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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孙频用五个故事来解读人。这些故事里的人有母亲是妓女的特困大学生,有为了救父亲用毒蛇杀死哥哥的女孩,有为了一点尊严甘愿活成娼妓的女大学生,有为了上学而在月夜追债的祖孙两代人,有在月光下全身绑满胶带试图从高压线上越狱的犯人。他们可能卑贱、琐碎、世俗、失败、黯淡,生活与被生活,他们的一生中可能始终不会有人真正在乎过他们,但他们终究会在最黯淡的生活中选择一点尊严,选择一种有光泽、温度、暖意的美。他们带着身心的痂痕希望得到的慰藉也不过是世俗的逼仄与悲哀,但他们已经是一种活着的符号,带着生活的悲怆与隐疾,带着强悍的倔强的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你他们是我他们是他,凶狠的笔触,凄惶的绝唱,纠结在灵与肉、爱与恨,生与死之间的欲念之花,毫无征兆、无可抗拒地绽放、蔓延、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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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太原文学院。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部分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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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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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
一
于国琴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大学,别人问起她关于大学的事情,她也向来含糊其辞,似乎那四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像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从时间中连根拔起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它们对于她来说,是被她抛在了路上的一段时间的尸骸。她亲手把它们埋在了路边。所以,她从不愿去碰它们。
偶尔想起它们的时候,她还得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走道,走到一只关起来的匣子前。那些回忆就是关在那匣子里的魂魄。其实是她把它们关起来的,怕它们随便出来现身。
四年前她回北方工作后才发现,在南方上学时的那种阴冷、饥饿,一旦像大雾一样渐渐散去后,却有更嶙峋更坚硬的东西浮出来了,鱼骨一样卡在她眼睛里、喉咙里。这更嶙峋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叫廖秋良的老教授。
那已经是八年前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于国琴便和父亲从吕梁山出发,一路上经由拖拉机、汽车、火车、摩的等各种交通工具,千里迢迢来到了苏南的这所大学报到。父女两人都是第一次出门,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像是准备要过年一样。胆怯使他们的身体里忽然获得了一种共同的人格,这使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惊人得相似,像戴着同一种型号的面具,恐惧、无措还有最下面一缕明灭可见的期待。
父女俩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不洗脸不刷牙不上厕所,因为厕所里都站满了人,身体排泄功能只好自动关闭。为了不上厕所父女俩两天一夜几乎不敢喝一滴水,只能干嚼带在身边的火烧,往下咽的时候噎得直翻眼睛,干硬的火烧简直能把食道割开。晚上,于国琴贪睡,整个晚上都是她父亲靠着抽烟解乏,一边抽烟一边吊着眼角看着那卷行李。他固执地觉得会有人趁他们睡着了把行李偷走。于国琴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一晚上醒来无数次,脚没处搁,只能悬着,肿得都要从布鞋里溢出来了。座位下面像塞麻袋一样塞满了人,她知道一脚踩下去一定会准确无误地踩中一张脸。下面都塞满了,于是还有人像鸟类一样爬上行李架去睡觉了。在这密封的绿皮车厢里,人经过疲劳和饥渴的煎煮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尊严的液体,无孔不入,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势不可挡地流进去。
终于,父女俩带着一身臭烘烘的宿夜的气息,蓬头垢面地到达了南京火车站。因为两天一夜没有喝水,一出火车站,父女俩就像两头牲畜一样四处找水,然而他们发现要喝水只能掏钱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雪碧,实在是渴得不能忍受了,她父亲居然舍得掏七块钱买了一大桶雪碧,然后父女俩就站在路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桶雪碧咣咣牛饮完了。
父女俩不敢打出租车,理所应当地觉得出租车一定会宰人,觉得摩的还貌似安全一点,于是租了一辆摩的灰头土脸地到了学校,在教学楼前的接待处报了到,又被热情的师兄师姐领到了女生宿舍楼。父亲把她安顿好之后又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咣当回吕梁山了。那天她把父亲送走之后出了火车站已经是黄昏了,一轮血色的夕阳硕大宁静地在城市的高楼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是父亲坐的那趟火车开走了吧。她不动,站在陌生的人群里久久地看着那轮巨大的夕阳,静静等着那列火车的汽笛声一点一点走远,一点一点消失。
来学校报到她全身只带了四百块钱,于是像土改中被划分成分一样,她被顺理成章地划成了历史系的特困生。学费可以通过申请助学贷款解决,但她还有生活费的问题,最后也是系里帮她解决了。历史系一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愿意资助她,他会在每个月的月初往她饭卡里打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名老教授叫廖秋良,是历史系原来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的专家。据说他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有个女儿远在美国,他一个人生活多年,每届系里的新生来了他都要资助两个特困生。
于国琴在领到饭卡的那个中午,特意早早跑进食堂,心情颇为忐忑地刷了一下饭卡,她要验证一下钱给她打进来了没有。果然,卡里面已经有了新生的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伙食突然固化成一张薄薄的卡牢牢被她捏在手里了,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徒增了重力,像身体里突然被铸了个铅芯子一样,简直要被夯实在大地上了。一种巨大的踏实感不顾一切地席卷进了她的身体里,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着她,她简直有些喜极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吕梁山上的父母,大学这四年里她都算有饭吃了。
她又连忙像剖竹子一样把这三百块钱细细剖开,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块钱,但是饭卡也可以在校园里的超市里买东西,如果再买买洗发水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那一天吃饭都摊不上十块钱。如果这个月还想买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饭了,也许一天只能吃个一两块钱,可是为了添一件衣服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里面还是用在外面,总归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着,已经让自己提前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后,她像参观展览馆一样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观察了一遍,比较了一番,最后才折回去点了一盘看中的菜。这盘菜看上去不会太贵,但还算体面,里面还有些磷光闪现的肉沫证明这是盘荤菜。一刷卡,四块钱,她吓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块钱,怎么能一盘菜就吃了四块钱呢?她看着卡上显示的那个蓝色数字已经变成296了,就像满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这张薄薄的卡连着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脏,卡上每少一块钱,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针。她心里的余痛乱颤,索性就给自己又添了米饭再添了盆汤,大约是要以毒攻毒,多花点钱才能镇住刚才那点痛。大约是觉得手里的饭菜还能见得了人,无需躲避,她便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开始体面地享受这顿午饭。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依依惜别一般,总是不忍把手松开。周围的学生坐在这里真的不过就是吃顿再普通不过的饭,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开头其实也就是结尾了。荤菜这么贵,日后为了省出些钱来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从长远来讲,一份凉菜五毛钱还是比较适合她的。
她边吃边像做贼一样窥视着周围的学生,周围的学生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这说明她看起来也很正常,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任何残疾症状,她身上的廉价衣服没有引起他们注意,她吃的饭菜也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起码她现在可以完全混迹于他们中间了,以至于都可以消失在他们中间了。她不由得一阵欣喜,这种人群中的隐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崭新的强大。
她是多么渴望这种隐身的感觉啊,从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一瞬间里,她就开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随时随地地从人群中隐身。别人随便看她一眼都具有原子弹的威力,就是那一眼早就过去了,它的核辐射还是会余音袅袅地笼罩着她恐吓着她。只要别人轻轻扫她一眼,她就不能不从头到脚再次心惊胆战地把自己审视一番,又有哪里出错了吗?是她的松紧布鞋,还是她的衣服,还是她的整个人就是错的?那一眼两眼的目光直直地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消化掉了,被他们看上几眼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人群中了,全身上下一览无余。她像一尊裸体的雕塑一样站在那里被人瞻仰着。她在人群里走一圈下来简直就像是被活活凌迟了一场。所以,每次从人群中摆脱出来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会有精疲力竭的感觉,真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借着这顿午饭的烟幕,她居然真的从人群中成功隐身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后她像做贼一样来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凉菜,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买一个凉馒头塞进书包里,那么她立刻就会像一个见了阳光的鬼魅,不想现形都不行。不仅学生们会盯着她看,就连那些打饭的师傅们都会毫不留情地记住她。在她还没有走进窗口前,他们就已经残酷地用塑料袋装好了一个凉馒头等着她,然后不等她开口就递给她,喏,你的馒头。因为他们已经看死了她只敢吃一个凉馒头。他们看学生看多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乐趣。在校园里,像她这种生物,唯一的饲料就应该是最便宜的馒头,就像兔子就只应该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
一眼望过去,大学四年她都只能这样过了,她插翅难逃。
于国琴的肉身坐在吃饭的学生中间,魂魄却晃晃荡荡地把大学四年提前遨游了一遍,她在空中怜悯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心知这具肉身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了。到最后吃饭的学生都陆续走光了,她还恋恋不舍地坐在那里,在心里与这顿短暂奢侈的午饭告别。
此后的一个月都无出左右,果然是按着她的预想进行的。她每天中午在食堂快关门时才溜进食堂,完全是做贼的样子,在凉菜窗口飞快地打一份凉菜的菜根,因为是剩下的菜根,卖不掉的也就喂猪了,打饭的师傅会慷慨地多给她一些。然后再窜到另一个窗口迅速地打一个馒头,接着便躲在食堂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下去。这时候她最怕碰到的就是同学,要是这同学还过来问她一句,于国琴你今天吃的什么?那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就遁身钻进地底下去。一看到食堂里还有学生的影子晃动,她便在心里绝望地狂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因为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再加上早晚饭也通常就是一个馒头了事,打馒头的师傅们果然很快就把她认下了,她惊恐地发现,在她刚走到窗口,就有一个凉馒头从里面伸了出来,喏,你的馒头。她简直不寒而栗,就像曾经的一个梦靥突然之间从黑暗中清晰无比地走出来了,连每一根汗毛都纤毫毕现。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然而,她毕竟成功地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买了些其他东西,洗发水、擦脸油、卫生纸,还有两件便宜的衣服。衣服掉色,穿在身上才一天就把身上的皮肤染绿了,晚上她偷偷看了看身体上被染过的肤色,好骇人的绿,蜥蜴似的。无论形式怎么变化,能量终究守恒,怎么花都只有这三百块钱。她像个掘土工一样把这个坑里挖出的土填补另一个坑,不知不觉中身后又多出了一个坑,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吃馒头已经吃得面带菜色。就是这样,那张卡仍然在迅速变瘦,她每天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个蓝色的数字在不断变小变薄,她拦都拦不住它。
然而她还有更深的忧虑,她生怕哪天这三百块钱突然就断掉了。就像掐断电源一样,那边只要有人轻轻一掐,她这边就彻底不见天光了。那个资助她的老教授她至今没见过,终究是个陌生人,她只是寄生在这个陌生人身上的一株蘑菇,过一天是一天,但人家随时可能把她掰掉。其实她并不想见到这个资助她的老教授,甚至害怕见到他,所以她努力避免去打听关于他的任何情况。甚至每次把饭卡捏在手里时,她都会觉得烫手,却从不敢细细端详这张卡,像怕照镜子似的,她生怕从里面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被人资助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总之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就行了。
好在到了下个月月初的时候,卡里又如期多出了崭新的三百块钱,就像月牙儿一夜之间又长成了满月。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又一个月的饭有着落了。可是与此同时,她觉得一个看不见脸的神秘的人正站在暗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花卡里的每一分钱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这个人正看着她。他像个魂魄一样无孔不入地跟着她。就是因为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她逐渐感觉到她和这个看不见脸的人之间正有一种奇怪的血肉联系在慢慢建立,就像是她每花掉一分钱,就有一块砖头在他们周围筑起来,一块砖一块砖地垒起来,渐渐把他们夯实在了中间。然而她又根本无从找到他,只有在她花钱的时候才会突然觉得,那个人正站在她的骨骼里,血液里,他好像其实一直就住在她的身体里,她根本不可能摆脱他。
这感觉让她觉得恐惧而羞耻,在花每一分钱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被监视着的,在本质上这终究与乞讨无异。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停地和自己说,忍一下,忍一下,四年算个什么,等毕业以后,毕业以后挣到工资了就好了。到那个时候她才能从这个隐形人身边真正逃走吧。
她只恨大学过得太慢,仿佛存心要扣押着她让她慢慢受辱一样,她恨不得把四年折叠成四天过完才好。好在她因为没有别的寄托和可炫耀的资本,只能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同学们周末聚会的时候,她就找个借口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其实是为了逃避出那凑份子钱,从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为了避免花钱。别的女生买了什么新衣服在宿舍里炫耀的时候,她从不凑过去看一眼,等女生们都围上去品头论足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一个字都要面目生疏地看上半天,认真得像个刚能识字的小学生。不过,她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内容,也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为人再嫉妒再挣扎也就能嫉妒挣扎那么一小会,人心是块肉,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井。她悟性很好,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便提前让自己的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耐心地等待着漫长的冬天过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强光照进来,一切光对她来说都是提醒,都是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啊。根本就是阴谋。
可是,居然还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照,要把她从赖以生存的洞穴里赶出来。多么残忍。
二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系里让贫困生们报名参加勤工俭学,也就是打扫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图书馆什么的,一个月能补助百十来块钱。为了这百十来块钱,于国琴也报了名。这天辅导员和她说,系里有两个退休的老教授没人照顾,其中一个就是资助她生活费的廖秋良教授。系里打算安排两个学生去老教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打扫一下卫生,一个星期去一次,系里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里,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辅导员说,这也算是对老教授资助你们贫困生的一种回报吧。她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还是要和这个隐身人见面了,这么快?快得简直让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事实上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她像服毒一样,狠狠心便答应了。是啊,拿人手短,终究是要还的。不过,有个回报也好,省得整天花着别人的钱心虚。
那个周五的下午,按照约好的时间,下课之后于国琴便从教学楼出来,走了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上人很少,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影斑驳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币。树影又筛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明灭灭的。她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接住一片正飘下来的落叶。然而在触到那落叶的一瞬间,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秋天已经到了。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们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小花园,她横穿过小花园,花园里零星地开着鸢尾和雏菊,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园绕近道便拐到了学校后面的家属区,她问了问人,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别人指给她,就是后面那栋白色的四层楼。离廖秋良家越近,她心里越紧张,到爬楼梯的时候,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么对她?她花了他的钱他会怎么对她?刚刚爬上二楼,就看到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门外亲自等着她,这让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该怎样谦恭才好,她气喘吁吁,反复绞着两只手,像受刑一样,嘴里磕绊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哼出了三个字,廖老师。
廖秋良说了句,是于国琴吧。便把她让了进去,倒算和蔼。廖秋良家里陈设很简单,到处是书,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高高耸到了天花板上,猛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图书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于国琴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老人才会有的气味。她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个终于挨到被提审的囚犯,虽然还生死不明,但光这恐惧就够她死个十次八次了。眼前这个老人说穿了其实就是她的债主,她不能不怕他。虽然进大学还不足两月,但每过一天她就会欠他一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分明已经有了债台高筑的感觉。逃也无处可逃,她只能站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他给她分配干什么活,让她干的活越多她越高兴,她巴不得多干点,再脏再累她也愿意。只要给他干了活,他也就无权俯视她了吧,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乞讨了。
然后她又听见了廖秋良的声音,他对她说,不着急,先吃饭,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没有饭了,吃完饭再做也不迟。她心里又是一惊,像是怕有陷阱一样。廖秋良已经坐到沙发边了,又对她说,孩子,过来先吃点饭,你没来时我都把饭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这让她又惶恐又感动。她一边慢慢蹴到了沙发跟前,一边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两张沙发中间的那条茶几,说,今天就在我家里随便吃点饭吧,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于国琴一低头才发现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四个雪白的盘子,棋谱似的。四道菜默无声息地蛰伏在那里,像一道已经设好的机关,四道菜一道豆豉鱼,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葱,一道盐水煮花生。她嘴里分泌出了唾液,心里却由不得更加紧张。这时候,廖秋良拧开一只白铁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他并没有给她倒酒,只是捏着酒盅向着虚无中碰了一下杯然后就倒进了自己嘴里。
她终于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却并不动筷子,只抽了两口烟,接着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几口烟后紧接着倒第三杯。两个人半天没说话,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样,一个专门吃菜,一个专门喝酒。她战战兢兢地吃了两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闲着,好像坐在这里就为了冷眼旁观一样,也是不妥,她只好若有若无地吃一点点嚼半天,再吃一点点。而事实上她的肠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着却得不到满足,正在她肚子里绝望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捏着筷子一只手偷偷摁着肚子,生怕肚子里发出不争气的咕咕声,正吃着饭却饿成这样?活像只大饭桶。其实现在就是给她一大锅红烧肉她都能吃得下去。是啊,一年到头几乎和荤腥绝缘,就像老光棍见了女色下面就难以自持一样,她见到荤腥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适,即使有也是装出来的。她深信一个人只要肠胃被满足了就不存在贪婪,就像一个天主教徒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战争一样。可是现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饥饿,绝望地装下去,装作对食物不感兴趣,装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时候,都看到他正微笑着看着她,他几乎不吃东西,偶尔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一粒花生米还要嚼好长时间,像牛反刍似的。其余时间他都在一口烟一口酒,就像是就着香烟在喝酒。在老家的时候,于国琴见过有人就着咸菜喝酒,有人就着一棵大葱喝酒,有人就着瓜子喝酒,还有人就着一颗梨喝酒,这就着香烟喝酒的她还是头一次见。然而最让她害怕的还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门前,却不知道门后究竟藏着什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她是真的怕他,因为他捏着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冲到厨房帮他刷碗去也比坐在这里舒服。她眼巴巴地等着他结束,可是他显然并不着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闲聊的样子,听系里说你家在吕梁山区?我没去过,你们那里都吃些什么?
她审视着他这句话,他想干什么?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块钱,那他问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吧。那就给他讲讲吕梁山,也让他知道一下她为什么连这三百块钱都需要。
她说,在她家乡那里至今都是一天吃两顿饭,一年就有大半年时间靠吃咸菜过日子。吕梁山上因为缺水,蔬菜很稀缺,为了节省蔬菜,家家户户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时候狠狠腌上两大瓮咸菜,那种大瓮站起来比人还高,取咸菜的时候人必得踩个板凳趴到瓮口才能够得着,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咸菜瓮里的内容也是依季节的不同而变化着的,夏天的时候瓮里扔着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时候瓮里补上萝卜荸荠白菜,等到菜满得快溢到瓮口的时候,拿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这大青石有专门的名字就叫咸菜石,必须得找那些巨大而端庄颜色又匀称的石头才可以镇住咸菜,咸菜石像把锁一样压在众咸菜上面。吕梁山上的人们整整一个冬天就是靠这些咸菜和土豆过活,一大碗莜面上盖上几块咸菜就是一顿饭。等到春天的时候,还要把一部分已经发酵好的咸菜从瓮里捞出来,先煮再晒,等晒成深红色的时候,咸菜就老了,名字也变成了老咸菜。老咸菜软得像肉一样,一块一块串起来串成一串往屋檐下一挂,晚上喝小米粥的时候,随手扯下一根腌萝卜就着粥稀里哗啦吃完也是一顿饭。那些继续发酵的咸菜在夏天的时候会生满白色的肉蛆,瓮里密密麻麻地游动着一层白色的蛆。咸菜还是捞出来照吃不误,还有的人专门喜欢吃蛆,且美名其曰“肉芽”。山里人的说法,菜里米面里生出来的蛆,肚子里还是菜还是米面,吃了它们和吃菜吃米面没有区别。
她絮絮讲着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说到这里,她却突然停住了,两个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坚硬的空白。一阵饥饿袭来,她有些头晕,简直坐都坐不稳了,这个时候她有些恍惚还有些心酸,疑心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真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这分明是费劲八百的讨好,以此来宽慰自己那三百块钱所得不虚?可能是因为刚才讲话用多了力气,这时候腹中的饥饿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来冲着她和他狂吠不止,她已经来不及制止它的声音了,连坐在对面的廖秋良都清楚地听见了。她先是一阵尴尬脸红,紧接着便是一阵悲从中来。她简直恨不得夺门而逃,却听见他说,孩子你赶紧吃饭啊,别只顾了说话,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还尴尬,不容她说话便紧接着又说,有学生来我这里吃饭我都是欢迎的,听系里说了你的情况之后我就老想着什么时候把你叫来吃个饭,稍微改善一下你的伙食,就怕你不愿意,你今天能来我真是高兴。你看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你想自己做什么吃都可以。
她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时觉得筷子也好似生锈了一般,但因为刚刚已经付出了劳动,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极力对他微笑着,以示感谢。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静静地吃了两口菜,筷子还没放下,正噙着满嘴的菜,她的泪忽然下来了。
这顿饭就此结束,她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洗了碗,擦了油烟机,扫了地,然后又把客厅里四处乱扔的书收拾了一番,扫地拖地,把屋子打扫完之后她便赶紧告辞,说是还要去上晚自习。廖秋良也不留她,只说下个星期欢迎她再来。然后她便迅速从他屋子里逃了出来,其实她晚上并没有什么急事,却还是一路狂奔。她一边狂奔一边庆祝自己今天的刑满释放。心里却悲哀地明白,下个星期转眼就到。这种苦役分明就没有尽头。
果然,转眼又是周五,又该到廖秋良家里了。星期五这天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安慰自己,去吧,怎么能不去呢,就当是在还债,花了人家的钱怎么能白花?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劝妥帖了。为了不在他家吃饭,她提前去食堂买了个馒头放到了书包里,然后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该穿过小花园了,走进小花园中间的亭子里时,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没有人,便坐在亭子里掏出了里面的馒头,她一边低着头假装看湖面上的残荷,一边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咽着馒头,因为顿顿馒头,早吃顺了,只几口便下去了,倒也不费力。她一边吃一边暗暗祈祷这时候千万不要有人来小花园,更不要进亭子里来。还好,真没有人进来。一吃完馒头她就快速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馒头屑,又掏出小镜子审视了一下嘴角有没有吃过馒头的痕迹,简直像在毁尸灭迹。又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园,拐进家属区,又一次来到了廖秋良家里。
在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一进门就先打扫卫生,打扫完就走人,速战速决。她进去时廖秋良正戴着眼镜在看书,他看书的样子让她忽然觉得心生安全。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子里流动着一种粘稠的暖意,一切看起来都很祥和,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摆好的饭菜。她恐惧地盯着桌子上的菜,像看着即将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这时候廖秋良已经放下书站起身来了,他对她说,孩子,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其他的,人总不能不吃饭的,在我这里你不用客气的。于国琴慌忙摆手,廖老师,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我是吃过了才来的。她说完这句话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诧异,好像她说错了什么。他似乎想掩饰自己脸上的这种表情,把已经摘下来的眼镜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好像那眼镜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突然声音比平时略高亢了一点,好像没有缘由地兴奋着,但语调却略呆了一点,他说,已经吃过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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