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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最轻松愉悦的经典重读,遇见最值得一读的文字
△中央美院国画博士韩一维、清华美院教授王海燕配精美插图
△良人、匠心、妙悟、真情。
△尽精微,致意趣。字里春色,行间生机。
繁忙的工作,快节奏的生活,不断地压缩着我们阅读的时间。仅剩的片刻时光,应该以何种方式开启?
每一个决定不再漫无目的读书的人,在触摸文字之前,都会静下心来思考这三个问题:我真的需要这本书吗?读这本书对我有什么益处?它便于携带吗?
《极简的阅读》系列让读者无需再为此烦忧,致力于打造更精准细致的阅读体验,使经典贴近你我,不再令人望而生畏。曾几何时,在教科书里让人背诵到厌倦的文字,也能如此有趣,它们饱含了超越时空的共鸣与感悟,这些值得你聆听的喃喃细语,竟不是生涩难懂的道理,而是我们直面人生的力量。
大师们裹挟着细碎的文字,穿越时空,抚慰你我,在人生的星辰大海上,引领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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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37位大师,102篇美文。曾几何时,在教科书里让人背诵到厌倦的文字,也能如此有趣,它们饱含了超越时空的共鸣与感悟,这些值得你聆听的喃喃细语,竟不是生涩难懂的道理,而是我们直面人生的力量。
大师们裹挟着细碎的文字,穿越时空,抚慰你我,在人生的星辰大海上,引领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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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汪曾祺(19201997)
江苏高邮人士,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等,也是此时,开始写作生涯。其文笔平淡质朴,如话家常,少了舞文弄墨的精巧,却也妙趣自在,笔尖见得日常生活审美化。
丰子恺(1898-1975)
浙江嘉兴石门镇人。原名丰润,又名仁、仍,号子觊,后改为子恺,笔名TK,以中西融合画法,创作漫画而著名。
其自幼爱好美术,后师从李叔同,也因此结缘佛学,故乡居所命名缘缘堂。俞平伯评丰子恺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代表作品:《缘缘堂随笔》,《画中有诗》等。
沈从文(19021988)
原名沈岳焕,作家,湖南凤凰人。
生长于湘西边城,后有军戎岁月。文字单纯质朴。与才女张兆和的爱情书信,字字珠玑,伉俪情深。文如其人,恰如沈从文的墓志铭所言,先生一生,淡名如水,勤奋、俭朴、谦逊、宽厚、自强不息。
代表作品:《边城》,《湘行散记》等。
胡适(18911962)
学者、诗人。安徽徽州绩溪人,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
幼年,在家乡私塾读书,深受程朱理学影响。求学美国时,师从约翰杜威,回国后,宣扬思想自由,信奉实用主义哲学。宽容与自由,是其作品中的两大主旋律。
代表作品:《中国哲学史大纲》,《尝试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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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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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汤和好天气》目录
喝茶 周作人1
黄油烙饼 汪曾祺7
蟹 梁实秋21
萝卜 汪曾祺27
藕与莼菜 叶圣陶35
豆腐 黄苗子41
榕城佛跳墙 费孝通49
春饼 舒乙59
吃瓜子 丰子恺65
狮子头 梁实秋75
手把肉 汪曾祺79
炒栗情缘 舒婷87
腐乳窝头议 吴祖光95
喝茶 鲁迅103
瓜子 周作人109
端午节的鸭蛋 汪曾祺113
记腊八粥 周绍良119
豆腐 汪曾祺125
谈酒 周作人137
豆腐 林斤澜143
从香糟说到鳜鱼宴 王世襄149
酸梅汤和糖葫芦 梁实秋155
吃蟹 周作人161
螺蛳 郑逸梅165
汤圆涉外 林斤澜169
梧州豆浆 秦牧175
粥 梁实秋181
肉食者不鄙 汪曾祺187
沙坪的美酒 丰子恺197
水晶虾饼 梁实秋205
《到山中去》目录
到山中去 张晓风1
山中避雨 丰子恺11
江南的冬景 郁达夫17
青蓉略记 老舍25
鸭窠围的夜 沈从文37
苏州拾梦记 柯灵49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59
湖畔夜饮 丰子恺67
春日游杭记 林语堂75
窗 钱钟书83
绿 朱自清91
昆明的雨 汪曾祺97
浓得化不开之二(香港) 徐志摩105
桐庐行 柯灵113
翠湖心影 汪曾祺121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徐志摩131
乌篷船 周作人139
秋天的况味 林语堂145
雾里峨眉山 吴祖光151
北平的四季 郁达夫167
钱江看潮记 丰子恺177
故都的秋 郁达夫185
天目山中笔记 徐志摩191
冬天 汪曾祺199
月下 沈从文205
雪 鲁迅213
五月的青岛 老舍217
梧桐树 丰子恺223
半日的游程 郁达夫229
秋夜 鲁迅237
静寂的园子 巴金243
《祝,一切安好》目录
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1
我的母亲老舍9
情书沈从文19
送行梁实秋23
给张爱玲的信胡兰成29
背影朱自清37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郁达夫43
做大哥的人巴金47
赋得永久的悔季羡林59
儿女朱自清69
飘零朱自清79
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梁实秋87
《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目录
我的苦学经验 丰子恺1
雅舍 梁实秋17
时间即生命 梁实秋23
我的理想家庭 老舍29
赠予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胡适35
有了小孩以后 老舍45
又是一年芳草绿 老舍53
别怕动笔 老舍61
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季羡林69
做真实的自己 季羡林75
八十述怀 季羡林79
渐 丰子恺87
家 丰子恺95
时间 沈从文105
闲情 冰心111
希望 鲁迅117
读书的艺术 林语堂123
我的愿望 林语堂135
悠闲生活的崇尚 林语堂141
论快乐 钱钟书149
谈交友 钱钟书157
爱情要冷静 傅雷171
吹牛的妙用 庐隐177
谈休息 朱光潜183
买书 朱自清191
灯 巴金197
提笔以前,怎样安放你自己 冰心203
旅行 梁实秋207
论自己 朱自清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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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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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茶,汤和好天气》
《喝茶》
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得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四季随笔》(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东方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 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馆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乐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山中避雨》
丰子恺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濛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小提琴)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 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选自《祝,一切安好》
《我的母亲》
老舍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当巡警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做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工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人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订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里,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立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做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于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过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的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以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说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圆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二十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二十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母亲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若不是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感化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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