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短篇小说集收集了作者阿尔丰索雷耶斯(1889—1959)写于1912—1914年间的作品。当时的墨西哥文坛处于浪漫主义后期的影响之下,但是已经出现了明显向现实主义文学过渡的迹象。读者会感受到雷耶斯小说中浪漫激越的气息与重视细节描写的现实主义特点。这时的欧洲文学已经转向了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雷耶斯的写作意图在于批判墨西哥知识界流行的唯利是图的实证主义风潮,主张精神自由和独立思考。在艺术上,他努力发掘欧洲和墨西哥的古典精华,坚持在人文科学领域要掀起一场新的文艺复兴运动。他在1911年出版的《美学问题》中明确提出要继承古希腊、罗马的文艺传统,继承西班牙“黄金世纪”留下的辉煌成就。这些主张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都有出色的表现。
雷耶斯的小说题材来源,有对古希腊、罗马故事的阐释和批评,对荷马史诗的看法,也有对墨西哥本土社会生活的关注,尤其是关注宗教思想的变化。他认为,一个没有信仰、精神文化的民族是行尸走肉。例如,在《在芳香巧克力共和国》里,他把百姓的生存与精神文化紧密联系起来思考。
关于阿尔丰索雷耶斯在拉美文坛上的地位,意大利著名拉美文学史教授朱塞佩贝里尼在他的《西班牙美洲文学新史》Nueva historia de la literatura hispanoamericana,1997年西班牙卡斯塔利亚出版社出版的修订、增补第三版,第660页。——译注中写道:“20世纪西班牙美洲最具人文主义文化表现力的大师,毋庸置疑,当属阿尔丰索雷耶斯。他的文学、历史、艺术和自传性质的散文,一向都是高级的美学创作,都是完美的艺术品和情趣高雅的文学之作。他是墨西哥思想文化生活的引领者。”
1993年西班牙马德里联盟出版社出版的《西班牙和西班牙美洲文学大词典》给阿尔丰索雷耶斯的评价是:“雷耶斯善于把现在与过去结合起来,旨在调和传统性和现代性之间的矛盾。他深知墨西哥拥有丰厚的印第安文化传统,并且热爱这个传统;同时,他接受的是古希腊、罗马以来的欧洲文化教育,尤其是人文主义教育。他明白人文性是墨西哥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放弃这个传统等于放弃自己的文化生命之根,尤其是他发现墨西哥的阿纳瓦克文化与欧洲古典文化精神在人文性上是并行不悖的;墨西哥的历史、文化、地理环境都决定了传统文化的延续性。拉美要现代化就必须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
从文学翻译的角度说,雷耶斯的作品表面上容易翻译,但是,作品的内涵不仅建立在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上,而且有广博的历史、哲学、神学、社会学等等人文学科知识作为基础。本书译者才疏学浅,知识结构残缺不全,尤其是不成系统,这就造成了译者要理解原著需要走很长的路。在这个意义上“硬译”是不行的。必须理解每个句子背后的深层含义,这需要时间,需要工具书,需要耐心,需要一颗会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头脑。而这样的头脑需要长期培育、训练和养成。当然了,首先需要天赋和导师。译者75岁了,没有这样的天赋,没有导师,只有苦干。其实,导师是有的,那就是一生翻译生活中遇到的作家,例如塞万提斯、博尔赫斯、聂鲁达、加纳、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富恩特斯、多诺索、加尔多斯、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奥尔特加加塞特、胡安卡洛斯奥内蒂、波拉尼奥等人,这一次是雷耶斯。每翻译一部作品,他们就教会了我许多知识。这些知识是不是好好消化了呢?消化了一些。消化之后能不能转化成自己的血液呢?这是个问题。他们的多数观点,我拒绝接受。但五十多年来的翻译生活,让我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怀疑——查询——分析——处理,有时需要反复怀疑——反复查询——反复分析——反复调整、处理。还养成了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既考虑可能性,更要考虑种种不可能性。比如一个句子可以这样翻译,是不是也可以换一种翻译方式呢?如果不可以,要想想为什么。结果常常有意外发现,令人惊喜的发现。这里不再赘述。
从20世纪80年代算起,西班牙、葡萄牙、拉美文学作品传入中国,有规模和影响的作家不过十几人,著作不过十几部,比如塞万提斯、萨拉马戈、马尔克斯、略萨、博尔赫斯、聂鲁达、洛尔卡、科塔萨尔、富恩特斯、波拉尼奥、帕斯等等,而且是在小众范围内阅读,几万、几十万、百万而已,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几。就是在阅读拉美文学作品的小圈子里,真正读完、读懂《堂吉诃德》和《百年孤独》两部名著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如若不信,可以调查,出一个问题即可:一些作家说《百年孤独》的开头写得好,好在哪里呢?答案如下。短短一句话就包括了四层含义。一是确定了作品的时空观念和螺旋式发展的隧道结构;二是主角亮相:上校和他的父亲;三是制造悬念:上校,行刑队,冰和看冰的那个下午;四是不固定、不明确的活动舞台。这样的开头,颇具匠心,据说让作者花费了8个月的心血才设计出来。我们研究出这四层含义也是经过反复思考、分析的,从西班牙语语法的角度分析句子的时态关系,从文学性分析作品结构,分析人物关系,分析故事情节中的悬念设置,等等。
说这番话只有一个意思:中拉文化的交流尚处在初始阶段。拉美文化如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与我们的文化传统相距遥远,双方的接触和交流首先需要工具,无论飞机还是轮船都要准备长时间的行程,见面之后都需要翻译。文化翻译有别于经贸翻译,需要文化素质的培养,需要具备人文科学知识的积累和教育。这个任务应该落到高等院校身上。但是,讲授文学翻译课的师资青黄不接的现象十分堪忧。谁来考虑这个不痛不痒的人才培养的问题呢?听天由命吧!
赵德明
2015年7月4日
北京大学燕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