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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纪念李翰祥诞辰九十周年暨逝世二十周年
大导演回忆录一字未删完整出版!
幽默讽刺,辛辣俏皮,包袱花样翻新
说人解事,辛酸叹惋,细究竟是荒诞
李氏巨献,八卦无边,风趣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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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徐悲鸿,后转投电影界大展拳脚
开创黄梅调电影热潮,席卷港台
如痴如狂收购古籍善本、古玩珍品
首位获批在故宫实地取景、拍出海外华人追忆向往的古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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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影心得杂感,影坛掌故见闻,老北京三教九流,无所不谈,无所不 包
口语鲜活,叙事生动,乱炖方言黑话洋文于一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追加收录李翰祥罕见文章、影评,增补大量首次公开的私藏照。例如:在台湾国联片场的工作照,1977年初次重返大陆的留影,与李丽华、林青霞、邓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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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集结自李翰祥导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香港《东方日报》连载的同名专栏,内容涵盖其从影三十年的心得杂感,两岸三地影坛的掌故见闻,老北京民俗文化的五行八作等。全书幽默风趣,文辞生动,细节丰富,金句百出,甫一推出海外华文报纸便竞相转载,深得广大读者喜爱。此次恰逢李翰祥导演诞辰九十周年暨逝世二十周年,经过重新增补、整理,附上难得一见的家庭珍藏照,同时推出精装限量典藏版和平装版,以表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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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李翰祥,1926年4月18日(农历三月初七)生于辽宁锦西(今葫芦岛市),后因战乱随父母迁居北平。四十年代先后就读于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师承徐悲鸿,主攻西画;后于上海实验戏剧学校修读戏剧电影。1948年前往香港,辗转于大中华、长城、大观、永华等影业公司,先后从事特约演员、美工、布景、配音、服装管理、编剧、副导演等工作。1956年独立执导《雪里红》后进入邵氏影业公司,以《貂蝉》《江山美人》《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作品引领五六十年代港台黄梅调电影潮流。1963年赴台湾组建国联影业公司,拍摄《七仙女》《西施》《冬暖》等经典电影;同时大力扶持新人导演,培养新人演员,为台湾电影业发展做出杰出贡献。七十年代重返香港和邵氏,拍摄诸多类型电影如历史、传奇、文艺、喜剧、骗术和风月片等,其间完成《倾国倾城》《瀛台泣血》等宫闱巨作。八十年代回内地拍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等清宫题材巨制,创作踪迹横跨两岸三地。曾多次获得亚洲影展、金马奖等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奖,以及金马奖终身成就奖等荣誉。1996年12月17日,在拍摄电视剧《火烧阿房宫》时心脏病发,于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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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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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代序:由揭幕到内幕剖介李翰祥的大作(by谢家孝)
三十年细说从头
抱羊上树与骑虎难下 书卷气与输倦气 在天台游乐场听评弹 东窗事发,溜之乎也 天无绝人之路遇沈浮 登台念文告,声泪俱下 参加游行,终于被开除 想参观片厂,别找舅舅 下午逛马路好过上课 怪声叫好惹下了大祸 人不走运喝凉水也塞牙
初到香港,举目茫茫 我是黑旋风李逵后代 白云的一段风流韵事 《满城风雨》走下银海 初次登场化本妆 扑粉画眉竟是耍活宝 第一次上镜心惊胆战 桥头铜牛没被吹走 大明星正在埋头苦干 男明星一掀轿帘而出 开膛破肚,挖心取肺
当街头画家去! 吃了七天的皇家饭 在港主演铁窗红泪 姜南也来个僵尸复活 果真是个短命特写 后脑勺子与特写 顾伯伯抽屉里的故事 永华应考,大堂会审 又遭开除,说来话长 为二十四岁生日补寿 顾影自怜,想做大明星
五女二男,竹林七贤 做演员的八字真言 给训练班学员一封信 当年大明星安步当车 《生与死》叫我演嫖客 全武行三本铁公鸡 果真是公子落难了 伊拉把我开除了 忍辱负重,回头要饭 三个说法烧脱伊! 卜万苍果真大导演 我有我的忘不了 光天化日活见鬼? 大小万亲自上阵
马徐自打三耳光 侬也是个讨饭坯 一龙头水倒在马徐头上 《夜半歌声》吓死人喽! 借金焰,气魄惊人 马徐的刷牙与洗脸 马徐维邦的妈咪 马路上辗死了马徐 小九儿布下了铜网阵 小老鼠难敌大导演 太阳等得太多了
周哭李哭,周笑李笑 反正都是褪了色的 刘恩甲元宝大翻身 我管刘恩甲叫二哥 侯王庙下藏龙卧虎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只有我傻B 呆立一旁 写数来宝劲头
儿足 数来宝洋洋洒洒 和周璇演戏真是舒服 红卫兵把赵丹拳打脚踢
十八般武艺, 件件稀松 我成了二哥的场记 朱牧偷看林黛洗澡? 一班女将把朱牧恨入骨 为什么一定是朱牧? 掉脸盆儿的是谁? 窥浴的原来是刘琦 因祸得福,朱牧蹿红 女星群中白光最坦率 新闻界上了白光的当 您以为白光真迷糊? 白光的老实讲 粗中有细的白光 三十大庆,醉了白光 红的时候不争排名 包拍,要钱不要命 李英这个妙人! 李英竟然泪洒东瀛
七大闲 结拜一段情 胡金铨是 半空少爷 小胡变成了孩子王 马四爷弃影从商致富 偷龙未成倒转了凤 演员坐在栏杆上等发薪 作揖磕头接财神 紫气东来,天官赐福 拆了电扇做道具 发明家变国术家
尔光比李祖永派头还大 还是先由《翠翠》谈起 搭河街布景惟妙惟肖 灵感得自作家的笔杆 一声开麦拉整夜兴奋 我们是当铺里的老主顾 老板和一屋子人等着我 在《嫦娥》里演月下老人 不少人服侍老田上马 曲作好了,不摇怎样成 如此这般铸文艺巨铸
严二爷钟情慕容婉儿 严俊绝不浪费一分一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圆山大饭店洞房花烛 林黛终于考到车牌 天天往黑房溜达偷师 好半天心里不是滋味 剪接易,剪辑易懂难精 严俊做导演是身先士卒
程寨主的怪异行动 程刚一生不忘搞剧运 当年很多女人暗恋程刚 一提表哥程刚就咬牙切齿 程刚和童真有两个儿子 拍《十四女英豪》有段古 电影圈里真是五颜六
色 十四女英豪人仰马翻 这出辕门斩子没白唱
电影圈缺德事罄竹难书 有一次险些出了洋相 广东话的拍拖还真有道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给我印象最深的画面 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在乐宫楼摆结婚酒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敬完酒以为功德圆满 此时此地宁愿缩头了
李祖永先生做五十大寿 朱九小姐是永华的股东 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祖永先生有三种嗜好 在兴头儿上如何停得下手 永华屋漏偏逢连阴雨 受宠若惊,不识抬举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永华职演员分为三派 又杀出了个程咬金 结束了自拍自买的喜剧
准备大展拳脚开拍新戏 可圈可点的宣传口号 杨柳没青,脸儿都青了 为樊樊山彩云曲添两句 赛金花病死居仁里寓所 写《赛金花》剧本前前后后 严二爷约我谈谈《赛金花》 《赛金花》胎死腹中
第一部正名编导的电影 准备拍第一个镜头 我拍《雪里红》异常顺利 天桥八大怪之一大金牙 勾起了小时候的回忆 天桥其实不止八怪 鼓姬先认干爹后上床 掼交是谐趣功夫片鼻祖 王四爷聊天桥津津有味 天桥卖药的花样百出 天桥布摊卖布不用尺 358 修理破瓶子找我也行 算命相面的种类繁多 李丽华唱的都是流行曲 姚敏提拔了很多歌星 每次找道具都特别着急 严化所有子女都学有专长
二老板和二小开看试片 尔爷还直往我脸上贴金 一下子变得会说话了 建议在香港加印拷贝 377 《七仙女》拷贝被移花接木 底片扔在片仓垃圾堆里 电影界有过一桩奇案 跟邵氏订了八年合同
倒有一个现成的剧本 主张全部用外实景拍摄 出海实地见习捕黄花鱼 表演推舢板下海的情况 我和赵雷合作第一部戏 我和罗维合作过不少 罗维曾经到香港表演过 要到内地做巡回表演 罗晶桃色新闻层出不穷 送儿子赴美国,泪洒机场 新加坡对《水仙》批评好进父子公司的第二部戏 金殿楼里人们鸦雀无声 电影圈就是这么一回事 特别注意选择特约演员 杨群、朱牧要离船上岸 电影圈利害分得很清楚
情急智生,岳枫唱《武家坡》 岳枫祖籍龙潭,生在上海 艺华公司准备大量拍片 《中国海的怒潮》获好评 觉得《逃亡》还过得去 岳老爷也穿上了军装 去到上海后没回天津 组织独立制片公司 《小楼春晓》的糊涂账 欧德尔专程去一趟台湾
王冲有个最恰当的绰号 《窈窕淑女》变成四不像 不一定北京土话才加儿 尤敏脸型适宜演古装戏 掀起近二十年的黄梅浪潮 石挥第一个导黄梅调片
看《红楼梦》表演愈看愈过瘾 始终没参与拍《红楼梦》 树大招风,他们乘虚而入 小娟改艺名凌波的经过 没有完美的《红楼梦》电影 改拍《大军阀》的原因 大家斗好斗快,争财争气 老友直称我为红学家 想拍一部《曹雪芹传》 一件非局外人可知的事 拍黄梅调《红楼梦》始末 林青霞由黛玉变宝玉 四个导演拍《红楼春梦》 张翠英饰金钏记趣 打消到韩国拍外景计划 前往日本收音乐 前后示范了二十九次 最欣赏蓝马的演技
拍《貂蝉》增加预算 服装设计抓到锅就是菜 送给阿姨西江月 马蹄袖原叫挖杭 两只五彩缤纷大凤凰 袁美云负责舞术指导 袁美云处女作《小女伶》 五项最佳莫名其妙 丁宁原名叫邓琴心 洋人大笑外二十七种笑 没想到获得最佳导演奖 欢迎荣归团,大吹大打 难免有些不可告人内幕
当年谣传林黛在美待产 六个男人追求林黛 林黛知悭识俭兼孝顺 严俊出洋相的故事 契仔契女应运而生 林黛掉下眼泪来林黛送龙五公子回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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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果然获奖 《游龙戏凤》源于武宗遗事 最佳影片的最佳乌龙 乐蒂的乳名叫六弟 乐蒂生来是个丫头命 王月汀是快手编剧家 神仙老虎狗的来历 《红娘》拍一半便出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时 电影界道具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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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父子举行百岁寿诞 剧本边拍边改 周蓝萍不下于贝多芬 《七仙女》不叫江青演 傻小子睡凉炕 国联片厂说来话长 文艺片无人问津 国联四凤变五凤 大爷们爱写女星介绍信 张曾泽颇具才华 艾黎裸照起风波
被迫放假有因由 秀雪都没有看到 在洛杉矶见到朱元福 一位二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小惠生与艾黎一段情 佩佩的婚姻天缘巧合 大明星也光顾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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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倒的长春树 一番滋味在心头 见到陶金和张水华 风华绝代艳光照人 当年林翠是学生情人 林翠的花名叫癫妹 李湄经营三温暖店 焕然一新有段古 自古美人如名将 嘉林边道上的李湄 为陶金画速写 各人签名留念 《秋海棠》上座差强人意 真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小咪姐的日本契爷 人生分几个阶段 筷子比刀叉和平 参加川喜多先生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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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王之王》与跟风 识以防骗非教骗 林青霞垂帘听政 《垂帘听政》的计划 看上我这篇游戏文章 拿到秘本像取到真经 拍电影像鬼上身一样 吴性栽老先生谈文艺 韩非是个好喜剧演员 观众口味很难捉摸 粤语有丰富趣味性 有科学根据的预言 粤语片在电视生了根 观众永远是年轻人 发誓要帮助被踩的人 帮助了很多新导演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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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华胜过才华 美国老虎够凶猛 租老虎讨价还价 两家公司争生意 减了磅的老虎 在美国过三次圣诞 看不见的钱 与狄龙第二次合作 沙包的巧妙用途 一套一勒驯虎法 保险公司敲竹杠 老虎嘴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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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我与林黛 《街头巷尾》观后 细说从头《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的台前幕后(苏诚寿)
出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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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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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揭幕到内幕
剖介李翰祥的大作
相信谁也不能否认,李翰祥对中国电影有阶段性的影响,有代表性的贡献。正由于他熟知近三十年的中国影坛,不仅记忆力强,又博学深思,在他笔下写的《三十年细说从头》,更是内容丰富、精彩十足,任何一篇,都有他顺手拈来皆成绝妙文章的可读性。更因为这部大作先在报上连载了近两年,再出书,实际上正如他全盛时期的电影一样,早已是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了。
被李大导指定,要我在此大著出书前写几页,不是名人,不敢言序;但正如李翰祥的电影,他在分派角色指定演员的时候,总是有他的道理,而被指定的演员不仅是求之不得,更多的是受宠若惊之感,而我也有情不可却的特殊理由。基于我是这部大著的催生者,说起来可以有数以万字计的内情,读者在欣赏李大导的鸿文之前,不妨先看看我的拙文,由揭幕谈到内幕,读者都喜欢看内幕,势必有助于了解,增加读者的话题与谈资。
一九七九年我自美国应聘到香港《东方日报》(以下皆简称《东方》)工作,《东方》是港九销路最广的日报。读者广大的报纸,除了新闻要快、要详、要独家、要突出之外,副刊的文章更是要合读者的口味。没想到,来到香港上班,《东方》的周石总编辑,出了一个题目,给我的第一件任务就是要约请李翰祥大导演给《东方》的副刊写稿,不是一篇而是连载稿。
其实,《东方》的负责人与李翰祥早有交情,周老总也曾经请李大导演写过一篇《我与林黛》,在报上连载了十一天,当时就很受欢迎。但李大导演视此为游戏文章,他拍电影一忙,就不理已经吊起了读者的胃口,搁笔就如剪片子一样,喀嚓一声,戛然而止。
这就是周老总仍要请李大导写稿的原因。一位成功的报人,总其事者贵在能知人善用。周老总对我必然也有一番调查了解,居然知道我与李翰祥够交情,别人拉不到他的稿,我可以请得动他。周老总的构想仍循以前受读者欢迎的方式,请李翰祥写《我与江青》《我与白小曼》《我与》一系列的写影坛名人、掌故、内幕,必然是读者爱看的连载。
李翰祥导演与我结识于台湾,由于我自始就是个影迷,尤其关心中国电影,所以我在电影界中倒交了不少朋友。虽然我与李导演认识颇有一段时间,但比起他身边很多老朋友来说,我们之间的交往既不密切,也没有什么几同的渊源,自始至终我都以李导演对他作尊称,从未与他称兄道弟(他倒是对我有直呼其名的亲切),这就是表示我对他的认识与尊敬,都是介缘于电影。
周老总给我这个约稿的任务,他虽然认定我会马到成功,但我自知并不简单,因为像李大导这样的忙人,即使他不忙拍片,他又要剪片,又要写剧本,稍停不开工,就要游埠,去赌城松弛一下,寻古董,看字画,找旧书,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安排得密密麻麻;他就算给我面子,应酬的游戏文章,一篇两篇,三篇五篇,最多十篇了不起了。想要他写长篇连载,这责任可大了。我想要说服他不是易事,而且不能单就报纸的立场来要求他,人情应酬不能是长期性的,必须要代他想,要他动心,要他认为值得花精神耗时间去写才成。
到了李大导演清水湾的松园,看他满屋是书画是古董,我已经有了做说客的启示,就地取材,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我哪里能写?开玩笑,我可不成!一篇两篇还可以凑合。哪能连载?什么?在《东方》的龙门阵,这一版个个都是高手如林的大作家,我怎么可以上阵!
谈了一阵,我仍坚持我的战略先攻其心。我说:以您的经验,以您的记忆,以您在中国电影圈的贡献,不写实在可惜了!再说,您看看,您搜集了多少藏书,这其中没有一本是您自己写的岂不遗憾?不要为报上的连载稿把您吓回去了,您不要当它一回事,以您之才,只要您肯写,大笔一挥,倚马可待,每天写一段,很快,在您不知不觉中就是一本书的字数了!我保证您写的不止出一本书,而是一套书,将来精装起来,您家里可得要一个书柜装您写的书!
说着我用手指指他四壁,遥指那些装在二三楼之间墙壁高高在上装满了的书架,我也知道他讲究的习惯,不论他搜集来的什么残本,普通的电影杂志、月刊,他都要重新装帧过,用硬皮精装烫金的字,成套成套地放入书架就更壮观。
您开玩笑,我还出书哩,一本都没有还说成套!李大导口里虽然这么说,他的眼光也随着我的手指,望看书架浏览。我知道他的心已经动了,我的心战见效了,赶紧乘胜追击,再上紧发条,将他一军!
我未仔细计算过您拍过多少部电影了,最少七八十部了吧!就算是您当年国联公司的出品,也不一定版权就是属于您的,就算版权属于您的,家里也有拷贝,可是您的后人要看您的作品,放一部电影哪有看一本书方便。我自己虽然是影迷,但我深知道报纸的读者,远比您的电影观众多。我相信中国电影史上您一定占有不止一页的地位。可是不管谁来写您的事,总不及您自己清楚,与其让一知半解的人来写,不如您自己写自己;何止是消闲性的娱乐笔墨、游戏文章,我相信您写出来的是这一阶段中国电影的重要文献。我说的话是站在知己朋友的立场为您着想,您不久就会知道,您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就赖长久的眼光来看,这比您拍了一部称心满意的杰出电影,还有意义!
李大导演完全同意我了,虽然他说是却不过我的面子,但我真不是以拉稿的立场来说服他,虽然《东方》是香港销路最好的报纸,对李大导愿意付出最特殊的最高稿费,但这些话我一字未提。因为我知道,李翰祥写个剧本在当时就是十万港币,在他来说是驾轻就熟,剧本又全走对话,空格子多,报社出的稿费哪能相提并论?
您看用什么题目好?我看《我与林黛》《我与什么》这样的题目不好。他边思索边问我的意见。我说:那当然完全尊重您的意思,我建议以您自己在电影圈的事做主线,旁及您所知的影坛秘辛,由香港到台北,再由国联回邵氏,您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力求存真的分析检讨,前后总有一二十年了吧?
岂止!我今年在电影圈也正好三十年了,对,就用三十年细说从头吧!他很起劲的立刻就有了总题。我连声应和着说:好!
但也在心里捉摸,这真是好大的题目,只怕他写一阵没有兴趣了要搁笔,对这个题目就不好交代,难以自圆其说。可是我当时暗喜他自出这个大题目,哪敢浇冷水,打了半天气焉能泄气?再讨论一下细节,希望每天配张照片。说了就动手,我在他书桌架上,翻得到的,我自认为陆续可以用得到的照片,先装了一大盒,又逼他立刻签名,再自他家中各家所画李翰祥的画像选几幅做刊头。
又促他题自己的签名式,李大导就写得手软,由毛笔、钢笔、原子笔,写了厚厚的一大叠纸他还不满意,我不等了,一概收入袋中拿走,我说我会选最好的,用于设计连载刊头。
他也给我有责任,稿子先送给我由我负责校正。我也在想,如果他真的是拍片很忙的时候,报纸的连载又不能断,来日免不了要为他捉刀,只要他口述内容,必要时代写发刊,但此一招非到万不得已时不用。
谈后第三天就要发稿见报,李大导的开场白一出,果然是不同凡响,不仅电影圈人人注目,读者也大感兴起!我立刻对他说,他的文笔与任何作家不同,谁也难代笔捉刀。事实上不但读者不好骗,作者是更难满意,正如旁人导的电影要打他李翰祥的招牌,相信他必然是老大不乐意的。写文章与拍电影也有其共通处,就在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风格,也满足自己的发表欲。
尽管李大导的《三十年细说从头》在《东方》的副刊龙门阵上,以最显著的地位、最大的连载篇幅登场了,他也蛮起劲而且很认真地在写,但一位最了解他的专栏作家林冰小姐,在他报写了一大篇,认为李大导只是一时热乎劲,尽管曾称《三十年细说从头》,但最长也写不过三个月,就会托词太忙,鞠躬下台!
李翰祥自称他的性格是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林冰这一激,虽不能说是他赌气要写下去的主因,实际上是读者有口皆碑的欢迎。他自觉肚子里的东西多,有一处适当供他发表议论的固定园地,他确有如鱼得水的愉快,倒是极为认真地在写,没有断过稿。当然,三十我每天例必电话催稿、要图片,有时也在电话中同他斟酌研究。至少在前半年中,我尚未有过缺稿要开天窗的威胁。由联络到配图编校,每天我个人花在李大导这篇连载上,最少三四十分钟,也就成了我于公于私都难以旁贷的责任。
再就我是第一个读到李大导原稿的读者立场来看,谈谈李稿的特点,我个人的看法可以分几方面来说:
第一是口语鲜活。李文这一特点,是基于李翰祥多年来,他拍的电影多是自己写的剧本,剧本以对白为主,他对口语化、生活化十分注意。就是写这篇回忆录式的长文,他也着力在一定要念起来顺口。多次我们在电话中复校他的稿,或因字迹潦草认不清,或因涂改删增接错行,每次询问都听他在电话那边念念有词,要念顺了口他才说可以;如愈念愈拗口打结不顺时,他会说待一会儿再打回电话给我。就让他自己去琢磨了再复。
除了他基于写剧本的要求之外,更由于他对中国民间艺术,如相声、弹词之类的欣赏,必然影响他至深;尤其是相声、数来宝,他不止一次在《三十年细说从头》中即兴来数段,顺笔而下,既押韵又合题,这常是他游戏之间见才华的得意之笔。
他是北方人又在香港这个南方的天下住得最久,所以他在运用方言上,更是南北俚语糅合,如果广东话、北方话都通的读者,相信读他这部著作更觉趣味盎然。鲜活的口语甚至他连译音的英文都用上了,所以他的文字是生动活泼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其次,我觉得他的文章尽管嬉笑怒骂,但具见真性情;虽然笔锋锐利,但谑而不虐,尚不失其幽默。中国文人笔下,见诸于尖酸辛辣者多,真富有幽默感令人会心莞尔的少,李翰祥在这方面表现相当高的驾驭文字技巧:过一分就失诸刻薄,欠一分似又不够劲。连载至今,被他写过的人士不少,相信绝大多数的都会心于搔到痒处,进而付诸一笑。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严俊,李文中写严甚多,很多电影圈的朋友反映,认为李不应该臭严俊,可是在严俊故世之前,严在纽约亲口对一位朋友说:他妈的,还是李黑这小子最了解我!究其反应,只有亲切实无忤意。
香港法律对文字毁谛罪罚得很厉害的,李文在报纸上连载以来,坦白地说也不是没有遭遇过麻烦,读者绝对想不到,首先提出不满抗议的是李大导的夫人张翠英女士。
很多朋友也直接间接问过我,李文这样写会不会有麻烦?我总是辩解说应以幽默的态度来看;固然,他有时笔下开人玩笑,消遣别人,可是他首先消遣讽嘲他自己,他挖苦他自己比谁都厉害,连太太都要抗议了,所幸算好没有什么真要打官司的麻烦,总是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来消弭。我也经常要提醒李大导笔下留意,有时来不及,为赶时间,我也自作主意,为他做善意的删修。
我不止一次问他,你写的真人真事尚有多少保留?他略一思考,很审慎地回说:写出来的总有七成。但我看只有五六成。这就是做编者的矛盾处,为读者的好奇心着想,当然希望看到赤裸裸的内幕。但事涉人家隐私,就算当事人过世了,还有后人在,于法于情于理都不能彻底揭露。如何在既要尽可能让读者满足,又要不失其真,又要与人为善,即使有批评、揭发也不能过分,把握这样的分寸确是不容易的事。这是李大导笔下文字另一成功之处。
至于内容丰富,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显现李大导的腹笥甚广。他下笔常是天马行空,旁征博引,我说他是意识流,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常提醒他尽可能也维持住一条主线,循编年次序发展。他的好处在能放能收,必然也是他具有电影专业上的看家本领,一会儿割切,一会儿溶入,一会儿倒叙,一会儿跳接,文章剪裁犹如剪辑电影,尤其是在报纸上逐日见刊地连载,每篇独立而不冷场,确见精彩;但若是出版成书,优点就变成缺点了,恐怕读者会觉得内容杂而欠缺主线。时到今日,我才觉得,早知李大导如此写法,篇名应叫《三十年细说》就好了,因为他很少从头。
在香港《东方日报》连载之后,经由周石总编辑热心安排,台湾《民生报》也取得了转载权。星马原有一家报纸不尊重版权,擅自转载,后来又由那边销路最大的《南洋商报》总编辑来港,经周老总的介绍与李大导谈妥取得星马地区的转载权。美洲地区也有报纸整版汇集刊出。所以李大导这篇大作,真是够大的了,刊载转载的都是大报,读者面更是广大,遍及海内外华人聚居的地方。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在写作兴趣上他也就越来越高。作为一位连载的专栏作家来说,他真也算是很尽责任的作家,每在拍片时,都趁打光的时候在影棚里的导演椅上,拿着分镜头的硬纸夹写;再不就是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写一两篇稿再回去睡。他命他的司机天天开宾士车送稿,司机休息时,太太小姐都曾开车送过稿。所以尽管说《东方》送李大导的最高稿费,较诸这位大导的排场,比之他的其他收入,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了。他所获得的报偿是满足他的发表欲、读者的好评等精神方面的收获,而更重要的是他写下了成套的著作。
这一年多来,我最怕他离开香港去拍外景或是游埠,虽然我经常啰唆他,不要管有没有存稿,每天尽可能有时间就多写,可是他写作如花钱,不会有储蓄的习惯。
李大导在拍片工作的日子,反而交稿正常。他在摄影棚里,等打光排位的时候,与演员聊天的话题,都是入文的题材。倒是他不拍片的时候,我可时时要以电话追踪追稿,除了李府松园之外,他的好友朱牧、珠珠夫妇也常是我追踪的方向,不止一次托他们传话代催,说是《东方》今天还在等稿!
逢到他要离开香港的日子,我就不免紧张,最多一次,行前他赶了八篇稿子给我,也就是近一万字了。去年他说他要到美国入院检查心脏,这是大件事了,平常我追稿得再急迫,此刻也不好意思逼他住在医院里也要写稿,我只说:最好您的专栏不要停,还是事先多写蓄足了稿再去。他说:让我抖一口气吧,松动一下,我有时实在赶稿赶得头昏眼花。这样好了,你代我约一批认识我的朋友,由大家各写几篇,从你开始,维持这个栏的版位,算是客座文章。平常总是我在这儿写朋友,有人说我拿朋友开玩笑,有人说我臭朋友;现在我让出地位来,也让朋友来臭臭我,开开我的玩笑!我相信读者也爱看的!
李大导出的点子当然是高明主意,但站在报社的立场总希望最好是原作家不断稿,可是他已经决定了,要去美国,也体谅我有本位工作在忙,不能为他的专栏花费太多时间。结果他请在邵氏工作对影剧圈又最熟悉的专栏作家林冰小姐代他填档,除了由林冰写她熟知的李翰祥之外,也约了白韵琴、尹怀文、汪晓嵩等几位,以客座文章的方式,代了李大导十九天的专栏。他们几位都写得妙趣横生,作者、编者均应表示感谢。我说:您自己的专栏断稿,对读者总是不好的,除非万不得已,勿轻用这个法宝。如今用过一次了,可一不可二。他也深然其说。
未料到他在一九八○年底,再去美国,走时也留下几篇稿,说是会托航空公司陆续带稿回来,或付快邮专递。我想到他过去一年一直都很有责任感,虽然有些担心,但绝没有料到,他这临时动议,即兴式的旅游,一走就走了三个月之久!这期间他先去赌城,也托香港朋友带过稿回来,另由中华航空公司带过一次,可是再就无以为继了。他倒是没有停笔在写,可就是没有那么直截了当的邮递方法,可以如时把稿子专送到编辑台上来。
这件事可伤了我的脑筋,客座文章的法宝似乎也不能再用,又未经他本人的拜托安排,我在他的朋友中间也不知道谁能写,而且还要有兴趣执笔才行。周老总政策性的决定,不惜任何方法与代价,总之李大导的稿不要断,专栏不能停!
唯一的办法我只有靠长途电话追踪他了,由旧金山到洛杉矶再纽约,又折回头到洛杉矶。他开始住的都是旅馆,请他主动给我联络。要在国外的人以长途电话报稿,那除非是大报有财力对重大新闻的采访可以如此处理,没有对副刊上的连载稿也用这个方式的。他知道我比他更急,那么,他倒是以逸待劳写好了稿在等我的电话,接通了拿起电话他就念,报社装有附在电话上的录音机,一边录,我一边听,还得用笔记下人名、地名、译名、北方俚语、广东土话之类同音不同字的关键。李大导没有新闻记者的训练,念报人名地名的时候,他不一定会点明草头黄,或是三横王,诸如此类的细节,在录音完了匆忙收线,听带子再写时也常有写不下去的地方,名字倒是管不了音同字不对,所以这段时期的稿,错误不少,李大导不满意,自作更正。我自己实在忙不过来了,挂电话追踪,听电话由我;由录音带搬上稿纸,后来就麻烦另外的同事代劳来写了。
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李大导滞美乐而忘返。传说他要在那边拍片,他在看房子,要搬到美国定居。邵氏公司也急了,不停催归的新闻屡见。他人在美,但香港《东方》的连载却从来未断,或许有人在奇怪,但很少人知道内情。直到李大导夫人张翠英都先回香港来了,他仍未归,而且租了房子,不住旅馆,看来真有做较长居留的打算。
我在电话中追问他归期,总说快了。如是一天通话可有两三天的稿量,我再尽可能把照片插图放大,节省这来之不易的文字,每次都要在电话中追问他,如要离开,下一站到哪里?至少要先告诉我联络的电话。读者或许随着李大导的旅游在欣赏他的细说,我这个做编辑的幕后工作者,可就真是既烦且恼,苦不堪言。
有一天他在洛杉矶自租的寓所里,我们通了电话,可是只写了一篇,他答应继续再写,明天同一时间再打过去。换言之,我手边没有多的存货,次日等着要稿再写发排。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电话打过去了,李大导的声音说:我因有事到旧金山去了,找我的,请留话,我大概明天晚上回来一再重复这几句话,原来是附在电话上的录音带。他有急事去了旧金山!不理会我的约定?不管报社等稿急如星火?我真是急得有被吊起来了的感觉。
放下电话虽急又气,但所幸录音带上他提到去了旧金山,只是我等不到他明天晚上才回来,可能回来了也没稿,我势必要在旧金山找到他才行。所幸旧金山有位梁兄哥,是李翰祥、朱牧的共同朋友,我也认识,身边恰好有梁家的电话,我猜李大导有可能到旧金山住在梁兄哥的家,即使不是,梁氏伉俪也可能知道李大导住在哪家旅馆。
想着我就请长途台再挂旧金山,在喂喂连声中,我还正在想如何与梁先生寒暄几句,再打听我要追踪的人,没想到接电话的竟然就是李大导。他也有点吃惊我追到他了,我可就憋不住气真急了,对着电话哇啦哇啦叫嚷起来。我生平最看重的是信义二字,作为自己交友处事的最高原则。我觉得他失我的信事小,实际上是误了他的专栏断稿,等于失信于广大读者,固然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抱怨他说:如要断稿早就断了,早就该刊出作者未归,本栏暂停几个字,岂不大家省事?辛辛苦苦用长途电话写稿都维持了这么久,两个多月了,如此这般吃力,如果最后还是断稿,岂不太冤枉了?李大导也知我真的恼了急了,他也自知理亏,连问我怎么办。他现在还没有写哩,手边没有写成的稿,他也无从念起。我长长叹了口气说:那我再隔两小时再打电话给你
周老总告诉我说,第一个月李大导这篇稿的长途电话费就是六千多港币,换言之,以三个月汇计,就是近两万港币!《东方》是赚钱的报纸付得出,李大导也是大手笔,他曾表示过电话费由他出,当然报社不会如此。所以,若再有人问我李大导的最高稿费是多少,我不会答复,但我倒是把为李大导这为专栏稿维持不断、《东方》所花费的人力财力这段秘闻写出来,也足见《东方》对李大导的大作之看重,间接也可以让转载这篇鸿文的其他友报知道,他们的编辑在毫不伤神费力的情况下,乐剪其成,实在轻松。
《东方》就算是赚钱的大报,但《东方》也绝不肯对他的每一位作家都花如此大的电话费来维持一篇专栏,就算在中国报业史上,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例子,足证《东方》对李大导专栏的看重,对作者与读者来说,都是莫大的敬意。
以后,李大导又到泰国去拍打老虎的外景,我们仍沿用电话录音写稿的老办法。可是泰国的电讯设备就太差劲了,线路少,杂音多,一个电话,接了三四个钟头都通不到话;就算通了话,很不清楚,稍为一犹豫未继续发言,泰国接线生就以为话讲完了,截断,重新要求再接,又是一两个钟头以后的事了。
读者可以自这部图文并茂的大著作中,循作者的妙笔带引,不仅看到中国电影界的秘闻,更会发现中国电影的太多问题,扩而大之,超出电影范畴,对中国人关注的好多问题,大是大非,李翰祥都有他敢言敢写的评论,喜恶分明,针砭毫不容情。读者会惊佩作者的才华、丰富的学识,绝不仅局限于电影戏剧,读者不一定同意他所有的看法与持论,但我相信都会欣赏李翰祥多面的内涵。
由于《三十年细说从头》是一部前所未见的著作,我受命写在前面的开场白,也不免在潜意识中受了作者的影响细说从头,以期略近于李文,统一全书的风格。这一套文图并茂的书具备畅销的因素,也是这一代有关中国电影的重要文献。
李翰祥已经表示过对电影的倦勤,但他对著述还正在开端的兴头上。给他以时间,把他拍过的电影剧本、分镜头本,加以通盘的整理,配合这部《三十年细说从头》,可以出版成为李翰祥全集,可作为有志电影编导青年的参考教材。到那个时候,李翰祥其名,因著作而流传,绝不会像电影一般导演而为观众所淡忘、后世所不知。他会记得当初我所鼓动他去做的事,真实意义之所在,绝非拉稿说客的立场,把他放上虎背抱羊上树这样简单。
赘语近万言,至此告结,请诸君欣赏正戏揭幕。
谢家孝
一九八一年盛夏于九龙望山居
出版后记
李翰祥导演在中国电影史上的地位无需太多赘述,从影四五十年,几乎每十年都会引领华语影坛风潮。20 世纪50年代在香港拍摄黄梅调电影,名誉东南亚,成为当时香港电影业的中流砥柱;60年代前往台湾创立国联公司,为台湾电影产业拓荒,被知名学者焦雄屏评价为港台影坛风云第一人;70年代重返香港拍摄的骗术片与风月片,成为后来不少华语电影类型的始作俑者,加上考据精细的清宫戏《倾国倾城》《瀛台泣血》,让人不得不叹服这位背井离乡的浪子的电影创造力;80年代北上内地,故宫实地取景拍摄的慈禧传记,实现了自己在祖国大陆拍片的心愿,再创事业高峰。
《三十年细说从头》本是李翰祥先生在香港《东方日报》上的专栏,从1979年开始一直连载到其准备回内地拍摄《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前夕,洋洋洒洒写了近千余篇、百万字。作为中国当代电影发展史的重要见证者,内容自然少不了其从影以来的心得与杂感、两岸三地的影坛诸多掌故与见闻,同时却也穿插着不少诸如论考老北京天桥文化和相声曲艺的小品。作者笔走龙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语言生动,令广大读者笑不可仰、回味无穷,所以在香港连载的同时,就已经被台湾、甚至东南亚、北美的华文报纸竞相转载,在当时来说可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事件。其后,连载文章于1983年由香港的天地图书公司结集成册,陆陆续续出版了四册;台湾的联经出版社紧跟着出版了其中一册;内地的农村读物出版社也于80年代末,改名为《影海生涯》,出版了分为上下两册的80万字浓缩本。
今年恰逢李翰祥导演诞辰90周年暨逝世20周年,我们特意再版此书,一是作为对这位华语大导演的纪念;二是希望更多读者重新发现《三十年细说从头》的文学与历史价值。虽然本书在两岸三地都有过出版,但由于中国南北文化的差异,之前版本或多或少都有些缺憾。比如港台版因对北方文化陌生造成了个别谬误,而内地版又几乎将全书的广东话段落删得一干二净,这些都让这样一位学贯南北的大导演的文字失色不少。编辑过程中,我们以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的四册繁体中文版为底本,极力保留了作者原有的文字表达方式,例如生动活泼的南北方言、哭笑不得的中式外语,同时也修正了些许因当时资料难寻而造成的笔误并加以注释。并且特意追加、增补了促成本书的名记者谢家孝先生的前言作为导读及作者本人两篇文章《我与林黛》《〈街头巷尾〉观后》,使读者能够更为全面地了解作者及其文采。李翰祥导演家人对于本书的编辑工作也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提供了大量珍贵的家庭照、工作照,我们精选了一部分收录在书中,以飨读者。此外,我们特意制作了纪念网页(请参见http:www.pmovie.comauthorlihanhsiang),内含专为此次出版特别制作的李殿朗女士回忆父亲的访谈视频和本书相关图片资料库。希望读罢此书意犹未尽的读者,可以有更多收获。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书中作者提及的部分文化风俗及江湖黑话无法详细查证,也因能力与时间上的不足,本书或许还存在着其他未能发现的讹误,欢迎诸位读者指正。
在本书编辑过程中,我们特别感谢李翰祥导演家人,以及就职于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沙丹先生、曾在60年代将《倩女幽魂》《杨贵妃》推荐至戛纳电影节的亚洲电影专家皮埃尔里斯安(Pierre Rissient)先生及其助手王穆岩先生。本书续篇《天上人间》的出版工作也已提上日程,敬请各位读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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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
抱羊上树与骑虎难下
小时候喜欢听相声(上海人叫滑稽),经常是两个人说的对口相声,不过,也有一个人说的单口,和三五个人合说的多口。相声讲究四个字:说学逗唱。学又讲究:进做象真;唱又讲究:精巧短美。两个人在台上一说一逗,台下就笑声震耳,笑不可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破肚皮是假,但真能笑得肚子痛。
记得相声里有一段儿《羊上树》,甲乙两人都说乡下话,连说带唱,客(读如切)声客调:
甲:闲来无事下南乡。
乙:树木榔林长成了行。
甲:松柏枝叶多么好看。
乙:树上站着一只羊。
甲:你若问那只羊它怎么上的树啊!
乙:怎么上的树呢?
甲:
于是甲就开始卖关子了,山南海北,东拉西扯,张家长、李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叫听众一边纳闷儿,一边笑着听他白话。这一段不长也不短,最后当然要说明羊是怎么上的树,不过要在乙认了师傅,叫了无数声爹之后,才抖这个包袱。
甲:你若问这羊是怎么上的树呢?
乙:啊,它不会爬,不会跳,怎么上的树呢?
甲:是啊,它不会爬,不会跳,怎么上的树呢?
乙:爹啊,它到底儿怎么上的树呢?
甲:傻小子,俺的儿啊!
乙:啊!爹!
甲:是俺把它抱上去的!
其实台下的听众,都数不清听过多少次了,甚至于自己都会说了,但是,听到此处仍是笑不拢嘴,看着两个傻小子在台上出羊相,真有点不亦乐乎。
说到此地,一定有人不明白,李翰祥的《三十年细说从头》,怎么说起《羊上树》来了?众位有所不知啊,我写《三十年细说从头》,正是羊上树啊。你若问我这羊是怎么上的树呢?说瞎话是孙子,我是如假包换的,叫拜托我写稿的老朋友谢家孝连拉带扯抱上呢!抱上树还好,偏偏抱我上了虎背,如今骑虎难下,不从头细说,恐怕还会有大刑侍候呢!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此之谓也。诸君交朋友可要当心哪,尤其是新闻界的朋友,动不动就叫你羊上树,让你出洋相。
两年前写了一篇《我与林黛》,替我惹了周身蚁,有很多人咬文嚼字,拿着鸡毛当令箭,大兴问罪之师;有许多人鸡蛋里挑骨头,说我用鹤立鸡群这句成语另有所指;又有一位专栏作家老气横秋地说:李翰祥的那篇嘢(广东话,东西之谓)如何如何。这一次重上虎背,免不了横冲直撞,尤其是羊上了树更比鸡犬升天厉害,那位专栏作家如果站在树下的话,可真要领点嘢了。而今算算自己来香港入影圈,不多不少的正好三十年,就用这个大题目,写写小文章吧!所见所闻,免不了风花雪月、声色犬马。为了读者的兴趣,行文或许略带戏言,但绝无诳语;文中必然有涉及同业诸公诸婆小姐先生,在下敬业乐群,谑而非虐,绝无不敬之意,就算幽了一默,何妨一笑置之。好,闲话就此打住,听我细说从头吧!
一九四八年的七月,熊佛西校长主持的上海市立剧校,委托马彦祥先生在北平招考,正式考取了多少名我不清楚,只知道马先生特别推荐了三个学生:一个是在蓝鹰剧团演《清宫外史》光绪皇的张之伟,一个是在《结婚进行曲》中演黄宗英丈夫的钟高年,另一个是在综艺剧团演《棠棣之花》中的侠累和盲叟的李翰祥。
以前和马彦祥先生有过接触,因为他是全国剧作家协会驻北平的代表,我是艺专综艺剧团的团长,剧团演出陈白尘的《岁寒图》和《离离草》,都曾为了版权问题找过他,但都是以电话联络的,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大家从没有见过面。不过,对他的身世倒也略知一二:马彦祥,字燕翔,浙江鄞县人,前北平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之子,一九三一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是著名剧作家洪深的得意弟子。
在上海时,与潘汉年、袁牧之从事戏剧运动,曾在中央电影摄影场任编导、国立戏剧学校任教授,著作有《械斗》《讨渔税》等。
书卷气与输倦气
第一次见到马先生是在一个晚上,为了投考剧校的事特别去听听他的意见。他家住在东城,是一所清静古朴的四合院。一个男佣人招呼我到他的书房,房里布置得相当雅致,紫檀的座椅,衬着方台、条案,完全依照传统的摆法,靠墙是十几个红木镶玻璃的书柜,都摆满了线装书,中间圆台下铺着蓝底白花的地毯。还没等看清墙上的字画,他已经由后院出来了。他穿着黑色长袍踏着白千层底的黑呢鞋,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大概四十多岁,好像听说他一度是影星白杨的丈夫,于是觉得他文静潇洒之外,更显得格外的风流、俊俏,尤其当他坐在红木书架前的时候,更加的满脸都是书卷气。
这印象较深刻,所以我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也喜欢穿黑色的长袍,也买了十几个红木书架,坐在前边问张翠英:怎么样,够不够潇洒,有没有书卷气?张翠英是杭州人,说话直爽,答得干脆:你呀,潇洒不足,草莽有余,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强盗扮书生。人么长得傻大黑粗,还喜欢穿黑衣服,难怪张彻要在报上写你不会穿衣服了,我宁愿你穿得跟他一样的老阿飞似的,还显得像个导演样,至于书卷气么,现在嘛!倒没有,不过你由澳门回来那几天倒满脸的输倦气。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我把来意告诉马先生,他笑了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还要考什么?我介绍你去吧!
我心里想,大概我们几次演出的剧本版权费,交得既清楚而又迅速的关系吧!就凭这句话,我到了上海。可能是周璇的一首时代曲给予了我莫大的影响,总觉得上海不仅是一个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地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天堂,不信,有歌词为证:
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
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的九月二十三日,打点行囊,辞别了高堂,乘火车到天津,转搭四川轮到了纸醉金迷不夜天的天堂上海。
初到香港,举目茫茫
我把我要到香港发展的想法,再次地请示沈浮先生,他听了笑了笑:好吧,人各有志。于是很热心地替我写了两封介绍信。一封给影星王豪,一封给导演朱石麟。
同学们知道我要到香港,都纷纷给我送行。一个叫范宝文的同学,也有意到香港谋发展,希望和我结伴同行。我知道他也是由北平来的,就一口答应:好吧,咱们一块儿希望在人间吧!
赴港的前一天晚上,班上的全体同学,公请我们俩,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弄堂里,吃大闸蟹,喝老婆酒(后来娶了杭州老婆之后,才知道是老白酒,是糯米酿造的,因为酒是奶白色,故名)。
有个同学到过香港,很热心地告诉我们香港一些情况:在香港喝茶叫饮茶,吃饭叫塞(食)饭。
干嘛塞呢,慢慢吃不好吗?
慢慢吃,就叫慢慢塞(食)。吃面叫塞(食)面,面和上海的阳春面、北方的打卤面都不同。黄色,细条的,因为碱落得重,所以吃着有点涩、有点硬。看电影和坐公共汽车一样要买票,不过票不叫票,叫飞。
在香港丢了东西,不能说丢,说丢就要挨揍,要说母(唔)见着。
爹见着行不行?
母见着,爹见不着。
好,原来爹是大近视眼。称呼人叫代楼(大佬),或捞油(老友),可千万不能叫落腰,落腰是屁股。
我听了直乐,记了半天,结果印象最深的还是飞。票跟飞实在差得太远了,东三省有个地方叫北票,岂不要叫北飞?天桥晚期的八大怪之中,有个耍单杠的叫飞飞飞,岂不要叫票票票?
三杯酒下肚,同学们一个个面红耳热,越聊越投机,越说越起劲儿。田玛莉和金蕾连连和我干杯,更加觉得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假如有一天,演了电影,上了银幕,可别忘了对着镜头招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招呼,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我当时满口应承,不过真抱歉,三十年来一直都没有这种机会,这也不能怪我,因为就算导演允许,剪接师也不答应。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七时半,我带着简单的行囊一个手提箱,和母亲替我缝的一床棉被和一条蓝底白花、家机布的褥子,跟范宝文一起登上了长江轮,三天之后到了东方之珠香港。
我们初到香港,觉得奇热无比。可不是,十一月尾上海已经下过雪了,香港人还衬衣单裤地满街跑,热得我们满头大汗,加上身上的三件厚呢子西装,穿着浑身不得劲,脱了又唯恐礼貌不周,只好硬着头皮提包背裹,朝码头上一站,望望太平山两眼麻黑,可真有点举目无亲,茫茫不知所之的味道。
我们来香港的路费,是同学们凑起来的,所以到了香港,两个人的全部财产还有港币十四大元。想想也真是初生牛犊子不怕虎,好像香港真是遍地黄金,马路长高粱,天上掉烙饼。一出码头,就像到了外国,听听人声,唧唧啾啾,一句不懂;看看街招牛津良、半日安、靓次伯、西瓜刨,不知所云;如要停车,乃可在此,更是莫名其妙。还好有人叫了声:上海佬,啥地方去?
我们是北方人。
噢,山东佬,到哪里去呀?
倒是一口好纯正的国语,人家说少不入广,老不入川;一入广,不论什么年纪都佬了。我有沈先生写的介绍信,信封上的地址是: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他看了看:你们住在哪里呀?
随便在九龙找家旅馆就行了。
他还挺热心,叫了两个苦力,替我们把行李抬到旺角码头的渡海轮上,又替我们买了船票,过了海又替我们叫的士,一直送我们到弥敦酒店,替我们订了房间。我们心中暗自庆幸,我们碰上贵人了。等到一切安顿好了,他和我们一算账,我的妈呀,用了港币七块六可不是碰上贵人了嘛!还真贵,用了我们全部财产的一半儿还挂点零儿。
那时的弥敦酒店,还是用玻璃门隔成的房间,房里没有卫生设备,要洗澡得到厕所去;北方人有个习惯,到了一个新地方,拜望朋友之前,总要洗个澡,剃个头,洗洗尘,去去晦气,我们也当然不例外。其实这是前清旗人留下来的规矩,八旗子弟月月都有钱粮,吃饱了无所事事,就立了很多无聊的规矩。我们俩口袋里,一共只剩六块四,摆什么穷谱儿?真是少不更事。
刚好弥敦酒店对面,有一家砀山池。砀山是徐州的地名,记得敌伪时期在北平有个花名叫砀山梨的女人,闹了一件很轰动的风月案子。据说砀山梨和水蜜桃一样,一咬一嘟水儿,我想那花名和清末的土娼小白菜的意思一样吧。到砀山池一看,有三个小姐,不仅有个小白菜,还有个砀山梨,另一位大概是水蜜桃吧!
在北平、上海都洗过澡,上至老板,下至伙计,搓澡的,修脚的,清一色的全男班儿。有雅座和大池两种,不过没什么人在雅座洗盆子,多数洗大池,分冷、温、暖、热四池。热池多数是供有脚气(香港脚)的人烫脚用的,一烫一呲牙,两烫两咧嘴,还真有个乐儿。没想到砀山池只有盆池雅座,一人一屋不说,还一屋一女,多了个女招待。我想她领我进房也就算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想到她要跟我一块儿修行,替我放好水,又替我宽衣解带。我还真有点难为情,我说我吃自助餐吧,她还非要请我吃大菜。万没想到来香港的第一天,就在女人面前加入了天体会,彻头彻尾地把自己的秘密全部来个大公开,赤裸裸地写起坦白书来。
她见我手足无措,不应该发脾气的地方发起脾气来,扑通一声把我推到盆里,然后拿起了两瓶滴露:怕唔怕?
我以为要不要,连忙摆手,她以为唔怕,把瓶塞一拔,嗵嗵嗵统统倒在盆里。等洗完了澡一算账,我的妈,俩人差点儿没破产,港币六元整,还好没有马杀鸡。
如果两人马杀鸡一番,那就不用杀鸡了,先把我们杀了吧!一问那两瓶怕唔怕,每瓶五毫,四瓶两块。
唉,本来要洗洗晦气的,谁知反倒弄了一身晦气。
我是黑旋风李逵后代
我俩拿着沈先生的介绍信,像通行证一样,满街一打听,居然叫我们摸上了一号公共汽车(那时香港还没有双层巴士),每人一毫买了飞(票),坐到九龙城,司机朝现在飞机场的地方一指,我们就顺着方向,边走边问。
那时的北帝街,可不像如今这样的热闹,宋王台公园的石头,还原封未动地堆在山上,旁边围着石头栏杆,就像北平景山明思宗殉国处那棵吊死皇上的槐树锁着铁链一样,都有戴罪在身的意思。当年的宋王,做梦也想不到,后世的人们可以在他跳海的地方,乘着飞机,直上云霄,否则一定带着陆秀夫、杨侯爷他们,一同搭七四七飞到国外要求政治庇护,也就不必叫陆秀夫背着他,纵身入海,葬身鱼腹了。
宋王台下就是北帝街,我们终于找到了大中华,门房看了看我们的通行证,带我们到剧务室。那时的主任是陈焕文,剧务是魏鹏飞,他们都说得一口刮拉松脆的京片子,听着真有如鱼得水的劲儿。不是套近乎,他们两位看着还真有点面熟。原来陈主任也兼任演员,经常在抗日影片里,演演日军大佐、大尉之类的角色,人头太次郎啊、犬养龟太郎啊什么的,后来也当了导演,拍了很多部国、粤、厦语的影片,是出了名的打鼾导演。因为他比现在的楚原还要忙,经常一天连赶三组戏,根本就没有时间睡觉,所以一喊过开麦拉之后,即刻鼾声震天,神游梦府。那时候还是现场收音,录音师在耳机里听见如此的声音,焉能不动肝火!即刻响铃喝止,推开录音室的隔音玻璃,朝棚里大叫大跳: 那妈,边个困觉啊,返屋企困了!
陈导演由梦中惊醒,不问青红皂白,也跟着用上海话帮忙:操那去勒,啥人?啥人打鼾?娘个西皮,滚侬娘个五香茶叶蛋!
片厂里的演职员都笑不拢口,陈导演方知道打鼾的原来就是自己,一打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之后打鼾导演之名就不胫而走,跟云吞导演一样地名震影坛了。
剧务魏鹏飞的来头,可就更大了,默片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一公司的当家小生,喜欢俚嬉。我们刚通名道姓,他老先生就向我开玩笑,问我爸爸是不是印度人!我开始还真一愣,后来陈主任一乐,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挖苦我长得黑。俗语说得好:京油子,卫嘴子。我这个在北京土生土长的油子,当然要露一手儿。于是我告诉他我爸爸是在门头沟挖煤的,我妈是煤球大王的千金,我们不是李太白的陇西李,而是李太黑黑旋风李逵的后裔,替我接生的产婆姓包,是包公的十八代耷拉孙儿,我刚一落地,她把我错放在和煤球儿的盆子里,所以我才如此这般的健康,黑里俏。不过黑虽黑,但绝对是纯种的中国人,一点杂毛儿都没有,绝对没有串过秧儿!说得魏老和陈主任哈哈大笑,马上叫人去找王豪先生,叫我们暂时到院子去溜达溜达。没想到在这儿碰见白云先生,以前虽然没见过,可是想起他在北平一段风流韵事,还真够瞧的,而且够瞧老大半天的。
小九儿布下了铜网阵
据说马氏夫人貌似天仙,真有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意思;徐氏夫人也有环肥之美,皮肤雪白幼嫩。马徐先生一生喜欢女人皮肤洁白光润,所遇所得也算艳福非浅,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一生没有和白光合作过了。
马徐先生在中国影坛来说,该是一位好导演;但是因为过于认真,过于严肃,反倒过犹不及。我认为导演主场戏无妨刻意求工,尽量考究,过场戏则应得过且过,一笔带过。如果个个镜头都是呕心沥血,反倒宾主不分、本末倒置了。马徐先生等云,一等就是十八天,虽然早已脍炙人口,传遍影圈,当然不会是假,可是我却没有亲眼见过,总以为有些言过其实。及至我在韩国的汉城,看见我拜弟小胡(金铨)拍外景的情况,倒认为自己是少见多怪了。
那是一九七七年九、十月份的事,我一位印尼的朋友陈子兴,约晤我们夫妇和朱牧伉俪到汉城参观林青霞拍《金玉良缘红楼梦》。
金铨的《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的外景是两片交替拍摄,小胡劳师动众由香港带了三十多口子,在汉城包了一间旅馆,大家不分彼此住在一起,偶尔由张大嫂(张和铮夫人)兼着给大家烧烧饭,做做北方菜。每天拍戏还不觉得什么,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还真叫人有点毛骨悚然。可不是嘛?每天除了吃住还要付给大家每人十元美金的零用,其他的费用包括器材(摄影机、灯光、发电机),交通(大小巴士、大小货车等),不论拍与不拍都要付钱,每天的开销实在够制片老板受一家伙的。汉城的天气,早晨多数阴云密布,不过一到十一点钟左右一定会开天,可是胡导演每天推窗一看,密云,无定向风,马上宣布改期。我兄弟一改期没有事做,蒙头接睡二本。好嘛,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于是写剧本、分镜头、画画面地动个不停。旅馆的耗子一直在暗地里等他睡着了,好出来活动活动,找点吃的东西!这么一来,耗子也睡不着了。他睡不着写剧本,耗子睡不着满屋里乱窜。胡导演岂可任鼠辈横行?于是乎展开了一场人鼠大战,五鼠闹汉城。小胡属猴的,猫拿耗子是天经地义的,狗拿耗子已经是多管闲事了,猴儿拿耗子你听说过吗?多闹得慌!
我们兄弟打了一夜猴儿拳,耗子就跟他耗了一夜,第二天推窗一望,阴云密布,当然又宣布改期,然后又叫制片添两件道具一是打老鼠的夹子,二是关耗子的笼子。正是:
金铨布下铜网阵,悟空生擒白玉堂!
白玉堂是《五鼠闹东京》的老五锦毛鼠,因为大破铜网阵而命丧九泉。如今小九儿(金铨排行第九)也布下了铜网阵,别说锦毛鼠,御猫展昭来了也照样跑不了!一夜之间胡导演聚精会神地看着耗子洞,口中念念有词:耗子耗,我跟你泡,扔下银钩钓金鳌,任你插翼也难逃!
小老鼠难敌大导演
老鼠当然不是傻瓜,小眼睛朝洞外一瞧,好嘛,一九七八年度的全世界五大导演之一正在洞外虎视眈眈,再看椅子下的夹子、台子底下的笼子、笼子后边的一碗水,加上洞口其味难闻的耗子药,阵势还真是犀利无比!好家伙,《龙门客栈》曹公公白鹰的由地下飞身上树,《侠女》老和尚乔宏的由天上飘然下降,都是胡导演亲自度招儿教出来的,小小的老鼠,哪里会放在大导演的大眼睛里。不用说,耗子也心知肚明,于是来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你用哪个影展的名义来邀我,都一律谢绝参加。大导演与小老鼠各显神通,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你百般地诱敌骂阵,我千样地免战高悬。人鼠双方,一直耗到丑末寅出,日转扶桑了,还不分胜负呢!不过时间一久,耗子药熏得小老鼠口干舌燥,无可奈何地趁大导演一个不留神,吱的一声窜出洞口,直奔那碗水而去,哈!鱼见食而不见钩,此之谓也。耗子是看见碗没有看见笼子,碗在笼子后边,想喝水是必经之路,一经笼子可就有进无出了,于是小老鼠终于陷入了大导演的铜网阵!
等大功告成,天才蒙蒙亮,胡导演挨着门儿把全体演职员敲醒了,让大家看着一夜的成绩和老鼠的下场。小胖子吴明才不知天高地厚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本来胡导演经常教导他们这些后生晚辈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所以他壮着胆子向前问道:胡叔叔,晚生有一事不明白,想向你请教一二。
说,别拽文!
有一奇事,我认为比《山中传奇》还奇:老鼠这么一丁点儿小,为什么大家都叫它老鼠呢?老在什么地方呢?你是世界五大导演之一,他们却叫你小胡,你又小在何处呢?
小胡答得倒也满干脆,朝小胖儿的脸上啪地就是一巴掌,打得吴明才双眼直冒金星儿!
有一天我和小胡一块儿吃晚饭,问起他等太阳的原因,同时也告诉他我的看法:反正已经惊官动府地来了,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加上零用钱、器材租金以及交通费,不管改期不改期都一样要付钱,为什么不每天把队拉到外景场地去等太阳呢?拍一个镜头够本,拍两个赚的,何乐而不为呢?小胡当然也有他的理由:货车、巴士不开车,油钱不算哪!
就为了省几个油钱?
拍的是深山野谷里的红叶啊,没有大太阳颜色不漂亮啊!说也白说,好多人不明白。真!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花的是我的钱嘛,他们急什么,真是狗拿耗子!
得,我成了狗啦!没关系,老哥儿们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过得着,想想我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吗?三十三岁那年,在亚洲影展得了《貂蝉》的最佳导演奖,三十四岁又以《江山美人》得了亚洲最佳影片奖,三十五岁再以《后门》得了最佳影片奖,好嘛,差点连我的老祖宗李逵姓什么都忘了,走起路来脚都发飘,眼睛看人都是两影儿,经常分不出南北西东。那年带着四十几个演职员到日本京都今津区拍《杨贵妃》《武则天》《王昭君》三部影片战争场面的外景,十六天半的预算,等太阳等了一个半月。有一天满天乌云,天昏地暗,差点就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是当然改期了。忽然由京都开来了浩浩荡荡的大映外景队,连人带马的足有五百多口子,我还莫名其妙呢,这不是起哄吗?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等了一个月才等到如今这般最适宜拍战争场面的阴天。
电影圈缺德事罄竹难书
有人说李翰祥的《三十年》经常离题太远,而且是尽说别人,不写自己。其实所谓别人,也是与我相熟的朋友们,和我不熟,我对他又毫无所知的人,无论在影剧界的名气多大,我是连碰都不碰一笔的。
也有人说我下笔尖酸刻薄,经常对朋友连挖苦带损,不过我还是仔细推敲,尽量地点到而已,留有余地的;真的直言谈相,那电影圈的缺德带冒烟的事,可是罄竹难书的。别看那些大制片、大老板一个个的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揭揭他们每位的底牌,还真令人叹为观止、丑不可闻。
我写金铨,写程刚,甚至于写严俊,都带有份感情存在的。老实讲,他们的可爱与可敬处,无论如何比缺点要多得多的。不管严俊待我如何,总是他带我走到编导这一行当的。不错,他是有点自私,可是谁又不自私呢?只要也允许别人自私,总还算过得去的。
我记得《翠翠》没拍完,他已接下南洋公司的新片,每天日夜开工,在他来讲,实在大有吃不消之感,所以看完试片之后的补戏工作,完全交给我代他执行。于是引起了圈内人对他的恶意中伤,说严俊根本不会导演,一切分镜指挥全是李翰祥搞的。那可真是冤哉枉也,老实讲,我是比一般副导演做得多一点,但主要的导演工作,还是以严俊为主的。
《翠翠》公映之后,票房收入打破了历来国语片的纪录,在星马尤其轰动一时。林黛一炮而红,成为影迷们心中的偶像。于是梳大辫子的乡下装的影片,如雨后春笋般的接踵而来,像如今的功夫片一样,可是严俊却叫林黛拍起《吃耳光的人》来。
原因何在?还是那句老话,自私!《翠翠》虽然是林黛的女主角,老实讲,老船夫张横的戏,还是最讨好的,加上还有一个会唱山歌的老二,严二爷一箭双雕,哥儿俩打一个儿,当然占尽了便宜!《吃耳光的人》呢,林黛只是演严俊的女儿,而严俊就是那位吃耳光的人,又是坐正主位,难怪小林黛日后耍起异心呢,老给严二爷挎刀怎么成?
《吃耳光的人》拍完,我不得不听老板李祖永的指示,和姜南、王震、古森林一块儿替但杜宇先生的《嫦娥》擦屁股。严俊拍《红娃》的时候,就找姜南和金铨做副导演了,一方面因我太忙,另一方面也是外边谣言太多,说严俊离了李翰祥就没法导演,所以不得不暂时把我放在一旁。不幸,《红娃》拍了三分之二,永华片仓因通风设备失常,突然地烧了起来,把所有新旧片都化成了灰烬,这回李老板倒没说烧脱伊,是片仓伊拉自己要烧脱伊的,本来预备保留的一部分《嫦娥》底片,也烟熏火燎了,想不全部重拍也不行了。
演嫦娥的杨明,那时和电影小生兼票友许可同居在九龙城的联合道七十二号二楼。他们家一共四口人,除了他们两位之外,还有杨明的妹妹,和许可的女儿。一层楼是三房一厅,所以把另外一间中间房租了出去。杨明在拍戏打光的时候,常提起她的三房客,说她们是母女二人。母亲年纪也不过二十七八,女儿只有六七岁。母亲是一九五二年五月到香港的,女儿最近才由一个叫吴秀娟的上海婆送到香港。母亲叫赵水珍,女儿叫张目雯,小名叫猫咪。赵水珍以前也是拍电影的!
我还真想不起有个女明星叫赵水珍,杨明说水珍十岁丧母,所以她爹爹把她寄养在她姑妈家里。姑夫姓陆,所以她改名叫陆惠英。十三岁那年她和几个邻居小姑娘一块儿到艺华片厂去看拍戏,无意中叫艺华的老板严春堂看上了,严老板当时眼前一亮,小姑娘长得标致,简直和当时的古典美人张翠红一个模子,所以主动地叫她加入艺华公司签了一张演员合同,替她改了个名叫张翠英。
有一次险些出了洋相
张翠英就张翠英吧,您看这份绕脖子,又姓赵又姓陆又姓张的,后来我也看上她了,也跟她定了一张合同,张冠李戴地也替她改了个名字叫李张翠英,这张合同已定了二十七年了,您看长不长?
在北平念三中的时候,就看过张翠英和关宏达、韩兰根主演的《学府风光》,主要的还是高脚七、矮冬瓜式的耍宝,张翠英在戏里的角色只是个穿插而已。在《风流寡妇》里演李绮年的女儿,算是她加入电影圈的处女作,之后演过《玫瑰飘零》《新茶花女》《凌波仙子》《春》《复活》,也都是二路角色。挂头牌的除了《学府风光》之外,还有一部《黑衣盗》。提起《黑衣盗》我还记得披着黑斗篷带个黑眼罩的郑重。对张翠英的印象,反倒有些模糊了。
有一天有意无意地跑到杨明家,名义上是找许可一块儿吊吊嗓子,他拉我唱一段《空城计》里司马懿的:
大队人马往西城。
啊!
为何大开两扇门?(我就会这么一段儿)
顺便也看看艺华的大明星,张翠英女士。一进门,就看见她们正在三娘教子地打麻将,杨明、张翠英,和邻居的一位好婆,把谢少卿(后来改名叫谢之)赢得个晕头转向。
杨明坐在牌桌上替我和张翠英介绍了一下,她也就一边摸牌一边点了点头,其实她脸上是有几颗浅白麻子的,不过那时我没戴眼镜,所以一点都看不见(麻子配近视眼,天生的一对)。听说她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山明水秀,自古就是美女的天堂,不像我们老家东北,穷山恶岭出刁民。用眼瞄了瞄张大明星,倒也有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劲头儿,那位好婆是苏州人,所以她们几位都说上海话,阿拉哪能,侬又哪能,有时还加两句苏白,我伲、呒味的一阵,上海话我还将就听两句,苏州闲话可就一窍不通了,不过吴侬软语嗲声嗲气的,还真是入耳动听。
我站在谢少卿的后面看了三把牌,还真是越看越气,这小子手风真是背得要死,一把鸡和还让好婆给截了去,我实在忍不住了,把他用手一推,代他打了几副,没想到一下来就和了副条子清一色的满贯,接着三番四番地和个不停,三下五去二地替他来了个反败为胜,第五副牌刚一洗就叫好婆给揈了起来。这以后张翠英见了面就叫我大黑手,因为在牌桌上一洗牌她们三位女士的手都是雪白粉嫩,唯独我的手像个熊爪子,相形之下,又黑又大,所以她送了我这么一个雅号。
一来二去的大家熟了,也经常地开个小玩笑,加上杨明、许可在旁边一起哄,我居然被他们认为是张翠英的男朋友了,我每次一到他们那儿,杨明一定大叫一声:水珍啦!侬个男朋友大黑手来哉!好嘛,我大概是最穷的男朋友了,因为那时永华已经几个月不发薪了,我又编又导的搞了半年《嫦娥》,居然一个子儿都没拿过。哪儿是什么月里嫦娥呀,简直是月月常饿!所以口袋里经常连一毛钱都没有,有一次还真险些出了洋相。
那时严幼祥经常到张翠英家,原来是谈邀她到台湾劳军的事。她那时正在大观拍《 莲花仙子》, 一连接了半个月的通告,所以不能分身。一天晚上她要去梭亚道严幼祥的家里告诉他不能随团赴台的事,刚好我到杨明家小坐,就要我陪她去,我当然义不容辞,因为有男朋友伴着,所以她连皮包也没带,出门站在街上招手叫的士,我摸口袋,就剩了五分钱,眼看着的士停在眼前,还真吓出我一身冷汗来。
广东话的拍拖还真有道理
司机把车门打开,我又替他关好,然后一挥手叫他开走。
司机瞪了我一眼:有冇搅错啊?然后悻悻然地将车开走。
张翠英也不明所以地问我干嘛?我假装惊奇地问她:你没看见啦?
什么?
椅垫子上吐得一塌糊涂,准是哪位大爷喝醉酒了,反正梭亚道也不远,咱们遛遛吧,我当了几天男朋友,还没跟你拍过拖呢。张翠英一想也对,遛就遛吧,其实由联合道走到梭亚道不远才怪。一走就走了二十多分钟,我又是经常走惯了的,从尖沙咀遛到青山道是常事,张翠英穿着高跟鞋,可真够她受一家伙的,虽然没有叫苦连天,也呲牙咧嘴了。好容易到了梭亚道,我因为和严幼祥不熟,所以没陪她上楼,她叫我在楼下的咖啡馆等她一会儿,说最多一杯咖啡的工夫就下来了。我连连点头,目送她上了楼,看着咖啡馆抿了抿嘴,倒真想来一杯咖啡,无奈袋中无钱,只好眼睛吃冰淇淋,灵魂坐沙发椅了。由东走到西,又由西走到东,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光景,见她由楼梯上下来,我一溜烟似的钻进咖啡馆,东张西望作状找人,然后自言自语地摇摇头,又推门走了出来,一出门口刚碰见她(当然了,时间算好的嘛),她本来想坐一会儿的,我一拉她就到了街边,她还觉得挺奇怪的:怎么了?再坐一会嘛,我也想喝杯咖啡!
还提咖啡呢,真倒霉,刚才我那杯咖啡里喝出一只苍蝇来!
真的!
谁说假的?那么大的一个红头绿苍蝇。说着还故意地吐了两口唾沫,然后用手绢使劲儿地擦了擦嘴。
她大概真有点口干:那咱们去喝啤酒吧,啤酒里,绝不会有苍蝇了吧!
啊?你今天没看报纸啊,啤酒厂里浸着一个死人,尸首都泡白啦!
她还信以为真了,蓦地打了个冷战:哎哟,我的妈!
这句话不打紧,张翠英到现在还没喝过啤酒,不然怎么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呢!
车里有人吐,咖啡有苍蝇,啤酒桶又泡着死人,怎么办?只有怎么来怎么去,安步当车地回家了。张翠英一边走一边呲牙咧嘴地摸大腿,心里话,交这么个男朋友,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走过亚皆老街的一间士多店,张翠英实在走不动了,又说要去喝杯可乐,我一拉她:不行,那只苍蝇弄得我到现在还恶心呢,赶紧回去漱漱口吧。她一听也对,只好强打精神一步三摇地往前走,
最后我都差点拖着她了,仔细一想,广东话的拍拖还真有道理!
总算把她拖到家,她扶着楼梯站了一会,楼下没有灯,黑咕隆咚,我想机不可失,马上进前把她拦腰一抱,来个外国礼儿亲她一下,万想不到她怎么也不依,我还以为她半推半就呢,强力地一抱把嘴凑了上去,她突地高声尖叫:救命啊!
可不好了,楼上的杨明、许可,和来找张翠英的杨柳都跑下来了,楼梯灯也亮了,地下住着的好婆也出来了,街上的人也围上来了,张翠英一擦嘴角跑上了楼,我也耸了耸肩膀脸红脖子粗地走了,事后杨柳还直怪张翠英:真是,接个吻算什么!
你不知道,他刚吃了一个苍蝇,还是个红头的呢!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那时姜南和高宝树住在福佬村道四十二号地下,和联合道只隔一条街,每当我有点高兴和不高兴的事,都去和他聊聊,高兴的向他们俩发表发表,叫他们跟着一块儿乐乐,不高兴的也向他们发泄发泄,解解胸中的闷气,所以由联合道一转弯到了姜南家。
那时他们的大女儿妞妞只有两岁,高宝树又腆了个大肚子,怀了第二胎,我吞吞吐吐地把当天晚上的事,约略向他们说了一下,笑得高宝树前仰后合的。姜南马上给杨明来了个电话,总要有人出来打个圆场嘛,不然怎么下台,于是杨明建议,明天由我请客看电影,晚上,杨明在家里请吃饭。
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叫我请看电影?钱从哪里来?老实讲,要是有杯咖啡钱也不至于大话三千地编出一只红头苍蝇来,不过,朋友们的好意,总不能当成耳旁风吧,只好把一只杂牌子的老爷手表到大押里当了二十八块钱。我还以为杨明只安排我和张翠英两个人看电影呢,没想到浩浩荡荡地来了十位,计开:许可、杨明、姜南、高宝树、古森林和杨明的小妹(那时他们也在恋爱)、刘恩甲、杨柳、张翠英,还有一位许可的女儿凤凰,加上我一共十一个。大家一研究,到尖沙咀景星戏院(新声戏院前身,现已改建大厦)看赵丹和黄宗英主演的《乌鸦与麻雀》。
杨明是《嫦娥》的主角,怎样都算大明星:张翠英又正在主演大观公司的《莲花仙子》,还是部彩色片(十六毫米放大三十五),也不能说是小演员哪。请人家看电影,叫他们挤巴士总不像话吧,我站在街边一摸口袋里的二十八块,腰板儿一挺,手一扬,扯着嗓子来了一句:的士!声音洪亮,大有气壮河山的味道,财大气粗,还真是一点也不假。
先后叫来了三部的士,由联合道开到汉口道,每辆二块七,我掏出十块交给为首的司机:你们分一分吧,剩下的不要找了。
派头还真不小,可我忘记了买电影票的钱,那时楼上超等三块半,十张票就要三十五块,当然买不起,后座也要二块四,十张也要二十四块呀!我袋里只有十八块怎么办?请人家看前座怎么好意思,
唉!实事求是吧,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一硬头皮挤到前座的售票处买了十张,花了我十七块。张翠英和杨明一进戏院就朝楼上跑,我忙告诉她们是楼下,她们还挺奇怪:怎么不买楼上?
满座了,后座都没有了,前排。
啊,前排?
她们还真是少见多怪,那时我还没戴眼镜,二百五十度的近视,经常看前座。不过那天不只是前座,而且是第一排,所以张翠英一直到现在还提那次看电影的历史,只要她脖子一有点不舒服,就怨那次看前座弄的。不过,有一次听苏州评弹,好不容易地弄到两张第一排中间的票子,她倒高兴得不得了,还不是一样仰着脖子看?
真糟糕,我哪有心情看电影,脑子里一直嘀咕,看完戏怎么回去呀?口袋里还有一块钱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画面
《乌鸦与麻雀》是上海昆仑公司出品的,是一九四九年拍摄的。编剧是沈浮、王林谷、徐韬、赵丹和郑君里,由陈白尘执笔;导演是郑君里;演员徐了赵丹、黄宗英夫妇之外,还有魏鹤龄、吴茵、孙道临、上官云珠和李天济,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李天济了,一方面为了他的外形滑稽得有趣,一方面也因为他是《小城之春》的编剧。那时我最喜欢几部国产电影,除了《万家灯光》和《希望在人间》之外,就是费穆导演,韦伟、石羽主演的《小城之春》了。淡淡的哀愁,清新可喜,别具一格,在当时粗制滥造和乌烟瘴气的电影界,还真是不可多得的作品。
《乌鸦与麻雀》整个戏里,给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三五万人在一个大楼下拿着面包挤户口米的镜头,我相信那是完全真实情况,否则要花多少钱请那么多演员?一想到钱,又想到散了戏如何回家的问题了。
还是张翠英识趣,大概她看到我那只杂牌手表没戴在手上了,其实是结婚后她告诉我,我付的士钱的时候,连当票一起掏了出来还不知道,所以是她提议大伙儿坐巴士的,她还真会说:大家坐在一辆车里,说说笑笑的热闹,分坐在三辆车里多没意思。其实我真想提议大家遛马路回去,因为坐巴士十个人都得两块二,所以我一挤上巴士,马上就挤到最里边(因为售票员都是站在门口的),二哥人胖,最后才挤上车,我虽然站在车厢最里边假装争着买票,还叫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还给他来了一句:二哥,这可是你不对了,说明今天是我请的嘛!好吧,下回罚你!张翠英看着我抿着嘴儿直乐!
晚上在杨明家里吃饭,菜是张翠英的工人阿乔买回来的,菜单子可是张大明星自己琢磨了一夜才决定的。一回到家,她马上洗了洗手,带上了围裙,亲自下厨,做了四个冷盘、四个热炒,加上烹大虾、炸八块、红烧河鳗、清蒸鲥鱼,一摆上来,还真是色、香、味俱全,比起我那二十八块前座第一排电影来还真够我脸红脖子粗的!
第二天她带着女儿猫咪,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干湿褛,挂着一架簇新的莱卡照相机,鼻子上还多了一副雷朋的金丝太阳镜,足登一对四寸半的高跟鞋,婀娜多姿地到永华片厂的B棚看杨明拍《嫦娥》。
那是一堂金銮殿的大布景,拍的是后羿得胜班师,大宴群臣的场面。那是一九五三年的十月二日,布景搭的是金碧辉煌,道具也是瓜果梨桃、羊羔美酒,服装更是多姿多彩,因为有各国的使臣,所以把永华服装间里不管是《国魂》,还是《清宫秘史》的,甚至于《大凉山恩仇记》的服装统统搬了出来!现在想想还真够胡闹的,不论唐宋元明,不分春夏秋冬,千奇百怪的还真够唬人。反正是神话故事片,没什么合理不合理。要说考据的话,《嫦娥》根本就胡说八道,美国的人造卫星登陆月球之后,除了一片苍茫之外,何曾看见嫦娥?
那天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不是张翠英,也不是托着盘子演宫女的陈思思,更不是拿着红缨枪在金殿门外饰演御林军的袁秋枫,而是后来也做了电影明星的王玖玲。
不一定北京土话才加儿
所谓小辙,是十三道大辙的对称。戏曲界的朋友一般都说小中东儿、小言前儿,倒没有小辙这个名称。大概因为北方人说话,前边有小字的,末尾加儿字音的就比较多的关系吧。譬如:大钟、小钟儿,大碗、小碗儿,小盆儿、小罐儿、小锣儿、小鼓儿、小姑娘儿、小小子儿
北方的民谣情歌,加儿音的也不少:送郎送到七里屯儿,头上的金钗掉了一根儿,我有心回头把金钗舍哪,舍得了金钗,舍不了有情的人儿!
有几出玩笑的小戏儿的名字,说的时候,也是加了儿音才顺口,譬如:小放牛儿、小上坟儿、小磨坊儿、双钉儿记、双铃儿记!
可是整本大套的铁公鸡加儿字音就难听了,三本铁公鸡儿!多别扭!还有武家坡儿,连环套儿,三岔口儿一听就是外省人说官话,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听着也够害怕的!
另外有很多花旦的名字,也是加个儿字音,叫着分外显着娇滴滴的,脆滴滴,轻清娇嫩,悦耳动听。譬如:小翠花儿,喜彩莲儿,芙蓉花儿,粉菊花儿
粉师傅虽然今年七十好几岁了,您要称呼她的艺名,还得叫粉菊花儿,一叫粉菊花,就跟胖大海、西藏青果、廿四味凉茶不远了。
还有以前在北京雇女佣人,通称老妈儿,年纪轻的就叫小老妈儿,因为多数都是三河县的人,所以连念三河县,都变成三河儿县儿了。您要说三河县的小老妈,别人一定以为您老太爷在三河县那儿又娶了位姨太太呢,所以说家有八十老母可以,家有八十老妈儿可不行。
倒也不一定北京土话才加儿,普通话把女人穿的高跟鞋,也叫高跟儿鞋,唱戏的小丑儿,漂亮的小妞儿,拉着的胡琴儿,喝的豆汁儿,不加儿却不好听。
还有写字也有很多名词是加了儿字音的,不过大家不注意,也就不觉了,譬如:亻叫单立人儿,彳叫双立人儿,氵叫三点水儿,衤叫布衣儿,忄叫竖心儿,宀叫宝盖儿, 叫土墩儿
北方人逛窑子打茶围,对妓女的昵称,也是加儿音的多,譬如:小翠儿,小心肝儿,小金莲儿,小宝贝儿,小玉儿上洋劲儿。
天桥八大怪之一大金牙
记得《雪里红》第一幕开场的镜头,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方街道。镜头拉开来原是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金牙正站在一条长板凳上拉洋片。小时候在北京逛天桥的时候,看过八大怪中的云里飞、大兵黄,那时大金牙已经不拉洋片了,只是坐在地下拉着洋片的锣鼓绳子唱唱而已,我看到站在板凳上拉洋片的已经是小金牙了。
不过也是滑稽突梯,唱腔怪异,唱词妙绝,所以坐下来看洋片的少,围在洋片架子前听他唱的人多。不过有时把洋片半隐半现地露出半边,嘴里说是大姑娘洗澡,纤毫毕现,或是用力一拍洋片架上小木板,说是康小八人头落了地。活灵活现的跟真的一样,你还不能不掏钱坐下来。
在《雪里红》里演大金牙的是名票友警官学校出身的唐迪,一口广西国语,说王班长帮帮忙,永远说成王班长班班忙。班班咁嘅声,大概就由那儿来的,他没向班班的老板要版权费,就算叶志铭好彩。
《雪里红》里李丽华唱戏的草棚子,葛兰唱京韵大鼓的如意轩,以及罗维带着小徒弟金铨耍叉卖药的场子,都是以北京天桥为蓝本写的。不过华达的A 棚只长一百尺宽五十尺,实在没办法施展。
我常想,假如以天桥的变迁,拍一部电影还真不错,以劳苦大众的活动场合,娱乐景象为经,以改朝换代的历史衍变为纬,交织个有血有泪的故事,素材该是相当丰富的。
果然解放后,老舍就以天桥的龙须沟为背景写了一个话剧本子,名字就叫《龙须沟》。讲的是旧社会的穷人们,在臭水沟旁的苦况,进入了新社会之后如何地改进。
他也曾经以天桥的王八茶馆为蓝本,写了一出话剧,就叫《茶馆》。
那掌柜的也姓王,由晚清到民初,由民初到他所谓的惨胜,老掌柜终于受不了旧社会的层层剥削、压迫而上了吊。
在《茶馆》的戏里看到人民的生活是越革命越坏,开幕的清末,人们穿着打扮,还都显得丰衣足食,由茶馆里挂着的鸟笼子,还可以看得出人们养花喂鸟的闲情逸致,十足的旧日王八茶馆的景况。
我说王八茶馆的王八,诸位可不要误会是妓馆里的大茶壶,或是窑姐儿的插杆儿(相好的姘头),而是因为王家茶馆的老板姓王行八的关系。其实王家茶馆本来的名字叫海顺轩,因为王掌柜的喜欢养鸟,更喜欢以鸟会友,所以房头里遍悬笼杆,以备茶客鸟友挂各种雀鸟用的,于是喜欢提笼架鹰的爷儿们,都风雨无阻地在他那儿约会。
提起天桥的茶馆,余生也晚,没赶上到那儿去挂鸟笼子。听老年人谈起,那儿的茶馆还真不少,有六合茶楼合顺轩琳泉居、荣乐园永海居同合轩雅园、原名叫红楼的西华轩、同乐轩泰山泉恩庆元夹心园长美轩,兼唱落子的有如意轩二友轩三友茶社德昌茶社,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原名海顺轩的王八茶馆了。
在王八茶馆里喝茶的人,大概可以分成三种:一是营役官面上的,在外头缉犯访案,多在那儿聚集商议,后来的侦缉队,跴案说事,依然在那儿;二是跑合儿拉纤儿的,房地纤、官私纤全在他那儿不见不散;第三就是玩雀养鸟的大爷们了。本来养鸟的人都有一种特性,就是要显派自己的鸟哨音儿好,所以一见有人提笼子,就把笼罩打开,大家斗唱一番。一边是天上月亮照白河,一边是天上的明月光,照在那窗儿外。然后一边说短道长地聊上一气,可是又怕碰上个不会唱歌的左嗓子,荒腔走板不搭调的,把自己的鸟引坏喽,有此顾忌,大家提着笼子就都上王八茶馆去了,因为他那儿不准揭笼罩,谁一定要哨,提着笼子一块儿到外边去。
王八茶馆是天桥三王之一,其他的两王是烤肉王和豆汁王。烤肉王是在天桥市场西边的空地上福源大酒缸外边的一个摊子,夏境天卖各种酒菜和卤面爆肚,一立秋就添设烤涮牛羊肉和胜芳镇的螃蟹。
勾起了小时候的回忆
豆汁王在天桥西南的魁华戏院前边,一砂锅熬滚,不热不卖,喝到锅底都不兑水,摊子干干净净,咸菜又种类繁多,不像别的豆汁摊子只是独沽一味的大咸萝卜。天桥的前边就是一个电车总站,由我们家(西城,新街口,前公用座椅子围二号)路口的百花深处,上红牌一路车,可以直达天桥。所以经常地往天桥溜达。前几年看两位粤籍同行,拍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还真有点啼笑皆非之感,也难怪,没到过北京,当然不知道沈凤喜唱大鼓的先农坛在哪里,没把天桥拍出人行路的天桥已经蛮好了。
拍《雪里红》的时候,我顺便儿又找了些天桥的资料,勾起了小时候的回忆,还真是有得可聊的了。
天桥在北京的前门外,永定门里,前门又叫正阳门,在它前边隔不远的地方有座箭楼,老年间正阳门与箭楼之间,有一座瓮城,瓮城外边有一座五牌楼,我在北平念书的时候瓮城虽然拆了,那座五牌楼还巍然耸立,看起来壮观得很。
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都要到天坛的祈年殿祭天,先农坛祀神,所以由前门到永定门是条整洁的石板大道,大道中间有三座四栏汉白玉的高身拱桥,就是当年的天桥了。因为过了桥就是天坛,所以桥这边算人间,桥那边就算天上,加上它又是天帝之子的皇帝祭天必经之路,所以就叫天桥,不同于香港高搭的人行路天桥。
在明朝永乐年间,天桥两边有穷汉市、日昃市。桥的南边是一片河塘,塘里种着莲花,直到先农坛和天坛的坛根儿地方,开了条沟,直通三里河。左边是三转桥、南湾桥。以前把这地方叫作南河塘、北河塘。塘旁有亭子,塘里有画舫游船。到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年)因为交通不便,把高桥拆了变成矮桥(像如今北京北海外的金鳌玉蝀桥一样,为了交通方便的关系,把那座汉白玉的拱桥拆掉,改了个又蠢又难看的水泥桥,若是在意大利的罗马有这种破坏古迹的行为,主谋的人一定得重判)。到了一九三四年为了扩展正阳门大街的马路,连那座矮桥也给拆了,那年我才八岁,所以连那座矮桥都没赶上过。但我经常骑着自行车过北海的金鳌玉蝀桥!
矮桥一拆,桥下龙须沟的水就给截断了。好,不要说胆大妄为,在老虎嘴边拔毛了,连龙须都给剪断了,要搁在有皇上的时候,不灭门九族也差不多。如此一来,龙须沟就成了臭沟了,苍蝇、蚊子也就越来越多,成了外城传染疾病的发源地!
元代有人写过《天桥词》,说这儿是元代妓舫游河必经之地。康熙年间,内城东华门一带的灯市曾经一度移到天桥。至道光、咸丰年间,由于两坛城根儿一带,不必纳地租,一般小贩就都到这儿来摆浮摊儿,渐渐就形成小市。桥西有各种艺人的游艺场,场内有茶馆、鸟市、说书、杂耍、估衣摊,百戏杂陈,好不热闹。清代学者王述祖的《天桥景物诗》曾说:
道旁有客说书忙,
独脚支棚矮几张。
又说:
天桥桥畔夕阳微,
尽立摊边唱估衣。
这时的天桥,已经和我小时候逛的天桥儿差不多了。
天桥其实不止八怪
那时候的杂技场,说相声的有高德明、绪德贵,三弦拉戏的有卢成科,拉大弓卖大力丸的有张宝忠,变戏法的有快手卢和季凤翔,摔跤的有沈三、宝三,唱落子的有芙蓉花、李金顺(蹦蹦戏),唱河南坠子的有姚俊英、乔清秀,唱西河大鼓的有马增芳,唱琴书的有翟清山,说评书的有王杰魁、连阔如、王艳芳,唱滑稽戏的有云里飞和他的儿子飞不动,练杠子的有飞飞飞,还有卖药糖的大兵黄。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卖去油泥肥皂、蹭油的周绍棠,说的是一口东北话,有人经过他的面前,一拉人家袖子,马上朝身上有油泥的地方吐唾沫(口水),然后拿他手中蓝色的小肥皂一边用力蹭,一边唱着:蹭!蹭!蹭啊,蓝的是蹭油的,红的是治癣的。还真怪,真能把那块油泥擦得无影无踪、一干二净,不过他在那时候的北平蹭油儿可以,到香港可就不行了。好嘛,随地吐口水都要罚洋五百有可能,朝人家身上吐怎么可以?要是刚好碰着一位便衣的卫生帮办,岂不是耗子舐猫鼻子,找死!
唐鲁孙先生在《大成》杂志写了一篇《天桥八大怪》,唐先生可比我早生了十几年,称得起是老北京了,不过我所知道的天桥八大怪是一时一时的,每时有每时的八怪,所以合算起来,前前后后可就不止八个人了。刚才说的那个蹭油的周绍棠也是其中之一。光绪年间专门学鸟叫的百鸟张(张昆山),唱单弦牌子曲的随缘乐(司瑞轩,汉军旗人),说相声尊之为穷先生的穷不怕,用白沙子写字的粉字颜,专学各种声音的人人乐,盘杠子的田瘸子,弄铁锤的怔米三,用洋铁筒塞在鼻子里,将破铁壶悬于腰间,两手拉梆子呼胡的呼胡李,唱杂曲的万人迷,说相声的韩麻子,还有什么花狗、醋溺高、管子张、周老幺、大老黑(姓聂,不是我)、空竹范、赵瘸子、盆二秃子、妈打锣。这里边值得描一描的是大兵黄,他姓黄名贵才,是搞复辟的江西老表张勋张大帅的辫子兵,专门骂人的,骂今人,骂古人,骂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贪财好色不治国,争置小老婆是他常念叨的。他骂人的词可多得很,也村得很,不像孙宝琳女士的滚你的臭鸭蛋,连个娘字都不好意思提,他骂的不是臭鸭蛋,而是声声小舅子。七七事变的时候,他专骂日本人和汉奸,没几天就被抓进了宪兵队,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死死地关了他三个月。刚一放出来,当天又跑到天桥接着骂,再拉,再打,再关,再放又再骂,连日本人拿他也没办法。大伙儿听他骂得有理,骂得有哏,骂得有种,骂得痛快,就爱听他骂。他说听他骂人不要钱,要钱是孙子,但是骂完了,卖一轮药糖,药糖可要钱,卖完了接着骂。我看见他那年,都快八十了,穿着灰布长袍紫马褂,马褂外套着一件黄土布镶黑边的军机坎肩儿,足有八九寸长的花白胡子,说话五官乱动,头顶红疙瘩的瓜皮小帽,足蹬土黄布沿黑边的双脸洒鞋。每天三点钟到天桥卖药糖,五点钟就把一袋药糖卖光,换上一袋子的大铜子,掸掸鞋上土,拍拍袖口尘,打道回府去也,派头还真不小。香港王泽先生画的《老夫子》,是以天津的漫画家朋弟画的《老夫子》为蓝本,而朋弟的模特儿正是大兵黄,拍过《老夫子》电影的王风和小桂两位老弟不可不知。
另外还有云里飞、大金牙、田德禄、韩道金总之,各人有各人的怪异处,但有一样是相同的,都怪得出人头地。
侯宝林是语言学教授
最近侯宝林教授到香港来说了趟相声,还真是惊动了不少人,据说天南地北的,为了听听幺鸡的相声的,还真是群闲毕至。我之称侯公是教授,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北京大学的语言学教授,幺鸡则是他早年和郭启儒一同登台时,自嘲的绰号。他自称幺鸡,因为那时他大师的身材既瘦且窈窕,很像麻将牌里的幺鸡。同时他戏称捧哏的郭启儒是土豆,说这话还真是超出了三十年的范围,起码有四十多年了。
我小时候,侯宝林在相声界还算是后起之秀,他虽然也在西单商场撂过地摊儿,但那时还不大出名儿,所以也就不太惹人注意。如今,电视艺员比电影演员要吃香得多,因为差不多天天和人们在荧光幕见面。那时,没有电视,只有无线电台,所以艺员们也多是由电台红起的。开始相声艺员里,以高德明、陶相如最出名,到后来高陶二人不知因何拆档,所以高的下手,变成了绪德贵。本来绪德贵跟汤瞎子是一伙的,绪给高当了下手,汤瞎子就自己说单口相声,以口技为主,学起蚊子和斗蚰蜒的声音,还真几可乱真,惟肖惟妙。另外有一位说单口相声的吉评三,专门说一些小笑话,听起来雅致得很。此外就是常连安率领他的几个儿子的一拨了。常连安的连字,据说跟马连良老板的连字是一笔写不出两连字的连。原来常老板从小也是坐过科,也是富连成科班的学生,所以是连字辈的。至于为什么改行说了相声,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说是因为倒呛。他的几个儿子都以蘑菇排行,大儿子常宝堃叫小蘑菇,二儿子常宝霖叫二蘑菇,三儿子常宝霆叫三蘑菇,四儿子常宝华叫四蘑菇。可能常连安还有两个女儿,因为他经常戏谓他们一家是四块蘑菇,两块狗尿苔。开始,常连安一一地把儿子拉扯大,先跟小蘑菇一块儿登台,不过那时可能我还没到会听相声的年龄呢,所以并没留意。我知道小蘑菇,还是在先听了他弟弟二蘑菇的相声之后。既然是二蘑菇,他的顶上就一定有个一蘑菇,或者大蘑菇,想不到是位小蘑菇。
一句北京土话
蘑菇除了代表真的口蘑之外,也是北京的一句土话,大概说一种难缠的人物吧。所以北京的歇后语有一句:口外的蘑菇我跟你泡了。
泡的意思就有点儿没完没了的味道,所以蘑菇也有点儿磨磨叨叨、嘀嘀咕咕的意思。碰见这种人,经常会:他妈的,你跟我蘑菇什么呀你!嘿!我说,别在这儿泡蘑菇好不好?倒也真不假,你吃口蘑之前,还一定要先拿水泡一泡;泡的时间短了,还真不能吃。
上台无大小,下台立规矩就是由常连安那儿发明出来的。他们父子同台说相声,父亲永远是捧哏的,逗哏的上手永远是儿子的活儿。所以经常儿子在台上占老子的便宜,左一声儿子、右一声孙子地挖苦老子,看起来下手捧哏的,不仅是儿子孙子,简直就是傻子,吃亏的永远是他。
常连安陪二蘑菇宝霖在电台上说了一阵之后,又陪三蘑菇常宝霆、四蘑菇常宝华说了一阵子。那时小蘑菇常宝堃一直在天津的劝业场说,下手是赵蔼如。
小蘑菇除了说相声之外,也演演文明戏。同台的还有吉评三的女儿荷花女。据说他们一块儿演过《秋海棠》,小蘑菇演大帅。这几位滑稽专家一上了台,当然临场抓哏,谁也不会按着台词一本正经地演话剧,所以把一出大悲剧演成了一场满台飞的大闹剧。小蘑菇的大帅叫起他的副官来,永远是神气活现地:季兆雄,雄,你奶奶的雄。
任何一个小地方,在他们的嘴里,都可以变成既丰富又现成的笑料。和卜万苍导演所谓的三分钟一个笑料,五分钟一个高潮可是完全不同。因为他们必须半分钟一次小笑,一分钟一次大笑才行。小蘑菇红遍天津的时候,侯宝林大师才刚露头角。
听侯宝林的相声也是由无线电台开始,而且不是北京电台,是天津的传播。他的杂学唱、卖布头,一下子就把听众给镇住了。因为他口齿清晰,声音动听,加上学什么像什么。尽管小蘑菇的沙嗓子也有沙嗓子的趣味,但比起侯宝林清脆悦耳的声音来,倒的确没那么开胃。所以侯宝林重临故都,在东安市场门口二楼的上海杂技社表演,还真的轰动了四九城,把什么高德明、绪德贵、郭荣启什么的,都扔在脑袋后头去了。
也提郭荣启的关系,是因为他和侯宝林的路子差不多,也经常说说杂学唱,而且也唱得不错。但是和侯大师比起来,他就只好扫扫边儿,当个龙套了,连二师也轮不到了。
相声艺员也和京剧演员一样,都有个共同的排行。一听排行,马上就会知道什么辈分的,是正规军,还是杂牌军。像戏曲学校的排行德、和、金、玉一样,譬如宋德珠的德,王和霖、张和琤的和,王金璐的金,季玉菇、白玉薇、侯玉兰的玉都是,所以一听宝字辈的,当然和刘宝瑞、常宝堃、宝华、宝霆、宝霖是一个辈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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