》两个偶然交集的普通人,一个坚持心里的秘密与守望,一个渴望生活上的变化,寻求另一种可能,到头来,他们都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产生幻灭,只能有的,不过是你我现在正在进行着的生活。
《黑夜飞行》则讲述了一名催眠师,一直想要飞行,借以逃离琐碎的生活,却只能留下散尽的尾气。催眠师——陈皮,对一个一个不同的病人现试图救赎,结果是徒劳的努力。他站在生死界限模糊的世界里上,左瞧右看,景象殊异。殊途同归,身体旺盛,内心枯萎孤寂,谁也走不进谁,谁也救不了谁。
關於作者:
苗炜,1968年出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现为《三联生活周刊》副总编,已出版《有想法没办法》《五魁首》《让我去那花花世界》《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黑夜飞行》是他的最新小说集。
目錄 :
自序
警察与外星人
黑夜飞行
你知道的太多了
幸福大酒店
星期天早上的远足
內容試閱 :
黑夜飞行
1
北京原来有个地方叫“熊猫环岛”,是在北三环安华桥出去一公里处,立着一个两层楼高的熊猫雕塑,建于一九九〇年亚运会之前,拆除于二〇〇八年奥运会之前。熊猫盘踞于此十多年,屁股底下是花坛和草坪,汽车沿环岛而行,都在大熊猫的影子下。有一年夏天,黄昏时分,陈皮打车从这里经过,看见有一人站在熊猫的脑袋上,双臂平伸,整个人呈十字架状,车绕环岛左转,陈皮回身去看,那人振动双臂,如同一只鸟抖动翅膀。陈皮相信,那是一个会飞的人,落在熊猫头上只是歇息一下。可惜陈皮没能看见他飞起来。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夜里,陈皮打车从朝阳公园东门经过,那边有个“体育乐园”,门口竖立着NBA球星奥尼尔的雕像,高约十米,黑糊糊的大铁塔一般,在奥尼尔的脑袋上,赫然站立一人。陈皮立刻叫司机停车,熄了灯,但汽车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那人,但见他两只胳膊抖动起来,一跃而起,向着公园里的树林飞了过去。陈皮很久才回过神儿来,他问司机:“你看见了吗?”司机茫然地反问:“看见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有人能看见神迹,大多数人看不到。如同中世纪有人看见耶稣显圣,陈皮确信自己看见黑夜之中有人飞行。陈皮也想在某个夜晚飞行于天际,有时,他站在二十五层自家的阳台上,双臂伸展,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总有纵身一跃的冲动。他知道,这么跳下去肯定是坠地而亡,起飞的地点可以再低一些。在他家楼下,也有一座雕塑,是一个巨大的海螺,但形状怪异,周围居民称之为“大屎撅儿”,高约三米,从这个屎撅儿上起飞更为安全。当然,首先是飞到大屎撅儿上,然后再向更高处飞行。
陈皮八岁那年看了电影《少林传奇》,在地坛公园拜了个师傅学长拳。师傅教导他,练武的目的是强身健体,要练出盖世武功,就要保持童子之身,师傅就是这样做的。两年之后,这位长拳师傅因心脏病去世。又过了几年,陈皮看到了武侠小说,顿觉自己的长拳没意思,他想习练九阴白骨爪,但北京城内很难找到新鲜的人头。陈皮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位叫杜仲的四川同学,两人都喜欢《蜀山剑侠传》。在学校的操场上,在满天的星光下,杜仲跟他说:“我高中三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师傅能千里取人头,会飞,我也初窥门径,但来北京上学之前,我师傅封了我的穴位,不让我飞,让我认真学习现代科学。我师傅说,科学完全是一种西方体系,学好了能融会贯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后,杜仲同学恋爱失败从物理系八层高的教学楼上纵身一跃,成为该大学该年度第三个自杀者。陈皮不明白,跳楼的人,在空中是否会有飞行的感觉。杜仲同学的去世,让他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两年后,他考上了心理学的研究生,一方面钻研心理学,一方面继续他的武学修炼——他练的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摄魂大法。
拿到硕士学位之后,陈皮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教英语。学生们大都喜欢学英语,有个别孩子刚上高一就考完了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学生,不敢开口说,陈皮就会小试身手,用上摄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轻声说:“Yes,
you can。”那孩子便呆呆地回应:“Yes,I
can。”接着陈皮就说一个长句子,那孩子也会跟着他读下来,句子越来越长,直到陈皮背诵一整段课文,那孩子也能朗声跟着背诵下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所谓摄魂大法就是催眠术,早就有研究证明,催眠可以减缓压力、促进学习。陈皮老师教的班,英语成绩连年进步,他也获得了优秀青年教师的称号。教务处主任让他写论文谈教学心得,他胡乱拼凑了一篇,自然不会提摄魂大法的威力。陈皮看过“疯狂英语”的录像带,他知道李阳李教主早就将摄魂大法引入英语教学,不过有点儿走火入魔。他还去“新东方”上培训课,见识功力深厚的俞教主,将学生天天置于白日梦中。
陈皮安心在中学里当一个好老师,每年两个假期,他就去游山玩水,拜访名山古刹。平常每天上两三节课,早饭午饭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下了班自己在家做饭,有时候懒了就一个人去饭馆要一盘鱼香肉丝。多年前他所幻想的富足生活是想吃一盘鱼香肉丝的时候就能去吃一盘,如今他已经过上了他所盼望的富足生活。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车,他的体重多年来保持在六十八公斤,每天夜里会出去跑步。他谈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有过几段不太美妙的性关系。作为一个习练摄魂大法的人,他对那些意欲控制心灵的东西都有所警惕——广告、电视、书本、爱情。
那天夜里,陈皮跑出去五公里,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有一条狗跟在他身后,体形不是很大,应该是一条杂种狗,不声不响。陈皮加快脚步,那狗也加快,陈皮跑起来,狗也颠颠地跟上来,陈皮慢慢走,那狗也若有所思地踱步。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陈皮进去买了两根火腿肠,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把火腿肠的包装撕开,狗盯着陈皮手中的食物。路上空荡荡的,街灯昏黄,有一辆金杯车极快地开了过去,那条狗很快就吃下去两根火腿,眼巴巴地看着陈皮。他到小卖部里又买了几根,还有一瓶水,自己喝了两口,剩下都给狗喝下了。把狗喂饱了,他起身想离开,他根本没打算收养一只流浪狗,但这条狗不吵不闹,像一个熟悉的朋友,跟着陈皮直到家门口。
陈皮把狗带进家门,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个旧毛毯打算先给它弄个窝。忽然,那狗对着电视叫了起来,那个电视是个老款的“海尔”,十四英寸,按下遥控器足有半分钟才出画面。狗坐在地上看电视,是午夜十二点的新闻,正在报道瑞士有个叫罗西的家伙,从飞机上跳出来,借助自身携带的装置,用十分钟飞跃了英吉利海峡。这个罗西,原来是空军飞行员,后来迷上了高空极限冲浪,他现在的装备是一套一百二十一磅重的喷气动力飞行翼,碳素纤维构架,四具由德国Jet
Cat公司提供的小型喷气引擎处于折叠的双翼下方,还要携带一个可容纳3.5加仑燃料的油箱,听着就像是把一辆小摩托车绑在身上。这条新闻结束之后,那条流浪狗踱步到旧毛毯铺就的床上,陈皮关上电视,疑惑地打量那只狗。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这天夜里睡得并不安稳,屋子里平白多出来一个生物。第二天早上,他做了个梦,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飞到了他的阳台上,推开门走进屋,那人的身影很熟悉,他开口说,这些年没见,你过得怎么样?陈皮歪在床上回答,挺好,还能怎么样。外面天色已亮,晨光打进来,陈皮认出,飞来的访客是大学时自杀的杜仲,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坐在地板上说着话,还带着四川口音。陈皮看着他不停地说着,却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醒来的时候,那条狗正蹲在他的床前,眼中似乎饱含泪水。陈皮问:“是你吗,老杜?”那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
2
按照网上的信息,陈皮找到了“添乐宠物店”。这家宠物店在一片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的商铺里,老板姓张,是一个“狗语者”,据说能听得懂狗说话。宠物店里有好几排货架,上面是肝、肉、蔬菜罐头。往里走,摞着十几个铁笼子,里面都是狗,有的狗身量很大,在笼子中几乎没有回身的余地。陈皮只认得拉布拉多等少有的几种狗,他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小笼子里关着的一只小狗,身上被涂得黄一道黑一道,像老虎的花纹。陈皮在笼子前站了一会儿,不由得想把这些笼子全打开,把所有的狗都放出来。此时,屋里的张老板开腔了:“您看点儿什么?”
老张正在给一只大金毛洗澡,金毛站在一个大塑料盆里,直愣愣地看着陈皮。陈皮问:“您是张先生吧?我想请您看看我们家的狗。”老张没接茬儿,把金毛从澡盆子里抱出来,用毛巾擦,擦完了抄起手边的电吹风,给金毛吹干,左手在浓密的狗毛之间穿梭。宠物店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让陈皮有点儿呼吸不畅,他凑近一步:“听说,您能和狗说话?您能帮我看看吗?”
老张关掉电吹风,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狗带来了吗?”
“没带。”
“没带怎么看啊?”老张把金毛关进笼子,十几条笼中狗都叫了起来,老张不耐烦地呵斥:“别叫了!别叫了!”转过身问陈皮:“你的狗多大了?”
“不知道,我没养过狗。”陈皮说。
“养狗得看岁数,要是你那狗才几个月大,比如七八个月吧,那是最调皮的时候,不听话,过了一岁就好多了,就懂点儿事了。要是你能把它养到十岁以上,那就比好多夫妻关系还密,那才叫终身伴侣呢。养狗得有耐心。”老张点上一根烟,走到宠物店门外,深深吸了一口。陈皮也跟着走出来:“我那狗是捡来的,是流浪狗,刚到我家没几天。”
“那你觉得你那狗有什么不对?”此时天色已暗,烟头明灭之间,老张的大鼻孔里探出来两根细长的鼻毛,“要是它不愿意你抱,那也很正常,它和你不熟嘛。等它熟悉了环境,和你熟了,就好了。”
陈皮说:“我觉得这狗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是说,我这狗像一个人,像我一个死去的朋友,我觉得他托生回来。我们以前在一个大学里念书,他死了,现在他好像回来了。”
老张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我们去瞧瞧。”他回身把宠物店里的灯关掉,用铁链子给门上了两道锁。他们打了一辆车。到陈皮家要半个小时,一路上老张询问那条流浪狗撒尿拉屎吃饭的种种情状,显然,他对一条狗的各种怪异表现都能理解。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他是“狗语者”。可老张对人的怪异表现也能理解。陈皮捡来一条狗,然后把这条狗看做是自己死去的朋友,在老张看来,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但陈皮怀疑,身边这个带着一股狗臊味儿的汉子,只是一个动物行为方面的专家,他可能懂得一条狗为什么去闻另一条狗撒过的尿,懂得一条狗为什么把自己的狗食盆子看得紧紧的,却未必能明白老杜托生为狗,回到世上要和他说什么。
老张进门就要求和老杜单独相处。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来和老杜的前爪相握,它不吱声,觉得这汉子身上的气味挺熟悉,老张四肢着地,学着狗的样子在地上爬,嘴里“汪汪”地叫着,老杜则有些疑惑地往后退。
老张趴在地上和狗对视,只要这条狗张嘴,他就能从叫声中获取他想要的东西。曾经有一次出诊,去看一条公狗,白天黑夜叫个不停,老张听了之后明白,那条狗的兄弟也在狗市上,它要主人把它的兄弟买回来做伴。还有一次是给一条怀孕的母狗看病,那家主人想知道,是谁干了他家的贵妇。老张和母狗谈了一晚上,终于给它肚子里的狗崽子找到了爹。狗的叫声虽然单调,但里面包含的信息非常丰富。老张能从每一声“汪汪”中辨别出一条狗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就是要更好地和它们交流。但眼前的老杜一声不吭,什么亲昵的表示也得不到回应。
陈皮在卧室里坐着,关着门,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声声狗叫,很想出去看一下老张到底在施展什么魔法,但他明白,任何一个有魔法的人在施展手段时都不愿意有旁观者在场,如果他在给别人施展催眠术,也不希望有人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他听得出,狗叫声来自老张,他甚至能听出每一声喊叫中的意思——你好吗?你从哪里来?你喜欢这里吗?你怎么不说话呢?被他收留的老杜像哑巴一样,没有什么响动。这个过程持续了有一刻钟,陈皮焦躁起来,但老张还在周旋。又过了二十分钟,老张放弃了,外面安静下来,陈皮推门出去,看见老张坐在沙发上,毛衣上沾满了灰,老杜蹲在一角,站起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哼哼。“这是叹息,”老张说,“就和我们叹口气一样。”他终于捕捉到这一声珍贵的叹息。随即自己也叹了一口气:“这狗两岁多了,不爱说话。”
陈皮拿来一瓶水递给老张,老张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开口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陈皮呆立在那儿,看看老杜,又看看老张,似乎他和狗交谈要有一个翻译在场。老张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跟它说,我估计它听得懂。”
陈皮走到老杜面前,蹲下身:“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当人更好一些?如果当初你不死,现在你也该结婚了吧?没准儿都有孩子了。”说到这儿陈皮有点儿难受,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多少有些别扭,他站起来对老张说:“麻烦您了,谢谢。”
老张在沙发上坐着:“我这算是出诊了,出诊费是五百。”
“咳,对不住。”陈皮掏出钱包,拿出五百块钱。他早就把出诊费预备好了。
老张接过钱:“我多问两句啊,如果说这狗是你的朋友,原来死了,现在又托生回来找到你,你怎么能认出它来呢?”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位朋友,醒来就看见这条狗。”
“那这事好办了,你接着睡觉,接着做梦,它要想和你说什么,还会在梦里和你说的。”老张一欠屁股,把钱放到屁股兜里,摸出来一张名片,上面是“添乐宠物店”的地址和电话,头衔是“宠物医生”,名字是“张子语”。他把水喝完,站起身:“有什么问题你再打我电话,直接找我去也行,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店里。”
陈皮把张子语送到门口:“您以前遇见过这种事吗?”
“这种事儿多了,把狗当儿子的、当爸爸的、当老婆的、当朋友的,都有。万物皆有灵,我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条狗,谁知道我的来世是什么呢?”张子语哈哈一笑,“别送了。”
陈皮将张子语的名片收好,手机里也存下他的电话号码,但一直没打。他和老杜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以至于他回想自己把这条流浪狗错认为杜仲,是一时的幻觉。他知道,世上约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至少陷入一次幻觉。他每天夜里都睡得不错,老杜只有一次进入他的梦乡,那是一片林荫路,树枝还光秃秃的,但凭空有一抹绿色。老杜说,你看,春天来了,我还不知道姑娘是怎么回事呢。
几天之后,陈皮发现,沙发靠垫上有一小块奇怪的污渍,摸上去还有些发潮,然后他发现,那条狗的小鸡鸡时常处于勃起状态,它喜欢骑在软和的地方,比如沙发的扶手、沙发靠垫、一个陈旧的毛绒玩具上面,蹭啊蹭啊,然后射精。陈皮惊呆了,有几次他想中断老杜的自慰,结果老杜像疯了一样冲他大叫,他只得颓然退后,看着老杜把精液喷射在他家里每一个柔软的地方,包括他自己的枕头。最终,他只得给张子语打电话求救:“老张,你那里有母狗吗?我想让老杜用一下。”
“这个不好办啊。我以前养过一条纯种的猎犬,出去配一次是三千块,它一个月出去干十回,那狗我是花八万块买的,你算算,它干多少回我才能收回本儿。我这店里的母狗不能干这个呀,你要想把它养下去,还是给它做手术比较好,要不然总是麻烦。”
陈皮没想过要给这条狗做手术,杜仲当年是以童子之身跳楼自尽,转世为狗,总不能未享男女之欢就被自己的朋友阉割。他问老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你让它出去自己办去,它有自己的办法,办完了还会回来。”
陈皮沉吟:“我再想想吧,谢谢你啊。”他想挂掉电话,那边张子语忽然发出邀请:“小兄弟,下礼拜你有空吗?我有一个朋友过生日,你要有空就一起去看看,我们都叫他金爷,这位爷了不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懂。”
3
金爷的寿筵摆在一家茶馆里,没饭,据说金爷辟谷,每个月只进食三五次。茶馆里所有的小桌拼成一长条,密密麻麻坐着二十来人。陈皮来得晚,跑堂儿的递给他一把小板凳,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茶馆里人虽多,却安安静静,在听张子语讲故事:“饭店旅馆这种地方,南来北往的人最多。古怪的事儿也最多,我有一次住店,密码箱怎么也打不开,我的密码是6868,比较俗气啊,房间号是1618,我对着箱子就琢磨,要不我试试这1618,结果怎么着?开了,箱子自己换密码。”听故事的众人都低低惊叹了一声,张子语向身边的一位长者说:“金爷,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金爷五十多岁年纪,精瘦,笑容可掬地端着一杯茶:“要我说啊,这是密码锁坏了。”众人哈哈大笑,都为金爷捧场似的,陈皮也不由得干笑了两声。等笑声静下来,金爷又开口了:“老张说得对,饭店旅馆这些地儿,是怨气凝结的所在,你要是看到什么人影儿啊,听到什么动静,那可能都是过往的人留下的怨气。以后你们住店啊,进屋之前先敲敲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先给它惊动走了。或者带着点儿桃木梳子,桃木能辟邪。”
此时,坐在陈皮前面的一个姑娘发问了:“金爷,您说尸油这东西有用吗?我看网上有人卖尸油的护身符,一个小瓶子里装着尸油,据说能避小鬼。”这姑娘语速极快,像是怕被人打断似的,陈皮看着那姑娘的一头长发,黑头发中有几绺儿暗红的,耳听得金爷说道:“这尸油啊,养小鬼啊,都是东南亚那边的,你还是不要轻易上身,挺好的一个姑娘,戴点儿首饰就好,别碰那些东西。”
“可我睡觉怎么也睡不好,有好几次都是鬼上身,怎么也动不了,还有一次可怪了,我趴着睡觉,忽然就能看见床底下的东西,能看透床板儿,看见下面的鞋、箱子。”姑娘说。
张子语哈哈两声:“要我说啊,你找个小伙子一起睡就好了。”众人一阵哄笑,金爷脸上还是带着笑意:“老张这话倒也不错,小伙子阳气盛,还有的人,天生就带煞气,大鬼小鬼都敬而远之。”
“什么叫煞气?是不是长得凶啊?”
未等金爷回答,张子语手指过来:“你后面那小伙子就有煞气。”
姑娘回过头来,盯着陈皮看,陈皮和她对视了两秒钟,就害羞得低下头。张子语提高嗓门:“嗨,小兄弟,站起来让金爷给瞅瞅。”
陈皮站起身,微微鞠躬:“金爷好。”
张子语给金爷介绍:“这位小兄弟姓陈,您给看看?”
茶馆里二十来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陈皮,金爷也仔细打量陈皮。陈皮站在那儿不敢动,心里忽然转了个念头,如果我现在施展摄魂大法,能不能让金爷和张子语都躺下睡觉?过了足有两分钟,金爷才说:“这位小兄弟面相不一般,他煞气很重,但他自己能化解。一般的邪气近不了身。位理的形、气、声、光都不会有大碍。”陈皮像个标本似的还伫立着,供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一番。金爷又开口问道:“小兄弟,你自己练什么功夫吗?我看你精光内敛,也有一定的修行啊。”
陈皮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没练什么。”
金爷哈哈一笑:“那是我看走眼了。坐吧,坐吧。”
陈皮坐下来,发觉前面那姑娘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他。她朝他微笑:“你好。”
陈皮点头:“你好。”
茶馆里的寿筵基本上就是金爷的一次义诊,张子语负责主持,在座的依次将自己的疑难问题提出来,金爷给出几句点评,有问家里风水的,有问命运八字的,简单的情况金爷三言两语就回答了,遇到麻烦点儿,张子语就在旁搭腔:“这事儿复杂点儿,你得单独找金爷再看。”陈皮自始至终没有问什么。等茶馆中的二十来人依次问诊完毕,一位中年妇女提议:“咱们给金爷唱首歌吧,生日快乐歌,我起个头儿,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金爷笑嘻嘻地听着大家把歌唱完,站起身作揖致意,那位妇女刷的一下从座位下抽出一面锦旗,抖落开来:“我给您做了面锦旗,这是镶了金箔的。”红底儿旗上书八个黄色大字——“悬壶济世,仁者医心”。茶馆里一片叫好,金爷还是在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陈皮虽然很久没参加过社交活动,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明白的,他给金爷带来的礼物是一瓶五粮液,那姑娘带来的是两罐白茶。两人一起来到金爷面前,金爷笑眯眯地接过酒:“好酒。”转过身递给张子语收好。又接过白茶,仔细看罐子上的说明,张子语在边上搭腔:“毛毛这茶叶真不错,知道您爱喝茶。”礼物既已送出,陈皮对金爷到底爱喝酒还是爱喝茶并不在意,他想,这个老张的做派倒真像条狗。
金爷把茶叶放下:“余毛毛是吧,我们见过面。”
“是,我找您算过命。”姑娘回答。
金爷转向陈皮:“这位小兄弟倒是头一次见面。”
陈皮报上姓名:“我叫陈皮,给您拜寿。”
金爷点点头:“小兄弟,你也是一个能悬壶济世的人。”他一歪脑袋,“老张,你看出来没有,这位兄弟天赋异禀。”张子语一笑:“金爷您火眼金睛,什么都能看出来,我这是狗眼看人低,不敢乱看。”
旁边余毛毛再度盯着陈皮上下打量。
寿筵散了,余毛毛提议要送陈皮回家。茶馆外面停着一辆小雨燕,陈皮钻进去,余毛毛却改变了主意:“你想吃饭吗?我可饿坏了,我以为金爷过生日怎么也得吃上一顿呢,结果就在这里喝茶了,越喝越饿。”她发动汽车,“我们去吃烤肉吧。”
陈皮也想和这姑娘多待上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不善言谈。好在余毛毛是个能说的,她告诉陈皮,不是一般人能姓金,这位金爷是满清皇族。原来在北京毛纺厂当工人,从小就学《易经》,后来工厂倒闭,他就靠给人算命为生,批八字看风水给小孩子取名字给公司取名字。
“金爷给我算过,他说我三十岁之前没姻缘。”
“你真信这个?”陈皮问。
“你不信吗?”余毛毛反问。
“我也不是不信,我觉得算命先生就和西方的心理医生差不多,你需要和他们谈谈,可以帮助你解决心理上的问题。”
“你觉得我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能睡眠上有问题吧。”
余毛毛在霄云路上找到一家韩国料理的小饭馆:“这家饭馆的牛舌头可好吃了,我每礼拜都来吃一回。”晚上十点多了,饭馆里依然满满当当的,每张桌子都吱吱烤着肉呼呼冒着烟。服务员麻利地端上来四盘泡菜,余毛毛夹起一块胡萝卜放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金爷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有什么本事?能睡觉?”
陈皮看着她,像打量一只小白鼠:“假设有一个外星的智慧生命来到地球,从高处打量地球人的生活,你说,它会发现什么?地球上的人有一个什么样的共同特点?”
余毛毛翻着一块白菜:“都得吃饭。”
“都得睡觉。”陈皮说,“只要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这一边的几亿人就要睡觉了,几亿人睡下,再转一下,又几亿人躺下,白天那一边的人还在折腾,等黑夜转过去,他们也得躺下睡觉,这就跟人浪似的,地球一转,几亿人躺下了,几亿人爬起来了。”
余毛毛的筷子悬在半空中,想象着那壮观的场面。服务员端上来两盘牛舌、一盘牛肉和一盘五花肉,炭火炙热,烤肉架上残留的油脂冒出青烟,余毛毛看看四周:“这里这么多人,这么晚了还在吃饭,他们不睡觉吗?”
“吃完了就睡。”
余毛毛觉得这句话语带双关,忽然害羞起来。陈皮倒是没有一点儿调戏的意思,他也饿了,忙不迭地把肉烤上。有那么一刻钟,两人嘴都没闲着,肉和舌头一阵儿狂塞,等吃得告一段落,余毛毛说:“我看过一本书,人脑中有个东西,叫丘脑,如果受到损害,人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就会死。”
“你不会死,你能睡好。”陈皮拿在手中的一根铁筷子,亮晶晶的镀着银色,他在余毛毛眼前挥动那筷子,幅度很小,“你盯着这筷子看,不要想别的事,就盯着它看。”
余毛毛盯着那筷子,觉得它摆动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好像静止了一样,她听见陈皮轻声地说着什么,但也听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什么,那根筷子放射着光芒,她的头沉下去,闭上了眼睛,终于咣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陈皮伸手过来探她的鼻息,他没想到,余毛毛就这样轻易地被催眠了。他看着手中的筷子,如同孙悟空刚刚拿到金箍棒,他也有了自己的神器。
余毛毛醒来之后不相信自己睡着了,她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饭馆里就剩下两三桌客人,面前的炭火也全是灰烬了。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是十点多,不过,一个多小时是很容易就消失的。陈皮已经结完账,他把那根筷子揣在兜里,余毛毛却又要了两瓶啤酒:“刚才我晕乎乎的,不算数,你再来一遍。”
陈皮端详着余毛毛,余毛毛笑了:“你这么看着我,就能催眠吗?”
“我说一,你闭上眼睛,我说二,你再睁开眼睛。”
“好。”
“一。”陈皮发出口令。
余毛毛闭上眼睛。
“二。”
余毛毛睁开眼睛。
闭眼的时候渐渐延长,睁眼的时间渐渐缩短。这样十多个回合,余毛毛的眼睛懒得睁开了。她闭着眼,歪着脑袋,陈皮伸过手,抚摸她的脸:“睡一会儿吧。”余毛毛把手臂放到桌上,头枕了上去。这样睡了有十分钟,陈皮说:“醒醒吧。”余毛毛睁开眼睛,确信自己已经睡了一觉:“我听说,催眠师要不停地说话,要让人放松,想象蓝天白云大海什么的,你好像不怎么说话?”
“我不好意思说太多。”
两个人喝完啤酒之后有点儿飘飘然,余毛毛说:“我怎么好像又饿了,刚才烤肉就没吃够,你把我哄睡着了,自己吃了好多肉,根本就没给我留。”
陈皮说:“那我们看看,再去吃点儿什么。”
他们离开饭馆,开着车在街上转,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清晰入耳,空荡荡的大街上没几辆车。地球转到了黑夜这一边,此地的几千万人、几亿人都安然入梦。路过一家昼夜营业的麦当劳,余毛毛说:“我想吃个苹果派。”
餐厅里空荡荡的,最深的角落里有个女孩在看书。陈皮买了一杯可乐和两个苹果派,他们坐下来吃,余毛毛向角落里的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姑娘,她肯定该睡觉了,你去试试看。”餐厅里的灯光煞白,那个女孩儿穿着件白色的夹克,黑色的运动裤、运动鞋,看见陈皮走来并不惊慌,甚至就没一点儿反应,她目光呆滞,手里捧着的是一本《GRE词汇》,嘴里念念有词:apotheosis,apotheosis,apotheosis。陈皮站到她面前,掏出那根银色的筷子,轻轻晃动:“你累了,该睡了。”女孩应声而倒,一张脸几乎是拍在桌子上的。Apotheosis,神化,尊为神,转化为圣。这个小女孩的GRE词汇才背到A开头,但这是给陈皮的一道圣谕,从这一刻起,陈皮要成为神。他转过身揽着余毛毛往外走,余毛毛发动汽车时有点儿激动,钥匙扭得太厉害,发动机发出嘎嘎的声响。她把小雨燕开得飞快,陈皮系上安全带,靠在椅子上,感觉这辆车几乎要飞起来,他相信,他将成为他所目睹过的神迹中的一部分。
4
陈皮偶尔会自言自语,走着路,忽然冒出来一句“这个事情真荒谬”,或者背出来一句台词“Frankly 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有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要是有鸡蛋西红柿汤就好了,我要做一个鸡蛋西红柿汤。”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看看四周,然后告诫自己:别说了,你怎么说出声来了?他养狗之后的一个好处,就是能畅快地自语,每天晚上他带着老杜出去跑步,会叮嘱它:“小心点儿,别踩着狗屎。”会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们多跑两公里。”等他往回走的时候,他会多说两句:“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余毛毛,我们会怎么样呢?”老杜跟在他后面,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陈皮继续说:“余毛毛说她要来看你,到时候你可别到处射精啊。”陈皮想,许多人养狗,可能只为了能有个倾诉的对象,把憋在心里的絮叨说出来。“老杜,你真的想出去找母狗吗?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不过办完事情一定要回来啊。”
这天夜里下着大雨,陈皮趴在阳台上俯瞰街道。老杜往窗台上蹿,却总也够不着。陈皮拿了一把椅子过来,让老杜站在上面,一人一狗都盯着外面的雨。陈皮说:“今天不能出去跑步了,我们就在屋子里锻炼吧,我要做仰卧起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人撑着雨伞走过。陈皮将窗子打开,有雨丝飘落进来,正好打在老杜脸上,它摇晃着脑袋叫了起来。陈皮站到椅子上,一只脚踏上窗台,老杜跳到地上,咬住陈皮的裤脚。陈皮说:“别害怕,我不是要跳下去,我撒尿。”他褪下运动裤,露出半拉屁股,掏出小鸡鸡,向着窗外撒尿,一边撒一边嘿嘿地笑。老杜松开裤脚,蹲坐在电视机前,叫了两声。
陈皮从椅子上下来,看看老杜的架势,有点儿疑惑地打开电视:“你又想让我看什么?又有人飞了吗?”电视里是一个访谈节目,一个男人正在向主持人、心理医生、社会学专家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鬼才知道电视台怎么能找到各种变态的人,怎么能说服他们上电视谈论自己的隐私。这个男人说他五年前爱上了一个姑娘,后来才发现这个姑娘喜欢摇头丸和冰毒,男人想让姑娘摆脱这类嗜好,又想让这个姑娘快乐,就花钱给她买那些玩意儿,然后又一次次劝说她放弃。五年的时间屡战屡败,他为此痛苦不已。这个男人戴着墨镜,讲述过程中有几次潸然泪下,不得不摘下墨镜去擦眼泪,此时镜头会移开,扫过主持人、心理医生和社会学专家严肃又充满同情的脸。节目的下半场是专家发言,社会学专家谈论戒除毒瘾的方式,陈皮觉得,这些话大而无当,主持人适时打断了这位嘉宾的发言。轮到心理学家出场,她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女子,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她提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既然不能拯救她,为什么不离开她?接下来她问,你到底是在救一个人还是在爱一个人?你觉得你能操纵她的喜怒哀乐吗?你给她买药就能让她快乐,不让她用药就能激怒她?主持人可能觉得这些问题过于残酷,不断插话,想让交谈变得委婉一些。但那个心理医生毫不领情,她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有些爱情非常盲目,它起源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相对弱势的人可以被操控被拯救。”
陈皮被这个医生激怒了,几乎想冲上电视去和她理论,老杜此时却离开电视机,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的小窝。陈皮坐在沙发上发愣,难道老杜让我看电视就是为了让我听到女医生的这段话?难道看电视是我和老杜的交流方式?我想拯救余毛毛吗?我为什么那么急着向余毛毛施展催眠术?
这个晚上陈皮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科学家无法解释,人们到底为什么需要睡觉。科学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些人会失眠。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做研究。余毛毛所说的丘脑受损,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简称FFI,患病者睡眠的时间逐渐减少,直到完全不能入睡。最终的结果是死亡。曾经有一所美国大学做了这样一个试验,在一个水槽上架一块板子,上面有几只小老鼠,一看到小老鼠要睡着,就把板子撤掉,小老鼠跌入水中,就醒过来,几天之后,所有小老鼠都被折腾死了。科学家随即对小老鼠进行尸检,发现它们的脑部组织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它们是累死的。陈皮躺在床上,觉得床板之下就是个水槽,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还在下,他索性起身。
客厅里老杜窝在一角睡得很沉,陈皮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小。那个访谈节目早就结束了,现在播的是刘宝瑞的相声。刘宝瑞被处理成一个卡通形象,在电视里蹦蹦跳跳的,他的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所有的笑话都不那么可笑,陈皮坐在沙发上听着刘宝瑞说了两大段单口,才注意到他放在饭桌上的手机幽幽地发出蓝光。他睡觉前习惯把手机调在无声状态,现在有两条未读的短信,都来自余毛毛。第一条发送在两点半,写的是“睡了吗?”,第二条发送在两点五十分:“看来你是睡着了,晚安。”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五分,陈皮回短信:“我还没睡,你睡了吗?”
几分钟后,短信回来:“我又失眠了,睡不着。”
“要不要打电话聊聊天?我也失眠了。”
“不要打电话。我现在接电话肯定语无伦次。明天还要上班呢。”紧接着又是一条:“你难道不能给自己催眠吗?”
“我没试过,应该可以。”陈皮回答。
接下来他收到的短信是一句英语——“Life is something that happens when you can''t
get to sleep——Fran Lebowitz”。
陈皮的回答很简单:“有意思。”
“世上有些事,比如睡觉和谈恋爱,越努力去做,其效果越糟。”
“那我们放松一点儿。”陈皮说。
清晨五点,雨停了,乌云散开,天空发亮。陈皮蜷缩在床上,拿着手机,已经有二十分钟,余毛毛没有短信回过来,她应该睡着了。陈皮也睡着了。
这一天下午,陈皮带着手机去上课,时不时掏出来查看一下,他有点儿神不守舍。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余毛毛的,等他下了课,立刻回电。余毛毛的声音有些惊慌:“你能尽快来我家一趟吗?”下午四点,路上还没开始拥堵,陈皮火速赶到余毛毛家,老远就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上到十八楼,发现余毛毛住的这个楼层里也站着两个警察,1806房间里有警察进出。陈皮打量了一会儿,去敲余毛毛的房门。1802的猫眼儿被黑影挡了一下,门开了,余毛毛穿戴得整整齐齐:“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警察了,出什么事了?”
“1806那个女的跳楼了。”余毛毛这天下午有一个商务聚会,完了事就提前回家了,在楼下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具尸体。她不敢多看,实际上尸体已经被一床棉被盖住,但余毛毛还是能想象出变形的脑袋、流淌的血污甚至受损的内脏。她匆忙上楼,结果发现十八楼上有警察,死者就是她的邻居。余毛毛住在1802,时不时能在电梯里碰见1806那对小夫妻。一年前,那女人怀孕,挺着大肚子,后来就看见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三口人其乐融融。
“你说,她刚生完孩子,怎么就跳楼了呢?”余毛毛知道有一种病叫“产后抑郁”,但她没工夫去揣测别人的自杀动机,想着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死去,她就感到恐惧。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皮鞋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陈皮说:“你别那么紧张,先坐下来。”余毛毛在饭桌前坐下,两眼呆呆的。陈皮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那个女的长的是什么样子,我怎么想不起来呢,模模糊糊的。”
“别想了,你这么想下去就是吓唬自己。”
余毛毛抱住陈皮,脑袋正好搁在陈皮的肚子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陈皮摸着余毛毛的脑袋:“别害怕,别害怕。”
“我不想住这儿了,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在这儿。”
“好,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到我那里住。”
余毛毛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想吃日本料理,你请我?”
“我请你。”
余毛毛的卧室里有两个大大的衣柜,一张大床,她拿出一个大旅行包,从衣柜里翻拣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我要多带几件内衣。这件好看不好看?”她向陈皮展示一件纯棉的睡衣,上面印着小熊维尼,陈皮说:“好看。”她又向陈皮展示一件大嘴猴图案的背心:“这个也挺可爱的哈。”
余毛毛的床头柜上立着一个大头盔,带眼罩,如同摩托车赛手或美式橄榄球运动员的装备,但玻璃眼罩变成了不透明的塑料板,外接一个遥控器。陈皮走过去掂量那个头盔:“这是什么东西?”
余毛毛冲过来:“这是头部按摩器,戴着它睡觉,能让大脑放松。”她把头盔扣在陈皮脑袋上,陈皮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发闷,余毛毛按动电源,陈皮脑后一阵麻酥,连忙摘了下来:“戴上这个不就成黑猫警长了吗?”
余毛毛从床头柜上又拿起一盏灯:“看看我的海洋灯。”她打开开关,那盏扁平的灯幻化出蓝色的光,余毛毛把窗帘拉上,屋子里暗了下来,蓝色的波纹充斥整个房间。“这是盏神灯,有助睡眠。我能带着这盏灯去你家吗?”
5
当天晚上,这盏蓝色的灯在陈皮的卧室里亮起来,余毛毛的身体似乎能反射出蓝色的光。她脱掉上衣,解开内衣,小小的乳房露出来,在她略显平坦的胸部,有内衣勒出来的皱纹。陈皮坐在床上看着余毛毛,想起超市里的海螃蟹,想起掰开螃蟹腿露出来的白色蟹肉,他好像还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等他们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个人没有急着办,或许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性爱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余毛毛讲起了十年前的故事。
余毛毛第一次梦魇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某个星期天,她在家里睡到十点多,这是学生时代少有的可以睡懒觉的机会。家里来了个年轻女人,轻轻地叫着“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知道妈妈就在家里,也许在厨房里做饭,没有听见陌生女人进来。那女人站在客厅中央,还在叫“宝贝,宝贝,快回来”。余毛毛想起床,但身体动不了。过了几分钟,那女人走进余毛毛的卧室,在她床边坐下,把手放在余毛毛身上,“宝贝,宝贝”,她的手向下移动,握住了余毛毛的脚脖子。余毛毛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人消失了。余毛毛清醒过来,她告诉妈妈,刚才来了个陌生女人。余妈妈立刻打开门窗,一边拿着扫帚挥舞,像驱赶浓烟,一边破口大骂,声嘶力竭,她相信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来了,她要保护自己的女儿,驱赶那不祥之物。
余毛毛的梦魇持续多年,有时候两三个月遭遇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会遭遇两三次。大多是要由浅睡眠进入深睡眠的时候,有个信号,嗡的一声,像音叉敲击之后绵长的回响,钻进她的脑袋,如果这时候她挣扎着醒来,她就逃过一劫,如果她对那信号不予理睬,继续睡下去,梦魇就会来临,像真的一样:有人走进她的屋子,来到她的床边。这种情况也会在早上发生。早上迷迷糊糊的,还想再睡会儿,刚要睡过去,就听到嗡的一声,能听见动静,能看见人影,甚至能嗅到危险的气味。她每次平静地入睡都弥足珍贵,每次舒缓地醒来都如释重负,她忧心忡忡地等待黑夜降临,又神不守舍地等待清晨。
陈皮说,睡觉是他天生的一项技能,不论何时何地,他闭上眼睛就能入睡。上学时应付考试,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他忽然想,睡一觉再说,倒头在课桌上就能睡过去。坐地铁或公交车,他找个座位,想着睡五分钟,就能睡上五分钟,然后准时醒来。每当有什么难以应付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睡觉,睡醒一觉再说。等醒来他发现,事情好像也不是那么紧急,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多睡了一觉就崩溃。
余毛毛说她曾经用红酒帮助睡眠,起先只是一杯酒的量,后来睡眠质量未见好转,酒量倒是见长。有一天出去喝大了,回家发现电梯坏了,她爬楼梯,爬过十七层直接就上了十九层,怎么也找不到第十八层,她坐在十七层抽了根烟,终于找到了家门。她问:“你说,这算不算是灵异事件?”
“嗯,十八层正好有人跳楼呢,暂时到了阴间。”
余毛毛钻进陈皮怀里:“哎呀呀!你吓死我得了。”
两人就此开干。虽说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却没有太多生疏的感觉,但在结束之时,余毛毛忽然流下了眼泪,这让陈皮有点儿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余毛毛兀自哽咽了一会儿:“你知道吗?我一直做一个噩梦,从楼上往下掉,一开始是刚落下几米就醒来,后来感觉下落了十几米、几十米才醒来,我真害怕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已经从楼上掉了下来,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我真害怕。”
陈皮拍着余毛毛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到十分钟,余毛毛就睡着了。半夜三点,她攥住陈皮的小鸡鸡,迟迟不肯松手,两人就此再战。
老杜知道屋里新多出来一个女人,夜里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就会猛地站起来抖动身子。早上它听见那女人嘹亮清脆的小便声音,这声音不同于陈皮从高处喷射,而是离水面不远激荡而下。如果老杜能有科学家的缜密思维,它就会知道,余毛毛的括约肌非常健康,她的整个身体机能都在嘹亮的尿声中得以展现。
余毛毛在这里住了三个晚上,每晚都和陈皮做爱两次。在这两次性爱的间歇,他们也非常活跃,余毛毛会展示她练习的瑜伽:有时候单腿站立,两只胳膊向上伸展,双手掌心靠拢;有时是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向后伸,左手支撑着,右臂伸向前方,仰头挺胸,像一匹不合比例却依旧奔腾的马;有时候,陈皮只能看见余毛毛的脑袋和脑袋两侧支棱着的两条腿,如一个摇摆的V字。余毛毛说,她练习瑜伽是为了锻炼身体睡好觉,有几次她在瑜伽馆的地板上就睡了过去。她的瑜伽老师是个印度人,白衣白裤,棕色皮肤,语音轻柔。陈皮问:“你们老师会飞吗?”
余毛毛回答:“看上去不会。”
陈皮相信,印度好多瑜伽大师都能腾空飞行,最了不起的是马哈里希·马赫希,这位大师能运用冥想穿越墙壁、隐身飞行。陈皮夜晚在楼下跑步,看着高楼,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经离开地面一厘米两厘米。他不会奢望自己抬起手臂就能飞,他也不会想到,有人会陷入截然相反的想象,从高处坠落,一厘米两厘米地坠落。在陈皮通过想象让自己的身体上升的时候,余毛毛正在感受她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他们似乎在半空中相遇,互相拉住手,一方要上升,一方要坠落。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让余毛毛好好睡觉,如果她有失眠症,那就治好她的失眠症,如果她有梦魇,那就赶走她的梦魇,他有能力做好这件事。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噩梦,梦的内容包括牙齿脱落或者头发掉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摔下。男性梦境则多为撞车或坠机,这大多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担忧。陈皮很少做梦,他信奉一位哲学家的话:“我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一半的时间用来做梦。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那是可悲的,因为睡觉这东西是最高的天赋。”陈皮确信自己拥有这一最高天赋,他想让余毛毛明白,现实生活中各类奇形怪状的人和事,各种荒谬的境遇,那才是梦境,要在清醒的白日梦中对付这些东西,而一旦躺下睡觉,就要将所有的噩梦驱逐。
余毛毛说她做过一个梦,是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小鬼。那个小鬼说,我带你去看看你二十五岁的样子,余毛毛于是就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然后小鬼说,我再带你去看看你三十五岁的样子,余毛毛又看到八年后的自己,老了一点儿,但非常安静从容。就在她和那小鬼商量还能看到什么的时候,一群恶鬼出现,她拼命地跑,爬上一棵树,不停地爬,想爬到树的顶端,然后她疲惫地醒过来:这也许就是现在的自己。在这次噩梦之后,她去找金爷看相算命,金爷说她三十岁以前会有种种不顺,但也不是什么大难,三十岁之后会遇到一个好人,然后一帆风顺。“金爷说,我身上有一股邪气,一般人降不住。你说,你能降得住我吗?我是个小妖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