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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白事会--死是个游戏

書城自編碼: 290181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外国随笔
作 者: 自然
國際書號(ISBN): 9787532161706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9-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04/126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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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阅读,文艺制造
1.《第十三天》
2.《我不知道该如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优秀奖,长期盘踞原创榜单首位,一部总评分高达9.0的奇怪作品!
死亡是人生必经之事,和死相关的故事总能勾起隐秘的好奇心。?中国入殓师?亲历47篇白事故事。
作者自带特有的诙谐,以超脱的姿态讲述了那些由死亡折射出的人间百态,背后却是深深的悲悯。
內容簡介:
天津人口中的大了,更体面的说法是入殓师,他是嘈杂的白事中必须保持清醒头脑的总指挥,帮人们把死,这件人生最困难的事,打包了结。
白事从业者"大了"是天津一个很特殊的职业,从业人员接触了许多和死亡相关的故事,并目睹众生在死亡面前的不同态度。《白事会》共收录四十多篇故事,每篇都以天津白事从业者的视角出发,以口语化的、幽默的笔调,讲诉了白事中的故事。
《白事会》观照当下,在现实中挖掘故事,呈现人世百态,为读者提供了解和进入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虽然文中谈论的是死亡,但并不消极悲观,和荒诞不经的故事相对照的是,作者写它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不那么恐惧死亡,更懂得珍惜生命,不做后悔的事情,和更加爱亲人。
本书收录47篇大了亲历故事,他讲死亡,更是在讲由此折射出的最真实的人生,有哭,有笑,也有哭笑不得,这里所有的文字,你就当用眼睛看一场相声吧
關於作者:
自然,生于70年代,现居天津。从2015年11月起在豆瓣阅读写作,迄今已发表作品《白事会》(9.0分)、《凡人皆有一死》(9.4分)和专栏《白事会:第二季》(9.4分)。
目錄
大了
寿衣不能提前做
包子是谁吃的呢
给我每人两头牛
后备箱的铁锨
结婚第三天
屋子大有什么用
哭了看不清
大师也怕呛
一天之内
一个老党员的情操
斑马线
司机师傅都长点心吧
穿寿衣发个朋友圈
奶奶的白头发
猴子派来的狐狸精
你恨我吗
别闹,我们正办丧事呢
白色生死恋
参加白事的基本素质
如果可以飞檐走壁找到你
泰森的葬礼
耳语
哭丧女高音《我的太爷》
我不让你死
这个路口是我爸的
死神,你好
除夕夜的钟声
岁月是个好裁缝
好像身体少了一部分
阳光
当爱已成往事
抑郁症患者
太平间的婚礼
好吧我们也讲一个鬼故事
对不起,买不起
回家
走在人群中才发现
也是为了你好
泪光里的妈妈
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
意志控制死亡的时间极限
亲,你死给谁看
熊老太太
娃娃
掰不开就在一起
美丽的姑娘
资深大了的一生
尾声
內容試閱
大了(代序)
大了(dliǎo)
曾经是天津人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称呼。现在的大了,专指从事白事的组织者。
在你看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就是此时此刻,正有人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你正在阅读,呼吸均匀,意识清醒。想到这些,你或许会突然产生一种恐惧、压力和紧迫感。你会不会下意识地珍惜今天?可能你会在网上给自己买下心仪很久的高跟鞋,下顿吃点儿好的,不再为了一点点的小事就气得肝颤反正你会暗自庆幸,自己还活着。
好像在一辆公车上,司机师傅大声地提醒你:我们车上有个小偷,希望大家看管好自己的物品!你会立刻夹紧包,伸手摸摸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还好,发现它们还都在。你会冷静地看看四周,然后保持警惕,眼睛继续望向车窗外。车窗外依旧车水马龙,秋来春去。
在人生这趟公车上,死神就是个小偷,生命是贵重物品。虽然你尽量躲着小偷,但他悄悄地黏着你,还可以隐形。而我想做那个司机师傅。
对待死的不同态度,把我们大致分成三种人:
一、反正有死神这个小偷无赖在等着,不如活着的时候玩点儿刺激的,像坐过山车,玩的就是心跳,醉生梦死地挥霍生命。
二、总觉得有死盯着自己,像在考场,会不会答题都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几张票子。小心翼翼,不敢吃不敢花,存钱买房、看病。
三、随便吧,像电影散场,不管走哪个安全出口,反正都要出去。工作五天休息两天,不看书只看新闻最好是带点花边蕾丝的新闻。该吃吃该喝喝。
不论我们是哪种人,一生中与死亲密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而大了与死神的距离,仅仅是前后脚。死神刚走,大了就到了。
大了这个行业,在天津已经有几千年历史。它曾经是天津人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称呼。现在,则专指白事的组织者。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或许其中包含着这层意思:人们觉得他们能把死最困难的这件事情,打包了结。
社会发展到任何时候都一样,谁家都要死人。白事的主角,很快就轻的成青烟,重的成骨灰。天津老例特别多,尤其白事中,程序相当繁琐,大了就是白事中的总指挥。对!就和乐队的指挥差不多。不同的是乐队指挥的是乐器演奏,大了指挥的是人,包括死人和活人。
大了在一场白事中,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在白事中,大了做的第一件事是小殓,简单说就是为死者理发、刮脸、净身和穿寿衣。紧接着是入殓,将死者由床上抬到租赁的冷藏棺中,并在他口中放一枚金钱,让他顺利地渡过冥河。冥河上有舟子负责撑船,死者口含的钱是船费。还要在死者左手放一个金元宝,右手放一个银元宝。
处理好这些,大了开始布置灵堂。死者头前摆放供桌,上面正中央放遗像,在前面正中摆放香炉,里面点三支香,快烧完时再点燃三支,两旁为可以烧四十八小时的白蜡以及贡品,最前方放一盏油灯,不可以熄灭。大了还要把屋里所有镜子、悬挂的字画、箱柜上的铜活全用白单子蒙上或糊上,桌上摆的带有彩花的摆设都转向后面。所有房间的灯不可以关,家里的大门也会一直打开。
灵堂布置好,大了继续马不停蹄地在门前搭起一个绿色大棚子。棚子内点长明灯,不能关,还要摆上烧纸,有纸牛纸马,男性扎纸马,女性扎纸牛。死者年龄超过六十岁,另要有一抬纸轿。棚子内也可以供亲友们休息。在大门两旁,摆放旁系亲属和其他亲朋好友敬献的花篮和花圈,门前立挑钱纸。
大门旁边的墙上要贴门报,上书恕报不周X宅之丧字样,告诉别人家中正在办丧事,意思是,请宽恕我们没有及时通知您,事情没有考虑周全,多担待。门前点长明灯,一般都是普通灯泡,也是昼夜亮着不能关。
第二天晚上八点或者九点就到了送路的时间了。送路仪式的第一项为开光,亲属站在死者一旁观看,大了用棉花沾酒精擦拭死者的眼睛耳朵和嘴,开眼光、开耳光和开嘴光。
接下来是开全光,大了要念吉祥话,并用一面小镜子从死者头部照到脚部,让他自己看一遍,最后把小镜子摔碎,然后送路才算是正式开始。亲朋好友搭着纸牛纸马、纸轿子和一部分花篮花圈,其他人各拿一支点燃的香,一起浩浩荡荡地来到十字路口或大路上,点燃纸马纸牛纸轿子还有花圈。
第三天最重要,是死者出殡的日子。大了会为每人准备一个小馒头和一枚硬币,硬币放在馒头里。大了会让全体晚辈再磕四个头,随后所有死者的亲属就要去往殡仪馆。白事最后,大了会带着所有亲属焚化剩下的花圈花篮,所有晚辈还要再磕四个头,全体亲属将手中的小馒头、硬币以及胸前佩戴过的白花丢进火堆焚化。
当所有亲属还在回来的路上,大了必须要提前一步回到死者家中,在门前点起火盆,回来的亲属都要迈过火盆,再拿一个小糖馒头和一块糖吃掉,而这些也都是大了提前准备好的。做这一切的繁琐事,死者家属处处要听从大了的妥当安排。
你看完这些,是不是要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说,大了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我就是个大了,祖传干这一行。平时我和朋友们喝多点儿酒,他们求着我讲那些或惊心动魄或感人至深的白事。以下这些白事故事都是我亲身经历的。
讲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起码能让我们想一想活着的价值。如果死不能选择,只能有一种样子,活着却可以有无数种选择,那么我们就不能只像一块钟表一般,在忙忙碌碌中活着。寿衣不能提前做夏天和冬天最容易死人了,一般死的都是老人。冬天还无所谓,天冷死人也不怕冷。
可夏天不行,死人怕热啊,尤其是四十多度,三天下来,满屋子里都是臭味。现在有冰棺材了,以前可没有,就是拿两盆冰放尸体下面。那个时候连个电扇都没有。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我爸来到一家。那是一个老太太,可能有八十多岁了,特别的胖,心脏病死的。老太太的寿衣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可他们忘了一点,老太太又胖了。难免的,家里一有人死,人就慌里慌张的。
我从头说啊,中午吃过午饭,老太太说睡一会儿,后来就没有醒,睡过去了。老太太这一没有醒,全家人就都慌了。我爸爸那会儿也正在睡午觉,我放暑假,看电视,正演《西游记》三打白骨精那集。他们家就来了。也不远,我爸爸就喊上我,我们和串门一样,溜达着就去了。
到了他们家,所有人都站着迎接我们的到来,老太太就和睡觉一样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几件衣服。此时老太太的儿子过来,对我们说:这是我妈妈自己准备的衣服,她以前就交代过,死的时候,要穿自己亲手做的衣服。
行!那是你们给你妈穿还是我们给穿?这天太热,要穿就快点儿,一会儿人就容易发起来。我爸对那儿子说,我爸是有职业经验的。
哦哦。对对,发起来,那你们给穿吧,这样是不是也能快点儿。那儿子说发起来的时候,眼里全是恐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一团面。
那行!你们过来两个人,帮帮忙。有剪子吗?给我,我们先把老人的衣服剪开。再给我拿一瓶白酒、一块干净的毛巾过来,给老人擦洗干净。我爸话说完,至少有三十秒没有一个人动,三十秒以后屋子里的所有人又全部动起来。二十几分钟以后,已经都擦洗完,酒也空了。行了,可以穿寿衣了。我爸多有经验,拿起寿衣一看,又看了看老太太,就开始摇头。
这衣服做得太瘦了,你们自己看看。我爸用手把衣服打开,我一看,心想,这老太太手真巧,给自己做了三件旗袍,其中一件还是夹棉的。她做的时候可能是冬天,也许以为自己能在冬天死,怕自己冻着。
师傅,我妈妈是南方人,嫁给我爸爸才来的天津。您看看这怎么办呢?那儿子更慌了。
现在改也来不及了,也没有这个时间,你们几个也别闲着,看看去哪里弄点儿冰块,大块的那种。快去!我爸全身都是汗,衣服都贴在身上了,跟刚洗完澡似的。
师傅,那您看怎么办?我妈妈就这一个最后的遗愿。儿子已经哭了。
我爸也急了,说:你们几个女的都给我过来,先把这衣服里的棉花都给我掏出来。快点!
此时冲过来两个女的,都五十多岁的样子,拿起剪子就把衣服剪了一个大口子,两个人四个胳膊,伸手往外掏棉花。顿时,她们两个成雪人的样子。反正当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很快又过来两个人,她们一起掏,有的掏袖子的,有的掏后边的。我想如果老太太看到这个情景,能活死过来也说不定。屋子里全是棉花,像下了雪一样,加上大家又都出汗,棉花遇到汗都粘在手上身上脸上头发上。这可是八月最热的伏天啊,场面太诡异了。还有一个老太太只盖着个床单,等着要穿她这辈子最后的一件衣服。
最后四五个雪人可算把棉花都掏出去了,寿衣也被剪得都是口子。我爸说这哪行啊,缝好了啊。雪人们又开始缝,这又过了快一个小时,再看缝好了的衣服,谁看了都傻眼,各种颜色的线,缝得乱七八糟的。一件好好的旗袍寿衣,这可是老太太的最后的遗愿,最后成了一件乞丐服。我爸叫过来刚才那儿子,问他:你确定,要把这件衣服给你妈穿吗?
儿子也顶着一头棉花,拿衣服看了又看,当时也犹豫了。我爸说:你要快点儿决定,老人那里还等着呢?儿子想半天说: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他拿着衣服走了。不会儿工夫来了几个人,都同意还是这件。
我爸爸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了声:那好!你是儿子,你就是孝子。我要先把衣服一件一件给你穿上,然后你再脱下来,一起给老人套上。说完,我爸一使劲,只听呲啦一声,一个袖子被撕下来了。然后是另一只。那儿子刚要急,我爸说:我不撕你妈不可能能穿进去。然后一件一件让他穿。都是旗袍啊,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一次穿三件旗袍。穿好以后,我爸像个裁缝一样,从身后面,把衣服一下子剪开,三件连在一起的旗袍成了两个左右部分。然后我爸让我帮忙扶着分左右两部分给老太太穿好。袖子也是在后面剪开再套上。然后从表面看,根本看不来任何破绽。盖上一层蒙脸布。又盖上寿单。寿被被我爸直接省去了。
包子是谁吃的呢
你们都觉得我爸厉害,其实我妈才叫厉害呢。这可不是我听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小时候,我们家住5栋,前面还是后面的,我记得是12栋。那天夜里下大雨,我爸喝多了,怎么都叫不醒。有人大半夜敲我们家门,说他们家有人上吊了,就因为两口子吵了两句。我妈一看,只能她去了。这和医生一样,大了救死扶死,都是要命人家才求你来的,不能拒绝。不是钱的事儿,再说那会儿也没有几家寿衣店,大了也少。都是邻居,我妈妈也不好意思说,下雨了我们不想去。只能去,没有办法,把我叫醒了,跟着。我也习惯了,醒了揉揉眼穿上衣服鞋就跟着走。我啊,那个时候上小学三年级左右,也没多想,从小这样习惯了。我和我妈都穿着雨衣,那个时候我家还没有雨伞。
我看到有个人躺在床上,据说救护车刚走,说没有救了。我妈问:她丈夫呢?不知道谁回答:被救护车拉走了。吓得神志不清了。我妈说:那来吧。你们谁能说了算?此时站出一个人来说: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我妈说:咱们大晚上的先不要闹,把人先安顿好。穿好衣服。明天一早再通知大家,搭床板什么的也明天早晨再说。你们觉得行吗?大家纷纷点头。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的母亲。当然我也是。
我妈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平时也不爱说话,但只要她说话别人就必须听。我妈妈走到上吊的女人身边对着她说:你说你,没事上什么吊?看你这眼珠子,都快跑出来了,还不舍得闭上,干吗呀?舍不得谁?还是有什么委屈?那你现在也说不出来了吧?谁让你没有事上吊的。来,闭上眼睛。我妈用手把她的眼睛合上。这个镜头我也在电视上看到过。人民解放军死了,只要听见:我们会替你报仇的。眼睛就闭上了。我也以为,我妈妈说半天,怎么也给个面子,可那个女人就不闭眼。我妈最后就拿手按着她的一只眼睛,按了很长时间,有一点点效果,但还是不能完全闭上。眼睛都闭不上,怎么给她穿衣服?所有人都看着我妈。但是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对着屋里的人说,看看家里有苹果馒头什么的吗?一会儿有人拿来两个包子,不好意思地问我妈:就有两个包子,行吗?拿过来吧。我妈把包子按在眼睛上,一只眼睛按一个,两个包子在一张脸上。估计很长时间,屋子里的人都不打算再吃包子了。后来我就在椅子上睡着了。没有睡多会天就亮了。我一醒过来就想起我睡前那两个包子,不知道起作用了没有。我看到上吊的女人,盖着单子。
我问我妈:她闭上眼睛了吗?
我妈点了点,我又看到桌子上一个碟子里放着一个包子。
妈!!怎么只剩一个包子了,不是两个吗?我拉住我妈问。我妈不慌不忙地说:不知道被谁吃了。不过我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在这里的人。
给我每人两头牛
这是前两年发生的事。有时细想想,有的人就是很怪,老人活着的时候,不孝顺,一定要死了以后才发孝心。这个老人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人活着的时候,在每个孩子家住一天,正好七天。老人患有老年痴呆症,总以为老伴还活着,看见个人就问:玉华回来了吗?怎么还不来看我啊?
老人一百零二岁,他孩子最大的也八十多了。他们家个个比着有钱,生怕自己在兄弟姐妹面前没有面子,我第一次去发现了。他们本来是请我爸去,但我爸已经退休了,这才勉强同意我去。我们不怕有钱的,就怕没有钱的。有钱愿意当冤大头我们热烈欢迎。有一次老人进了医院,他们就把我叫去,和我谈葬礼细节。谈了好几次,老人却好了,出院了。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想借老人去世,把多年送出去的礼钱都收回来。搞得越大型人来得越多,礼钱就越多。
为了老人去世,他们特意租了一套房子,表面说是人多,其实他们每个人都不想让老人死在他们自己家中。死去的老人从医院被直接拉到了租的房子里。我去的时候,没有人哭,都忙着打电话,每个人都在打电话。意思都差不多:我爸今天早晨刚刚过去了去世了走了找我妈妈去啦。整得场面和记者招待会一样。我就坐在老人身边,看着他们每个人打电话。他们也没有人注意我。我和刚死去的老人成了隐形人。
这个葬礼从第一天开始就像是一场大型闹剧。有人还在门口空旷的地方请了一个乐队。说是完全按照老人老家的传统来。我这个大了其实就是个摆设。他们个个都是大了。我只管最后拿钱就行。但这毕竟是我的工作,我找到一个管事的,和他商量送路的事。不用商量,给我最贵的那个档次。电视,冰箱,洗衣机,手机,什么电器都要有,还有房子,汽车,轿子都要。还有马要十四匹。牛有吗?给我两头!不行,每人两头,也十四头,每个人两头。你不知道,我爸爸就喜欢吃牛肉!他说得太认真,我都不忍心打断他。
您知道牛是干什么用的吗,大爷?不是用来吃的!那是让牛帮着喝下去世之人生前浪费掉的水。做这个用的。不是吃的!我的大爷!本来我对活人的耐心就远远没有死人多。
大爷告诉我:这是我们家办丧事,我们说了算,小伙子,你要听我们的。我们要的越多,你不是挣钱越多吗?你别管我们要多少。我们要多少,你给我们多少。不就完了吗?
我彻底妥协了。在我的大了生涯里,这次葬礼可能成了这个行业的一个笑话。当天晚八点,送路好像是一场白马和黄牛的嘉年华。让我这脸都没有地方放,连路边看热闹的都说,这是拍电影吗?十四匹白马,十四头牛,还有我都不想想了。光是牛和马就是一条街。满眼看去,起起伏伏的马和牛。在路灯底下,在车辆中窜动,最后造成车辆严重拥堵,马路上所有的汽车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高高被人举起的大白马和黄牛。要知道每一个这样的模型,至少要两个人才可以抬起行走。最后有人打了110报警,警车都开不进来,警察都走得喘了。交警虽然来了,但来了也是白来。最后,我第一次以大了的身份被带入当地派出所。
后备厢的铁锨
你们有人问我好几次,问我后备厢里为什么有铁锨?铁锨是做什么用的?好!今天,我就给你们讲讲铁锨的用处。
自杀有很多种,但我告诉你,千万不能卧轨。卧轨太惨烈,身体在一秒钟时间好像放烟花一样散开,实在不好收拾。作为大了,我讨厌遇到这样的情况。但既然做了这行就要做一行爱一行。去年冬天,过年的前几天,有人来到店里,进门就直接下跪,吓我一跳。
进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我说:您这是什么意思?你慢慢说,别着急。我想这是谁跟谁,哪儿跟哪儿啊。
小师傅,我已经去了好几家寿衣店了,有一家告诉我来这里,说你们给处理这样的事。多少钱我给,只要你们帮帮我就行。我儿子卧轨自杀了,他妈妈还不知道,警察看完拍了照片就走了。我给医院太平间和火葬场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管这样的事情,让我找大了。小伙子,你是大了吗?你帮帮我,我孩子身体还在铁轨上。你怎么也要帮我给他带回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心也软,我说:你也别说了。我们走!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选了一个特别偏远的地方,车都开不进去,等到了地方,星星都出来了。我说:您带手电筒了吗?要不我们等天亮吧。这黑得连路灯都没有,怎么找?孩子的父亲哭着求我:不行!如果野狗来了,把孩子叼走怎么办?!我一想也是。毕竟是父母心。我说你等着,我又回车里,拿了手电、铁锨、几个黑色大垃圾袋。
他拿着手电筒,我们一点一点地找。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问他:孩子怎么了?为什么卧轨?他也不哭了,告诉我:孩子心气高就想考北大。这一次又没有考上。
失踪好几个月了,今天下午突然给我电话,说对不起我们,让我来这个地方,带他回去。我还以为,他没有钱回不去了。我说,你别着急,我马上去。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回家。可没过一会儿警察就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我的儿子卧轨了,让我马上过去。
大冬天我穿得也不多,手电照亮的地方又太有限,地上能找到的,我都用铁锨装到了垃圾袋里。最后,我说往树上找找吧。手电一照,我们俩都傻了,孩子一条胳膊连着脑袋都在一个树杈上。还好是冬天,没有什么树叶,看得清楚。
我说:大哥,不是我不帮你,天太黑了,就算我爬上树,一旦掉下来,都不好找,不如明天早晨再说。再说野狗也爬不上去。其实我想说,我也爬不上去。太冷了,我已经都冻僵了。
他说:你在附近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真是谢谢你!我就在这儿等着天亮。毕竟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离开他。听他这么一说,我都想哭。我说:你等着我去买点儿酒回来。我们暖和暖和。我陪你等天亮。
我开车开了三十多分钟,才找到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又怕喝醉了,他一口我一口,蹲在铁轨边上,对着那棵挂着半个孩子的树等天亮。太冷了,我就在铁轨边上来回地跑。冬天天亮得晚,蒙蒙亮的时候,树上的孩子都冻僵了。我和他父亲商量:大哥,我是真爬不上去。你看能不能这样?你抱着树,我踩着你肩膀,用铁锹给钩下来,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说行啊,就这样吧。孩子是下来了,我怎么都放不进黑色的垃圾袋里,便脱下大衣和他父亲的防寒服,用它们把孩子包裹好,放到了车里。最后,他还是不放心说要再去找找,我在车里等着。过两个多小时,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球,问我:你看,这是眼球吗?我说:不是!这是玻璃球。他说:那行,我们回去吧。
现在,我和大哥成了朋友,他拿我当儿子一样。我俩经常在一起喝喝酒,但谁都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
结婚第三天
结婚第三天的下午,新郎骑着摩托车去菜市场买菜,还没有到市场,就发生了车祸,摩托车和新郎都改变了原来的形状。
新娘一下子就变成了寡妇,变成寡妇也就没有新旧了。新娘是我妈表姐的女儿,我们三天前刚刚参加了她的婚礼,三天后又必须要参加葬礼。
三天前,因为他们的婚礼我妈还特意给我放假一天,我还清楚地记得新郎新娘在婚礼上交换戒指,在所有人大喊亲一个中,新娘亲得新郎满脸的口红,一亲还好半天,好多人都闹着起哄。记得结婚典礼的最后,新郎一把抱起新娘,对所有参加婚礼的来宾说:
我曾杰对天发誓,一辈子只爱我老婆丽雪一个人。永不变心!天地为证!两个人开心地笑着,仿佛全世界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对。
当时谁能想到,三天以后,新郎的一辈子就过完了。世事就像女人的心思,不仅无常还总是出其不意。
白事上,我看到的脸基本上是三天前的,都是参加过婚礼的人,可不嘛,我们的亲戚朋友也就是固定的那些人,不管是婚礼还是葬礼,来的都是他们。只是每个人都不再笑,大家都很安静严肃,连说话都很小声,小声到彼此贴着耳朵,生怕影响了这份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静了,新娘的哭声就显得格外的大。她哭得不仅声音大,关键是她哭着哭着,一口气就憋住了,然后她身边的好多女人就冲上去拍她的后背,不停地喊她的名字:雪儿,雪儿别这样啊雪儿雪儿,你喘口气,听话
好像在没有喘上气的几秒钟里,她已经死了。就像有人故意用手把她的头按在水里,死死地按着,几秒钟后再突然把手松开,新娘大口的呼吸,然后再被按进水里,不停地反复。给我的感觉,她不呼吸的几秒钟就是死,几秒钟后又活过来。可能死去活来,就是这么来的吧?新娘就是这样,哭得死去活来的,好像心被挖走了,她拍着心脏的位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拍着,痛哭。这是痛,真痛才会这样,痛苦到说不出一句话。如果可以说出来的痛和痛苦,可能就不怎么痛了吧?
可以想象,这就好像死神把一个孩子刚放进嘴里的糖,从孩子嘴里活活地抠出来,自己一口给吃了,这孩子不哭死才怪呢。
新郎不是我们天津人,他是在天津上学然后留下来的。新郎的父母都是农民,在偏远的西北。儿子结婚,并且是在天津这个大城市结婚,对于他们是天大的喜事,他们坐着火车来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婚礼第二天他们就又坐着火车回去了,两位老人刚刚到家,就又要返回天津,参加儿子的葬礼。
这老天爷也真会开玩笑,但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通知曾杰爸爸的电话是我打的。
我说:您是曾杰的爸爸吗?
电话那头说:是啊我是!
我说:我和您说个事情,您不要着急,曾杰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抢救,您二老还是要过来天津看看。
电话里曾杰的爸爸马上说:曾杰又给你们添麻烦啦?真是麻烦你们了。
他说的不是普通话,但是我还是能听懂。老人的反应和我们大多数的父母不太一样,这让我没有想到。不是首先询问自己孩子的情况,而是先道歉又感谢。这可能就是淳朴,一个老农民的善良,他总是为他人着想,到最后也想不到自己。我听老人在电话里一直道歉感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说:大爷,您和大娘还是要再回来,曾杰撞得挺严重的。您们还是过来看看看看好。
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骗子,那种电信诈骗的骗子,说得都心虚。
老人听了在电话里,长长地啊了一声,说:严重啊?他在吗?让他和我说上两句,我和他商量商量。
他完全不紧张也不往最坏的死上想,可能在他看来,被汽车撞了和被驴踢了一脚被狗咬了一口一样,都不是什么事儿,拍拍土站起来,最严重不过就是去趟医院打一针。
他这样说,不是让我为难,而是让我难受,好像突然一不小心掉进一个倍深的坑里,心不自觉地往下沉,也不是想哭,就是说不上来的那种难受。
我支支吾吾地说:他不在。您和大娘还是尽快来天津吧!买最快的火车!现在马上就收拾一下,上了火车打这个号码,这是我手机,到了天津站,我去接你们。大爷,您听我的,时间不多了要快!
老人可能听出了我的意思,最后只是说:哦哦,好好。就挂断了电话。最后也没有问我,他的儿子到底撞得怎么样。挂了电话,我对自己说:以后这样的活儿我可不干了,太难受。还是好好地做我的大了好,和死人不用对话。没有对话就没有难受。
我去天津火车站接的他们,他们还是婚礼上穿的那身衣服,大娘还穿着枣红的袄,大爷手里则提着特重的一个兜子,我接过去,他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我能拿,来一趟不容易,带了点自己家地里种的。
我看见他们,掉深坑里的那种难受劲儿又上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和两个像孩子一样的老人说,但又必须说,可怎么说?这个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一路上我遇到了五个红灯,六个绿灯,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我都嫌我自己没用!到了地方,他们看到了门口的花圈,我就以为他们会知道。可两位老人下了车,大娘问:这是谁家有人死了?我一想到几分钟以后,他们就会看到是自己的儿子死了。我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们进去,我没有敢跟着进屋。我一个大了,一个大男人,我跑了当了逃兵。我只能站在门口抽烟,几分钟以后,当我听到了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拿着烟的手抖了一下。
屋子大有什么用
我还给狗办过白事,没有和你们说过吧?
那是个大姐,一大清早就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说她儿子死了,让我马上过去。她告诉我地址后,人命关天的,我立刻奔着就过去。
她家还挺大,上下楼,老大一个庭院。不知是保姆还是管家很客气,给我端茶。一会儿给我打电话的大姐下楼。我问:您儿子现在在医院了吗?因为我看家里也没有人,我想人可能都在医院里了。
不在医院,在楼上。我儿子叫王心肝,一直都很健康,不知道怎么的,这几天就是不吃饭,我也没有当回事就没有去医院,昨天夜里他就是不睡。今天一早,我去看他,就死了。大姐说的时候,哭得特别伤心,中途停半天,好几次都说不下去。
我说:您别伤心,我先看看。然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上了楼,进到一个房间,床上躺着的只有一条狗。准确说是一条金毛犬。当时我就有点急,我说:大姐。我是给人办白事的,不是给宠物。大姐也急了:这不是宠物,这是我儿子王心肝。我请你来,就是当儿子死一样办。你不要拿他当宠物。你这样说我很生气。
对不起大姐我可能不太会说话,但是我确实只会给人办白事,对于其他的我没有经验。要不,您还是找别人吧。我真不会。我想这大姐可能受过什么刺激,精神有问题。
大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那个伤心就别说了:我说小伙子,我请你来就是当人办丧事一样办,给我儿子一个和人一样的葬礼。我儿子什么都懂,他就是个人,只不过是狗的身体。我儿子都不如他对我孝顺。我儿子和他爸爸都在美国,就是我这个儿子陪着我,这么多年你给人办葬礼多少钱,我加两倍给你。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给狗办白事。关键我也是看大姐对狗胜过对儿子的感情。我就只有同意了。
白事办得很平静。首先大姐发出邀请,请了小区经常和王心肝一起经常玩耍的小伙伴。有五只狗与他们的主人都出席了葬礼。其中一条金毛犬据说还做过王心肝的老婆,曾经为他生过两个孩子,现在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狗,生活得很好。
大姐给王心肝亲手做了一件黑色西装,还有白色的领结。鲜花围成心型,王心肝躺在中间,穿着西装。我没有养过宠物,为了显得庄重,我还真把王心肝当成个人,当大姐的儿子看待。
葬礼在大姐家的客厅里举行。大姐对着儿子心肝念了悼词,来的邻居朋友几乎都讲了一个关于心肝的回忆。然后我们坐着车,去了大姐为儿子买的墓地,心肝被一条黑色的毯子包裹着,由大姐抱着,依依不舍地放入墓中。墓碑上刻着:王心肝妈妈永远爱你。大姐最后大哭一场,伤心得几乎要死过去。她一哭,她身后几条狗也跟着闹,我是不懂啊,它们是因为伤心,还是它们看到大姐伤心地哭吓坏了。
回来我想这个大姐也真是可怜。屋子大有什么用,没有人陪,太孤独。
哭了看不清
做大了我最怕的还是遇到孩子的白事。有的老人去世时八九十岁,已经算是老喜丧。但是小孩子不是,他们还没有看懂这个世界就离开。太可惜。
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患有白血病。她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她妈妈还算坚强,拿出一条米黄色的小裙子,自己给孩子换上。孩子小胳膊小腿,瘦瘦的,梳着两个小辫子,辫子上扎着红色的绸子,眉心间点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淡淡的红色口红。粉色的小嘴巴紧紧地闭着。她妈妈说:孩子终于不再难受。不知道疼了。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沉默。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多余。作为一个大了,我们只有多做少说。
孩子小名叫夏夏,她是夏天出生的。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还健在,四位老人坐在孩子身边,始终不肯离开,就是吃饭时,扶着他们走,老人也坚持守着。奶奶说:还有两天,夏夏就真的离开我们了。最后这两天,让我们好好陪陪孩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了,有一个地方是最能体现他的工作能力和作用的,那就是在遗体告别见最后一面的时候。看到这四位老人我就开始担心那个最考验我的环节,我不建议老人去火葬场参加追悼会,不希望有老人因为过度伤心而发生意外。虽然他们一再坚持一再承诺,但我知道谁也无法保证做到不伤心不难过。我没有想到的是,老人们自己打车跟在灵车后面,偷偷地到了追悼会现场,站在最后面。当我发现四位老人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孩子的面前。没有大哭大闹,戴着老花镜,贴着水晶棺材,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静静地抹着眼泪。我让人上前搀扶,老人却安静地说:让我们再看一眼夏夏,我不哭,哭了看不清。夏夏生病的时候都不哭,我们也不哭。
那个镜头很长时间都留在我记忆里,怎么都忘不掉。
大师也怕呛
有的人特别迷信,迷信那些江湖骗子的骗术。我遇到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关于一位所谓的大师。大师可以告诉活着的亲属,死者死了以后去哪里了。大师还能和亲属对话,和死者合作演一场双簧、一场相声。我不能点破。人家真信啊!
车祸的白事特别麻烦,至少要五天以上。一般情况最多也就是三天。车祸的死者通常不放在家里,都在医院太平间冰柜里呆着,家里就是放张照片摆个灵堂。因为是车祸,所以家里人总觉得死者一定有话要和家里人说,或者有什么交代。他们家人问我,会不会这个?我说我就是大了,不会。这是中午的事了。到了下午五点左右,他们请来个大师。大师四十多岁,很瘦也很精神,穿一身像道士服的衣服。大师说可以与死者交流,并让死者上他的身体与亲友对话。大师让现场保持静,保证在场人员都是死者最亲近的人,每个人只能问一个问题,询问的人不能超过三人。这样的机会难得一见,我怎么能错过。大师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胡子眉毛一动一动的,说的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表情那叫一个丰富。他手里拿着一大把点燃的香,双手晃动,烟雾缭绕。我有点担心他会烫伤自己。突然大师说话的声音变成女声了,也像电视剧里演的太监一样。我忘了介绍,车祸去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
此时要提问的人都跪好了。
第一个人问:姐,你和我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师用太监音回答: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找来?我正要赶去个好地方。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好好活着吧。
第二个人问:你死得太突然,一定有话没有说,想和我们说吧?
大师用太监音回答:你们都好好过吧。我和你们今生的缘分就到了。这就是命儿,我的寿命到了。
第三个人哭着说:妈,我想你。
大师用太监音回答:孩子!妈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不要恨我。我也是为你好。
这不和没说一样吗?还有这大师从前是说评书的吧,声音转换得也太好了。
然后,哭声一片。打开门,屋子里挤满了人,可能看热闹好奇的居多,烟雾太大,又不开窗,全乱套了。
我不知道大师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挤出人群走到楼道上,看到楼道拐角上,大师一个劲地咳嗽,估计是呛的。原来大师也怕呛。
一天之内
你们知道如果红事与白事赶在同一天,应该怎么办吗?
在中国,一直是死者最大。古时候,老百姓看到官老爷的轿子都要让路,可一旦官老爷的轿子遇到出殡的,他会为出殡的让路。所以白事在所有事情中是最重要的。要先办白事。
这种事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我遇到过一次。儿媳妇进门,公公忙碌了好几天,到了结婚那天,在酒店一高兴,心脏病犯了,中午吃一半饭坐在椅子上人就过去了。救护车来一看人已经去世,收了钱回去了。我接到电话,直接赶到酒店。老人躺在几把椅子上。新郎新娘站边上,只会哭。我说:先别哭,你们俩先回家,把衣服换了。再给我来几个人,把老人拉回家再说。谁知道住哪里?把人放我车上。
回到老人家取下所有的喜字,把所有的镜子都用白布遮盖起来。一个上午的喜庆顿时变成悲伤,可以明显地看到人们的不适应,尤其是新郎新娘。上午他们看见的都是笑,下午就变成看见谁都在哭。死者的老伴哭得更伤心,一天之内她生命里两个重要的男人都离开她了。等把老人安顿好,花圈也摆上,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吸烟。新郎过来坐我边上说:哥们,谢谢你!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就哭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客气,我就是干这个的。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受什么痛苦,别太伤心。以后多照顾点老娘比什么都强。他重重地点了点。做大了其实还是和活人打交道,谁是真哭,谁是装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个过门只有半天的新媳妇,我看她一边哭一边看着身边的人,哭得都那么慌张。如果去的是她的父母,一定不是这样为了哭而哭。与死者有没有感情,在哭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一个老党员的情操
做大了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奶奶。她八十一岁,死去的老伴比她大两岁,两个人没有子女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五十多年。我以为她会特别伤心,但是没有。她很平静。她没有任何亲戚,去世的老人也没有。她说亲友们都已经去世。她要我把冰棺材的盖子拿走,她随时想看老伴就掀开布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清的白事,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只有她一个老人,连个邻居都没有。她竟然能笑着对我说:我有你一个就行了,你不是大了吗?专业做这个的。我们喜欢清静,人来得太多,我们都怕乱。从前,我们就商量过,如果有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奇的问。
他说啊,我走了,你就去老人院每天和几个好姐妹聊天说话不寂寞。如果你先走了,我也和你一样。他一边说还一边笑,我老头可喜欢开玩笑了。每次我们商量这个话题,他就这样说,自己笑得比谁都开心,像个孩子一样。八十岁的老人,头脑清楚,听得清楚,眼睛也不花,真不简单。听她这样说,我也笑起来:您们在一起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吵过架吗?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要孩子?
怎么能不想要孩子呢?世轩多喜欢孩子你是不知道,但是我不能生小孩。我们年轻的时候,全国能去的医院都去过,但还是没有治好我的病。我和他商量要不离婚,要不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他都不同意。他说离婚干什么,我们结婚又不是为了生孩子。领养一个孩子等大长大了告诉孩子,我们不是你亲生的父母,那孩子得多难受。还是随其自然吧。就这样,一随就到现在。老奶奶笑着继续说:还真没有吵过。因为都能商量。我们俩都是开朗的人,不把什么小事放在心上。
这个奶奶最有意思的是,晚上要关门关灯睡觉。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让人印象深刻。白事有白事的规矩,其中一条是不能更改的,那就是晚上要开着门,白天也必须点着灯,不关门不关灯,还必须有人守灵,保持灵堂前的香不能断,意味着香火不断。但是老奶奶不信这个。她说:大白天开着个灯,太浪费。还有晚上不关门跑进来只老鼠怎么办。不关门也太冷,实在没有必要。晚上不关灯,我也睡不着。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外面放着死去的老伴,老奶奶关着灯在里面睡觉
出于大了的职责,我必须要说:奶奶,这个可不行。我是大了您要听我的。晚上不能关门更不能关灯,睡觉可以,但是必须要有人守灵。守灵您知道什么意思吗?我看您也不知道,我告诉您吧,守灵就是至少有一个人守在您老伴的旁边。
奶奶不慌不忙地说:哪那么多的事儿,我是六十多年的老党员了,不迷信,不信这个。再说了,世轩都死了一天,他又不能活,如果能活过来就好了。再说了,就是死了这折腾一天,他也累啦。我了解他,如果他活着他也是和我一样的。
关门关灯,那您能睡着吗?我小声的问。
能睡着啊。你别那样看我小伙子,我脑子没有问题。我就是不明白,人死了不还是人吗?干嘛一定要搞得鸡犬不宁的,那都是给活人看的。我是老党员,我不信鬼不信神,我就相信,人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老奶奶的三个好好彻底把我说服。我说:那行。奶奶,您晚上都几点睡?我就几点走吧。
晚上八点多,我给奶奶把门关好回家。回家跟我妈说。我妈说:这老太太心够大的。不简单!谁说不是呢。第二天我早晨去时,门关着,我进门以后问:门还开着吗?奶奶回答我:开门?等谁啊?我说:我明白。顺手把门就关上了。
第三天火化车来以后,我找了四个人帮着把爷爷放上车。特别安静没有鞭炮也没有花圈,我扶着奶奶上了车。火化车司机师傅问:还有其他车吗?我回答:没有。司机又问:还有其他人吗?老奶奶回答:没有。司机特意把头旋转过一百八十度,看了我们足足有三十秒。开车吧。奶奶最后说。好像我们坐的是一辆出租车。
一个月后奶奶打电话告诉我:我已经住进一家老人院,正像世轩说的,每天和几个老姐妹在一起聊天吃饭。我想我死了以后,我的后事也由你来办。我已经把我的紧急联系电话写成你的号码。我想还是提前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有时间我会给她打个电话,说说话。她说她身体越来越好,可能要让我等好几年才能办她的葬礼。
斑马线
最怕接到交警的电话。他们只在遇到了处理不了的车祸惨案,才会给我打电话。这个号码经常会在半夜响起。电话里通知我地点,我就必须要去,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那天,凌晨三点多我到了车祸现场。一看,和郭德纲说的相声似的,人都压成了斑马线。圆形身体压成纸一样,内脏在身体外面,还不集中,血就不要说了。夏天拍死的蚊子什么样,那人就那样。
交警都戴着白色口罩,我习惯了,不用这个。交警很佩服:你还真行,我们有两个新人都吐了。你给收拾一下,救护车上有袋子,你给装袋子里,再放救护车上。钱回头医院给你结算。
这是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喝酒飚车,可能还服用了兴奋剂。从大桥上冲下来,又被摔出车,摔在马路上,被好几辆车压过,就成这样了。交警跟说相声似的:我们在他车上找到了驾驶证,但是没有电话,手机在他身上,和他一样,全散了。只能等明天早晨通知他家属。这人才二十多岁。救护车上有个人正看手机。看见我立刻对我说:师傅,一会儿你千万别走,和我一起回医院。把人放冰柜里再走。我就是个司机。
我笑着说:那还是人吗?都成纸片啦。
司机叹气说:我都不敢看。他喝酒了吧?我就说!千万不能酒驾。这不是找死吗?
拿着铁锨一铁锨一铁锨的往袋子里装,肉都是碎的,更不要说是骨头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打心眼里感谢我爸。是他从小就把我锻炼成一个钢铁侠,不惧怕任何死者。在我眼里,死者就是一棵植物。不管这植物是整个的,还是零散的。
这个人的白事也是我给办的。我不知道是交警还是医院给了死者家属我的电话,这家人第二天下午找到了我。斑马线的父亲是个有钱的商人,说话不一般:你这么年轻,能办好我儿子的葬礼吗?我可不想丢脸,我儿子的葬礼要办好。要不,我找几个人协助你一下?你昨天晚上在现场有帮助,我是信任你的。虽然你很年轻,但是听说你经验很多,你家是祖传做大了的,这就很好。钱你不用担心,我和公司财务已经打过招呼,他们会联系你,你要用钱就直接找他们。还有关于你的报酬,你放心我们是不会少给的,我咨询了一下现在大了的行情,最后我们一起结算。你看,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也很严肃地告诉他:我没什么问题,倒是您儿子的问题比较严重。我想您现在可能认不出来他。您首先需要一个很好的入殓师,否则我劝您还是取消最后的遗体告别。如果没有,我可以帮您找。还有,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我发现有些人有了钱就不会好好说话。拿着照片,我就去医院太平间。这还用找入殓师?我一人就可以。从袋子里把斑马线倒出来,把出来的内脏都放回去,这都简单,关键是脸,脸的关键是皮,没有皮肤一切都是零。这个太专业,和你们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反正最后我觉得算是可以。我给不会好好说话的老总打电话:我说入殓师已经整理好了,需要给你拍张照片过去让您看看是否满意吗?我就听见电话那头说:不用!不用!你觉得好就行了。挂上电话,再看看斑马线,我都崇拜我自己了。
这真是个盛大的白事。我没有看到悲伤。后来才知道斑马线从小就没有妈妈,爸爸又整天忙着挣钱工作不管他。也是个可怜人。谁摊上这样一个爹,都好不了哪去。
司机师傅都长点心吧
我觉得人最幸福的离开,就是穿着自己的旧衣服,躺在自己的床上。你觉得这有什么啊,这还不简单啊。可不是啊,你知道谁出门能遇见什么事,说死在外面,还就真不能赶回家。这个死可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和你想今天吃嘛饭可不一样。
前面说的那个肉都撞碎了的,在交通事故中虽然不常见,但因交通事故去世的,真没有几个好看的。再说一个?行,你们几个开车的司机师傅都长点心吧!
有一个司机困了,心想着我就睡会吧,他开着车在高速上睡了。睡着睡着他就睡过去没有再醒过来。车翻进路边十几米的深沟里。关键他开的还是一辆拉煤的货车。人费老大劲拉上来送医院的太平间。
我经常去的地方就两个:火葬场,太平间。火葬场现在修得跟花园似的,不知道的游客远看还以为是个景点。但是太平间就不是这样,基本上都不会和高级的病房区紧挨着。我看到的医院的太平间都是单独的几间平房。从前更简陋,跟车库也差不了多少。说是太平间其实就是几个大型冰柜。主要的目的是防止尸体腐烂,跟你们家冰柜一样,东西什么时候想吃就拿出来,一只鸡,放一年也不坏。只不过你们家放的都是鸡鸭鱼肉,太平间放的是尸体,作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保鲜。
司机不是咱本地人,想在天津火化,去店里买寿衣,问有人能帮忙穿一下衣服吗?那天正好我在,就跟着去了。到了一看,人都冰冻好几天了,又加上人扎沟里比较深,从头开始半个身体都是黑的,跟刚刚拔出来的藕一样。全都是污泥。身体无所谓,可头不行,
头不是个球,它有鼻子眼睛耳朵,这可都能进水进泥,再一冻,得,成水泥了。这个局面可是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我想擦肯定是不行,都干在一起成非洲人一样,擦是擦不掉的,只能洗,可洗也不好洗,就是拿洗车的水枪冲,又怕把脸皮冲坏了,毕竟人死亡时间太久又冻过再化开再冲,也不行。我看着这个黑了脸的倒霉人,真是为难。旁边家属还一个劲地催。我也急了:要不就这样穿,反正你们让我来就是给他穿上衣服。关于去泥,你们当时也没有和我说明白。你们自己选,如果去黑去泥,这个非常麻烦不好弄。一听我这样说,旁边有人就哭了:不行啊小师傅,这是我哥哥,我妈已经知道了,
一定要来天津看我哥哥最后一面。人已经在路上。我哥这样,怎么让她老人家见啊!求求你,帮帮我们。我们虽然没有多少钱,但你说要多少,我们让家里人借也给你。
我说:这不是钱的事儿。也不是我能力的问题。是真不好办。思考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说:这样,先要等人完全化了,你们去买一个大一点的澡盆,塑料的木头的都行。先把人放水里泡泡看看。如果行,泡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一点点冲洗,需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只能是试试,但我觉得可行。我一说完,他们几个人都一起跪下,哭着说:谢谢!谢谢!别耽误时间,别跪着了,赶紧地去买盆去!
最后这个方法还是管用的。人洗干净再穿上新衣服。这个倒霉的司机,立刻就精神了许多。你们说,做个大了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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