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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比肩丹·布朗和柯南·道尔的悬疑推理作家。
融合《天使与魔鬼》与《侏罗纪公园》的惊悚科幻大作。
“博物馆惊魂三部曲”结局篇。
纽约自然史博物馆与《nature》杂志专栏作家、《国家地理》特约撰稿人普莱斯顿,携手圣马丁公司的总编辑蔡尔德,在完成的众多潘德嘉斯特作品后,再度推出超级惊险刺激的悬疑推理大作,在美国一度超越丹·布朗的《失落的密符》,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榜NO.1,全美畅销逾千万册,售出20种语言的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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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上册)
在一桩失败的南美密林探险行动之后,一座半人半兽的诡异土著神像被带进了纽约自然史博物馆——在即将开幕的迷信主题(土著文化)展览前夜,素来平静的博物馆突然发生了凶杀案,震惊整个纽约市。FBI探员潘德嘉受命前往博物馆与纽约警方探员达戈斯塔一起调查此案——为什么会在一向和谐的博物馆出现如此怪异的凶案?作案者智商为什么如此之高?一系列问题吸引了不少专家的关注。佛洛克就是其中之一。就在那个似乎注定以失败而告终的展会之夜,FBI探员携手专家成功抓住了真凶——一只恐怖的“异形”。
(下册)
纽约市警局的缉毒组潜水员在打捞海洛因的时候,意外捞出两具无头尸骨,其中之一正是不久前离奇失踪的社交名媛。惨案震惊了纽约市上流社会。上册里的几位主角再次携手,他们深入地下展开调研,搜集证据,最后调动海军陆战队对纽约市复杂的下水系统进行清剿——当真相揭开是,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心理扭曲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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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道格拉斯·普莱斯顿
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纽约客》专栏作家,《美国国家地理》《哈珀斯》杂志特约撰稿人,曾在纽约自然史博物馆与《自然》杂志,任编辑与专栏作者。
林肯·蔡尔德
曾在美国著名的圣马丁公司任总编辑,后来进入美国大都会集团担任系统分析师;1990年以后,与道格拉斯·普莱斯顿开始合作小说。
译者
姚向辉,科幻奇幻翻译达人、深谙英美文化,译有多部科幻、奇幻、推理、恐怖、惊悚类图书。包括《撒冷镇》《驱魔人》 《银河搭车客指南》 《枪,偶尔有音乐》《掠食因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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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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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序幕
超自然神秘博物馆
全球土著文化展
四足行者
尾声
(下册)
旧骨
渠城猎手
骷髅茅屋
终曲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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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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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骨匣:神龛或保管箱,用于展示圣者或神遗留的物品、骨骸或身体部分。
1
斯诺先测试气瓶的气压调节器,再检查两个气阀,双手顺着潜水服光滑的氯丁橡胶表面摸了一遍。和六十秒前刚检查的结果相同:完全正常。
“再给五分钟。”潜水队队长说,把汽艇的速度降了一半。
“好得很,”费尔南德斯用盖过大马力柴油引擎的轰鸣声的嗓音挖苦道,“真是好得很。”
其他人都没吭声。斯诺注意到离下潜地点越近,小队成员们就越是没心思闲聊。
他的视线越过船尾,望着螺旋桨在哈莱姆河上搅起的棕色泡沫。泡沫呈楔形散开。这里的河面宽阔,在八月清晨酷热的灰色雾霭下泛着泥光。他转向岸边,橡胶头罩牵动颈部皮肤,他轻轻做个鬼脸。公寓楼高耸入云,窗户残缺不全。仓库和工厂只留下难看的外壳。一处被废弃的操场——不,不完全是被废弃的:有个孩子在锈迹斑斑的架子上荡秋千。
“喂,潜水大师,”费尔南德斯对他喊道,“没忘穿纸尿裤吧?”
斯诺拽了拽手套边缘,继续望着岸边。
“上次我们让新手下水,”费尔南德斯说个没完,“那家伙拉在了潜水服里。老天,太难看了。回程我们让他在船尾板上坐了一路。那次还是去自由岛呢。比起阴沟简直是小菜一碟。”
“闭嘴,费尔南德斯。”队长不咸不淡地说。
斯诺还在盯着船尾看。他从纽约警局调入水鬼组后犯了个大错误。他不该提到他曾在科尔蒂斯海的一艘潜水船上工作过,可惜醒悟得太晚。他后来得知水鬼组有几位队员当过商业潜水员,铺设电缆,维修管道,在石油平台做事。他们认为他这种潜水大师是娇生惯养的二把刀胆小鬼,只喜欢清澈的水体和干净的沙子。尤其是费尔南德斯,怎么也不肯放过他。
队长转向靠岸,快艇猛地向右舷倾斜。当船驶近河畔一处密集建造的廉租房时,他把引擎关得更小了。忽然,一条砖砌的小隧洞出现在眼前,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灰色水泥外墙。队长将快艇驶入隧洞,向着半明半暗的前方而去。斯诺闻到被搅动的水面泛起难以形容的气味,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勉强压下一声咳嗽。船首的费尔南德斯扭头窃笑。费尔南德斯敞着潜水服,斯诺能看见里面的T恤印着警方水鬼队的非正式格言:我们潜屎,寻找尸体。但这次要找的不是尸体,而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大方海洛因,昨晚和警方枪战时被毒贩从洪堡铁路桥上扔进了河里。
狭窄的沟渠两边是水泥堤坝。前方有一艘警方快艇在铁路桥下等待,快艇关闭了引擎,在条纹状的阴影中载沉载浮。斯诺看见甲板上有两个人:一个是驾驶员,另一个体格魁梧,穿着非常不合身的聚酯潜水服。他有点秃顶,嘴里叼着湿漉漉的雪茄。他提提裤子,朝沟渠啐了一口,对他们举起手表示欢迎。
队长朝快艇点点头,“看看那是谁。”
“达戈斯塔副队长,”船首的一名潜水员答道,“肯定很糟糕。”
“只要有警察中枪,情况就必然糟糕。”队长答道。
队长关掉引擎,把船尾转过来,让两条快艇并排停靠。达戈斯塔后退两步,过来和潜水队说话。随着他的走动,警方快艇被他的体重压得微微倾斜,斯诺看见流水在船壳上留下了油腻腻的绿色印记。
“早上好。”达戈斯塔副队长说。他在桥下的阴暗处眯着眼睛看着潜水员们,平时面颊红润的副队长今天像是畏惧光线、面色惨白的洞穴生物。
“和我说说,长官,”潜水队队长边说边把深度计扎在手腕上,“到底什么事?”
“逮捕出了岔子,”达戈斯塔说,“结果只是个信使小弟,他把货物扔下了大桥。”他朝头顶上的钢架点点头。“然后开枪击中了警察,他自己死前也吃了好几颗子弹。要是能找到那一方海洛因,就可以了结这桩狗屎案件了。”
潜水队队长叹息道,“那家伙既然死了,为什么要叫我们来?”
达戈斯塔摇摇头,“怎么?难道能把价值六十万美元的海洛因留在这底下?”
斯诺抬头张望。他能在大桥发黑的大梁之间看到焚烧过的建筑物外墙。一千扇肮脏的窗户俯视死亡的河流。真是糟糕,他心想,信使居然把毒品扔进了洪堡水道,这里又称至尊阴沟,以古罗马蔚为壮观的中央下水道命名。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它积累了数个世纪的排泄物、有毒淤泥、动物尸体和工业垃圾。
一列地铁从上方驶过,“隆隆”震动,“吱嘎”摩擦。脚下的快艇为之颤抖,微光闪烁的黏稠水面也轻轻抖动,仿佛刚开始凝固的明胶。
“好吧,弟兄们,”他听见队长说,“咱们下去溜溜。”
斯诺开始整理潜水服。他知道自己是一流的潜水员。他在朴茨茅斯长大,说是活在皮斯卡塔夸河上也不为过,那些年救过好几条性命。后来他在科尔蒂斯海猎鲨,技术潜水到两百英尺以下。尽管如此,他对眼前这次下水还是毫无期待之情。
虽说斯诺先前没有来过,但在基地里听小队成员们说了许多至尊阴沟的事情。在纽约城所有能潜水的肮脏地方里,最最可怕的就是至尊阴沟:比亚瑟水道、地狱之门,甚至郭瓦纳斯运河都要可怕。他听说这里曾经是哈德逊河的一条支流,不算小,流经哈莱姆的糖山南侧,横穿曼哈顿。但几个世纪的污物累积、商业建筑和疏于治理把它变成了不再流动的臭水塘:容纳一切你能想象之物的液体垃圾桶。
斯诺排队从不锈钢架子上取出氧气瓶,一边走向船尾一边把氧气瓶套上肩膀。他仍旧不习惯干式潜水服沉重而束缚的感觉。他用眼角余光看见队长走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队长平静的男中音飘进耳朵。
“我想是的,长官,”斯诺说,“头灯呢?”
队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建筑物挡住了所有阳光。要看东西总需要灯光吧?”
队长咧嘴一笑,“没什么区别。阴沟水深大约二十英尺。再往下十到十五英尺是悬浮泥沙。脚蹼一旦碰到,泥沙就会像尘弹爆炸似的散开。你顶多能看清自己的护目镜。泥沙底下是三十英尺淤泥。海洛因就埋在淤泥里的某处。下水以后,双手就是你的眼睛。”
他打量着斯诺,犹豫片刻,然后低声说,“听着,这儿和在哈德逊河潜水练习可不一样。我带上你只是因为科尼和舒尔茨还没出院。”
斯诺点点头。那两位潜水员都得了“芽病”——芽生菌病,一种侵袭内脏器官的真菌感染疾病——起因是一周前潜入北河河底,在一辆豪华轿车里搜寻一具满是弹孔的尸体。尽管每周都要做寄生虫筛查的强制血检,每年还是有潜水员遭遇各种怪病侵扰。
“这次你要是不愿意下水,我也没问题,”队长继续道,“你可以留在甲板上,帮忙操纵导向绳。”
斯诺望向其他潜水员,他们系上负重腰带,拉紧干式潜水服的拉链,把绳索垂下船舷。他回想起水鬼队的第一戒律:每个人都必须下水。费尔南德斯把一根绳索系上羊角钩,扭头看着他们,露出了然于心的讪笑。
“我要下水,长官。”斯诺说。
队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记住基础训练的内容。步伐不能乱。第一次下粪水,潜水员往往会屏住呼吸。但你千万别,那样非常容易生血栓。潜水服别过度充气。还有,老天在上,绝对不要松开绳索。在淤泥里会忘记上下。松开绳索,我们要找的就是你的尸体了。”
他指着最靠近船尾的导向索说,“你的。”
斯诺耐心等待,放慢呼吸,戴上面罩,系好绳索。最后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潜水设备,然后滑下船舷。
虽说隔着憋闷而紧缩的干式潜水服,这里的水感觉还是很奇怪。黏兮兮,稠乎乎,不会溅过耳朵或在手指间涌动。划水需要花些力气,仿佛在润滑油里游泳。
他攥紧导向索,朝水面之下又下沉了几英尺。他已经看不见上方快艇的船底了,周围液体里弥漫着细微的颗粒物,遮蔽了视线。他在发绿的微弱光线中环顾四周,在自己面孔前方见到了攥紧绳索的戴着手套的手。他在稍微远些的地方辨认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手臂伸直,正在水里摸索。两只手之间悬浮着无数微粒。他看不清脚下,脚下只有无边黑暗。他知道向黑暗深处再走二十英尺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天花板:黏稠淤泥包裹着的另一个世界。
斯诺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安全感有多么依赖阳光和清水。科尔蒂斯海的海平面下五十英尺深处仍旧清澈,头灯的光芒能带来开阔的空间感。他又沉了几英尺,拼命睁大眼睛盯着下方的黑暗。
忽然,在视野的最边缘处,隔着幽暗的水体,他看见或认为自己看见下方有一道边界分明的雾霭,其表面上下起伏,纹理交错:泥沙层。他慢慢沉向那里,觉得忧虑把胃揪了起来。队长说过潜水员常会想象他们在浑浊的水里看见了怪东西。很难分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不是。
脚碰到了悬浮着的怪异表面——穿了过去——尘云立刻翻腾而起,将他团团围住,挡住了全部视线。斯诺有一瞬间惊恐万状,拼命拉扯导向索。想到讪笑的费尔南德斯,他镇定下来,继续下沉。每个动作都掀起一股黑水风暴,接连涌向他的护目镜。他发觉自己出于本能屏住了气息,强迫自己深长而规则地呼吸。什么烂事啊,他心想。我入队后第一次出任务,怎能这么没用?他停顿片刻,控制住呼吸,逼着自己有节奏地稳定呼吸。
他顺着绳索一次下沉几英尺,动作很小,尽量放松。出乎意料的是他发觉眼睛是睁是闭已经不再重要。思绪不断想起在下方等待他的黏稠泥幔。有什么东西陷在烂泥里,被烂泥包裹,仿佛琥珀里的昆虫……
靴子忽然触底,但感觉和以前碰到过的海床大不相同。这里的水底似乎在腐烂,带着橡皮似的恶心阻力迎接他的体重,爬上他的脚踝,吞没膝盖,接着是胸膛,他仿佛陷进了湿黏的流沙。淤泥迅速没过头顶,他陷了进去,但还在继续下沉,不过速度渐慢;他完全被软泥包裹,软泥贴上了橡胶潜水服,眼睛看不见,全靠肌肤的感觉。他听见呼出的气泡在四周浮向上方,不是听惯了的快速涌动,而是迟缓的隆隆胀气声。他越是下沉,淤泥的阻力似乎就越大。他在这鬼东西里能下沉多远?
他按照训练挥舞空闲的手,在秽物里左右扫动。手碰到了东西。在黑暗中,隔着厚实的手套,很难说到底是什么:树枝?机轴?纠结成团的电线?这个淤泥墓场里聚集了几个世纪的垃圾。
再下沉十英尺就上去。连龟孙子费尔南德斯也没法再取笑他。
他挥舞的手臂忽然碰到了东西。斯诺拽了一下,那东西飘向他,迟缓的阻力说明很有分量。斯诺用导向索缠住右臂肘弯,伸手去摸——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一方海洛因。他松了手,推开那东西。
脚蹼掀动淤泥,带着那东西打转,那东西在黑暗中撞到他,碰得护目镜向后一歪,他不由松开了呼吸调节器。斯诺想保持平衡,伸手去摸那东西,想找个能用力的抓手推开它。
手像是伸进了纠缠在一起的什么东西。大概是个大树枝吧。但有些地方不知为何软得出奇。他一路摸过去,摸到了平滑的表面、圆润的突起、柔软的结块。灵光一闪,斯诺意识到他在摸的是一根骨头。不止是一根骨头,而是好几根,被坚韧的肌腱连接在一起。这是什么动物的残余骨架,有可能是一匹马;但继续摸下去,他明白过来:只可能是人类。
一具人类骨架。他再次尽量放慢呼吸,聚精会神地思考。常识和训练告诉他,不能把骨架留在这里,必须带上水面。
他在黏稠的污泥里尽其所能把导向索穿过髋关节,向下顺着长骨绕了一圈。他认为骨架上还有足够的软骨,足够支撑它浮上水面。斯诺从没在漆黑的淤泥里戴着手套打过结。队长在基础课程里没教这个。
他没找到海洛因,但运气仍旧不错,凑巧发现了重要物品。也许是一起未破的谋杀案。等浑身肌肉的费尔南德斯知道,肯定会气炸了肺。
可是,不知为何,斯诺感觉不到喜悦。他只想尽快离开这该死的淤泥。
呼吸变成急促的喘息,他不再努力控制。潜水服里很冷,但他忍不住要充气。绳索滑脱,他重新尝试,在软泥中拉近骨架,免得脱手。他一次又一次想到头顶上有几码淤泥,再过去是骚动的泥沙层,然后是阳光永远无法穿透的黏糊糊的脏水……
绳索终于系紧,他在脑海里呜咽一声表示感谢。现在他只需要确认骨架已经绑好,然后牵动三下绳索,发信号表示他有所发现。接着他要顺着绳索向上爬,离开这黑洞洞的恐怖之地,上船去干燥的地方,淋浴九十分钟,喝个烂醉,考虑是否回去干老本行。再过一个月就是潜水季了。他检查绳索,确定绳索紧紧系住了尸体的长骨。双手向上移动,摸过肋骨和胸骨,用绳索穿过骨架,确保能吃住重量,绳索不会在向上拉扯的时候松脱。手指继续向上走,但脊骨尽头却只有黑乎乎的软泥。
没有头颅。斯诺本能缩手,旋即在惊恐中发现他放开了导向索。他乱挥胳膊,碰到了什么东西:又是骨架。他拼命抓住,险些搂了上去。他马上伸手去捞绳索,顺着长骨摸索,努力回想他用绳索捆扎的位置。
绳索不在那儿。难道松脱了吗?不,不可能。他推动骨架,转动骨架,寻找绳索,忽然感觉到送气管钩住了什么东西。他猛地向后一缩,再次昏头转向,感觉到面罩的胶封脱开了。温暖黏稠的液体滴了进来。他竭力挣脱,感觉到面罩被拉到了旁边,一股淤泥涌进眼睛,钻进鼻孔,爬进左耳。他越发害怕,意识到他和第二具骨架令人毛骨悚然地纠缠在了一起。幽闭、盲目、尖叫,惊恐降临。
警方快艇的甲板上,达戈斯塔副队长带着超然的兴味看着新手潜水员被拖上水面。这家伙可够瞧的:身体拼命挣扎,叽里咕噜的叫喊声被淤泥挡住了一半,从潜水服里向外淌出几股赭色污物,把水面染成巧克力色。潜水员在底下某处松开了绳索;他运气不错,非常不错,居然还能找到方向回水面。达戈斯塔耐心地等着歇斯底里的潜水员被拖上船,脱掉潜水服,冲洗干净,冷静下来。他看着潜水员趴在船舷上呕吐——没有吐在甲板上,达戈斯塔在心中默默赞许。他找到了一具骨架。不,看样子是两具。派他下水自然不是为了这个,但对一名新手来说已经很不赖了。他要写封感谢信给这可怜虫。若是没有吸入钻进口鼻的污物,小伙子应该不会有事。要是吸进去了……好吧,现代的抗生素据说能创造奇迹。
第一具骨架浮出翻腾的水面时,仍旧覆盖着一层淤泥。一名潜水员侧身将其拖到达戈斯塔的快艇船舷前,松开包住骨架的网兜,爬上甲板,把滴着水的骨架刮着船舷拽上船,放在达戈斯塔脚边的一块油布上,好像那是什么诡异的猎物。
“天哪,就不能先冲洗一下?”达戈斯塔被扑鼻而来的氨味冲得直皱眉头。骨架出水后就进入了他的管辖范围,他衷心希望这东西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看见颅骨应该在的地方空无一物。
“要冲一冲吗,长官?”潜水员伸手去开水泵。
“先把自己冲干净吧。”
潜水员的模样很可笑,脑袋侧面贴着一个没拆开的安全套,污物顺着两腿往下滴。两名潜水员爬上船,小心翼翼地牵动另一根绳索,第三名潜水员用空闲的手扶着另一具骨架上来。骨架被拖上甲板,众人看见这具骨架同样没有头部,可怖的寂静顿时笼罩快艇。达戈斯塔瞥了一眼那一方海洛因,海洛因早已被打捞上来,封进了橡胶证物袋。那东西忽然显得非常不吸引人。
他若有所思地吸着雪茄,别开视线,扫视阴沟,最后望向西区横渠古老的出口。出口的天花板上生出了几根钟乳石,像是细小的牙齿。西区横渠是全城最大的排水设施之一,负责排出整个上西区的废水。曼哈顿每次下大雨,污水流量就会超过下哈德逊污水处理厂的设计极限,污水处理厂就会将几千加仑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西区横渠,最终这些污水就会流入至尊阴沟。
他把没抽完的雪茄扔下船舷。“各位弟兄还得再下水一趟,”他喟然长叹,“我需要那些骨架。”
2
纽约市的助理验尸官路易斯·帕德尔斯基瞥了一眼挂钟,觉得饥肠辘辘。实话实说,他快饿死了。他已经连续三天只喝瘦身奶昔,今天总算可以开荤吃午饭。大力水手炸鸡块。他摸着肥硕的腹部,捅一捅,捏一捏,心想肯定小了一圈。没错,确实小了。
他端起今天的第五杯黑咖啡喝了一大口,望向清单。啊哈——总算来了个有意思的。不是普通的枪击、刀刺或吸毒过量。
验尸套间尽头的不锈钢大门砰然打开,验尸护士雪拉·洛克推着一具棕色的尸体进来,放上轮床。帕德尔斯基瞥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但马上又望了过去。尸体这个字眼并不准确。轮床上的东西只比骨架稍微好一点,挂着成丝成缕的碎肉。帕德尔斯基皱起眉头。
洛克把轮床推到无影灯底下,开始挂引流管。
“不必了。”帕德尔斯基说。房间里只有他的咖啡杯需要倒空。他喝了一大口,把纸杯扔进垃圾篓。他看看尸体的标签,对比了清单上的条目,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姓名缩写,接着戴上绿色乳胶手套。
“你这是给我送来了什么,雪拉?”他问,“皮尔丹人?”
洛克皱起眉头,调整轮床上方的灯光。
“这具尸体至少在地下埋了几百年。而且埋在粪便里——我闻得出。说不定是屎坦卡蒙法老呢。”
洛克抿起嘴唇,听着帕德尔斯基的轰然笑声。等他笑完,洛克一声不响地递上写字板。
帕德尔斯基扫了一眼打印出来的说明,边看边默读。他忽然挺起腰。“打捞自洪堡水道,”他喃喃道,“我的天哪。”他望向旁边的手套盒,考虑是不是要再戴一副,想想还是算了。“唔。被斩首,头部仍未寻获……没有衣物,发现时系着金属腰带。”他瞥向尸体,看见了轮床上挂着的证物袋。
“咱们来看一看。”他说着拿起口袋。证物袋里有一条金色细腰带,古杰师搭扣镶着一颗黄宝石。他知道虽说实验室已经检验过了,但他仍旧不能触碰腰带。他注意到搭扣背板上有一组数字。
“很贵,”帕德尔斯基说着朝腰带点点头。“也许是皮尔丹女人。或者皮尔丹异装癖。”他再次呵呵大笑。
洛克蹙眉道,“帕德尔斯基医生,你就不能稍微尊重一点死者?”
“好的,好的。”他把写字板挂在挂钩上,调整轮床上方的显微镜角度。“打开录音机,雪拉亲爱的,谢谢。”
录音机咔哒打开,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清晰和职业化。“我是路易斯·帕德尔斯基医生。此时是八月二日下午十二点零五分。现场由雪拉·洛克担任助手,我们开始对”——他瞥一眼标牌——“A-1430号验尸。这具尸体缺少头部,已完全变成骨架——雪拉,能帮我拉直吗?——长约四英尺八英寸。加上缺少的颅骨,身高约五英尺六或七英寸。现在判断性别。骨盆边缘稍宽。没错,符合女性特征;这是一具女尸。腰椎没有形变,因此她不到四十岁。难以判断她的埋藏时间。尸体带有……呃……下水道的特别气味。骨骼呈棕黄色,看起来在淤泥内停留了很长时间。但另外一方面,尸体还有足够多的结缔组织,保持了骨架的完整性,股骨的内髁和外髁周围有肌肉组织的参差断层,骶骨和坐骨也有肌肉组织依附。足以确认血型和分析DNA。请把剪刀递给我。”
他剪下一小块肌肉组织,放进一个小袋子。“雪拉,帮我把骨盆侧过来好吗?好,我来看看……骨架大部分关节依然完好,缺少的颅骨当然除外。枢椎也同样缺失……还剩下六节颈椎……缺少两根浮肋和整只左脚。”
他继续描述骨架,最后从显微镜前移开。“雪拉,给我骨钳。”
洛克递上一件小工具,帕德尔斯基分开肱骨和尺骨。
“骨膜剥离器。”他把器具插进椎骨,从骨头上切下结缔组织,取了几个样本。接着,他戴上一次性塑料护目镜。
“骨锯,谢谢。”
洛克递上氮气驱动的小骨锯,帕德尔斯基揿下开关,等转速计显示达到他需要的转速。钻石刀头碰到骨头,暴怒巨蚊般的尖锐嗡嗡声充斥了小房间。骨尘、污物、腐败骨髓和死亡的气味随之而来。
帕德尔斯基在几个位置取了切面样本,洛克将样本封入小袋。
“每个截面都要扫描电镜和立体显微镜的照片。”帕德尔斯基说着从轮床前走开,关掉录音机。洛克用大号马克笔把要求写在气密袋上。
有人敲门。雪拉过去开门,出去说了几句,随后把脑袋探进房间。
“根据腰带初步判定身份了,医生,”她说,“是帕梅拉·威许。”
“帕梅拉·威许?那个上流名媛?”帕德尔斯基摘掉护目镜,有点难过。“天哪。”
“还有第二具骨架,”她继续道,“来自同一个地方。”
帕德尔斯基已经走到金属水槽前,正准备摘掉手套洗手。“第二具?”他气恼道,“为什么不一起送来?否则就可以并排对比了。”他看看挂钟:已经一点一刻了。真该死,意味着至少要到三点才能吃午饭。他会饿晕过去的。
门砰然打开,第二具骨架被推到无影灯下。帕德尔斯基重新打开录音机,给自己倒了第六杯咖啡,护士开始做准备工作。
“也没有头部。”洛克说。
“开玩笑的对吧?”帕德尔斯基答道。他走过去,看一眼就呆住了,咖啡杯举在嘴边。
“这他妈——?”他垂下手,目瞪口呆。他放下咖啡杯,几步赶到轮床前,俯下身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用指尖轻轻抚摸一根肋骨。
“帕德尔斯基医生?”洛克问。
他直起腰,过去猛地关掉录音机。“盖上,叫布朗贝尔博士”——他朝骨架点点头——“别向任何人说起这东西。”
洛克犹豫片刻,一脸困惑地看着骨架,双眼渐渐睁大。
“快去,雪拉亲爱的。”
3
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博物馆中小办公室里的寂静。脸和电脑显示器只隔着几英寸的玛戈·格林心虚地向后一靠,一缕棕色短发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电话铃再次响起,她正要接听,忽然又犹豫了。肯定是数据处理部门的电脑管理员,打电话抱怨说她的支序回归程序耗费了大量CPU处理时间。她坐回原处,等待电话铃停下;昨晚她去健身了,背部和双腿的肌肉还能感觉到令人愉快的酸痛。她拿起桌上的握力器,开始操练已经烂熟于心的锻炼套路。程序再有五分钟就能运行完,到时候让他们爱怎么抱怨就怎么抱怨吧。
她知道如今在执行新的费用削减政策,大批量运算都要经过核准才能上机。但那意味着必须来往无数电子邮件才能运行程序,而她眼下急需运算结果。
接受纽约自然史博物馆的助理研究员职位之前,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当了一段时间的讲师。至少哥伦比亚大学不会总是陷在一轮又一轮的预算削减之中。博物馆越是遇到财务危机,就越是依赖炫耀,而非实质。玛戈注意到馆内已经开始搭建明年的大展:二十一世纪的瘟疫。
她瞥了一眼屏幕,查看回归程序的运行情况,放下握力器,从包里拿出《纽约邮报》。一份《邮报》,一杯乞力马扎罗黑咖啡,这已经成了她的工作日晨间仪式。《邮报》的好战态度令人振奋,有点像《匹克威克外传》里的“胖哥”。另外,若是老朋友比尔·史密斯贝克发现她少读了一篇署他名的凶杀报道,非得要她好看不可。
她把报纸摊在膝盖上,看见头版头条忍俊不禁。最传统的《邮报》风格,九十六磅的通栏标题占据了首页四分之三的位置:下水道陈尸——确定为失踪名媛。
她看了一眼开场白。没错,就是史密斯贝克的大作。本月的第二篇头版文章,她心想。借着这东西撑腰,史密斯贝克会更加趾高气扬,比平时更加难以忍受。
她大致略读一遍。典型的史密斯贝克文章:耸人听闻,毛骨悚然,对可怖细节的热爱跃然纸上。开头几段用寥寥数语总结纽约人早已熟悉的事实。“美丽的”帕梅拉·威许“靠信托基金过活”,以无休止的深夜狂欢而闻名,两个月前在中央公园南路的一家地下室夜总会失踪。从那天开始,她“有着炫目白牙、茫然蓝眼和昂贵金发的笑容”的寻人启事就贴在从五十七到九十六街的每个路口。玛戈从博物馆慢跑回她在西角大道住处时经常看见威许的彩色照片。
文章紧接着抛出重磅炸弹,说昨天在洪堡水道“未经处理的污物深处”发现的尸体残骸——和另一具骨架“两副骷髅紧紧拥抱在一起”——已被证明属于帕梅拉·威许。第二具骨架尚未查明身份。配发的照片上,威许的男朋友,年轻的亚戴尔子爵双手捂脸,坐在鸭嘴兽俱乐部门前的道沿上,照片拍摄于得知她可怖死讯后的几分钟内。警方自然“正在采取有力措施”。史密斯贝克以几名路人“希望油炸了凶手那个畜生”的评语作结。
她放下报纸,想到无数油印海报上帕梅拉·威许注视她的眼神。这姑娘应该有更好的命运,而不是成为纽约今年夏天的轰动新闻。
尖利的电话铃声再次打断思绪。她瞥了一眼显示器,愉快地发现程序终于运行完毕。最好还是接电话吧,她心想:反正迟早要挨训。
“我是玛戈·格林。”她说。
“格林博士?”对方说,“总算找到你了。”
浓厚的皇后区口音有点耳熟,像是被半遗忘的梦境。粗哑,专横。玛戈在记忆里搜寻属于电话里这个声音的脸孔。
……博物馆的地界内发现了尸体,警方正在调查详细情况……
她惊讶地坐了起来。
“达戈斯塔副队长?”她问。
“请你来一趟法医人类学实验室,”达戈斯塔说,“就现在,求你了。”
“能问一下——?”
“不行。抱歉,不管你正在忙什么,请暂时放下,赶紧下楼。”“咔哒”一声,电话断了。
玛戈拿开电话,望着听筒,像是能等来详细的解释。接着,她打开拎包,把《邮报》放回去,小心翼翼地遮住一柄小型半自动手枪,从电脑前推开座椅,快步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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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史密斯贝克走进他最喜欢的希腊咖啡馆,在角落里坐下,对厨子点点头,要了他每天吃的早餐:两个荷包蛋,两份土豆甜菜焖碎牛肉。他喝着摆在面前的咖啡,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拿出夹在胳膊底下的报纸。他先看《邮报》,见到头版是汉克·麦克洛斯凯写的眺望台城堡谋杀案,不禁微蹙眉头。他写的关于大军广场示威集会的文章挪到了第四版。要是写了博物馆和齿痕,头版肯定属于自己。但他答应了玛戈,明天事情将有所不同。再者说,忍耐一下说不定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好处。
早餐上桌,他胃口大开,狼吞虎咽,一边放下《邮报》,打开《纽约时报》。他轻蔑地扫视头条新闻——雅致而不惹眼,排版简洁。视线顺着中缝向下走,落在一个通栏标题上,标题只有几个字:博物馆怪兽回归?署名布莱斯·哈里曼,时报特约撰稿人。
史密斯贝克读了下去,嘴里的炖牛肉变成了墙纸糨糊。
八月八日——纽约自然史博物馆的科学家仍在分析帕梅拉·威许和一位无名氏的无头尸体,试图确定骨头上的齿痕究竟是出于死后动物啃食,抑或就是死亡原因。
昨天晚间,尼古拉斯·彼特曼在中央公园的眺望台城堡遭到残忍杀害并被切去头部,增加了法医队伍寻找答案的压力。过去数月间有多名游民遇害,手法如出一辙。尚不知这些尸体是否会送往博物馆分析。帕梅拉·威许的遗体已还给家属,将于今天下午三点在布朗克斯维尔的圣十字公墓落葬。
在博物馆进行的尸检被笼罩于保密气氛之下。据线报称,“他们不想引起恐慌,但‘姆巴旺’三字心照不宣。”
姆巴旺,科学家所熟知的博物馆怪兽,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野生动物,在一次失败的亚马逊实地考察中被不小心带回博物馆。去年四月,怪兽杀死了多名博物馆参观者和警卫,外界因此得知它栖身于博物馆的下层地下室。它还在博物馆的一次大型展览的开幕式上袭击了大批观众,引发恐慌,误触保安系统。结果导致四十六人丧生,近三百人受伤,酿成纽约近年来最可怕的灾难。
将怪物命名为姆巴旺的是现已灭绝的科索加部落,他们居住在这种动物的原产地:亚马逊盆地的上欣古河流域。过去几十年间,人类学家和割胶工多次听说上欣古河流域有一种疑似爬行类的大型动物。1987年,博物馆的人类学家朱利安·惠特塞组织考察队,远赴上欣古河流域寻找科索加部落和姆巴旺怪物的线索。惠特塞在雨林中失踪,考察队的其他成员亦遭厄运,在返回美国途中不幸死于空难。
几个装有考察所获文物的板条箱辗转运回纽约。包裹器物的植物纤维含有姆巴旺怪兽必须摄入的化学成分。怪兽抵达博物馆的过程虽然无从得知,但是研究员推测它和所获文物一起被关进了集装箱。怪物一直在博物馆巨大的下层地下室隐秘地生活,直到天然食物耗尽,转而袭击参观者和警卫。
后来怪兽在混战中被击毙,当局迅速运走尸体并销毁,因此没来得及进行详细的分类学研究。尽管围绕怪兽还有许多疑问,但可以确定的是它曾居住于亚马逊地区中一处与世隔绝的台地。近年来由于上欣古河流域的水力掘金工业严重地破坏了当地生态,导致这种物种在当地灭绝。博物馆人类学部的惠特尼·卡德瓦拉德·佛洛克教授,《分形演化》一书的作者,认为怪物是与世隔绝的雨林生态环境导致的进化畸变。
线报推测说近期血案的凶手有可能是第二头姆巴旺怪物,或许是前一头的配偶。这似乎也是纽约市警察局秘而不宣的担忧。因此,警方才请博物馆实验室确定齿痕究竟出自流浪犬还是某种更强壮的动物——比方说,姆巴旺。
史密斯贝克用愤怒得颤抖的手推开没碰过的荷包蛋。他不知道究竟哪一样更让他生气:被混球哈里曼抢了新闻,还是得知他虽已知道情况,却被说服按下不发。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史密斯贝克暗自发誓。绝对不会。
警察总部的十五楼,达戈斯塔放下相同的报纸后,嘴里吐出了最难听的骂人话。纽约警局公关科的谎言专家这下得加班研究如何避免群众发疯了。泄露消息的人不管是谁,达戈斯塔心想,都得把这家伙的屁股串在钎子上烧烤了装盘。还好这次写文章的不是他的讨厌朋友史密斯贝克。
他拿起话筒,拨通局长的号码。说到屁股,他得想办法趁自己还没倒霉前保住自己的屁股。在霍洛克手底下,打电话报告永远比接到电话好得多。
电话转到了局长秘书的语音信箱。
达戈斯塔又拿起报纸,接着一把推开,挫折感油然而生。瓦克西马上就到,毫无疑问会嚷嚷眺望台城堡的血案如何如何,局长给的期限如何如何。想到要看见瓦克西,达戈斯塔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他睡了两个小时。但忽然涌起的强烈压迫感使他马上睁开了眼睛。他从骨子里厌烦在彼特曼血案之后还要去眺望台城堡爬上爬下。
他起身走到窗口。脚下,蔓生的灰色都市之中,他能分辨出一小方黑色:PS 362的操场。孩子的小小人影跑来跑去,捉迷藏,跳房子,这会儿是上午的课间休息时间,他们肯定玩得兴高采烈。天哪,他心想,如果能让他成为其中之一,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视线放回办公桌上,他注意到报纸的边缘碰倒了十岁儿子小维尼的相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照片,看见那张对他微笑的脸,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感觉稍微好了些,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雪茄——去他妈的霍洛克,该来的迟早要来。
他点燃雪茄,把火柴扔进烟灰缸,走到钉在公告牌上的大幅曼哈顿西区地图前。分局的公告牌上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大头针,说明文字贴在一角:白色大头针代表过去半年间的失踪案件,红色则是手法一致的凶杀案。达戈斯塔从塑料小碟里拿起一枚红色大头针,在地图上找到中央公园水库,小心翼翼地把大头针插在水库西岸。他后退两步,盯着地图,想在纷乱的画面中找到模式。
白色大头针和红色大头针的比例约为十比一。当然了,很多案件不能作数。纽约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失踪。但是,案件数量还是高得不寻常,比正常半年期超出三倍有余。另外,有相当多案件发生在中央公园区域内。他盯着地图。这些小点似乎不完全呈随机排列。大脑告诉他其中必然有什么模式,但他暂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做白日梦呢,副队长?”背后传来熟悉的阴沉嗓音。达戈斯塔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者是海沃德,她和瓦克西一起正式调入了专案组。
“不知道有敲门这回事?”达戈斯塔喝道。
“唔,听说过。可你说你要尽快拿到这东西。”海沃德的小手举起厚厚一沓电脑打印件。达戈斯塔接过文件,开始翻看:过去半年间发生过更多的游民凶杀案,大部分案发地址都位于瓦克西的中央公园和西区辖区。当然,都没有经过调查。
“老天,”他摇着头嘟囔道,“唉,还是先标地图吧。”他念出地点,海沃德把红色大头针钉在公告牌上。他暂停片刻,瞥了一眼她雪白的皮肤和散开的一缕黑发。尽管他不想让海沃德知道,但达戈斯塔私下里很高兴能有海沃德帮忙。她的沉着和自信犹如呼啸暴风中的清静避难所。另外,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养眼的。
走廊里传来跑步声和叫喊声。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撞倒。达戈斯塔皱起眉头,点头示意海沃德去看看。叫喊声越来越响,达戈斯塔听见有人呜咽着尖声呼叫他的名字。
他好奇地探头张望。凶杀科大堂里站着一个脏得难以想象的男人,正在和两名试图制服他的警察搏斗。海沃德站在他们斜对面,紧绷着瘦削的身躯,像是想瞅准机会出手。达戈斯塔看清了那人尘土纠结的头发、黄疸色的皮肤、饿得发慌的细柳身材和装着世俗财产的黑色垃圾袋。
“我要见副队长!”游民用尖细的声音喊道,“我有情报!我要求——”
“哥们,”一名警官满脸厌恶地揪住男人油腻腻的外套,“有话要说就对我说,副队长忙得很。”
“我看见他了!”男人颤巍巍地指着达戈斯塔,“看,他根本不忙!给我松手,否则我就投诉你,听见了吗?我要叫律师!”
达戈斯塔退回办公室,关上门,接着端详地图。吵闹声还在继续,游民的尖声哀诉格外刺耳,海沃德的语气越来越恼火。这家伙怎么都不肯走。
门忽然被撞开,游民半跌半闯地冲进房间,被激怒的海沃德紧随其后。男人缩进办公室的一角,把垃圾袋举在身前充当保护。
“副队长,你必须听我说!”他喊道。
“王八蛋滑溜得很,”海沃德气呼呼地说,在苗条的大腿上擦拭双手,“真的很滑溜。”
“别过来!”游民对海沃德嚷道。
达戈斯塔疲惫长叹,“算了,巡佐。”他转向游民,“好吧,五分钟,但那东西给我拿出去。”他朝垃圾袋打个手势,腐烂的臭味已经飘进鼻孔。
“会被偷走的!”男人嘶哑地说。
“这是警察局,”达戈斯塔喝道,“没人偷你那狗屎玩意儿。”
“才不是狗屎呢。”男人哀叫道,但还是把油腻腻的口袋递给了海沃德,海沃德连忙拿到门外放下,转身关门挡住臭气。
游民的举止忽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蹒跚着走到一张访客椅前坐下,跷起腿,仿佛他就是这地方的主人。臭味愈加浓烈。达戈斯塔不由得想起地铁隧道的气味,心情有点不安。
“希望你坐舒服了,”达戈斯塔把雪茄放在鼻孔下,抵抗臭味,“你还有四分钟。”
“其实呢,文森特,”游民说,“考虑到你我见面的境况,我已经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
达戈斯塔慢吞吞地把雪茄放在桌上,震惊得无以复加。
“看见你还在吸烟,真是遗憾,”游民看了一眼雪茄,“不过,我注意到你的雪茄品味有所提升。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烟叶,我想我不会弄错,包的是康涅狄格遮叶。要是非抽不可,丘吉尔雪茄确实比你当初沉迷的下脚料强得多。”
达戈斯塔完全说不出话。他认得这个声音,认得这个悦耳的南方口音,只是没法和坐在对面的恶臭肮脏流浪汉联系在一起。
“潘德嘉斯特?”他哑着嗓子说。
游民点点头。
“这是——?”
“希望你能原谅我戏剧般的出场,”潘德嘉斯特答道,“我想测试一下这身打扮是否有效。”
“哦。”达戈斯塔说。
海沃德走上前来,看着达戈斯塔,第一次露出茫然表情,开口道,“副队长——?”
达戈斯塔深吸一口气,“巡佐,这位是”——他朝那个浑身泥污的男人打个手势,男人此刻安坐如山,双手叠放在膝头,跷着二郎腿——“联邦调查局的特别探员,潘德嘉斯特先生。”
海沃德看看达戈斯塔,看看游民,只说了两个字,“胡扯。”
潘德嘉斯特笑得非常开心。他用手肘撑住椅子扶手,双手搭成帐篷,把下巴搁在指尖上,看着海沃德,“很高兴见到你,巡佐。本来应该握个手的,不过……”
“免了。”海沃德慌忙道,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狐疑。
达戈斯塔忽然上前,紧紧握住来访者污秽不堪的瘦长双手,“天哪,潘德嘉斯特,见到你可真是太开心啦。我还在想你的骨头屁股别是被谁踹了吧。听说你没接受纽约分部的主任职位,真是好久不见,自从——”
“自从著名的博物馆谋杀案之后就没见过,”潘德嘉斯特点点头,“我看见案子又上了头版。”
达戈斯塔重新坐下,满脸愁容地点点头。
潘德嘉斯特抬头打量地图。“你手上有好大一个难题,文森特。凶残的连环杀人案,同时危害地上和地下,城市精英忧心忡忡,现在又风传说姆巴旺回来了。”
“潘德嘉斯特啊,你都没法想象。”
“这点我却不敢苟同,因为清楚得很。事实上,我就是来问你是否需要帮助的。”
达戈斯塔脸色一亮,旋即露出戒备神色,问,“官方性质的?”
潘德嘉斯特笑了笑,“很抱歉,顶多只能半官方。过去一年我在忙几个技术方案,最近我大体而言能选择自己的临时职务,有空不妨聊一聊。就这么说吧,我得到了在这个案件上协助纽约警局的许可。当然啦,我还必须坚守所谓‘可抵赖’这个微妙词汇。目前尚无证据能说明这是一起联邦案件,”他挥挥手,“我的问题非常简单,就是离不开有意思的案件。非常坏的习惯,但很难改掉。”
达戈斯塔好奇地看着他,“那我为什么快两年没见到你呢?纽约似乎最不缺有意思的案件了。”
潘德嘉斯特侧一侧头,答道,“对我来说不够。”
达戈斯塔扭头对海沃德说,“从案发首日到今天,这是第一件好事。”
潘德嘉斯特看看达戈斯塔,看看海沃德,又望向达戈斯塔,淡蓝色的双眼和黝黑的皮肤对比鲜明。“您太抬举我了,文森特。咱们还是开始工作吧。既然我的打扮蒙住了二位,我希望能尽快去地下试试看。能跟我说说最新进展吗?”
“那么,你同意威许谋杀案和游民系列凶案有联系了?”海沃德仍旧有点不放心。
“完全同意,巡佐——海沃德,对不对?”潘德嘉斯特说,他突然直起腰,“不会凑巧是劳拉·海沃德吧?”
“怎么了?”海沃德警觉起来。
潘德嘉斯特重新坐下去,用低沉的嗓音说,“了不起。请允许我祝贺你在上个月的《异常行为社会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揭示了地下游民部落的层级结构,非常有见地。”
从达戈斯塔认识海沃德到现在,这还是海沃德第一次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她涨红了脸,别开视线,显然不习惯接受恭维。
“巡佐?”他问。
“我正在读纽约大学的硕士,”她还是看着别处。接着忽然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达戈斯塔,像是看他敢不敢嘲笑她。“我的论文题目是地下社会的等级制度。”
“厉害。”达戈斯塔惊讶于她的防备态度,但自己也有点不服气。她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以为我很愚蠢不成?
“但为什么要发表在这么不起眼的杂志上呢?”潘德嘉斯特继续道,“我觉得应该选择《执法公报》才对。”
海沃德低低地笑了一声,恢复了原有的姿态,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达戈斯塔立刻明白了。身材娇小的漂亮女警官担任运输警察的清扫工就够困难了,虎背熊腰的粗汉子尚且不堪重任。但以研究她的清理对象获得高等学位……他摇摇头,心想这会让她成为警队里无数笑话的主人公。
“唉,对,我明白了,”潘德嘉斯特点头道,“唔,总而言之,很高兴认识你。咱们先谈正经事。我需要阅读犯罪现场的分析报告。越了解嫌犯,就越有可能抓住他——或者他们。他没有强奸受害者,对吧?”
“对。”
“有可能是恋物癖。他——或者他们——似乎喜欢拿走纪念品。我们必须查看潜伏连环杀手和狂热型凶手的档案。另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让资料处理科交叉检索各名受害者的已知资料。还应该重新调查全部失踪人口,查看是否存在共同之处——不管有多么不明显。”
“交给我吧。”海沃德说。
“好极了,”潘德嘉斯特起身走向办公桌,“现在能让我看看案件资料——”
“请坐,”达戈斯塔马上说,他皱起鼻子,“你的伪装实在太有说服力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潘德嘉斯特轻快地说,重新落座,“都有点过分了。海沃德巡佐,能劳烦您递给我吗?”
18
玛戈在宽敞的林奈大厅找个位置坐下,此处位于自然史博物馆的原始建筑最深处,她好奇地打量四周。大厅布置得很雅致,修建于一八八二年。深色橡木镶板上方是高耸的拱顶。长形穹隆四周的檐壁上雕着精美的图案,尽显演化的庄严伟大:从一头精雕细琢的微生物到另一头人类的傲岸身影。
她望着人类的图案:身穿长礼服,戴大礼帽,手持拐杖。这是早期达尔文主义演化观的非凡纪念碑:从简单到复杂稳步攀升,人类位于辉煌顶点。玛戈知道当代演化观与其大相径庭。事实证明演化是随机而偶然的事件,充满了死胡同和怪异弯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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