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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布衣祺,毕业于河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超级宅,历经过大学教师、编剧、网络编辑等职业,晋江超人气作者,发表过《我的七年谁的痒》、《王爷年少》等,即将出版上市《琼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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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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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如初见
第二章 图穷匕见
第三章 曾经沧海
第四章 暗涌如潮
第五章 蓝田日暖
第六章 莫诉别离
第七章 醉卧玲珑
第八章 似是故人
第九章 细若游丝
第十章 蒲苇磐石
第十一章 道是无情
第十二章 南国红豆
第十三章 晓梦庄生
第十四章 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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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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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如初见
1
大周武和十九年,四月初七,刚下过一场沾衣杏花雨,天气越发清和明媚。帝都街边垂柳如碧,暮春的光影,丝丝缕缕从其中摇转而流泻,落在叶修素净的衣袂上。
叶修下了软轿,眯眼望着沈大将军府威严雄伟的门楣。门前等候的小厮殷勤地跑过来,弓身道:“可是问心阁叶先生吗?”
叶修称是,被小厮热情地请进门。未行几步,大将军沈瑜已快步迎了出来,宾主于厅堂上饮茶寒暄半晌,叶修遂跟随沈瑜步入后宅。经过一段浓荫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便映入眼帘,湖面上细苇扶风,小荷才露。
叶修言笑道:“沈大将军府果然好风景!”
沈瑜道:“让叶先生见笑,天下有问心阁,何处敢言好风景。叶先生,这边请。”
穿过了水上回廊,地势渐渐平阔,青石铺路,香花如锦,阴阴乔木中鸟声盈耳,所遇到的两三处凉亭石座,皆空静无人迹。
沈瑜道:“长女已出嫁,拙荆侍佛,犬子尚未完婚,这偌大的庭院,空寂冷落得不成样子!”
沈瑜这话既是解释,又是叹息。两人转过垂柳假山,便看见一座阁楼,周围都种满了修竹与花。
竹影间明明灭灭的光斑,细碎地洒落在叶修如雪的白衣上。阳光如银子般和暖明亮,风拂树影,一架蔷薇满院香。
叶修静静地望着那长发飘飘的女孩子,在秋千架上荡得高高的,仰着头,迎着阳光。
两个小丫鬟一见沈瑜带着叶修来了,连忙行礼见过,沈墨瞳看见父亲,也停下秋千上前行礼。
沈墨瞳的耳后簪着朵半放的红芍药,明眸皓齿,笑吟吟地盯着叶修看。
沈瑜叹道:“这便是老夫的小女墨瞳儿,因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哑了不说,还落下这蹊跷的笑疾。如叶先生所见,逢人便笑,即便是被人打了、骂了,她还是对人家笑,好像毫无知觉一般。”
叶修听着,看向沈墨瞳。
她的瞳仁深黑而亮,一笑,眼波滟滟,流光四溢。可她的风神,即便在笑如枝上花的时候,也是深水静潭般清净,很淡。
沈瑜接着又道:“这孩子,平时笑也还好,可若是突然见了什么奇怪的,就大笑不止,一直能笑晕过去,所以这园子里,陌生人都不敢放进来。有一次,园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她特别喜欢,插满了头,结果去湖边喂鱼,见了自己的倒影,觉得奇怪,笑得直掉到水里,幸亏她兄长路过,给及时捞起。这丫头一边往外吐水,一边还笑个不停呢!”
沈瑜边说,边请叶修到石桌旁坐下,小丫鬟捧了茶和点心过来。
叶修噙着笑听完,问道:“沈将军,令爱除了笑,可还有害怕、委屈什么其他的表情,可曾哭过?”
沈瑜沉吟道:“也是有的,有时候她不防备,被厉声呵斥,也会害怕。至于哭,她哑了以后,发不出声音,倒是有过笑得满脸泪的时候。”
叶修又看了沈墨瞳一眼。
沈瑜道:“依叶先生看,可还有法子医治?”
叶修的人极清俊,言笑举止,皆如同三月照水的暖阳般和煦温润。沈墨瞳在一侧好奇地打量着他,也不知何故,她突然一头向叶修的肩怀间凑了过去。
沈瑜顿时大窘,一把拉过来便大声呵斥。
叶修不以为忤,反笑着解释:“在下常年和药打交道,襟怀中便有股淡淡的药香,定是被沈姑娘闻到了。”
沈瑜声称见谅,呵斥了沈墨瞳一句,接着询问医治之法。
叶修一欠身,对沈墨瞳道:“沈姑娘,请赐脉。”
沈墨瞳十分温顺地向前伸出了手腕。
手腕皓如霜雪,沁着上午的阳光,暗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叶修的三根手指搭在脉上,浅听,深探,半晌未下定夺。
沈瑜在一旁甚为焦虑渴盼地等着,也未敢言语。
最后叶修松了脉,转头对沈瑜极为谦恭地未开口,先微笑。
沈瑜道:“叶先生,您看?”
叶修一脸清和,温声道:“沈将军,依在下看,沈姑娘哑而清净,笑而无忧,倒也无妨。”
沈瑜怔住。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哑而清净笑而无忧,他原本蕙质兰心清姿绝艳的女儿,病成这样,还无妨?不能治便承认自己不能治,什么叫也无妨?敢情这病还是生得好了?
这若是江湖游医,信口雌黄,沈瑜早就勃然大将他怒赶出去,可面前的是享有神医之名的北药公子,问心阁叶修叶不弃。叶修医不好的病症,这天下怕再也无人可医。
沈瑜不得发作,强自隐忍,再一想女儿年已十七,花枝般的颜色,前程却全部毁却,内心又一时绝望哀恸。
叶修脸上还是那副俊雅温和的表情,起身对沈瑜道:“沈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沈瑜站起来,内心忽地又亮起一线光亮,难道?
叶修转身,对沈墨瞳一弓身,算是打招呼。他在和沈瑜离去时又回头看了沈墨瞳一眼,笑得淡淡的,意味深长。
这个女孩子风神淡定,笑意嫣然,如水中青荇般清扬柔软。
将军府的正厅,小厮上了茶,叶修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沈将军,沈姑娘如今模样,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场大病,实在是出自人为。”
沈瑜骤然顿住,惊得目瞪口呆。
叶修也只是就事论事:“毁堵了她重要的经络,用药物压制其脏器和神经,故而沈姑娘虽哑有笑疾,但应该神志清明,故而在下说,无妨。”
沈瑜道:“那、那该如何医治?”
叶修断然道:“沈姑娘脉象诡异蹊跷,在下爱莫能助。”
沈瑜一怔,焦灼结舌道:“若、若不是那场病烧坏了脑子,而是因为经络和药物,以叶先生独步天下之妙手,应、应该不是不能医治啊!”
叶修放下茶盏,敛首道:“在下从不打诳语,也不敢妄言。沈姑娘如今身体已无恙,实是心疾,人世间实病易治,心疾难医,将军,并非在下有意推辞,实在是无能为力。”
沈瑜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几度起落,手犹自微微颤抖。叶修沉默半刻,忖度着用词,说道:“在下唐突,有个不情之问,还请沈将军勿要怪罪。”
沈瑜狐疑道:“叶先生请讲。”
叶修笑意温静,坦然开口道:“沈姑娘尚还待字闺中吧?”
沈瑜的脑子嗡的一声响。
叶修起身长揖行礼道:“沈姑娘通脱明慧,容颜俊美,令在下一见倾心,在下偏安问心阁,一介布衣身负顽疾,冒昧求娶,万望沈将军恕罪。”
沈瑜一下子泼了茶,整个人彻底呆愣住。
沈墨瞳听了父亲的话,笑容淡了淡。
沈瑜道:“如今你已十七岁,肯开口提亲的,就只有叶修一个人。叶修年轻英俊,以神医之名主掌问心阁,扼天下消息往来之命脉,心思缜密机敏。”沈瑜抚着女儿的头,长叹一声,黯然道,“得叶修者得天下,这样的声名地位,我们沈家,过气的将军府,一个庶出的哑女,也算是高攀了。只是他医不自医,身体不太好,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沈墨瞳灿笑着,目光却有点湿。沈瑜惊觉女儿眼中那淡薄的水光,不由得颤声道:“叶修果然言中,世人皆恨我的墨瞳儿痴傻懵懂,他却说你神志清明……”
沈瑜一时悲恸,将沈墨瞳揽在怀中,怆然道:“他说你成今日模样,不是天定,而是人为,并非实病,实属心疾。我左右思量,墨瞳儿的心疾,可是当年你娘亲的死吗?”
沈墨瞳却歪头看了看他,伸手用袖子轻拭父亲流出的泪水,动作贴心乖巧,一如童年七八岁时的小模样。
沈瑜心如锥痛:“墨瞳儿当时年幼,定是吓坏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墨瞳儿便忘了吧……”说到这里他突然语迟,忘,可要如何忘?
沈墨瞳貌似懵懂,笑意盈然地点点头。
沈瑜一声长叹,柔声道:“墨瞳儿休怪爹爹把你嫁给叶修,这天下男子,贪弄美色者多,为情忠贞者少。何况墨瞳儿哑有笑疾,就算嫁入豪门,亦会遭夫家嫌弃。叶修顶天立地一男子,虽自己断言命不过而立,但姿仪风采,天下仰望,他愿娶你为妻,从此只爱你一个人。他生,让你得半世恩宠;他死,让你得一世无忧。墨瞳儿,问心阁有这个能力,更何况叶修以信诺著称于世,不信叶修者,天下将无可信之人,为了他这一诺,爹爹就许了这门婚事。”
“他明日便遣媒来下聘。”沈瑜抚了抚女儿的头,轻声道,“这样也好,朝堂倾轧险恶,我已经折损了一个女儿,不能再折损一个,墨瞳儿便安心待嫁吧!”
是夜,夜深露重,沈墨瞳坐在花间的青石板上,抱着脚踝,长发沿着单薄的丝袍凌乱无章地散落,她冷,心似乎疼。
一大丛白芍正在身侧冰姿雪颜地绽放,沈墨瞳伸手正要掐花,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沈姑娘深夜无眠,花间月下,是在想问心阁叶修呢,还是在想燕王爷萧煜?”
沈墨瞳惊悚地缩手,回头。
2
来人在沈墨瞳面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笑语道:“叶修当真是享誉天下的神医,沈姑娘果然也不是只会笑的。”
他的声音浮冰碎玉般旷远低沉,但脸却是圆乎乎笑嘻嘻的,像是铺子里点头哈腰的大掌柜,这谪仙般的声音与过于世俗凡庸的面目,给人一种很诡异的违和感。
沈墨瞳不由得蹙起了眉。
来人却是直勾勾盯着沈墨瞳的脸看,说道:“原来沈姑娘不笑的时候更美啊,只是这秘密天底下又有几人知道?”他故意摇了摇头,反问道,“即便是萧煜,也是不知道的吧?”
沈墨瞳静静地垂下眼睑,伸手折下那枝白芍。
来人在一旁便笑了:“你与萧煜定下了盟约,如今这般无动于衷喜新厌旧,也太让人心寒了吧。”
沈墨瞳拈着那朵白芍,便略显讥诮地笑了。他们之间是有盟约,但她养在深闺,他刚新婚大喜,即便她不要脸面,他还要顾及名声,让深得圣宠最具前途的王爷,新婚之际公然夺人妻子,染指一个哑有笑疾的庶出女子,这是不可能的。可他堂堂王爷,有的是谋略与手段,如今却让他人来对她冷嘲热讽,又是何意?
来人见她的神色,笑着开口道:“看来姑娘是误会了,我是自作主张跟你开玩笑的!萧煜那身份,又刚迎娶了右相嫡女,此时实在是没办法出面,他让我来,便是与姑娘商议。”
说着那人从腰间拿出一张燕王令牌递给她,沈墨瞳接过细看了一眼,扣在手里却不动声色。
来人会意,压低声音加了三个字:“卧凤镯。”
沈墨瞳抬起头,眉目舒展,笑意盎然,伸手将燕王令牌交还来人。
来人接了令牌在沈墨瞳身前坐下,道:“如今这时节,他是不敢派燕王府的人来的,只能遣了我这样踪迹无定的江湖人。王爷的意思,叶修求娶下聘,沈将军又已然应允,事情既成为定局,他不好出面争婚,只能另觅他途,让姑娘以另一个身份进入燕王府。”
来人说着,声音压得更低:“叶修在京城最多待一个月,必在临走前和姑娘完婚,王爷计划好了,届时将姑娘偷偷接走,再以假死传出姑娘的死讯,届时姑娘不再是沈将军府的二小姐,也就不是叶修之妻,嫁给燕王爷自然便无可厚非。至于沈将军府,虽不免丧女之痛,但叶修走后王爷自会通知沈将军你未死的消息,木已成舟,父女重逢,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浮云遮月,照得人身上半明半暗,来人悄声密语道:“敬请沈姑娘等候王爷的消息。”
三日后的凤凰街,梧桐苑。层层叠翠的庭院深秀而雅致,正飘荡着袅袅的青烟。
叶修正坐在火旁煮水。
李承影静静地在茶几旁端坐,一身黑衣几乎要隐没在夜色里。
叶修细听水响,知道火候已到,开始有条不紊地洗盏、润茶、冲水。
碎花的白瓷杯冰清玉洁,水入茶中,泠泠然,哗哗然,忽缓忽急如高山流水般韵律深长。
未展的茶叶在水中上下左右地翻腾起伏,待水声渐消,茶叶一片片挤挤挨挨碰撞着,一点点轻盈地舒展开,一叶一芽,缓缓地沉落。
沁人的茶香便随着热气氤氲飘散开,李承影谦恭地接过茶,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叶修含笑问道。
“先生煮茶已然炉火纯青。”
叶修捧起旁边的清水喝了一口,言笑道:“闻茶识心,承影品品这茶,与我往日煮的茶有什么不同吗?”
李承影的脸上掠过淡淡的笑意:“自是有不同了。”
见叶修静待下音,李承影的话有了点玩笑的味道:“先生有了婚约,这茶,自是更沁润人心。”
叶修听了默然一笑,李承影又品一口,说道:“虽然淡至若无,可回味总有点微苦微涩。”
叶修道:“茶之本性在它清苦芳香,本不可免,也不可掩。”
李承影称是。
两人一时沉默。
月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间洒漏下来,有夜风拂过,枝叶婆娑,光影一时动荡斑驳。叶修开口道:“冬哥儿抱怨了我好几天,现在一见我还是嘀嘀咕咕的,怪我要娶个只会傻笑的哑巴。”
李承影道:“先生做事自有先生的道理。”
叶修轻轻哼笑一声:“承影这样说,怕也是心里腹诽着吧。”
李承影低头很认真地喝了口茶,说道:“属下确实不敢苟同。”
叶修道:“那你说说看。”
李承影道:“神机妙手张无双秘制的翡翠卧凤镯,价值不菲,天下独一无二,燕王爷毫不吝惜赠予美人表明心迹,即便不十分心爱,也是极其看重的。先生您不去成人之美,反倚仗着燕王爷要交好我们问心阁,便横刀夺爱,先生虽事出有因,也实在很小人。”
叶修一下子便笑了。李承影捧茶盯着他,叶修一向爱笑,但这样愉悦的笑容还当真很少见到。
李承影一顺嘴便问出了他一直最纳闷的问题:“先生因何要得罪燕王爷,抢他的女人?”
正说着,一名黑衣武卫走进来,李承影一侧首,示意他说话。武卫道:“沈大将军府失火了。”
李承影道:“多留神,若事出有异,便出手救人。”
武卫称是,弓身出去。
叶修道:“礼部尚书的二公子要去求娶,我若不抢,燕王爷今夜便没处可以让,难道要让到孙二公子那里去,用自己的棋子,去走别人的棋局?”
李承影沉默半晌,说道:“先生,不是仅此一种方法的。我们完全可以动手搅局,护住沈姑娘,他们便无从撼动燕王爷。先生此举即便解人危急,但染指沈姑娘,便是燕王如今按捺隐忍,日后也难免心生嫌隙。”
叶修缓声道:“我还能活多久?”
“先生,”李承影内心一怆,“莫非您真的看上了沈二姑娘!”
叶修浅浅一笑,轻声道:“爱而拘之,宠之护之,即便她心有所属,却是我心之所愿。”
李承影不再说话,而心生悲慨。他望着叶修端茶的手指,那手指清瘦嶙峋,落满了白月光。
这天地之大,人心如发。他的先生一个人迎风立于危楼之上,短寿,久病,痛得半死不活,犹在温柔言笑间,察人心于细微,握天下于指掌,缜密精深,算无遗策。
一怒而天下惧。可他也有心生悦慕,也有情生欢喜,这世上还没有谁,是他惹不起的。
晚风侵衣,夜凉如水。两人久久沉默着,只有头上梧桐迎风沙沙作响。
这时武卫猛地一下冲闯了进来,叶修侧首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先生!”武卫道,“沈将军府先被灭门,后遭纵火,除了沈家公子远在边疆,将军、夫人、二小姐,沈府上下三十二口,尽数遇难,鸡犬不留!”
叶修和李承影两人皆是变色,齐声道:“你说什么?!”
3
浮云遮月,京城的上空飘散着一股呛人的青烟,一顶小轿颤颤悠悠地来到了燕王府的后门。
守门的兵卫伸戟拦住,轿前人昂然出示燕王令牌,兵卫连忙收戟,弓身放小轿进入。
夜色昏暗幽昧,燕王萧煜负手伫立中庭,脸色铁青,突然有一小厮过来禀报道:“王爷,您要的人到了。”
萧煜狐疑地拧起了眉,他要的人?什么人?
却见一女子已经低着头款步走过来,萧煜微微一震,半晌才低唤出声:“墨瞳儿?”
声音,如此不可置信。
他冷怒地久久盯着她,直到沈墨瞳收起初见他时的娇羞欢怯,一点点地煞白了脸。
萧煜的目光向后一扫,低喝道:“都退下去!”
中庭顿时空成一片死寂,萧煜黑着脸,一把扯掉她头上簪着的深色并蒂蔷薇,生硬地握着她的手腕快步走进书房。
沈墨瞳踉跄着跟上,萧煜让侍候的人都出去,而后冷冷地盯着她,目光锋芒锐利,变得更加严厉。
沈墨瞳孤零零地站在屋中央,白着脸。
萧煜道:“你知不知道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沈墨瞳已料定事情不妙,此时只茫然愣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上上下下三十二口,将军、夫人,所有人都被杀了!你穿成这样,还戴着花,头发丝毫不乱,说你是从火场里死里逃生,谁信!”
萧煜怒责的话,轰的一下从她头脑里炸开!灭门,三十二口都死了!
沈墨瞳怆然后退一步,伸手吃力地抓住桌边,才让身形站稳住。
萧煜面色稍霁,依旧严厉训斥:“你来找我也就算了!还说什么是我要的人!你到底用了什么本事,没我的命令,就能在我王府里横冲直撞的!”
沈墨瞳面色惨白,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身荒唐而华丽的玫色牡丹金丝凤凰绣袍,她下意识地伸手欲解下,想到萧煜正站在面前,又僵硬着顿住,眼泪不受控制般汹涌而来。
萧煜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里的逻辑便不对,一个哑女,若非事有蹊跷,她能有什么手段在他戒备森严的王府里横冲直撞!
红晕的灯光跳动忽闪,眼前的人虽略施艳妆,却苍白薄脆得如同水里的影子,萧煜看到她伸手拿笔时腕间露出的卧凤镯,微怔了一下,心下一软。
扶她坐下,萧煜语气稍缓,说道:“墨瞳儿,先别伤心,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沈墨瞳无神地睁着大眼睛,颤抖着拿着笔,还未写字,一滴墨落在纸上,洇染开来。
她抬头望着萧煜。那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萧煜的错觉,那目光瞬息亮,又透心凉,让萧煜总觉得有某种他本来可以把握的东西,却在他还未领悟抓住的瞬间,倏地流逝了。
沈墨瞳已低下头,写道:“不是王爷的人接我出来的吗?”
萧煜的浓眉拧起,一对照她的打扮,心下了然,说道:“接你出来的人,用的是我的名义?”
沈墨瞳写道:“拿着燕王令牌,对得出暗号。”写完,她迅速地将来人的面目画了出来。
“拿我的令牌!”萧煜惊呼出声。
听这语气和话里含义,应该是他从未派人找过自己。沈墨瞳只觉得心底仿似有毒蛇爬过,凉而恐怖得令她窒息。她骇然盯着面前的字迹,似乎内心的某根弦骤然崩断,不由得手一松,笔啪的一声掉落在砚台里,溅起浓黑的墨,染了她的衣袖。
她低头强力支撑隐忍,眉目如画,但面白如纸。萧煜的脸上一时阴晴莫测,突然间眸子一敛,低呼道:“糟了!”
他将画像的纸张团起,握拳的手不由得青筋暴起。萧煜抽身快步往外走,在门口突顿住,回头对沈墨瞳道:“我要是出事了,你也可能会被讯问,但千万不能说是谁接的你,只说不知道,懂了吗!”
沈墨瞳惊骇地点头,萧煜一边大步往外快走,一边唤人备马,跟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陆醒问道:“王爷,去哪儿?”
萧煜一脸冷色:“凤凰街梧桐苑,马上去求见叶修!”
萧煜见到叶修的时候,叶修正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煮茶。
他一身麻衣胜雪,正用扇子扇火,火光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映着他极为清俊平静的脸。
萧煜几乎是快步闯进去的,却在见到叶修的一瞬间,骤然冷静下来,怔在当地。
叶修的眼神飘过来,笑吟吟地道:“王爷怎么忘了,该把沈姑娘带来的?”
萧煜顿时醍醐灌顶。
是啊,他应该把沈墨瞳带来,他应该在第一时间把沈墨瞳送到叶修的身边来啊!不但证明他的清白,墨瞳儿也不会被别人控制,而这一路上,正是他和墨瞳儿商量计策对好口供的最佳时机!
他这一醒神,马上便命陆醒去接沈墨瞳,叶修望着转身离去的陆醒,对萧煜道:“现在去怕是已经晚了吧。”
萧煜没说话。叶修请他坐下,水已烧响,叶修慢条斯理地润盏、洗茶、斟水,然后很是恭敬地双手奉给萧煜:“王爷,请。”
萧煜接过茶,顿时一股清清淡淡的茶香钻入了鼻息。
风拂树动,梧桐沙沙作响。萧煜见叶修仍旧是一派如冰似雪般的从容淡定,不由得道:“叶先生,今夜沈大将军府被灭门,墨瞳儿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被人手持燕王令送到我府上,我们又素有情意……这次残害忠良,瞒天过海夺人妻女的弥天大罪,小王怕是在劫难逃了。”
叶修道:“王爷少安毋躁,此事荒唐处甚多,并非就无懈可击,不可辩白。”
萧煜苦笑。
叶修低头对萧煜施了一礼,轻声道:“在下不知沈姑娘和王爷两情相悦,请王爷恕在下横刀夺爱之罪。”
萧煜捧着茶没出声,半晌才弓身低哑道:“先生多礼了。”
叶修道:“今晚的事,沈姑娘怎么说?”
萧煜道:“她以为是我接她出来的,并不知晓灭门之祸。”说完,他拿出团在袖子里的画像纸张递给叶修,“墨瞳儿说……”
如此亲昵的称呼,萧煜掩起言语间的淡淡尴尬,说道:“此人穿着白衣,拿着我的令牌,知晓暗号。”
叶修拿过纸张,望着那张笑嘻嘻圆乎乎的脸,皱起了眉。
萧煜不遑一瞬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看出什么破绽和线索。
过了半晌,叶修压下纸张,轻叹口气,说道:“这次让礼部尚书的二公子求娶沈姑娘,本以为是雪贵妃布局,牵涉的也不过朝堂之中的事而已。”叶修顿了一下,缓声道,“却不曾想南越也出手了,此事,怕是真不能善了了。”
萧煜一惊,低声道:“南越!不是已经……”
南越王室已毁于一旦,尽数消亡,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叶修道:“南越以罕见的繁华富庶闻名于世,这张人皮面具,唤作笑财神,是南越王室私密供奉和崇拜的偶像,一朝出现,绝非偶然。”
萧煜骇然道:“可是,墨瞳儿她……”
淡淡的月光斜落在叶修肩上,他轻声道:“沈姑娘的母亲,是沈将军当年剿灭南越俘获而来的女奴,亦或许是南越真正的公主。”叶修的目光看向萧煜,“这事对王爷而言,不算是秘密吧?”
萧煜的脸有点发白。
叶修道:“当年那一仗,对我大周而言,沈将军是赫赫战功,可对南越而言,沈将军却是灭国的仇敌。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去的南越人何止万千,却不曾想他们记恨至此,对沈姑娘也无丝毫顾及,一出手便是死棋。”
萧煜骤然握紧拳,额间青筋暴起。
叶修接着道:“他们假王爷之名接出沈姑娘,沈姑娘不知底细,那么南越想要利用的便是沈姑娘对王爷的一片爱慕之心。不知道自己为棋子,才是最好的棋子,沈姑娘若借此想要嫁给王爷,那么王爷危矣。”
有冷汗湿了衣背,萧煜道:“墨瞳儿,她定是……”
她定是想嫁给我的。萧煜话到嘴边,猛地察觉到面前的叶修才是沈墨瞳的未婚夫,于是陡然闭了嘴。
叶修不以为意,只笑语道:“此事已牵扯到南越,既是危局,也是生机。若单纯只是手足之争,王爷必有罪,但若是南越与大周之争,王爷则不必忧惧。”
一时静寂,白色的月光从叶修的肩头穿过,晃落在萧煜的手上。萧煜低头极为淡定地饮了口茶,苦笑道:“若是,说我嫁祸给南越呢?”
萧煜说完,耳边的煮水声响起,宛若千军万马般在暗夜里汹涌沸腾而来。
叶修端下壶,陆醒慌乱地闯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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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和叶修齐齐抬头望向他,陆醒道:“沈姑娘已被宫里的人带走了!皇上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这么快!萧煜的目光看向了叶修,叶修道:“做过的,王爷认了便是,也无须遮掩。”
萧煜道:“那墨瞳儿那边……”
叶修一笑,轻声道:“沈姑娘是个聪明人。”
叶修的语声虽浅,却极为笃定,让萧煜一时无言,只觉得有刹那恍惚,仿佛与沈墨瞳素小相识,长大相知的,从来都是叶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对墨瞳儿都已然不确定,叶修凭什么这么笃定?
叶修道:“在下已经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无须忧惧,在下定竭尽全力,证明王爷清白!”
月入云中,夜深风起。叶修在暗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莲般清净不染尘埃,他的语声轻浅,可每一个字落在人心头上都十分强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
叶修这一诺既出,萧煜的心忽而定了。
来自萧煜内心最深的恐惧,目前还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赃、墨瞳儿被利用,他怕的是叶修因为一个女人,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对他落井下石,反戈一击。
圣旨催促,叶修起身恭敬地行礼送萧煜。萧煜连忙还礼,恳切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萧煜进殿刚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脚踹翻在地,喝骂道:“你这个孽障!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萧煜一骨碌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脚将他踹翻。
“父皇!”萧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
“你还冤枉!”武和帝咬牙切齿道,“弄个假死的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那沈家的丫头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萧煜连忙道,“今夜之事,儿臣当真不知!一见到墨瞳儿,儿臣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去告知叶修了!”
武和帝一脚将萧煜踹出去,气道:“你还狡辩!那我问你,带着沈家丫头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着你的令牌!那丫头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萧煜煞白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厉声道:“你和沈家那丫头有没有私情!那丫头手上价值千金的镯子是谁送的!神机妙手张无双,耗资白银上万两的镯子,是谁送的!”
“父皇!”萧煜又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嘴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声道,“儿臣与墨瞳儿确是有情,但儿臣再荒唐,也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即便是要墨瞳儿死遁,也是爱屋及乌,而不是深仇大恨,怎么会灭门纵火鸡犬不留!父皇,儿臣当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面色稍霁,一时拧眉怔愣在当地。萧煜抱紧他的腿仰面道:“何况儿臣与叶修相交,沈大将军既将墨瞳儿许给叶修,朋友妻不可欺,儿臣万万没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儿臣所为,那儿臣当在燕王府里沉醉温柔乡,跑到叶修面前,是要把自己杀人放火抢来的女人送回去吗?父皇,儿臣冤枉!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烛火,照着武和帝的神色一时阴晴不定。萧煜骇然地看着武和帝生硬地从自己面前抽出腿,不由得哀声唤道:“父皇……”
武和帝背转身,疲惫地挥了挥手,正声道:“来人!先将燕王押入大狱,沈将军府之事,天子脚下,竟然敢灭门纵火屠戮元勋,速交与刑部,连夜查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小轿晃晃悠悠在幽暗而死寂的夜里,弯弯绕绕了良久才停下,还不待沈墨瞳有所动作,轿帘猛地被打开,三间黑漆漆空荡荡的小房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沈二小姐,请吧。”
外面那个老太监的声音,带着股藏着冷笑的悠扬。
沈墨瞳刚走出轿子,那个老太监已挥手让众人退下。沈墨瞳弓身对他行了一礼,那老太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头,冷哼一声。
沈墨瞳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监与她明润清冷的眼神一接触,顿觉有一种空彻而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划过心尖,初未觉痛,却在转身走了两三步后,打了个哆嗦。
老太监停住脚,想回头却没敢。虽然他怎么也没想清楚,一个家破人亡的哑女,还有什么好怕的。
借着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渐渐看清了那是个还算整齐的小院子。院子的东南角有两棵茂美高大的栀子树开满了花,一人多高的墙,也挡不住它的枝丫。
走近前,幽香彻骨,那满树的白直让人眩晕。
栀子树不远处有一口井。
沈墨瞳定住神,弯腰打水,洗去妆容,脱掉华服,然后坐倚在树下,绝望地闭上眼。
被灭门了。爹爹死了,多病独居吃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死了。
斩草必除根,远在边疆的哥哥,能活吗?
自己,能活吗?
明亮的晨曦斜照半院,雪贵妃带人前来的时候,沈墨瞳刚洗完脸,正拿着个杯子在栀子花树下喝水。
久得盛宠的雪贵妃,姿仪高贵,妆容精致,环佩随着她的步履,叮叮当当。
沈墨瞳倚树望着她。这雪贵妃,聊算故人,宿怨已久。
昨夜送沈墨瞳来的老太监正跟在雪贵妃的身后,用尖厉的嗓音呵斥沈墨瞳:“大胆罪女,还不快来见过贵妃娘娘!”
沈墨瞳便歪着头笑了,一时间眸子熠熠,面容如身后的栀子花般柔美娇嫩。
“孙公公,算了!”雪贵妃一挥手,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在离沈墨瞳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打量着沈墨瞳言笑道,“这要真论容貌,京城里文武百官家的小姐,还真是谁也不如这沈家的墨瞳儿!单说这一双眼睛,便是谁也比不上!”
她说完,竟伸手抬起了沈墨瞳的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而轻佻地玩赏。
她硬而长的指甲在沈墨瞳的下巴与脸颊游移,沈墨瞳目不斜视,静静地拿开雪贵妃的手,恭敬地低下头后退一步,脸上习惯性地泛起甜美的笑。
孙公公又在一旁厉声呵斥:“大胆!真是不识抬举!”
沈墨瞳唇边的笑意越深,只低头轻抿了一口水。她捧着只普通的青瓷杯,杯水清可见底。
雪贵妃瞟了一眼不远处井台上打上来的水,悠然柔声道:“沈姑娘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这里不久以前,住着陛下最宠爱的一个才人,陛下最爱看她跳舞,最喜欢她院子里这两棵栀子树。”
沈墨瞳捧着杯子低头喝水。
雪贵妃叹道:“只可惜啊,她竟勾引野男人,被陛下发现了,女的吊死在这栀子树上。”雪贵妃顿了一下,笑望着沈墨瞳拿杯子的手,“那男的,就在这里,被活活杖毙填了井。”
沈墨瞳握杯的手指陡然用力,孙公公顿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奸笑出来:“沈二姑娘,这大树可不是能随便靠的,这水,也不是随便就能喝的。”
沈墨瞳斜睨了一眼孙公公,只低着头看手中的杯子。在她的身后,晨曦闪烁,枝上的繁花欺霜赛雪,幽香漫透。
雪贵妃便在一旁笑出了声,她伸手捋了把花扔到地上践踏,绕着沈墨瞳踱步道:“只可怜了这沈家的墨瞳儿!一个只会傻笑的哑巴,却天生狐媚,勾到了位高权重的燕王。如今,我却是有两个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雪贵妃顿了一下,“这第一嘛,你当作大靠山的燕王,因被你迷惑,色令智昏,杀人放火进了大狱!”雪贵妃的目光渐渐盯在沈墨瞳的脸上,说道,“这第二嘛,飞马刚刚来报,远在边疆的沈小将军,已于半个月前,与五百壮士被敌围歼,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沈墨瞳面色一白,手里的杯子哐当落地,碎裂开来。
雪贵妃突然看着一旁的孙公公大笑出来。孙公公在一旁谄媚地、皮笑肉不笑地赔笑着,雪贵妃道:“孙公公,你说好玩吧,她这个傻子,也知道摔了杯子!哈哈,哈哈!”
笑得孙公公都觉得有点心虚,瞟了沈墨瞳一眼,轻声道:“娘娘。”
沈墨瞳扭过头,忍住泪,唇边的笑意刚刚做出,雪贵妃已敛笑凑近面前,语声阴冷:“你这个哑巴!纵然心里苦,也不能喊一喊,即便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能哭一哭。”
“哼!”雪贵妃仰面笑着走开几步,回望着栀子树下的白色身影,“你毁了皇上最宠爱的燕王,皇上岂能容你再置身事外嫁给叶修!把你放在这个院子,就是让你见识一下奸夫淫妇的好下场!你还想着活,当真是痴心妄想!”
雪贵妃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言语,有一种如蛇饮血般的阴毒与欢畅。
5
余烟尚未散去,呛得叶修拼命地咳嗽。
冬哥儿扶着他在一旁心疼地直跳脚:“先生您这是何苦!这事由承影公子去办,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修道:“你咋呼什么,我是这将军府的女婿,我不去谁去!”
冬哥儿不服气地一撇嘴,小声嘟囔道:“媳妇都跟人跑了,还当自己是人家的女婿呢!”
叶修严厉地看了冬哥儿一眼,冬哥儿连忙心虚地低下头,叶修道:“不愿意跟着就给我回去!”
冬哥儿连忙向前上一步,拨弄开脚下烧焦的木段子,非常热情地献殷勤道:“先生看着脚底下,这边有水,那边当心绊倒了!”
偌大的将军府,四处火起,前来救火的百姓人多手杂,水泼踩踏无所不用其极,故而四处皆是凌乱不堪的残垣断壁,现场几乎被破坏殆尽。
叶修简单查看了几处死者的居所,已经有官兵往外驱逐百姓,刑部侍郎赵雪松见了他,十分客气地见礼:“下官素知先生的问心阁明察秋毫,极其擅长收集证据,但沈将军府被灭门纵火,已惊动了圣上,下官奉命勘查现场,没圣上旨意,不敢让先生从旁协助。”
“赵大人。”叶修猛咳之后,彬彬有礼的语气都泛着点虚弱苍白,“在下岂敢耽搁朝廷办案,只是听闻岳父一家惨遭荼毒,一时急火攻心,喀喀喀……”叶修扭头一阵剧咳,好半天才缓过口气来,接着道,“在下想见亡者一面,还望赵大人成全。”
赵雪松应了,陪同叶修去门首偏厅,沈家死去的亡灵皆停驻在那里。
已经有仵作在验尸,见叶修去了,皆不约而同地垂手侍立在侧。众人皆知道,这名满天下的神医,委实是个中高手。
尸体皆有不同程度的损毁,整个房间有着一种极淡而怪的味道,似焦还香,远存近无。叶修拧着眉嗅了嗅,用银针从尸身上取了一点血,放在鼻端轻嗅。
众人面面相觑。
叶修道:“众位觉得这房间的味道怪吧。”他将微微变色的银针置于银盘上,说道,“这是诛心香,旧时南越宫廷做工极其考究精致的秘药,服毒一刻钟内,人眩晕无力,两刻钟抽搐疼痛,三刻钟则心悸而死。如今死者肢体只有少许挣扎痕迹,表情虽惊骇,但尚未有因痛楚导致的狰狞抽搐,故而火起时,死者服毒应差不多一刻钟,若验尸不验血,情状与烧死无异。”
他话音刚落,目光死死地盯在“沈二小姐”的脸上,表情凝重得让屋里人一时都屏住呼吸。
叶修从一旁拿过手套戴上,食指蘸了点盐水,几乎是姿态优雅地轻轻一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来。
惊呼声四起。
叶修对着光举起面具打量道:“这不是普通的人皮面具,该是雪魄蚕丝,南越至宝。”
他话音一落,众人皆变色。
赵雪松大骇道:“真是雪魄蚕丝!叶先生,你确定?”
叶修道:“确定。诸位请看,这面具在灯光下,有和人皮肤无二的淡淡光泽,而且,”叶修说着将面具凑近火焰上烧了烧,“雪魄蚕丝的熔点很高,不惧火,若是其他面具,烈焰之下早已损毁。”
叶修放下面具,望向赵雪松,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人调包后的沈二小姐,让人用小轿送到了燕王府。”
众人更加惊骇。
叶修的言语却更云淡风轻:“因为她是在下的未婚妻,燕王爷便找在下说了这件事,紧接着燕王爷奉诏入宫,想必是皇上也知道了。”
赵雪松变色道:“有这等事!下官、下官这就去面见皇上!”
叶修与众人告辞,刚一出偏厅,冬哥儿便忍不住道:“先生,出这么大的事,您来都来了,咱们问心阁真不出面了?就官府那群人,论验尸识毒,追踪推理查案,哪一项能比得上咱们问心阁!就刚才,先生您那三言两语,也够他们学一辈子的!”
叶修道:“民不与官斗,我们提供线索配合查案就好,这么大的案子,轰动朝野,朝廷的刑部,还比不上我们小小的问心阁吗?”
冬哥儿语迟,跟在身后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顶撞:“可先生您已经答应要为燕王爷证明清白啊!”
叶修道:“冬哥儿,人做事情得用脑子。陛下今晚急召燕王入宫,而不是让刑部宣旨带人,为什么?”
冬哥儿愣住,叶修又问道:“将军府被灭门纵火,按正常顺序,救火、维护现场、验尸、勘察,蛛丝马迹人证物证一点点地查,最快要多长时间才能认定嫌疑人?可陛下在第一时间,便几乎逮了燕王和沈姑娘一个正着,这事情不蹊跷?”
冬哥儿费解地抓着脑袋:“先生,这……”
马车在前面等着,冬哥儿已经上前为叶修打好车门和帘子,叶修在上车的瞬间顿住,回头望着黑黝黝的、犹自冒着青烟的沈家废墟,半晌没有动。
夜色中,他一身白衣胜雪,目光深邃而寥落。冬哥儿等得久了,小心地试探道:“先生?”
叶修回过神,上车轻轻地挥手道:“走吧。”
他的声音低落,略显疲惫。马车一进入主街,处处可见围聚的百姓,他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唏嘘感慨。
“三十二口啊,全都死了!”
“按说这么多人,不应该一个都跑不出来啊!火再大,在刚开始烧时,也不至于一点警觉都没有吧!”
“是啊是啊,连救火都没人喊,鸡飞狗跳都没有,火都烧上天了,还是大家伙硬撞开的门!”
“听说是先杀的人,后放的火!”
“啧啧啧,莫非是沈将军早些年杀孽太重,遭报应了!”
“遭什么报应,上了战场还有不杀人的?沈将军可是个好人!”
“还真是造孽啊!”
“一定是南越人干的!”说话的人很激昂,转而又压低声音好像很神秘,“你们听说过吧,当年,沈将军攻取南越,南越王本来献了公主求和称臣,不晓得怎么就出尔反尔,又来了场血战。沈将军闯入宫廷后,一地全是死人,那南越的龙椅前,站着个穿红衣的干尸,手握宝剑,指着闯入者,旁边柱子上吊着一个穿白衣服的披发女人,衣服上血淋淋地写着——灭我南越者,身死家灭,鸡犬不留!”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话题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难道是沈将军被下了诅咒,怨灵来报仇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啊,沈家大小姐,聪明俊秀,嫁给太子,可太子突然就倒台了!沈家二小姐,长得更是漂亮,小时候也极其聪慧,可突然就成了只会傻笑的哑巴!沈家的小将军,英俊勇武,可偏就邪性,他打的仗,十有九输,前不久与北夷会战,据说全军覆没了!”
“真是啊,全都不吉利啊!”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那个引起话题的人道:“当年在南越王宫,众人看着那诡异景象都胆战心惊,有人便说将那干尸和吊死的女人好好安葬,建庙供养,以平鬼神之怒,可沈将军性情刚烈,岂能容这装神弄鬼的伎俩混淆军心,当时一声令下,喝令放火烧了!”
这下子众人更是炸了锅,烧了!竟然是烧了!怪不得这沈家大火,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于是那南越怨灵复仇的说法,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传播着,每个人的口气既兴奋,又诡秘。
满城流言,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断夸张渲染,推波助澜。
离开人群密集的主街,马车驶进幽暗的巷子,冬哥儿的脸有点白,回头求助道:“先生,这……”
叶修微笑道:“你看吧,满街的百姓都知道是南越复仇,你还觉得你家先生发现个什么诛心香、雪魄蚕丝,有什么了不起吗?”
他的语声和缓,竟带着些许调侃味道。
冬哥儿费解地挠着脑袋道:“先生,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叶修道:“我们觉得蹊跷的事,皇上会不蹊跷?连市井小民都知道的典故,皇上自然也知道的。”
冬哥儿更加迷惑:“那、那这……”
叶修叹了口气:“你若是皇上,自己很看重的儿子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冬哥儿沉吟半晌,突然眼神一亮,叶修看着他醍醐灌顶的小模样,笑问:“懂了吗?”
“皇上第一时间被告知,虽是抓了个现行,但也说明了这很可能是别人给燕王设的一个局,皇上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他不让刑部的人直接抓捕,而是宣召燕王进宫,便是将信将疑,还是有份爱子之心的!怨灵复仇的事,”冬哥儿突然有点兴奋,“鬼神虚妄,先生用真凭实据坐实了南越怨灵复仇的事,那便是说明了沈姑娘是南越人栽赃给燕王爷的!这样对百姓们有了交代,也还了燕王的清白!”
叶修淡淡地嗯了一声,冬哥儿又琢磨半晌,讪讪道:“那、那沈姑娘……”
叶修道:“沈姑娘怎么了?”
冬哥儿道:“这样子天下人都知道了她与燕王有私情,先生娶她,将为天下人取笑,不如、不如……”
叶修笑道:“不如怎样?”
“不如干脆把她送给燕王爷得了!”冬哥儿道,“人家两情相悦,先生何苦棒打鸳鸯,还戴了顶绿帽子!”
凌晨时起了薄薄的雾,淡淡的月光有种虚浮缭乱的苍白。叶修小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
凝思伫立,不远处是一大架极其茂盛的金银花,一旁藤萝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底袍。
李承影一身黑衣静步走到他身后,敛首道:“先生。”
叶修望向他,轻声问道:“咬住了?”
“是。”李承影神色越发恭谨,“那几个轿夫,去了东郊二十里的华秀亭,见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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