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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后宫小说始祖、全国热播电视剧《后宫?甄嬛传》续篇,
流潋紫再造古典完美主义巅峰!
一部后宫女人的生存史诗,
一个由帝王恩宠所牵系的权谋旋涡。
宫墙深深,壁影朱红,娇媚颦笑间,是什么在如汐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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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后宫之中,上演过太多恩宠枯荣、起起落落。妃嫔的命运,如同悬崖边的稻草,再聪明的打算,再阴险的算计,倚望的都不过是圣意阴晴。
她是如懿,曾经的乌拉那拉青樱,景仁宫皇后的侄女。
敏感的身份让她比旁人多了几分隐忍自持。得意时不敢自傲,囹圄中有他一句“如懿,你放心”——纵使帝王之爱从来身不由己,她心足矣。
然而,是非从来不肯饶她。
妃子接二连三孕产不利,贴身侍女倒戈,种种证据皆指向如懿……若被人这样精心设计,又如何还有转圜机会?
当初紧握她手让她“放心”的人已不愿多看她一眼,等待她的将是无尽萧瑟的冷宫……
是巧合,抑或另有内情?
是认命,抑或绝地反击?
如懿,如懿,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后宫中自保周全?
在宫斗题材的电视剧、小说粗制滥造的今日,能得此作品,实乃读者之大幸。
——南派三叔
流潋紫笔下的如懿,是中国千百年来后宫女子的缩影,她的美丽与哀愁,映衬着那深深宫墙内起伏跌宕的爱恨情仇,让人不胜欷歔。
——沧月
《后宫·如懿传》完全可以被当成一部正剧来看待,作者对后宫内权谋争斗的描写、对封建皇权下扭曲人性的刻画,乃至每一个宫廷细节的考究入微,都令人叹为惊止。
——曹昇
流潋紫的文字有种浑然天成的霸气,正如中宫之于六宫粉黛,在五年前的《后宫?甄嬛传》中就已尽显无疑。五年后,《后宫?如懿传》让我们看到一个更臻成熟的流潋紫,后宫小说第一人舍她其谁。
——钱丽芳
极爱流潋紫笔下的女子,从甄嬛到如懿,从华妃到慧贵妃,无论正面还是反面角色,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令人过目难忘。
——萧鼎
《后宫·如懿传》是一部充满戏剧张力的作品,权谋较量波诡云谲,情感波澜大起大落,翻开第一页就难以控制想一口气读完的欲望。
——姻合
《后宫·如懿传》不是一部普通的宫廷言情小说,它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巧妙结合,字句间渗透着作者深厚的古代文学积淀以及对人性最深刻的思考,其艺术价值与历史厚度远远超越了同类作品。
——周浩晖
《后宫·如懿传》让每个后宫女子都有了鲜活的生命,让我们跟随着剧中人的命运或歌或哭。后宫——这堂皇瑰丽的深宫大殿内,曾成全也葬送了多少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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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流潋紫,生于诗书簪缨之地——浙江湖州,以一部文采斐然、机关算尽的《后宫?甄嬛传》名动网络,被誉为“后宫小说巅峰之作”,并亲自担纲同名电视连续剧的编剧,一举造就她国内类型小说名家、知名新生代编剧的地位。她精诗词、历史,好武侠、言情,颇为深厚的古典文学积淀使她的小说语言典雅婉约、柔美细腻;笔下人物性格鲜明丰满;作品每每充满复杂的矛盾冲突,情节跌宕、悬念丛生。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类型文学创委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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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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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延祸
第二章 喜忧
第三章 流言
第四章 春情
第五章 三雕
第六章 惊蛰
第七章 伏变
第八章 前事
第九章 无路
第十章 冷苑
第十一章 幽居
第十二章 空谷(上)
第十三章 空谷(下)
第十四章 旧爱
第十五章 端慧
第十六章 嬿婉
第十七章 相慰
第十八章 蛇祸
第十九章 暗涌
第二十章 心志
第二十一章 玉镯
第二十二章 重阳
第二十三章 火焚
第二十四章 双毒
第二十五章 复生
第二十六章 娴妃
第二十七章 恩宠(上)
第二十八章 恩宠(下)
第二十九章 事破
第三十章 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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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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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延祸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如懿微微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呼死死扼住。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王钦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如懿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亦如皇后一般难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用力跳着,仿佛承受不住眼前所见似的。她与皇室羁绊多年,虽也知道后宫孕育子嗣往往艰难,孩子多有夭折,可是大清开国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骇事!
那孩子,分明有一张与别的婴儿无异的面孔,小小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着,并未觉得自己与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惊世骇俗。
里头隐约响起女人昏迷醒来后疲倦的声音:“孩子,我孩子呢?”
皇帝的身体剧烈一震,像受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力量似的,死灰般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惊恐而哀伤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的哀伤因为触及孩子的面容而如遇见寒雪的青瓦间的冷霜,转瞬被覆盖不见,只余下刺骨寒冷的惊恐与嫌恶。
女人的声音在里头再度响起,带着期盼与希望:“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一片静寂,没有人敢回答。
皇后迅疾反应过来,带着冷冽的决绝。她转首,发髻间一点银凤垂珠的流苏簪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至抹黑的天际,转瞬不见。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柔软与迟疑,决绝道:“皇上,这是孽障,是不祥的妖物,绝不能留!”
皇帝微微一怔,茫然地点点头,皇后旋即看着王钦,一字一字吐出:“你去安排,告诉所有人,玫贵人生下的是个死胎,死胎不祥,立即埋了它!”她说到那个“它”字时,冷漠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那个孩子,就是一个不值一顾的小小牲畜,随时可以将他鲜活的生命掐去。
如懿实在有些不忍,低声道:“皇上,这孩子也没有别的问题,只是多了……不如请太医看看,看能不能除去其中多余的那个……”
皇帝看着孩子小脸粉红的憨态,一时也有些动摇。皇后立刻转过脸来,照着如懿的脸便是一耳光。那耳光来得太快,几乎叫人反应不过来,如懿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胜过了一切痛楚。皇后冷冷看着她,那双眼睛如养在清水寒冰里的一双黑鹅卵石,看着清透乌黑,却有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娴妃,你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本宫都不会怪你。但是这一巴掌,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孩子是不祥的孽障妖胎。你若再容旁人知道,流传出去伤害圣誉与大清的祥瑞,本宫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脸上的伤痛一点一点逼到肌理深处,痛得久了,没有挨打的另一边脸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触觉,仿佛是滴水檐下的冰柱一点一点化下水来滑在面颊上,冰得寒毛倒竖,凛冽刺骨。她明白那孩子是救不得了,也不敢捂着脸,只得屈膝欠身:“臣妾失言,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扬了扬脸示意她起来。皇帝定了定心神,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缕神魂,极力平静着问:“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微微欠身,语气恭和而安稳:“玫贵人不幸,诞下死胎,无福为皇上绵延后嗣,还请皇上节哀。但愿玫贵人来日有福,还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再续香火。”皇后瞟了一眼王钦怀中的孩子:“既然是个死胎,就好好处置了吧。王钦,这件事不许再有其他人知道。至于已经知道的人,除了本宫、皇上和娴妃,就是你了。”
王钦悚然一凛,立即答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如懿看他转身离去,心下亦明白,这个孩子,断断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摆摆手:“皇后,你和娴妃去安慰一下玫贵人吧,朕累了。”
皇后知道皇帝此时并不愿与玫贵人相见,或许此后,皇帝都不会再想与她相见了,于是便温婉劝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宫里稍事休息,臣妾准备了一些五仁参芪汤,原是留着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赶紧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扫过如懿的面庞有些歉意:“那朕先去皇后宫中了。”
如懿亦知,今晚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皇后万事稳如泰山,皇帝在她那儿亦是好事。于是她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会与皇后娘娘好生安慰玫贵人的。”
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去。皇后看了如懿一眼,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温言问:“痛不痛?”
如懿身体微微一缩,有些难以抑制的畏惧,忙道:“谢皇后娘娘关怀,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皇后叹口气道:“方才那种情况下,这个孩子是断断留不得了。万一皇上起了不舍之心,一时难以决断,往后日日看到那孽障,岂不更加烦心。且事情一旦传出去,这不男不女的妖孽,会让皇室蒙上何等羞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如懿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头又酸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从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涂了。”
永和宫寝殿内的哭闹声越来越凄厉,是玫贵人,急着要看她的孩子却无人应对后的焦灼与不安。皇后叹口气:“走吧,如何劝住她,这便是咱们的事了。”
如懿跟着皇后推门进去,布置得精致秀雅的寝殿内颇有琴书静韵,仿佛在那份喧嚣的恩宠之下,蕊姬亦有着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赢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时此刻,殿中沉积的百合香气味底下掺着浓郁不退的血腥气和潮腻的来自产妇头顶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皇后与如懿甫一进殿,便见玫贵人惊慌失措地挣开宫人们的扶持,从床上跌爬下来,满面泪痕地扑倒在皇后脚下,泣道:“皇后娘娘,他们不让臣妾见孩子!他们都拦着臣妾!”她的慌张与不安明白无误地铺写在她娟丽清秀的面孔上。“皇后娘娘,您告诉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皇后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慌不择言,“长得难看些不要紧,只要是全的,全的。皇后娘娘,孩子不会缺了什么吧?”
怎么会缺?分明是多了些许不该有的东西。
皇后伸出双手扶住她,缓缓地道:“玫贵人,你要节哀。”她瞥一眼如懿,如懿会意,只得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玫贵人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有惊雷从她头顶毫不留情地碾过,惊得她浑身战栗不已。她瘫软在地,哭号不已:“不会的,不会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明明听到他的哭声,怎么会是个死胎呢?”
“玫贵人,你当真是听错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没了气息的,怎么会哭呢?”皇后怜悯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目视宫中诸人,“你们当时都在玫贵人身边,告诉玫贵人,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没有声息的?”
皇后的目光和缓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说得是,还请贵人节哀。”
如懿低低道:“你要是伤心,不如请宝华殿的师父来诵经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极乐。”
玫贵人在泪眼蒙眬里醒过神来:“请皇后娘娘好歹告诉臣妾一声,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皇后微微一怔,有些为难地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犹豫着道:“是个……”
皇后旋即道:“是个小公主,所以你也别太伤心了。娴妃说得对,是要请宝华殿的师父好好来替小公主诵经超度。”皇后沉声吩咐众人:“这些日子玫贵人要坐月子补养身体,不许她走动见风,只许宝华殿的大师进偏殿祈福诵经,其余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玫贵人休养。”
如懿一听,便知皇后对玫贵人已是形同软禁。她无能为力地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玫贵人,随着皇后的步伐一起离开。
寒冷的冬夜哈气成冰,如懿远远听着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微凉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她从大氅中伸出手来,接住从无尽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这样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伴着玫贵人无助而悲切的哭声,冬夜的寒意,无声无息入骨侵来。
玫贵人骤然丧女,不只合宫惊讶,连太后亦颇为伤心。宫中人心浮动,慧贵妃亦在背后私语,玫贵人是骄奢享福太过,才折了孩子的阳寿。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宫不许外人出入,玫贵人才免了惊扰,可以安心休养。但玫贵人伤心如斯,皇帝却也再未踏足永和宫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几度欲问皇帝玫贵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过含糊了几句,便过去了。
这一日已是玫贵人丧女的半月之后,如懿陪皇帝在养心殿暖阁中闲话。皇帝的神色始终有些郁郁,对着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雨雪天气的黄昏也显得格外暗沉,如懿见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犹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皇帝穿着一身缂金云白狐皮龙袍,那龙袍原是银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滚边,连缂金的绣龙图案亦显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讲究色调清雅富贵,皇帝亦少穿这样的素色。如今这般打扮,也不过是心情的缘故罢了。
空气里残留着冷酒的余香,如懿卷起衣袖,轻轻为皇帝研磨墨汁,轻声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让人温一温,冷酒太伤胃。或者,与人对酌说说话也是好的。”
皇帝并不抬头,淡淡的语调中颇有伤感之意:“自饮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况殿中熏得那样暖,再喝热酒,就失了意趣。”
如懿静静磨完墨,闻着殿中的龙涎香有点淡了,便让李玉带着人捧了香炉下去,又用紫铜拨子拨开镂空鹤纹铜炉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苏合香。
皇帝只低头专心抄写,问道:“怎么不用龙涎香了?”
如懿道:“苏合香能通窍辟秽,开郁豁痰,冬日里用最好。”
皇帝搁下笔叹了口气,苦笑道:“通窍辟秽,开郁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气郁结,岂是一把苏合香能解的?”
如懿将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温然道:“皇上抄了这么多《往生咒》供宝华殿诵经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里还是在意那个孩子的。”她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延禧宫看望臣妾,永和宫与延禧宫不过数步之遥,皇上何不去看看玫贵人,稍作安慰?”
皇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近乡情更怯,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两下里伤心。”他静一静:“幸好玫贵人还不知道那孩子的样子……”
如懿忙道:“皇后娘娘吩咐过,一律不许走漏风声。那日为玫贵人接生的太医与嬷嬷,都已经打发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见过小……公主身体的宫人,也都已经拨去了热河行宫,不许再在宫里伺候。”
皇帝微微颔首:“皇后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连太后也不敢告诉周详。”
如懿点头道:“如今宫里见过那孩子的,只有皇上、皇后、臣妾与王钦。再无第五人了。”
皇帝静默地吁出一口气,正要提笔再写,只听外头两声叩门声响,却是王钦在外道:“皇上,永和宫玫贵人送了东西来请圣上过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犹豫片刻,便搁下笔道:“拿来朕瞧瞧吧。”
王钦答应着推门进来,却是在黄鹂鸣枝多子多福红漆托盘里搁着一叠婴儿衣裳。皇帝一时未解,便问:“这是什么?”
王钦恭声道:“玫贵人说,听闻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与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亲手做的给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间穿不上一遭,到了极乐世界也不会受冻凄寒。”
皇帝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凄楚之色,如懿便道:“皇上,玫贵人忆女心切,您还是成全了她吧。”
皇帝点点头:“朕准了,你告诉她,便留在自己宫里焚化吧。”
王钦又道:“玫贵人说,今晚亥时一刻是半个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时辰,希望皇上能亲临永和宫,陪玫贵人一同焚化这些衣裳,以尽哀思。”他凑上前几步,翻起盘中的衣裳:“这些衣裳都是玫贵人亲手做的,皇上看看这针线,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玫贵人慈母之心,可钦可叹啊!”他随手翻起,直露出盘底上多子多福婴儿嬉戏图来。皇帝眼中一动,本已心软,可是目光触及盘底憨态可掬的婴儿图案,不觉闪过一层蒙眬泪意,那泪意似结了薄薄一层碎冰一般,凝住了层层寒气。
皇帝问:“这个托盘是哪里来的?”
王钦赔笑道:“还能哪儿来的?是永和宫连着衣裳一同送来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贵子还在殿外候着呢。”
皇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诉玫贵人,她还在月中,朕不宜探望,这些事她这个做额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钦立时退下。如懿见皇帝面色不善,忙含笑问道:“伺候玫贵人的宫人真是不当心,玫贵人不能平安诞育皇嗣,他们还用这样婴儿嬉戏的图案,玫贵人看见了岂不刺心?”
皇帝颓然坐倒在椅上,长叹道:“朕一看见那些健全的孩子,便会想到玫贵人所生的孩儿,如此畸形可怖,诚如皇后所言,是孽种妖胎。偏偏玫贵人自己懵然不知,她无心所选,却让朕不得不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他握住如懿的手,神色如一个凄惶而无助的孩子:“如懿,你告诉朕,是不是朕无福失德,才会与玫贵人生下这样的孩子?是不是?”
如懿心头一搐,忙安慰道:“怎么会?皇上初登大宝,乃天命所佑。这个孩子,纯属意外而已。”
皇帝的脸贴在如懿温热的手心之上:“就是因为朕初登大宝,所以才更不安。玫贵人的孩子,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孩子……”
皇帝话音未落,却听有风声伴着殿门悠长的吱呀之声一同扑入。如懿抬首,却见皇后独自站在殿门内,衣袂翩然,颇有正大仙容之姿。
她端然迈进,一步一个沉稳,定定道:“皇上安心。这个孩子的意外,完全是因为玫贵人德行浅薄,不堪承受皇上圣恩。”她行至皇帝身边,俯身将皇帝的手合在自己掌心,语气沉稳而不容置疑:“皇上已经有好几位皇子皇女,个个都聪明康健,唯有玫贵人所生与旁人有异,便可证明万恶之源在于玫贵人而非皇上。皇上大可不必挂怀。”
皇帝神色稍稍弛缓:“皇后所言,不是宽慰朕吧?”
皇后唇边的笑意让人望之心安:“是否是宽慰之词,皇上只要去阿哥所看看各位阿哥与公主,不就知道了。”
如懿知道皇后要借几位年幼的阿哥与公主开解皇上的失落,安慰他丧女之痛外,更不能述之于口的惊骇,或许眼下,这也是让皇上尽早走出颓丧之情的最好良方吧。她默然行礼,缓步退了出去。容色和缓而沉静的皇后身边,连皇帝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之色。她掩上殿门,亦掩上自己此刻的失落与怅惘。
或许,皇后终究是皇后,他可以对着自己倾吐心事,最终却是在皇后那里得到安慰。如懿看着外头寒雨纷纷,夹杂着碎雪纷乱,雨雪寒潮之中的紫禁城,亦如同自己一般失了颜色。
坐在暖轿之中良久,如懿的心事仍是翻覆如潮,不得安定,只觉得暖轿转了一重又一重,仿佛自己一颗不定的心一般,山重水复,千回百转。正苦闷间,忽而听得隐隐约约有哭泣之声传来,如懿掀起帘子,唤道:“惢心,去看看是谁在哭?”
惢心答应着转过甬道过去瞧了瞧,很快过来回禀道:“回小主的话,是永和宫的小贵子躲在角门下哭呢。”
如懿点点头,示意惢心打起伞来,吩咐道:“阿箬,你带着他们先回宫,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阿箬忙道:“那让他们回去,奴婢留下伺候小主吧。”
如懿道:“不必了。你去替我将案上抄写的经文收好,等下送去永和宫一并焚化,就当是我对玫贵人和孩子的一点心意。”
阿箬转身去了。如懿扶着惢心的手缓步转过甬道,果然见一所偏僻的宫殿外,小贵子正躲在角门边抱着刚才那包婴儿衣裳在抹眼泪。
如懿道:“你家小主还在坐月子,你便这样哭,若她知道了,岂不是让她伤心么?”
小贵子见是如懿,忙磕了个头请安道:“娴妃娘娘万安,奴才不是有心的。”
如懿微微点头道:“你也算个有心的了。要是在自己宫里哭,那真是让玫贵人伤心了。”
小贵子擦着眼泪呜咽道:“我们小主没了孩子半个月了,可是皇上一次也没来探望过。人人都说,皇上是嫌弃小主生了一个死胎,所以再不会宠幸她了。”
如懿心下哀悯:“即便如此,玫贵人也不会坐以待毙的,是不是?”
小贵子忙道:“小主就是怕皇上再也不来了,所以今日特地命奴才送了这些婴儿衣裳来,希望皇上可以惦念昔日之情。”
如懿翻了翻那些衣裳,摇头道:“玫贵人的心思是不错,可是这个装衣裳的托盘,是玫贵人自己选的么?”
小贵子奇道:“不是啊。奴才捧着这包衣裳来,王公公说空手拿着不像样子,所以给了奴才这个托盘装着,还说是有婴儿嬉戏图的,皇上看了也会念及玫贵人。”
“王钦?”如懿旋即明白过来,正色道,“既然这次不成,那便算了。你赶紧回去,记得以后再替你们小主送东西给皇上,再不许有这样的图样花纹了。”
小贵子尚未明白过来,但见如懿语气郑重,也知道是要紧的嘱咐,忙谢了恩赶紧去了。
惢心替如懿打着伞遮蔽雨雪相侵,低声问道:“王钦这般费尽心思,是要绝了玫贵人的宠爱啊!他一个阉人,居然有这样狠毒的心思。”
如懿扶着惢心的手缓步向前:“诚如你所说,他一个阉人,有什么好替自己这般狠毒的?不过是替他人效力而已。”
惢心悄悄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小主是说……”
如懿缓缓摇头:“这一厢一直腾不出手来,看来王钦,是断断不能留了。”
惢心低低应了声“是”,牢牢扶住如懿的手臂:“雪天路滑,小主当心脚下。”
如懿沉下心气,缓声道:“我自然会当心脚下。否则如今是看旁人摔倒,以后便是自己爬不起来了。”
第二章 喜忧
玫贵人的失宠,似乎已成定局。因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产前的荣宠在她生育之后几乎是消弭殆尽。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一次探视,一向花团锦簇的永和宫就此沉寂,再无一人踏足,连最为贤惠的皇后也退避三舍,不再前往。
为着怕见面伤情,皇后还是不许玫贵人离开永和宫半步,出月之后,连在偏殿祈福的法师也退回了宝华殿,唯有寂寞的风雪回声,相伴同样寂寞而悲伤的玫贵人。
连着好几日是难得的晴好天气,又逢旬日,宫嫔们便也随着帝后一同前往慈宁宫请安。太后见莺莺燕燕坐了满殿,也稍许有了些笑容,支颐含笑道:“前些日子一直雨雪不断,便免了你们往来请安。今日皇帝和皇后有心,带你们一起过来了。”
众人道:“能向太后请安,是臣妾们的荣幸。”
太后含笑道:“昨日福珈陪哀家去御花园走了走,说是欣赏晴日红梅。其实红梅盛开,哪里比得上你们百花齐放,不止哀家,皇帝看了也赏心悦目。皇帝,你说是么?”
皇帝赔笑道:“皇额娘说得是。”
太后理了理衣襟上的垂珠流苏,缓缓道:“百花齐放,乍眼看去似乎缺了哪一朵都不明显。可是熟知百花的人便知道,缺了哪一朵都不算是胜春胜景。皇帝,就当哀家人老多言,玫贵人已经出月,怎么还不见她出门向哀家请安?”
皇帝眉目间微有黯然之色,皇后忙含了恭谨的笑意道:“玫贵人伤心失意,是儿臣的意思,要她多多休养的。”
“过于伤心,那便是玫贵人的不是了。”太后叹了口气,随即敛容正色道,“对于嫔妃而言,孩子固然重要,但侍奉君上更为重要。这也是祖宗规矩为何要将你们生下的孩子交给阿哥所或是位高的嫔妃抚养的道理。就是怕你们只一心在孩子身上,疏忽了皇帝。”她瞥了皇帝一眼,好生关切道:“玫贵人无福为皇帝你诞育皇嗣,皇帝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你还年轻,你的后妃们也还年轻,即便是玫贵人,也有再生养的机会,千万不要一时伤心过度,伤了龙体。”
皇帝连忙起身:“儿子多谢皇额娘关怀。”
太后叹口气道:“皇额娘关怀也是嘴上说说的,还是要你自己开解心怀。哀家看你这些日子都清瘦了不少,眼窝底下都是黑的。你这般郁郁寡欢,哀家看着也是焦心。”太后的口吻微有不满:“皇后,听闻这些日子多是你陪伴皇帝,怎么未有好好开解、宽慰圣心?你是六宫之主,宫中琐事固然要紧,但皇帝的一切更是要紧。你可千万不要轻重不分啊!”
这句话说得颇重,皇后微有惶然之色:“皇额娘恕罪,儿臣无能,不能使皇上开怀,所以这些日子也安排各宫嫔妃随侍。娴妃与慧贵妃也多有伴驾,皇额娘若不信,大可命内务府送上记档来查。”
如懿与晞月忙起身道:“恭请皇太后万安,臣妾们的确有奉皇后之命,侍奉皇上左右。”
太后抚着手边一把紫玉如意叹道:“皇帝登基之后虽然立了几个新人,但最得圣心的只有玫贵人。其实生了个死胎又如何,养好了身体很快又会有孩子,皇帝也可安心了。”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又看了如懿一眼,便也低下头去。皇后仰面,施施然笑道:“其实儿臣一直安排几位嫔妃随侍皇上,也是这样打算的。”她福下身含笑向太后与皇帝:“恭喜太后,恭喜皇上,继玫贵人之后,怡贵人也已经有孕一个多月了。”
皇帝一惊,旋即大喜,握住皇后的手扶起她道:“皇后所言可是当真?”
皇后的笑意温煦如春风:“孩子千真万确就在怡贵人腹中,臣妾岂敢妄言。而且臣妾查过敬事房的记档,的确是一个多月前承宠受孕的。上天如此安排,必是知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所以特让怡贵人怀上龙胎。”
怡贵人满面红晕,亦起身道:“臣妾深受皇上与皇后福泽,皇后娘娘为怕出错,特意请了三四位太医诊脉,臣妾的确是已经身怀龙裔了。”
如懿只觉得腔子里至喉舌底下,都酸楚极了。可是那种酸楚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自顾自强行而肆意地蔓延开来,爬入她的五脏六腑。如懿下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是那样平坦,她还是那样没有福气,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者说,是从未有过。而更难受的,或许是幽闭永和宫中的玫贵人吧,自己的丧女之痛切肤至深,却要眼睁睁看着怡贵人享受有孕之喜,将她曾经的盼望与喜悦一一经历。
皇帝喜不自禁,看向太后道:“皇额娘,皇额娘……”
太后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如月朦胧鸟朦胧顶上一片薄而软的烟云,总有模糊的阴翳,让人探不清那笑容背后真正的意味:“这当然是好事。而且怡贵人从前是侍奉皇后的人,知根知底,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站起身:“说了一早上的话,哀家也累了,先进去歇息。你们坐一坐,便各自散了吧。”
众人目送太后进了寝殿。
皇后看着怡贵人的肚子,喜悦万分:“后宫顶了天的要紧事,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福泽万年。咱们的千秋万代,不在别的地方,都在你们的肚子上。若都能像怡贵人一样,本宫便是做梦也能笑醒了。”她笑吟吟地转头吩咐:“素心,莲心,今晚收拾下东西,本宫要去宝华殿进香祝祷,答谢神恩。”
皇帝欣慰地拍拍皇后的手,温和道:“有劳皇后了。”
“皇上怎么这样说?”皇后笑嗔,“嫔妃们诞育子嗣,她们固然是孩子的生母,臣妾是孩子们的嫡母,也一样是做母亲的。这份高兴,既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臣妾自己。”
皇帝颇为感慨,眼底闪过一丝润泽:“皇后贤惠。”
皇后环视座下:“臣妾有一事一直想回禀皇上。其实嫔妃之中,慧贵妃与娴妃的位次最高,侍奉皇上也久……”
如懿听见提到自己,不自觉地一凛,看向皇后。她抬头时正撞上慧贵妃的目光,两下里相触一闪,旋即转头,各自露出无比得体的笑容。
皇后含笑望着她们俩,眼中尽是温煦的关切之情:“其实不仅贵妃和娴妃,海贵人和嘉贵人也未生养过。臣妾想,不如请太医院开些催孕坐胎的方子,让各宫嫔妃都喝下,也好早有身孕,宫中也热闹些。”
皇帝欣慰道:“如此,便是皇后有心了。”
如是闲话几句,各人也便散了。皇帝对怡贵人的身孕格外重视,便让皇后亲自送了她回景阳宫,自己回了养心殿。
如懿与晞月踱出慈宁宫外,晞月自嘲地笑笑,难得地没有敌意,寥落道:“怡贵人恩宠一向不多,皇上一个月也不过只去她那里一次,居然也有了身孕。而本宫和娴妃你,居然沦落到要请皇后配制坐胎药才能求子的地步。”
如懿也颇伤怀,小指上的银鎏金嵌米珠护甲硌在掌心是冰冷且不留余地的坚硬。她勉强笑道:“一股子运气不来,皇上来得再多也是我们没有福气。”
晞月黯然一笑:“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家世比本宫好,恩宠比本宫多。如今到了宫里,这情景掉了个个儿。本宫哪怕有多不喜欢你,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在子嗣上,本宫和你一样艰难,膝下孤凉。”她话锋一转,忽然道:“本宫和你膝下无子也就罢了,可是玫贵人怀着身孕的时候人人都说她身体康健,即便有点小病小痛,也不过是嘴上溃疡之类的小事罢了。太医也说怀着的是个男胎,怎么生下来成了公主不说,还成了个死胎。死胎便死胎吧,偏偏皇上还存了芥蒂,整整一个月都没去看过她一次!”
如懿淡淡笑着道:“皇上圣意,岂是姐姐与我能揣测的。”
晞月含了一丝隐秘的笑容,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宫人退下,低低在如懿耳边道:“听说玫贵人的孩子,不只是死胎那么简单。当夜你也在永和宫,难道没发觉什么异样?”
如懿心口微寒,唇角却含了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能有什么异样,不过是皇上亲眼见过那个孩子,所以伤心罢了。”
“再伤心,时间过去也能冲淡一切,再加上旧情,皇上不至于对玫贵人芥蒂至此。中间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是不是?”
晴暖的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尘,一丝丝落在身上,亦沾染了那种明亮的光晕,可是如懿分毫也不觉得温暖,那种从身体深处蔓生的凉意,丝丝缕缕,无处不在。她徐徐道:“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故,旧爱伤怀,怡贵人又有了身孕,皇上移情之后,玫贵人只会更受冷落了。”
如懿所言非虚。她的延禧宫就在永和宫正前,每每经过,看着门庭冷落,几可罗雀,她便可以想见,里头一寸一寸寂寞孤独的时光,是如何难挨了。
这样的日子,她也并非没有挨过。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宫中的女子,这一日复一日,何尝不是这样挨过的。
晞月更走近一步,语不传六耳:“可是本宫怎么听说,皇上命宝华殿的大师在永和宫诵经一月超度祈福,是因为玫贵人生下的孩子,是个妖孽!”
如懿连忙示意噤声,神色平淡而波澜不惊:“贵妃娘娘,宫内不比别处,这样的话可是说不得也传不得的。”
晞月收敛笑容,冷冷一嗤:“这样的话,何止是本宫,满宫里都在传着呢!如今只怕是玫贵人足不出户,迟早也要知道了。”
如懿心头一凛:“满宫里都在传?”
晞月冷笑道:“可不是?以为谁瞒得住谁呢,你若不信,自己去听听便知。”晞月说罢,唤过宫女一同离去了。
宫里的闲言碎语一向就比在阴暗角落里窜来窜去的蛇虫鼠蚁都要多。藏匿在宫苑红墙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里,嘈嘈窃窃,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蠢蠢欲动。像灶房里老鼠的窸窸窣窣,像墙头草左摇右摆,一只耳朵咬了另一只耳朵,好话赖话,一律咬着牙舔着舌头咀嚼着吐进吐出。只有添油加醋,没有短字少句。
这便是后宫的闲话了,没有一日断绝,倒像是无边无际的春草,漫无边际地滋生着。往这闲话的波澜起伏里投下一块惊涛巨石的,是玫贵人的自缢。
永和宫闭绝一个多月的大门再度开启。如懿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午睡醒来饮茶用点心的时分。阿箬来禀告时,如懿惊得险将手中的一盏清茶皆泼了出去,忙忙扶了阿箬和惢心的手往永和宫去。
如懿赶到的时候皇帝和皇后都已经在了。她请了安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玫贵人被皇后贴身的素心和莲心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呜呜哭泣。皇帝气恼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却是十分严厉:“宫中妃嫔自戕是大罪,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内自缢,也不怕添了宫里的晦气!”
玫贵人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缀绣银丝折枝迎春的衬衣,外头披着一件石青刻丝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显得那脸没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颈上留着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怜地昭告天下,她是刚从鬼门关上被人拽了回来。
玫贵人呜呜咽咽地哭着:“臣妾本来就是个晦气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罢了。”
皇帝气得别过头去,皇后亦不免含了怒气:“即便你没有家人需要顾及,也不怕连坐。可是皇上有什么不疼你的,你便这样自轻自贱,轻易毁损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辜负了皇上对你素来的心意?”
玫贵人哭得愈加幽凄:“只有臣妾自己对不住皇上的。臣妾无话可说,也无颜再侍奉皇上!”
皇后看着满地跪着的宫人道:“你们也是,不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由得她这样伤心这样闹,本宫要狠狠处置你们才是。”
那些宫人们吓得拼命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们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贵人的情绪会这样激动!”其中一个领头的宫女哭着道:“这几日贵人小主一直心绪不定,晚上也惊梦连连,睡得并不好!今儿午后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并不让奴婢们伺候,全打发了出去。奴婢在外头听着不太放心,又听见凳子落地的声音,怕出了什么事,结果闯进去一看,贵人小主竟把自己挂在梁上了!”
如懿忙问道:“那么你家小主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开?可是为了孩子的事?”
那宫女怯怯地摇摇头,又俯首下去。
皇帝气得狠了,连连问:“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尽可跟朕和皇后说,再不然,娴妃和你这样近,你也可以告诉她。”
玫贵人哭着道:“皇上不就怕臣妾和别人说话知道些什么吗?所以皇后娘娘也将臣妾关在这永和宫里不许见人。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命薄如纸,除了把自己吊到梁上,还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砸:“荒唐!”
如懿忙接过茶盏吹了吹道:“茶盏太烫,皇上仔细手疼。”
皇帝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却见寝殿门口杏子红的衣衫翠罗一闪,却是慧贵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里。她由着宫女伺候脱下斗篷,声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玫贵人,听说了那些闲话,也是要想不开的了。好好的孩子,死了也罢了,还要被人传成是一体双生的妖孽,雌雄不辨。这世上有几个做母亲的能受得了。”
皇帝神色大变,蹙眉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还跑到这里来说?”
慧贵妃倒也不惧,盈盈施了一礼道:“臣妾还用从哪里去听说,满宫里私底下谁不是这样在传呢。”
玫贵人凄厉地尖叫着哭了一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膝行至皇帝跟前,抱着他龙袍一角道:“皇上,请求您告诉臣妾一句实话,臣妾的孩子是不是一个妖孽,是不是连是阿哥还是公主都分不清?所以皇上会厌弃臣妾至此,整整一个多月都不愿来看臣妾一眼!”
皇帝勉强挤了一丝笑容道:“外头的闲话,你别去乱听!朕不来看你,也是为了你安心养好身体!”
玫贵人哀泣道:“臣妾哪里还能养好身体?即便臣妾幽居在永和宫里,也能听见宫墙外头的议论。难怪皇上连那孩子也不让臣妾看一眼便送走了,原来臣妾生的真是个妖孽!”
皇帝有些烦躁,喝道:“王钦!”
王钦紧赶着从外头进来道:“皇上,奴才在。”
皇帝冷冷道:“你去宫中彻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谣言,说玫贵人生下的是个妖孽。一旦查到,无论是哪个宫里的,立即送进慎刑司,终身不得出来。”皇帝这话口气虽冷,但目光更是锐利,只逡巡在王钦面孔上,逼得他渗出了一脸冷汗,忙磕了头道:“皇上放心,奴才身边断不会有这样散布谣言的人,更不会有听过这种谣言的人,奴才会即刻去查。”
皇帝轻轻“嗯”一声,道:“玫贵人,旁人有这样的揣测谣言都不要紧,但你是孩子的生身母亲,你若存了这样的疑心,还要为此赴死,岂不是连你自己也在这样揣测自己的孩子了。朕没有别的话,只告诉你,你便再要寻短见,谁也救不了你,更换不回那个孩子!”
皇帝再无二话,起身离去,才走到庭院中,却见慧贵妃紧紧跟了来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有话便说吧。”
慧贵妃施了一礼,便道:“臣妾想着一事,不管玫贵人生下的孩子是什么,即便是个死胎,也是不吉利的。且玫贵人又这样寻死觅活的,怕是冲撞了什么。如今怡贵人有了身孕,又住在永和宫后头,要是受了这不吉利的人与事影响,再涉及腹中胎儿,那便不好了。”
皇帝道:“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慧贵妃道:“皇上多有子嗣,人人无事,唯有玫贵人的孩子有事,那便是玫贵人的不祥了。与其留这样一个不祥人在宫中,还不如请玫贵人移居宫外别苑,再不要住在紫禁城中了。”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只有这样的法子么?朕的本意,是想请几位法师超度之后便可以解了玫贵人的幽禁了。”
慧贵妃摇头,正色道:“臣妾别的不敢多言,不管玫贵人所生的是死胎也好妖孽也好,子嗣为上,若是沾染了她的晦气,宫中再有一个那样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大清百年国祚祥瑞,难不成就要断送在她手里?”
如懿正跟着皇后出来,听到这句,不觉便上前了一步。皇后按住她的手,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懿心下担忧不已,回头望去,玫贵人还在寝殿深处郁郁哀哭不止。
皇帝依旧是不动声色:“话不要说半截,都吐出来吧。”
“玫贵人不祥,上承天恩居然还会生出那样的孩子,这样阴鸷的祸水,是断断留不得了。臣妾想着,反正玫贵人也是想不开了要自缢,不如成全她,让她陪着那个孩子去了,也算是积了阴德。”慧贵妃扶住皇帝的手臂,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意味深长道,“左右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皇上是亲眼见过的。这样的孩子,宫中是绝不能有第二个了。”
皇帝的身体轻微一震,像是被她的话语深深触动,旋即陷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第三章 流言
皇帝静了片刻,只是看着庭中幽幽红梅,吐着暗红色的花蕊,像是溅开了无数血腥的红点子一般。如懿悄悄看着皇帝的脸色,只觉得什么也瞧不出来,皇帝的神色平静极了,如同秋日里澄净如镜的湖面,犹有暖日的金色余光洒落面上,平添了一分暖调。
皇后按了按如懿的手,悄然上前,柔声道:“慧贵妃的话是急了些,但臣妾心想,这满宫里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事,都比不上大清的国祚要紧。”
如懿一想到“自缢”二字,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道:“皇上,玫贵人的孩子纯属意外,既然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那更不会干系旁人,更不会影响大清的国祚。”
慧贵妃笑道:“娴妃这话便是说得太轻巧了。皇上正当盛年,以后多的是孩子。孩子是阿哥还是公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聪明齐全,成为对大清有用的人。娴妃如今都未有生育,试想若是受了贱人的祸害,也生下了这样的死胎,娴妃你身为人母,能否接受?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如懿一听她拿自己做例子,其心恶毒,心底愈加难耐:“天命庇佑,我是不怕的。慧贵妃若要担心,便担心自己的孩子吧。”
慧贵妃眼波一剜,清冷道:“本宫要念及的不仅是自己来日的孩子,还有眼下怡贵人的孩子和日后旁人的孩子。娴妃你为玫贵人求情,是不是敢担保,以后宫中再不会有这样的祸事,还是有了这样的祸事,到时你与玫贵人便一起殉了那孩子,以报大清?”
皇帝呵斥道:“好了。站在这儿便这样争执不休,成什么样子?”
如懿与慧贵妃对视一眼,只得屈膝道:“臣妾冒昧了。”
皇后低声道:“皇上,那您的意思是……”
皇帝皱了皱眉,扶住皇后的手道:“怡贵人的孩子就请皇后多多看顾。至于玫贵人,就先挪出永和宫,住到宝华殿前头的雨花阁去,让她邻近佛音,好好清净清净心思。”
慧贵妃犹有不服,道:“皇上,可是她生下了那样的孩子……”
“孩子?”皇帝轻轻一嗤,“是否恩准玫贵人自缢且容后计较。朕倒想知道,宫中到底有哪些胆大妄为的人,敢擅自散布流言,混乱人心。朕断断容不得!”
皇帝这话说得沉肃,众人闻言皆是一凛。皇帝道:“慧贵妃,这里没有你的事情,先跪安吧。”
待到慧贵妃出去,皇帝负手立在庭中,身边再无旁人伺候。如懿见他如此神色,又兼之方才那番话,心下便有些沉郁。皇帝的声音极轻:“那夜在这里,见过那个孩子的,只有朕、皇后、娴妃还有王钦吧。”
皇后婉声道:“是。其余见过孩子的人,当夜都打发出去了,应该来不及在宫里说些什么。”
皇帝长叹一声:“你们都是朕近身的人啊。”
如懿会意,旋即道:“臣妾谨遵皇上吩咐,不敢有一言半语泄露。”
皇帝点点头,又问:“皇后,那日王钦把孩子送去处置,路上不会有人瞧见吧?”
皇后的声音极低,仅仅足以让身边的人听清楚:“出了永和宫的门就扼死了,一路就是个死胎送进小棺椁封好焚化。这件事,臣妾身边的莲心跟着一块儿去办的,绝不会有差错。”
如懿虽知那孩子是必死无疑,却不想是王钦活生生扼死的。不知怎的,她便觉得心口哆嗦着窒闷难言,几乎想要呕吐出来。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踱出庭院。如懿听着满庭风声萧索,肆意而狂暴地穿过枝丫,自己仿佛也成了其中枯靡的一枝,任由逆风侵袭,不得摆脱。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些不耐烦。她描了几笔花样子,便烦恼地将笔一搁。冬日所用的杏子红团福撒金锦帘是喜气洋洋、花团锦簇的颜色,落在她眼里却只觉得那金茫茫的颜色格外刺眼。惢心打了帘子捧着茶水进来道:“小主,永和宫的玫贵人是要搬出去了呢。”
如懿点了点头,接过茶水道:“她也可怜见儿的,孩子成了那个样子,挪去雨花阁静静心也是好的。”她抿了一口茶水,问道:“怎么换了茉莉花茶?”
惢心笑道:“茉莉清心宁神,小主一回来就沉着脸,所以奴婢换了这个。”
如懿便道:“阿箬呢?怎么都没有看见阿箬?”
惢心道:“说是去内务府皮库挑些好皮子来做两件冬衣,一去去了这么久,大概是挑皮子耽搁了。小主不是不知道,阿箬选东西算是精细的。”
如懿笑道:“也是,她是见过好东西的,挑东西也严苛。我看她如今的性子安静了好些,不比从前那样浮躁,也放心些。”
惢心道:“可不是呢?上回的事阿箬姐姐算是得了教训了,也亏得小主的调教。”
如懿轻舒了口气道:“她自己知道便好了。”
惢心看着如懿,小心翼翼地问:“那小主为什么又不高兴呢?”
如懿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划着,理了理自己烦乱的心绪:“宫中流言如沸,不胜其扰。”
“宫中从来都不缺流言,小主何须烦扰?”
云髻上垂落的红瑛流苏沙沙地打着鬓边,每一拂动,便是一层秋雨落叶似的微凉。“如果皇上最忌讳的流言,出处只可能在我、皇后和王钦这三处,你觉得皇上会如何想?”
惢心神色遽变,如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寒霜一般:“这件事若不查清,只怕皇上会对小主存了极大的疑心。皇上的疑心若是不除,那小主往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如懿烦心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这件事皇上已经在查,但愿很快能水落石出。”
夜来的雨花阁格外幽深寂静。雨花阁本是前明遗留的建筑,一共三层。除了第一层供奉佛像经书外,上面两层均可住人。只是规制陈旧简朴,与东西六宫不可同日而语。玫贵人新移居此地,连侍奉的侍女也少了大半,连着三五日听着后头宝华殿梵音悠长不断,心下更觉凄凉。
可是此身孤苦,一世的荣华与美梦,都随着那个苦命的孩子去了。她也生生被困在了这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个解脱?
玫贵人伏倒在佛像前,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亦不觉落下清泪。只觉此生茫茫,再无可渡之处了。
太后进来之时她尚浑然不觉。倒是福姑姑先唤了一声:“玫贵人,太后往宝华殿参拜,经过雨花阁,还请贵人奉上茶水以侍太后。”
夜来参拜,太后身边只带了福珈,几个随侍的宫人都留在雨花阁外。太后穿着一身简素而不失清贵的宝蓝缎平金绣整枝芭蕉福鹿纹长袍,头上用着一色的寿字如意金饰,不过寥寥数枚,却清简大气。
玫贵人一时未反应过来,忙起身拜见,屏退了众人方郑重其事地三叩首,热泪盈眶道:“不意太后深夜移驾雨花阁,臣妾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太后缓缓地拨着手中的翡翠佛珠,那一汪绿色水莹莹的,在烛光底下如一湖澄净凝翠的碧波,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贡品。
太后缓声道:“你要还是在永和宫,要来看你也不方便。如今雨花阁住得还惯么?”
玫贵人一时语塞,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太后温和笑道:“也是。住惯了东西六宫的繁华,哪里受得了雨花阁的孤苦?只是皇帝的意思也对,你总是那样伤心,住在雨花阁听听佛音梵经,也是好的。”
玫贵人闻言,不觉清泪滂然,如止不住的寒雨凄切:“太后,宫中所有人都在传,传臣妾所生的不是死胎,而是个孽障妖胎。臣妾……臣妾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
太后长叹一声:“你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封进棺椁焚化了,是死胎也好孽障也罢,连哀家都无法确证,何况是你。你若多想多思,便是为难了你自己了。”
玫贵人不甘地泣道:“可是,那是臣妾的孩子啊!臣妾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是孽障呢?”
太后注视着她,双目沉静如能照透人心:“是不是孽障很要紧么?连皇上都不愿意再多提起,更不愿宫中有任何相关的流言四起,你又何必苦苦执著?毕竟,那已经是死了的孩子了。而你,若再执意如此,虽还活着,却也离死不远了。”
玫贵人浑身剧烈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瘫软在地:“太后……”
太后慢慢地捻着佛珠,缓缓道:“哀家听闻,慧贵妃已经向皇帝进言,准许你自缢去陪着你的孩子,以免后宫再生下这样不吉的婴孩。皇帝一时心软,未曾答应,若是哪天枕头风吹得更厉害些,他听进去了也未可知。到时候,也不必你寻死上吊,皇帝就成全你了。”
玫贵人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膝行至太后跟前,匍匐着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臣妾不是存心要自缢寻死的,只不过臣妾生产之后皇上一直不来看臣妾,臣妾才只好出此下策,引皇上过来。连那些宫女都是臣妾安排好的,臣妾不想死,臣妾不想死!”
太后闭着眼睛,淡淡道:“哀家当然知道你不想死。当日把你从南府捞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你是个有心性的,又出身乌拉那拉府邸,一放进后宫准保能让皇后等人费尽心神。皇后专心于后宫纷争,哀家的话在后宫才会有人听、才有用。你要是这么轻易就死了,可就白费了哀家的一片苦心了。”
玫贵人俯首帖耳,再三叩首:“臣妾一入后宫,慧贵妃便极力排挤,视臣妾为娴妃一党,如今还要殉了臣妾。臣妾愚钝,还请太后怜惜,指点迷津。”
太后淡淡一笑:“指点迷津的只有满天神佛,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了。哀家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着,总还会有机会。你且放心,哀家会告诉钦天监,流年不利,宫中断不能再有白事。但如何走出雨花阁,如何不负哀家所托,就看你自己的了。”
玫贵人俯身拜倒,悲痛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郑重:“臣妾谨受太后教诲。”
太后扶过福姑姑的手,漫步踱出,她的语气缓而沉:“有件事,哀家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胎一直都说不错,孩子也壮健。怎么生出来的会是那个样子,真是可怜了。”
玫贵人伏倒在地,平滑如镜的澄砖地冷而硬地硌在额上,那股冷意直逼进脑仁里去。她抬起头,殿中只余下太后长年所焚的檀香余味,气息幽沉,弥漫一室。
如懿被宣召至养心殿,是在午膳时分。她才用完午膳,由阿箬伺候着浣手洁净,皇帝身边的李玉便急匆匆赶来了:“娴妃娘娘,皇上有旨,请您立即前往养心殿暖阁一趟,闲人勿带。”
如懿听得最后一句,心下便微微一沉,生了几分不豫之情,脸上却还笑着:“皇上这样的旨意,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玉的神色不似往常,只道:“辇轿已在外头备下,娘娘请吧。”
如懿急急更衣,连阿箬和惢心也未带,便扶着李玉的手出去。直到到了仪门外快要上轿的一瞬,她才听得李玉用极低的声音道:“王钦在皇上面前诉说了一通,奴才也不知是什么事,只知皇后娘娘也到了。”
如懿听得“王钦”与“皇后”,心下更是阴沉难言,只得道:“那就快些去吧,别让皇上等着。”
如懿甫一进殿,便觉得殿中气氛不似往日。皇帝神色沉郁,眼底隐隐含了一分怒气。皇后亦是半坐在榻前的紫檀椅上,并不敢与皇帝同坐在榻上。而王钦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言语。
如懿忙福了福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安。”
皇帝草草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如懿忙垂手站在一边,皇帝也不叫“坐下”,只向王钦道:“你把方才跟朕说的,再与皇后和娴妃说一遍。”
王钦忙磕了个头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彻查六宫流言之事,发现宫中的确传言纷纷,论及玫贵人所生的婴孩一体双生,是个妖孽。种种关于婴孩的细节,如同亲见,再加上奴才们嘴贱,添油加醋,便成了说那婴孩如妖物一般。”
皇帝不耐烦道:“说这些做什么!只说你查到的那些!”
王钦吓得一怔,忙道:“奴才查问下来,发现此种流言散布,东六宫远甚于西六宫。”
皇后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了不少,拨着珐琅掐丝手炉上的银镏子道:“阿弥陀佛,臣妾居住在长春宫,幸好西六宫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王钦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据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盘集在永和宫、延禧宫、景阳宫和钟粹宫一带。”
皇后看王钦说得满头大汗,忙温言道:“东六宫中只有这四宫有嫔妃居住,永和宫又是事发所在,难免流言纷扰。你且说,这些话是哪里传出来的?”
王钦脸色发白,那汗水滴答下来,被殿中的苏合香一熏,气味实在难闻。如懿屏息敛气,只听他说下去。
皇后沉声道:“皇上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么?”
王钦磕了个头,拿眼睛瞟着如懿,道:“宫人们都说,最早有流言传出的,便是延禧宫。”
如懿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浇而下,冷得天灵盖阵阵发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鉴,当夜永和宫所见所闻,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传出。延禧宫中更无人得知,如何能在宫中散布流言!”
王钦急急忙忙道:“奴才不敢妄言,所以特意带了一些散布流言的宫人回来,请皇上细察。”
皇帝冷冷道:“既然查了,那就传吧。”
王钦击掌两下,只听外头窸窸窣窣有人进来,地上的锦毯极厚,几乎是踏步无声,唯有衣袍与地毯相触的摩擦声刮着耳膜一阵阵逼近。大约是四五个宫人,跪在了离皇帝一丈之地,叩头问安,缭乱了一阵。
王钦在宫人们面前便恢复了素日的趾高气扬,冷着脸道:“我问你们什么话,你们据实以答就是了。在皇上面前,都老老实实的,不许有一句妄言胡说。”
众人怯怯答了“是”,王钦又道:“你们几个,在宫里嚼舌根是最厉害的,得了空就在那儿胡说八道,飞短流长。眼下我就问你们,最早的时候,你们是在哪儿听来关于玫贵人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的?”
那几个宫人怯怯互视了几眼,又见如懿也在侧,便越发生了胆怯之情,其中一个怯生生道:“时日长久,奴才、奴才们都忘记了。”
如懿见几个宫人看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一颗心越发往下沉了沉。她跪在地上,见满地铺着寸许厚的百花戏春图的猩红滚金线织锦云毯,密密匝匝地绣着牡丹含芳、蔷薇凝露、莲花清馨、秋菊迎霜、腊梅傲雪,百鹊千蝶嬉戏其间。那样热闹鲜活的图案,原是一整个春日的欢好,此时看来,却似密密匝匝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一般。
“忘记了?”王钦冷笑一声,“方才都还记得,如今便全忘记了。我就知道,不长记性的奴才,除了用刑,再没别的办法。”
皇帝口气亦是森冷:“到了朕跟前还要推诿?王钦,用刑!先夹断了几根手指,便知道要说实话了。”
皇帝话音刚落,其中两个胆小的便没命价地磕着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都说了,都说了,奴才最早是经过延禧宫的时候听说的。”
皇后追问道:“最早?最早是什么时候?”
那宫人脸色煞白:“就是玫贵人生产的那一夜。”
皇后神色微变,似是自言自语:“也就是说,皇上刚交代完臣妾和娴妃离开,宫中就流言四起了?”
另几个宫人也忙跟着道:“不错不错。皇上,奴才再不敢胡说八道了,就是在延禧宫一带最早传出来的。”
苏合香的气味原是清宁宜人,此刻嗅在鼻中,只觉得热辣辣的,几乎要熏落了眼泪。如懿深深叩首,凛然道:“皇上明鉴,臣妾的确不曾泄露一字一句。”
皇后有些为难之色:“皇上,以娴妃的为人,想来是不会对外人随意乱说的。只是……”她看着如懿,温婉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揣测之色:“娴妃,你是不是那夜受了惊吓,又疲倦过度,一时对谁说过,自己也不记得了?”
鎏金错银福寿无疆的大鼎中,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薄烟,丝丝缕缕交错密织,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仿佛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遮天兜地地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
如懿只觉内心沉闷凝滞不已,仰面直视着皇帝道:“皇上若肯信臣妾一句,臣妾敢以性命担保,不曾向任何人说过只言片语。”
王钦啧啧道:“这便奇了,人人都说是娴妃的延禧宫传出流言,偏偏娴妃娘娘说只字未漏,难道这些奴才都疯魔了,连哪宫哪苑都分不清楚,信口胡说?或者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娴妃娘娘无知无觉中自己说了出去,或是梦话,或是气话,也未可知!”
如懿心中恼怒,盯着王钦道:“你口口声声咬住本宫不放,到底本宫有何居心,一定要害了玫贵人还要损她声誉?更不惜连累皇上与皇室的名声?”
王钦忙摇头道:“娴妃娘娘千万别恼怒,奴才也不过一说罢了。只是娴妃娘娘一直未有生育,出于嫉妒迁怒于玫贵人,一时口快说了出去,恐怕也是有的。”
皇帝默不做声,只是重重一掌击在紫檀几案上,皇后急得捧过皇帝的手仔细察看道:“皇上再生气,也要注意龙体,万勿伤了身子。”
皇帝道:“朕的面前,也不好好说话,只一个个咬住了不放,成什么样子!”
皇后忙起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哪怕种种证据确凿,人人都指证娴妃,臣妾也不相信是娴妃有意所为。”
皇帝思忖片刻,慢慢道:“朕也相信娴妃,但流言所指,朕不能不查个彻底。”
皇后连忙道:“皇上说得是。只是娴妃侍奉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请皇上先勿责罚。臣妾想,既然此事要彻查,娴妃卷入其中也不适宜,不如请皇上先让娴妃不要出入延禧宫,等到查清,再给娴妃一个清白。”
皇帝沉吟着,殿中苏合香的香烟袅袅飘散荡开,连皇帝的面孔也遮了一层薄薄的雾翳。如懿跪在地下,殿中分明是和暖如春,那空气似乎被春日里的蜂胶凝住,滞塞不堪,闷得她透不过气来。良久,皇帝的声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锐利地穿透了一缕缕薄烟,凌空破来:“那么,朕就如皇后所言。”
如懿脚下一软,几乎是失却了起身的力气,只失望而凄切地看着皇帝。皇帝并不闪避她的目光,沉声道:“朕会禁足你一段日子,以求真相。你便先放心住在延禧宫中吧。”他不容如懿再说,唤过殿外的李玉:“李玉,扶娴妃出去。”
如懿只觉得脚下绵软无力,一颗心往下坠了又坠,回望去,皇帝的眼中含了一点锐利的坚定之意,她只得安下心来,缓步出去。待到人少处,她就着李玉的手,仿佛是不动声色,只目视着前方,极偶然的,一个眼波划过李玉的面颊,含了深深的决绝和冷厉。李玉会意地点点头,重又垂下双眸,保持着一如往常的温驯和恭顺。
第四章 春情
如懿禁足的日子,便是从这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明午后开始的。朱红色的阔大宫门“吱呀”一声从身后紧紧合上,便是锁链重重锁住的声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打开会是什么时候。延禧宫的宫人们慌得眼泪都下来了,忙不迭地跪了一地,却不知该对着谁去跪。海兰在后殿亦被惊动了,惊慌失措地奔过来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延禧宫的大门锁起来?”
如懿站在庭院中,缓步拾上台阶,阳光透过落尽了翠叶的光洁树枝斑驳地筛了满地。那样清冷的日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抬头望时,能看到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闪耀起冰雪洁白一样的光芒。
那样的光芒,离她真是遥远。
如懿轻声说:“不要怕,我只是被禁足而已。延禧宫的角门还能出入,是为你留的。”
海兰眼底含了稀薄的泪花,不安道:“姐姐,才安静了这些时候,咱们的日子就这么难过么?”
如懿望着远处宫阙重重,琉璃瓦上浮光万丈,神色平静得如阳光照耀下的冰雪:“有时候日子安静并不等于难过。你安心就是。”
禁足的时光幽寂而难耐,隔绝了出入,每日所能见的,不过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小小蓝天。如懿用来打发时光的,不过是让惢心和阿箬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
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一件事,每种丝线分门别类,浸在拧了各色鲜花汁子的滚水里煮过。玫瑰汁子配玫瑰红,杜鹃花汁配杜鹃红,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飞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蓝,栀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黄的白色,香蜂花兑了薄荷配蓝紫色,一一都是费尽了心思的。连黄色的要绣作花蕊的丝线,也一一用柠草汁子和番红花汁一起煮过,带了清新之气。而绿色呢,更是麻烦,配着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里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秾翠明艳。
海兰来看她时不免长吁短叹:“姐姐还有心思做这些事,妹妹这些天出去,整日里见王钦在追查那些散布流言的奴才,一个一个都吐了口儿,说是从延禧宫这里听来的。再这样下去,恐怕皇上不只是禁足,而是要对延禧宫上下一一用刑审问了。”
如懿笑吟吟递了一把松石绿的丝线给她:“你细闻闻这个,我放了芳芷、木根、兰茝这三种香草,是不是别有一种草木清香,好像春天已经来了?”
海兰无奈接过,却并不如如懿所言去轻嗅其味,愁容满面道:“姐姐是盼着春天来,妹妹却看着好像这冬天过也过不完似的。”她忧心忡忡:“一旦坐实了流言为姐姐所传播,损害皇室声誉,该如何是好?”
如懿这才抬首道:“王钦找了多少人了?”
“总有十来个了吧。”
如懿轻轻一笑若淡淡的云影:“十来个人,要置我于死地也够了。可是你猜猜,若要置王钦于死地,几个人才够?”
海兰眼底浮起深深的疑惑:“姐姐的意思是……”
如懿看了看窗外浓墨般的天色:“我能有什么意思?对了,这些日子都是谁陪着皇上?”海兰道:“宫中流言纷扰,皇上也很少召见皇后,多半是嘉贵人和慧贵妃伴驾吧。如今怡贵人有孕,宫中妃嫔倒也常去探望怡贵人,听说慧贵妃也去得很勤快呢。”
如懿道:“宫中的嬷嬷们每常说,坐胎药喝下去,也得多沾沾有孕之身的孕气才好呢。慧贵妃盼子心切,一定会去的。”
海兰看着眼前缠绕一团的丝线,烦忧道:“这也罢了,慧贵妃每每特意从景阳宫经过咱们延禧宫,都要伫立良久,感慨姐姐境遇凄寒。于我看来,她不过是幸灾乐祸罢了。”
如懿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她若喜欢,便由着她去吧。左不过她在外面感慨,而我在里头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只当风吹过就是了。”
海兰见她如此,也只能默然。二人寂静里相对,听着窗外风声簌簌,远远有笑语声传来,海兰叹道:“延禧宫被禁足,永和宫人去楼空,只有景阳宫恩宠不断。风送宫嫔笑语和,大约只有咱们这里这样静,才能听得清楚吧。”
如懿淡淡一笑,手中千丝万缕穿梭不断,只慢条斯理交代惢心道:“这些丝线都是煮过了染上了香气的,你明儿拿到太阳底下去晒过,务必要翻晒多次,等太阳落山后再拿进来煮,得煮好多次,我才能绣出带着香气的《百花春意图》呢。”
惢心答应着,又上来添了几支蜡烛,正静静相对,忽然外头喧哗声大起,夹杂着女人尖叫的声音、宫人的呵斥声和太监含混的话语。
海兰立时警觉起来:“姐姐,你听什么声音?”
惢心侧耳细听片刻,忽而一笑:“仿佛是慧贵妃的声音。”
海兰怔了怔,立时站起身来,却又不知该不该去看看。
如懿淡淡笑道:“我被禁足了,你却没有。海兰,你去外头看看,若是慧贵妃在咱们宫门前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海兰连忙出去,吩咐守门的侍卫开了大门。如懿披上惢心送来的素色缠枝花灰鼠大氅,紧随在后。守在门前的侍卫看她出来,忙挡住了道:“娴妃娘娘,皇上有旨,您不能出延禧宫的大门。”
如懿淡淡道:“放心!本宫不会教你们为难。本宫只在这儿看着,绝不跨出这扇宫门半步。”
那些侍卫显然是松了口气,躬身站到一旁。外头纷乱异常,有宫人侍卫的脚步声匆匆过来,显然是被方才的声响惊动了。数十盏宫灯将夜来的延禧宫门前照得煌煌如白日,慧贵妃被宫女们簇拥着围在中间,一张莲瓣似的娇美面孔惊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颜色,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太监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押着一个服制鲜艳的太监,将他整个脸按在了尘土之中。
慧贵妃鬓发凌乱,云髻松散,几支白玉南红如意珠钗斜斜地坠在耳边,一副将堕未堕的样子。她的厉声呵斥底下有着难掩的震怒与惊恐,喝道:“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给本宫交代个清楚!”
如懿悄声问守门的侍卫道:“这样乱糟糟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侍卫道:“回娴妃娘娘的话,那人是皇上跟前副总管太监王钦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方才慧贵妃带着宫人经过,他便发了狂似的冲上来,言行莽撞,惊扰了贵妃娘娘。”
海兰奇道:“王钦又不是不认识慧贵妃,怎会冒犯贵妃呢?”
侍卫道:“奴才们奉命看守延禧宫,不能走开一步,所以只能干看着。不过王公公的的确确跟疯魔了似的,看见贵妃娘娘就没头没脑地扑了上去。”
如懿见慧贵妃稍稍缓过神,便朗声道:“延禧宫娴妃参见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海兰见如懿行礼,忙也跟着行礼如仪。
慧贵妃一手护住胸口,一壁恨恨道:“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如懿含笑道:“妹妹没有出来,只是听得外头喧哗,不意是贵妃娘娘在此,所以特意过来一看,娘娘没事吧?”
慧贵妃恼恨道:“本宫有事无事,不必你来关心。”
如懿含着谦恭的笑意,柔声道:“妹妹也不想过多关心,只是此事出在妹妹宫门前,妹妹想不多看一眼也不行了。”
慧贵妃气得发怔,露出森森笑意:“好!好!居然来看本宫这个热闹!本宫也很想知道,王钦突然在延禧宫外冒犯本宫,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着,却见不远处明黄一色御辇迤逦而来,双喜忙请了安上前道:“回禀贵妃,皇上正在景阳宫中,奴才已经请了皇上过来了。”
御辇尚未停稳,慧贵妃已满面是泪扑了上去,伏倒在地道:“皇上,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皇上!”
皇帝的御辇堪堪停稳,见她这个样子,又是怜惜又是着急,便道:“李玉,还不快扶慧贵妃起来。”
慧贵妃犹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带雨,皇帝微微蹙眉道:“好了。那么多人在,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有话好好说便是。”
如懿领着海兰向皇帝请了个双安,便道:“皇上,贵妃娘娘伤怀,王钦现在还满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扬,不如先拿水泼醒了王钦,再好好问话吧。”
皇帝有几日未见如懿了,此时见她披了一件素色大氅,盈盈站在风中,仿佛不盈一握的样子,口中倒是纹丝不错,句句入理,这几日的芥蒂也稍稍释怀,便道:“长街的风大,你别站在风口上。”
如懿盈盈道:“臣妾多谢皇上关怀。只是此事突然,又出在延禧宫门外。未免张扬,皇上和贵妃若想问什么,不如先移驾延禧宫中。臣妾屏退众人,皇上与贵妃慢慢处置便是。”
皇帝见王钦被人按在地上,满脸通红,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别的地方,便道:“那朕就借你的延禧宫一用。”
如懿答了“是”,侧身让了皇帝与慧贵妃进内,惢心与阿箬、三宝忙不迭地收拾干净了,又奉上茶水。
皇帝在正殿坐了,轻嗅几下道:“如今还在冬月里,怎么你殿中有一股子花草清馨,闻着倒很舒坦。”
如懿淡淡笑道:“臣妾闲来无事,所以配了些花草汁子,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颇为意外,扬了扬眉道:“朕禁足了你,你心思倒还闲雅。”
如懿笑意清浅:“臣妾被禁足,是因为皇上要还臣妾一个清白,臣妾只需安心等候便是,心思自然不能不闲雅。”
皇帝的目光清澈如许,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也罢。你就坐在朕身边,一同听一听吧。”
如懿含笑谢过,吩咐三宝道:“看王钦的样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泼醒了他,立刻带进来回话吧。”
因事出突然,贵妃又被惊扰,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许贵妃随身的侍女茉心、自己的贴身太监李玉在内伺候着。
贵妃一见人少,便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皇帝便道:“你一见朕便说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委屈,你叫朕怎么帮你?”
见慧贵妃只是垂泪不已,茉心忍不住膝行上前道:“方才贵妃娘娘从景阳宫看了怡贵人过来,想着娴妃娘娘禁足,心下不忍,所以过来看看,也当尽了姐妹之情。今日贵妃娘娘刚从昭华门过来入了延禧宫前的甬道,谁知王钦从后头苍震门赶了过来,没头没脑地就往贵妃娘娘身上扑,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贵妃伸出衣袖泣道:“王钦简直如疯魔了一般,一上来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如懿诧异道:“王钦今日不当值么?怎么从苍震门过来?”
李玉忙躬身道:“是。今夜不是王公公当值,所以他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正说着,三宝和小福子拖了半醒半醉的王钦进来。王钦身上全湿透了,显然是被泼了一身冰水,看着比刚才清醒了许多,一张脸却是涨成了猪肝色。
如懿掩鼻道:“王钦并非不认识慧贵妃,素来也礼敬有加,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厌弃地看了一眼道:“看他这个样子,像是灌饱了黄汤发酒疯了!”
李玉忙凑上前闻了闻道:“皇上,这气味不像是酒味儿,倒是甜甜的,蜜汁似的味道!”
王钦挣扎着起身,刚向皇帝磕了个头,转脸看见茉心跪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嘴角不由得淌下一丝晶亮的涎水,歪着身子向茉心扑去,伸手就要摸她的脸。
茉心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规矩,一下缩到了慧贵妃身后,拼命尖叫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皇帝忍无可忍,怒喝道:“王钦,你发什么疯!”
皇帝此言一出,李玉一把扯住了王钦,奈何王钦力气颇大,满嘴里哼哼着极力挣扎,看着茉心的眼睛像冒着红色的火焰,贪婪地一寸也不肯挪开。
如懿情急道:“三宝,小福子,快把他拖到廊下按住,不许进来。”
贵妃又惊又羞,悲从中来:“皇上,方才王钦那个狗奴才就是这样看着臣妾扑过来,他……他……”
贵妃哽咽着说不下去。皇帝的眼中尽是阴郁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李玉忙道:“皇上,王钦这个样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今日既不当值,便是在自己屋子里,奴才记得他的对食莲心也不当值,估计传莲心来问一问,便知道王钦究竟是发了什么疯了。”
皇帝鼻翼微张,额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极力压抑着怒气道:“你去传莲心,再让人传太医来,看看那个狗奴才到底发了什么癔症才这般胆大妄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见慧贵妃的绢子哭湿了,便将自己的解下递与她跟前,道:“贵妃姐姐别恼,莲心和李玉所住的庑房就在附近,一会儿便到了。姐姐先擦擦眼泪吧。”
皇帝便在眼前,慧贵妃见如懿一脸的似笑非笑,亦不好发作,只得恨恨接过了绢子撂在一边。
沉默等待的须臾,如懿示意阿箬送上茶水,贵妃喝了一口,便皱眉道:“凉丝丝的,什么怪味儿?”
如懿的笑意温婉而柔和:“回贵妃娘娘的话,是薄荷蜂蜜茶,我宫里正好煮了些薄荷汁,兑了蜂蜜拿绿茶泡了,喝下去宁神静气,舒缓郁结,是最适合不过的。”
阿箬的茶正好递到皇帝手边,一时犹豫道:“皇上要不要尝一尝,若是不喜欢,奴婢再换别的来。”
皇帝正气郁难解,随手接过道:“不必麻烦了,娴妃的一番心意,朕喝这个就好。”他的手无意拂过阿箬的手背,阿箬面上一红,忙屈膝告退了。如懿正看着慧贵妃,一时倒未察觉。茶过半盏,只听推门声近,李玉已带了莲心过来了。
莲心一进来便慌慌张张的,心慌意乱地跪下了道:“皇上,贵妃娘娘,娴妃娘娘,王钦是不是发了疯冲撞了人了?但请皇上和各位小主别见怪,饶了他这遭吧。”
慧贵妃秀眉紧蹙:“你这样问,便是知道王钦为何如此癫狂,是不是?”
莲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羞愧难当,低下头哭个不止。李玉便道:“皇上,太医也已经来了,在给王钦查看,奴才立即请他进来。”
皇帝微一颔首,李玉已开门召了太医进来,太医亦是大惊失色,磕了头道:“皇上,微臣已经给王公公搭过脉,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过多的阿肌苏丸所致啊!”
慧贵妃微蹙着淡淡烟眉,疑道:“阿肌苏丸是什么?”
太医满面惊惶,不知该不该答,却看皇帝与慧贵妃皆是一脸疑惑,只得硬着头皮道:“此物是外头坊间的秘药,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立时明白过来,不觉满面铁青,切齿道:“大胆!”
慧贵妃虽不如皇帝醒转得快,却也渐渐明白过来,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起身便踹了莲心一脚,恨恨道:“王钦吃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必然你们俩是一伙的了。皇后好心赐你们对食,你竟敢如此不知廉耻,淫乱后宫!”
莲心又羞又气,只是不敢言语。如懿忙抬了抬眼示意太医和茉心出去,温言道:“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你有话就说吧。”
莲心看了看李玉,窘得眼泪直落,还是不肯开口。皇帝道:“留在这儿的李玉是个没嘴没耳朵的,离开了延禧宫的正殿,他便从没听过这件事,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放心说你的就是。”
莲心这才放心,整个人软在地上,呜呜咽咽道:“皇上,皇后娘娘本是好心,希望奴婢终身有靠,所以将奴婢指婚给了王钦做对食。奴婢也是嫁了才知道,原来王钦人模狗样,居然连畜生都不如。他本是个太监阉人,却一心想要做个男人,在奴婢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骂不说,还偷偷弄来了这些奇淫技巧,一一施加在奴婢身上,害得奴婢生不如死!”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李玉即刻会意:“奴才立刻带人去王钦的庑房搜查。”说着便匆匆去了。
贵妃一脸嫌恶,拿绢子挡着脸道:“王钦这样不知好歹,你怎么不去告诉皇后,求皇后为你做主?”
莲心哀哀哭道:“奴婢虽然是宫人,但也要脸面。这样的事,怎有脸对外人说去,更不敢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污了娘娘的清听。而且王钦还说,只要奴婢敢吐露半个字,他必定要让奴婢生不如死。”她说着便褪下衣衫,侧身露出肩膀与背心,只见上面满布牙印与指甲的掐痕,直至肌理深处,如被野兽挠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如懿忙取下自己的大氅替她披上,莲心哭得难以自抑:“奴婢白日在皇后娘娘处当差,晚上还要受他如此折磨。光是这样打骂也罢了,后来王钦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一些脏药,坚信服食长久之后便会有些男人的效力,每每他自己服食后便要无休无止地折磨奴婢。”莲心动了伤心,索性将嫁与王钦后的苦楚一一诉来。
众人越听越是惊骇,一壁叹息不已。过了一炷香时分,李玉便领了小太监进来。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监则手捧一个黄杨木盒子站在李玉身侧。
皇帝越听越怒,眉心隐隐有暗火跳簇,道:“那么今日,又是为何?”
莲心哭得差点哽住:“今日王钦不当值,一回到庑房就开始喝这个东西。奴婢正要回房,在窗外看见他这样,便吓坏了。奴婢一时也不敢回去,又不用回长春宫当值,只好在附近徘徊。王钦服食了那些脏东西后四处找不到奴婢,大约是药性发作,发了狂似的跑了出来,奴婢这才敢偷偷回庑房。”
慧贵妃气得满面紫涨,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泪如雨下:“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王钦敢在宫内服食这种淫乱之物,冲撞臣妾,简直应该碎尸万段!”
李玉听到此节,方才指着小太监手里的黄杨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钦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这一大盒污秽东西,奴才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奴才不敢擅专,立刻捧来请皇上过目。”说罢,他亲自捧过盒子走到皇帝身边,只对着皇帝一人打开。
皇帝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搐起,和太阳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着他发自心底的愤怒。李玉立刻盖上盒子,适时地添上一句:“自从王钦被赐对食之后,总在奴才们面前吹嘘自己有男儿雄风。原来就是凭这些污秽东西!”
皇帝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尖锐的冰凌:“召集满宫的内监入慎刑司,看着王钦挑断手筋脚筋,再‘贴加官’,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秽乱后宫!”
所谓“贴加官”,便是由司刑之人将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受刑之人脸上,然后嘴里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喷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贴服在脸上,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直到七张叠完,受刑之人便活活窒息而死。那七张纸叠在一起一揭而下,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保留着受刑之人临死的可怖形状。
如懿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略含了一分厌弃与嫌恶,只是在视线与莲心对上时,露出了一分不动声色的笑容。
第五章 三雕
皇帝看着慧贵妃,有几分漠然的疏远:“好了。朕已经处置了王钦,你也不必哭了。先回宫去吧。”
慧贵妃满腹委屈,想要再说什么,皇帝只是那样淡漠而疏离的口吻,挥挥手道:“朕会再去看你的,你回去吧。”
慧贵妃只得依依告退。如懿看着神色悲戚的莲心道:“皇上,此事王钦有大罪,莲心却只是无辜受害。无论是谁被赐婚给王钦为对食,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命数。还请皇上看在莲心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的份上,不要再责罚莲心。”
皇帝微微颔首:“朕知道,朕不会责怪莲心。”他的目光里有浅浅的哀悯,“朕便解了你与王钦的对食,你还是在皇后身边伺候吧。”
如懿悲悯地摇摇头:“皇后娘娘当年也是好心,想让宫中的宦官宫女彼此有个依靠。王钦本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为何别的宦官从未有这样的事,偏王钦就有呢?想来是他对食之后有了妻室,又感自身残缺,才平白生了这贪色污秽之心。依臣妾看来,王钦固然罪不可赦,对食之风亦不可长。免得宫中再有这样可怖之事。”
皇帝端过茶水慢慢啜了一口:“你的话也有道理,朕回去会再思虑。”他起身道:“天色不早,朕还要去嘉贵人处。你早些歇息吧。”
如懿送皇帝到了廊下,屈膝道:“臣妾身陷流言之祸,乃禁足之身,不宜相送太远。在此恭送皇上了。”
莲心本跟在皇帝身后出去,听得这句,忍不住回头道:“娴妃娘娘所言,是关于玫贵人生子的流言么?”
如懿淡薄的笑意如绽在风里的颤颤梨花:“流言纷扰,本宫亦只能静待水落石出而已。”
莲心“扑通”一声跪下,伏下身爬到如懿脚边,忍不住痛哭道:“娴妃娘娘,请万万宽宥奴婢……奴婢的隐瞒之罪。”
如懿一脸疑惑:“你可曾向本宫隐瞒了什么?”
“奴婢……奴婢知道玫贵人生子的流言的的确确不是您传出,而是王钦那日做完了差事喝了几口黄汤,自己喝醉了胡说出来的。只是……只是奴婢从前深受王钦之苦,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请娘娘恕罪……”莲心说完便像捣米似的不停地磕头。
皇帝立时停住脚步,转身道:“是王钦?那为何宫人们都说最早是在延禧宫一带传出?”
莲心一脸诚挚:“延禧宫是王钦回庑房的必经之路,他那日喝醉了躺在延禧宫外的甬道边满嘴胡说,奴婢找到他时他还烂醉如泥呢。怕正是如此,所以旁人经过听见,还以为是延禧宫传出的流言呢。”
皇帝似是相信了,问道:“此话当真?”
莲心忙磕了头道:“奴婢不敢妄言。皇上圣裁,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皇后自然不会告知奴婢,奴婢与延禧宫也素无往来,若不是王钦胡说让奴婢知道,还有谁会说与奴婢听见?”
皇帝立刻伸手止住李玉:“不必传辇轿,朕今晚留在延禧宫,不去嘉贵人宫中了。”
莲心与李玉知趣,立刻退下。
皇帝目中的愧疚泛起于眼底的清澄之中,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是朕误会你了。”
如懿嫣然一笑,明眸中水波盈动,已微微含了几分清亮的泪意:“那臣妾是不是该唱一曲《六月雪》,以显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皇帝执着她的手:“朕不怀疑自己,也没有疑心皇后,甚至来不及疑心王钦,他就带了人言之凿凿地过来,让朕只能疑心你。所以朕只能禁足你。”
委屈又如何?怨又如何?如懿再清楚不过,在君恩重临之时,她过多的委屈与哀怨都是春风里的一片枯叶,不合时宜的。
如懿将心底的委屈按捺到底,露出几分浅如初蕾的笑意,那笑意薄薄的,好像春神东君的衣袖轻轻一拂,也能将它轻易吹落:“皇上曾经对臣妾说过,要臣妾放心。哪怕这一次的事皇上没有说,臣妾也会认定皇上会让臣妾放心。所以臣妾也知道,禁足这些日子,臣妾的供应一概不缺。事情的水落石出只是早晚而已。臣妾相信,哪怕真到了所有人所有事都指着臣妾的那一日,皇上也会保护臣妾周全的。”
皇帝轻轻拥住她:“你说的,便是朕想的。若真有那一日,朕也会护着你的周全。”
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浮云散去后,一轮新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似一穹随手散开的碎钻,天上的星月光辉与琼楼玉苑内的灯光交织相映,仿佛是彼此的倒影。璀璨夺目,迷乱人眼。月华洒在皇帝的赭褐色织锦龙袍上,慢慢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来。
如懿伏在皇帝胸前,看着廊下风声萧瑟,吹动枝影委地,她无心去想前因后果,也知道自己不该去想。便索性,露出了一丝如愿以偿的微笑来。
如懿的禁足解了之后,渐渐有了一枝独秀的势头。王钦冒犯慧贵妃被处死后,皇帝不止少去咸福宫,连皇后宫中也甚少踏足了。
这一日如懿正坐在窗下,看着日色晴明如金,不觉笑道:“春天来得真快,这么快桃枝上都有花骨朵儿了。”
惢心捧着晒好的丝线进来,笑得娇俏:“可不是?人人都说春色只在延禧宫呢。若要放宽了说,景阳宫也是。所以人人都指望着东六宫的恩宠呢。”
如懿笑着道:“什么东六宫的恩宠,皇上不过多来咱们这儿几次罢了。你告诉底下人,不许骄矜。”
惢心将晒好的一大把丝线堆到紫檀几案上慢慢理着,抿嘴笑道:“这个奴婢自然知道。只是从前慧贵妃最得宠,如今皇上也不去她那儿了。”
“这次是把香味都染进去了,终于可以用了。”如懿伸手拨了拨丝线,轻轻嗅着指尖的气味,徐徐道,“慧贵妃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若真是聪慧,那日被王钦冒犯后就该一言不发,一滴泪也别掉,静候皇上处置。”
惢心托着腮好奇道:“小主为何这样说?但凡女子受辱,可不都要哭闹?”
“是啊。她越是当着皇上的面委屈落泪,皇上听莲心说起王钦如何肆虐之时,便会想起慧贵妃的眼泪,想起她那日差点受了王钦的冒犯。作为一个男人,如何能忍受?”
惢心抿着嘴,藏不住笑意似的:“所以那日小主是选准了贵妃会经过咱们宫门前奚落,才特选了那样的时机。本来奴婢还想着,是皇后娘娘赐婚对食的,这样的事落在皇后身上,叫她身受惊吓,才算痛快呢。”
如懿笑着摇摇头:“皇后不比慧贵妃那样沉不住气,而且这事只有落在慧贵妃身上,才会让皇上迁怒皇后,觉得种种是非都是由皇后赐婚对食而起,皇上才会连着长春宫一起冷落。”
惢心会意一笑,低低道:“只有这样,才能拉下贵妃与皇后,又惩治了王钦,解救了小主自己,一箭三雕。”
如懿冷冷道:“我的初衷从来不只是为了搭把手救莲心,顺带着除了王钦这个隐患,而是要绝了宫中的对食之事。当初流言之祸,皇后表面要救我,请求皇上只是将我禁足,实际上是将我置身于不能自救之地。既然如此,我小惩以戒,既是保全自己,也不能让人将延禧宫践踏到底。”
惢心暗暗点头:“也只有搅清了这趟浑水,皇上才会相信娘娘与流言无干,才算真正安心了。”
如懿慢慢挑拣着丝线比对着颜色,笑道:“你看这一把丝线,光一个红色便有数十上百种色调,若一把抓起来,哪里分得清哪个是胭脂红哪个是珊瑚红。非得放在了雪白的生绢上,才能一目了然。”
惢心会意微笑:“所以小主得留出空当来,让皇上分清了颜色,才好决断。”
如懿微微一笑,缤纷多彩的丝线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过,轻巧地挽成一把,悬在紫檀架子上,任它如细泉潺潺垂落。“禁足也好,幽闭也好。外头既然流言纷乱,直指于我,那我便顺水推舟,稍稍回避自然是上上之策。”
“可是小主真的从不担心么?小主被禁足,外头自然就由得他们了,万一小主受了他们的安排算计,坐实了玫贵人诞下妖孽这一流言滋扰宫闱的源头,即便皇上要保全您,也是保不住的。”
如懿纤细的手指微微一挑,拨出一缕鲜艳红色挽在雪白的指间:“他们要安排布置这样的事,光是一两日是不成的。我只要乖乖待在延禧宫中,那么即便他们有事,也不干我的事了。你细想想,我出事必然是他们所害,他们有事却一定与我无关,这样的好事,换了你,你愿不愿意赌一赌?”
惢心抿唇一笑,替如懿捧过一把绿色的丝线慢慢拣选:“奴婢不敢赌,奴婢只安心跟着娘娘就是了。”
如懿描得细细的黛眉飞扬如舒展的翅:“也亏得莲心乖觉,不仅告发了王钦淫乱宫闱,冒犯慧贵妃。还说他总酒后胡言,胡乱吹嘘,流言之事出自他口。何况不论是与不是,皇上心里已经厌弃了这个人,便会认定是他做的。”
惢心微微蹙眉:“玫贵人这件事,知道的人除了皇上、皇后,便是小主和王钦。难道小主从未怀疑过是皇后……”
如懿冷冷一笑,将丝线在手指上细细一勒,森然道:“我何尝没有怀疑过?只是皇后不是我能动得了的人。不管利用流言来害我的人是不是她,我都只能先断其臂膀!”
“但是莲心……”
“莲心一心只想除去王钦,她是皇后的家生丫环,又是陪嫁,有父母族人在,一时间她是不敢背叛皇后的。也好,只要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便先留着她,当做一道防范吧。”
这一日皇帝与皇后携了六宫嫔妃往太后处请安。太后着意安慰了怡贵人一番,便命福珈从里头端了一个垫着大红绣绒的红木漆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枚麒麟送子金锁,捧到怡贵人身前道:“《诗经》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哀家就送一枚麒麟金锁给你,希望你早日为皇上添一位阿哥才是。”
怡贵人喜不自禁,忙起身谢过。
皇帝亦颇喜悦,道:“麒麟,含信怀义,步中规矩,彬彬然动则有容仪,更是送子的神兽。皇额娘的礼物,实在是心意独到。”
慧贵妃笑着抚了抚领口的翠玉流苏佩:“太后的心意怡贵人必然是心领了。其实阿哥公主又何妨,只要母子平安,不要像玫贵人一般福薄就是了。”
太后伸手拨着手边几案上新开的簇簇迎春,金英翠萼,枝条舒曼,已带早春暖凉的气息。太后唇边的微笑亦是这般乍暖还凉:“皇后一向不喜奢华,哀家看这些嫔妃们所用的首饰也是银器鎏金为多。哀家赐怡贵人赤金的麒麟锁,皇后不会嫌哀家老糊涂了吧。”
皇后忙起身恭谨道:“皇额娘一片心意,儿臣怎敢这样想呢。何况怡贵人有孕,皇额娘爱护怡贵人,等同是爱护臣妾。”
太后微微一笑:“宫中祥和平安,乃是皇后的德行所致。听说皇后为使后宫嫔妃多有子嗣,让太医院多多熬制了坐胎药每日送到各宫,也是有心了。”她转首向皇帝道:“前几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哀家命人夜观天象,祈求祥瑞。不知钦天监可将结果对皇帝说了?”
皇帝扬起几分欢悦之色,道:“钦天监说天象祥和,尤其指北天女宿星尾带小星,连续数月格外明亮,乃是指后宫女子怀有大贵之胎。儿子心里也十分安慰。”
太后笑吟吟道:“女宿星本来形如蝙蝠,主福兆、多吉。而后宫女子怀有身孕的,只有怡贵人而已。看来这一胎也的确是大福之相。”
这样说来,怡贵人更是喜不自胜,慧贵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着脸不言不语。皇后倒是一脸欣慰道:“如此,臣妾就要向太后和皇上求个恩典了。怡贵人伺候皇上多年,她的位分……”
皇帝爽朗笑道:“等怡贵人生育之后,无论男女,朕一定会给她嫔位,居景阳宫主位,如何?”
太后含笑道:“如此甚好。哀家也希望后宫嫔妃能多有生养,为皇家开枝散叶才好。”
如此寒暄几句,太后又格外叮嘱了怡贵人保胎事宜,便也散了。
才出慈宁宫仪门,皇帝便低低向如懿道:“昨儿江南进贡了些好茶来,朕都赐予你了。趁现在得闲,不如你烹茶给朕品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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