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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卡洛斯富恩特斯是世界公认的西语美洲文坛*出类拔萃的作家之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一生获奖无数,文学成就不容置疑。短篇小说集《盲人之歌》首版于1964年,是墨西哥文学大师卡洛斯富恩特斯的第二部短篇作品集。全书由七篇充满魔幻色彩的奇妙故事构成,分别是《两个埃莱娜》《娃娃女王》《命中注定》《旧道德》《生活的代价》《纯洁的心灵》和《捉海蛇》,其中有四篇都曾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荧幕。每篇故事构思精巧,情节设计充满戏剧性,主人公的命运往往在结尾处陡然逆转,令人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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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短篇小说集《盲人之歌》首版于1964年,是墨西哥文学大师卡洛斯富恩特斯的第二部短篇作品集。全书由七篇充满魔幻色彩的奇妙故事构成,分别是《两个埃莱娜》《娃娃女王》《命中注定》《旧道德》《生活的代价》《纯洁的心灵》和《捉海蛇》,其中有四篇都曾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荧幕。每篇故事构思精巧,情节设计充满戏剧性,主人公的命运往往在结尾处陡然逆转,令人始料不及。本书标题盲人之歌出自西班牙诗人伊塔大司铎胡安鲁伊斯于十四世纪编纂的一部诗歌汇编集《真爱之书》的*后一部分。本书出版时间与富恩特斯的处女作《戴面具的日子》相隔十年,在这十年中,通过创作《*明净的地区》《良心》《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奥拉》这四部长篇作品,富恩特斯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经验和娴熟的写作技巧,这一切都使得1964年问世的《盲人之歌》能够成为作家当之无愧的经典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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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卡洛斯富恩特斯(1928-2012),墨西哥著名作家、文人、外交家,西语美洲文坛最出类拔萃的作家之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1977年,荣获西语美洲最负盛名的文学奖项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1987年,荣获素有西语世界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塞万提斯文学奖;1994年,荣获西班牙著名文学奖项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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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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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埃莱娜
娃娃女王
命中注定
旧道德
生活的代价
纯洁的心灵
捉海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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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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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女王
致玛丽亚?;皮拉尔和何塞?;多诺索
一
我来了,是那张特别的卡片让我想起她的存在。我在一本早已遗忘的书里发现了卡片,洇透纸张的稚嫩笔迹在书页中若隐若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整理藏书,书架上层的几本很久都没动过,与它们的重逢给我带来接连不断的惊喜。因为时间太久,书页边缘已经变得毛毛糙糙,金粉和灰屑的混合物落在我的手上,唤起我对某些身体上的脂粉的记忆—;—;那些身体起初是在梦里隐约窥见,而后又在我们被领去看场芭蕾演出时成为令人失望的现实。那是一本属于我的童年的书,或许也曾出现在很多孩子的童年里。书中讲述一系列多少有些可怕的训诫故事,让我们扑到长辈的膝头,一次又一次地问:为什么?孩子对父母忘恩负义,姑娘被马夫拐骗后羞耻地回家或是欣然离家,老头以免去抵押为交换、娶来饱受恐吓的家庭中甜美也悲伤的女孩,这都是为什么?我已经忘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只看到从斑斑点点的书页中飘下一张白色卡片,上面是阿米拉米亚张牙舞爪的字迹:阿米拉米亚没忘几她的小伙伴,来我花的地方找我。
卡片背面画着一条从X出发的小路,X无疑指向公园里的那把长椅—;—;我少年时抗拒烦人的义务教育,常常抛下课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书。我那时候看的书虽然不是自己写的,却也近乎我的手笔:没人会怀疑,书中那些海盗、沙皇的信件,那群比我稍稍年幼、整日划着木排游历美洲大河的小孩,完全可能出自我的想象。我倚在长椅的扶手边阅读,宛若端坐于神奇的鞍架,起初全然没发觉那阵跑过公园碎石、停驻于我背后的轻盈脚步。是阿米拉米亚。倘若她没有在某个午后淘气地噘起嘴唇、皱着眉头把蒲公英的毛毛吹向我,搔我的耳朵,我都不知道她已经安静地陪伴了我多长时间。
她询问我的名字,表情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带着不算天真也并非老练的微笑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很快意识到,可以这样说,阿米拉米亚选择的表达方式介于孩童的天真无邪和成人化的言行举止之间,教养良好的孩子一般都熟稔后者,特别是在诸如自我介绍和与人告别的严肃时刻。阿米拉米亚的庄重近乎一种天生的本领,相较之下,她任性自然的时刻倒像是后天习得。我想用一个又一个午后的一连串定格画面回忆她,拼出完整的阿米拉米亚。我惊讶于自己竟想不起她真正的模样,也想不出她确实的动作,或许她步履轻盈,面带疑问,不住地左顾右看。我记忆中的她大概始终是静止的,如同定格在相册中。山坡从一片三叶草田倾下,落至我看书的长椅所在的平坦草地,阿米拉米亚是远远的坡顶上的一个点:一点流动的光影和一只从高处对我打招呼的手。阿米拉米亚停在半坡,白色的裙摆蓬松着,碎花短裤的底边紧紧地环着大腿,她张着嘴奔跑,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开心地流泪。阿米拉米亚坐在蓝桉树下装哭引我靠近。阿米拉米亚低着头,捧着花:某种柔荑花序的花瓣。后来我才发现这片花园里并不长这种花,它或许来自阿米拉米亚家的花园,因为她的蓝格子围裙的口袋里常常盛满那种白花。阿米拉米亚看我读书,两只手撑在绿色长椅的横栏上,一双灰眼睛仔细地观察:印象中她从没问过我在读什么,仿佛能从我的眼睛里猜出书页上描绘的画面。我把阿米拉米亚拦腰托起,她在我的头顶旋转,放声大笑,好像在那种缓慢的飞行中发现了另一种看世界的角度。阿米拉米亚背对我,高举手臂,挥舞着手指向我告别。还有阿米拉米亚在我的长椅周围摆出的千姿百态:她倒挂着,双腿踢向空中,短裤鼓鼓的;她盘腿坐在碎石上,下巴贴着脖根;她躺在草地上,肚皮朝天;她编树枝,她用小棍在泥里画动物,她舔长椅的横栏,她躲在椅子下,她一声不吭地折断陈年树桩上松动的树皮,她定定地看着山坡之外的地平线,她闭着眼哼唱,她模仿鸟、狗、猫、母鸡、马的叫声。这是她之于我的一切,却也什么都不是。我记起的所有这些都是她陪伴我的方式,也是她独自在公园时的表现。没错,我对她的记忆之所以零零碎碎,或许是因为我对这个圆脸小女孩的观察穿插在阅读之中。我时而看书,时而看她平直的头发在阳光的反射下变幻颜色:有时是麦秸色,有时是深栗色。广阔的世界便是从那时起通过阅读成为我的乐土,而我至今才发觉,当时的阿米拉米亚建立起我人生的另一个支点,成为我踌躇的童年与这片花花世界之间的张力。
那时候的我并不这么想。那时令我想入非非的是书中的女人,是那些女王装扮、秘密购买项链的尤物(这个词曾经让我神魂颠倒),是在床上等候君主的虚构的神话形象—;—;身体的一半是人类,另一半是胸脯雪白、腹面湿润的火蜥蜴。于是不知不觉地,对于这位小小伙伴,我从起初的冷漠到开始接受她的可爱和庄重,再到不加思考地拒绝她无用的存在,直到终于对她忍无可忍。对于当时已经十四岁的我,那个七岁的女孩不过是现实中的匆匆过客,尚未激起萦绕回忆的怀念。我竟然会软弱到任由自己被她吸引、裹挟:和她手挽手,一起在草地上奔跑;一起摇晃松树、捡拾松果,好让阿米拉米亚把它们悉心保存在围裙口袋里;一起造纸船,兴奋地沿着水渠追逐。而在那个午后,当我们高兴地尖叫,一起从山坡上滚下来,一起落在山脚,阿米拉米亚趴在我的胸脯上,我的唇间夹着她的头发,感受她在我耳边的呼吸,她沾了蜜糖的黏答答的手臂环着我的脖子,我生气地拽开她的手,让她掉了下去。阿米拉米亚摸着受伤的膝盖和手肘大哭,我则坐回到长椅上。后来阿米拉米亚就离开了,第二天她回来,默默地把纸片递给我,接着哼起小曲消失在树林里。我犹豫是要撕碎卡片,还是把它夹在书里。《庄园的午后》。和阿米拉米亚待在一起,连我看的书都变幼稚了。她再没回来过,而我没过几天就去度假了,那之后便回归了高一的课业。我再没见过她。
二
而现在,我回到了那个被遗忘的公园,驻足在那条种有松树与蓝桉的林阴道前,不愿面对眼前这幅浑然陌生但又真实到令人痛苦的画面:我发现这个林子不过是弹丸之地,而那片宽阔到能容纳一波又一波幻想的空间,不过是被我的记忆执意铺展扩大了。斯托戈夫、哈克贝里、米莱迪?;德温特和赫诺韦娃?;德布拉班特曾在这里出生、交谈、死去,就在这片小得可怜的园子。园子四周围着生锈的铁栅栏,里面稀稀拉拉地种着一些无人看管的老树,的点缀是一把仿木质的水泥长椅。这把椅子迫使我承认,那条漂亮的、涂着绿漆的铁质长椅或许从未存在过,只是我回顾过去时胡思乱想地创造出来的。还有那座山…;…;我怎么能把它想成阿米拉米亚每天散步时爬上爬下的高岗,还有我们一同滚下的陡直山坡?那不过是片棕褐色的小草坡,远不及我的记忆企图赋予它的高度。
来我花的地方找我。按指示,我应该走过园子,离开树林,两三步迈下小坡,横穿小小的榛子园—;—;是在这儿,她准是在这儿捡了那些白花。我推开公园嘎吱作响的铁栏,猛地发觉自己正站在街边,我意识到年少时的每个下午都如奇迹般全然阻断了周围城市的搏动,隔绝了混杂着鸣笛声、钟声、人声、哭声、马达声、广播声、咒骂声的浪潮:真正吸引人的,是清静的花园还是热烈的城市?等信号灯变了色,我一边注视着拦截交通的红色眼球,一边走向对面的人行道。我看了看阿米拉米亚的小纸片。说到底,那幅简图才是这一刻的真正引力,只是想想它就让我惊叹。在十四岁的那些悄然而逝的下午之后,我的生活不得不步入正轨。如今二十九岁的我拥有达标的学历,主管一间办公室,收入不高但很稳定,依旧单身,没有家庭需要赡养,已经有些厌倦了和秘书们的风流韵事,偶尔去郊外或海滩出游只能让我勉强地兴奋一阵儿。我缺少年少时我的书、公园和阿米拉米亚曾带来的那种强大引力。我走过城郊的这片低矮的灰色街道。一幢接一幢的平房单调地延续着,长长的窗户外装有护栏,大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一些做工的声响只是略微扰乱了整体的单调:这边是磨刀人的霍霍声,那边是鞋匠的咚咚声。街区的孩子们在围有栏杆的街侧玩耍。一架手摇风琴的乐声混着围观人群的喧嚷传来。我停下片刻看着他们,一瞬间感觉阿米拉米亚也许会在那群孩子之间,用腿倒挂在阳台上(她热衷于这类杂耍),不知羞地露出碎花短裤,围裙的口袋里盛满白花。我笑了,次想要想象她如今二十二岁的样子。若是她还住在标记的地址,定会笑我还记得这些,又或许她早已忘记在花园度过的一个个午后。
那座房子与周围其他的一模一样。大门和两面装有护栏的窗户都闩着。房子只有一层,顶上围着仿新古典风格的横杆,大概是用于遮挡屋顶上的陈设:晾晒的衣服、几个水缸、用人的房间,还有畜栏。在按响门铃之前,我想要先摒除一切幻想。阿米拉米亚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她为什么要在同一栋房子里待上十五年呢?另外,尽管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独立和孤寂,她看上去还是个教养良好、打扮合宜的姑娘,与这片沦落的街区不相匹配。阿米拉米亚无疑已随父母搬走。不过新的住户也许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我按下门铃,等待。又按了一次。另一种可能是没人在家。那样我会再次迫切地来找我的小伙伴吗?不会,因为我不可能再次翻开一本年少时的书,并偶然发现阿米拉米亚的卡片。我大概会回归日常,忘却那一个让我陡然惊喜的瞬间。
我又一次按下门铃。我把耳朵贴近大门,吃了一惊:里面传来粗重、时断时续的呼吸声,伴有一种令人不悦的陈旧烟草的气味,费力的喘气声从厚木板门的裂口渗透出来。
“;下午好。请问…;…;?”;
一听到我的声音,那人便迈着沉重、犹疑的脚步退了回去。我又一次按响门铃,这次是喊着说:
“;喂!请开门!您怎么了?听不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答复。我继续按门铃,还是没有回应。我离开大门,眼睛还盯着门上的细小缝隙,仿佛离远一点便能让我的视线,甚至是我本人穿越大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扇该死的门,同时后退着穿过大街。一声尖厉的喊叫及时拯救了我,继而是又长又强烈的喇叭声。我不知所措,四下寻找刚刚用声音救了我的人,却只看到沿街开远的汽车。冰冷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滚烫、汗湿的皮肤,我抱住路灯柱子才勉强撑住,得到一丝安全感。我再次看向这座曾经应该是阿米拉米亚家的房子。之前的猜测没错,房顶栏杆后晾晒的衣服正随风飘荡。我认不出其他都是什么,兴许是睡裙、睡衣裤、女式衬衫,我不知道。但我看见,在屋顶的白墙边,一根在铁杆和钉子间摇摇晃晃的绳子上,用夹子夹住,直挺挺的,是那件小小的蓝格围裙。
三
资产登记处的人告诉我,那块土地在一位R.巴尔迪维亚先生名下,他把房屋出租了。租给了谁?这个就不知道了。巴尔迪维亚又是谁?登记的是位商人。他住在哪里?您是哪位?办事的小姐好奇又高傲地问我。我没能镇静、稳妥地介绍自己。睡了一觉后,我紧绷的疲惫感并没有减轻。巴尔迪维亚。我走出登记处的时候太阳很刺眼。阳光穿过低沉的云层后变得更加强烈,这灰蒙蒙的天气让人厌烦,使我想要回到那片阴凉潮湿的公园。不,我其实只想知道阿米拉米亚是否还住在那里,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不过,我应该尽早摆脱那个让我夜不能寐的可笑想法:我看到屋顶晒着的围裙和她之前的那件用来盛花瓣的是同一件,便笃信房子里住着一个我在十四五年前认识的七岁女孩…;…;也许她有了女儿。没错。二十二岁的阿米拉米亚已经成为一个女孩的妈妈,而那个孩子或许和她打扮得一样,长得像她,重复她的游戏,谁知道呢,兴许也去同一个公园。想着想着,我又一次来到那幢房子的门口。我按下门铃,等待门那头传来剧烈的喘息声。我猜错了。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不到五十岁的女人,但她裹着一条大披巾,一身黑衣,低鞋跟,素颜,花白的头发披在后颈上,看上去毫无激情,早已没了青春的影子。她用冷漠到近乎残忍的眼睛打量我。
“;有事吗?”;
“;巴尔迪维亚先生派我来。”;我咳了一声,一只手捋了捋头发。我意识到应该把办公室的文件夹带来,没有它我扮演不好我的角色。
“;巴尔迪维亚?”;女人平静地质问我,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是的。这栋房子的房主。”;
有件事很清楚:这个女人的表情不会透露任何信息。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啊对。这栋房子的房主。”;
“;我能否…;…;?”;
在那些糟糕的喜剧里,上门的推销员一般会伸出一只脚以防被关在门外。我也这样做了,女人反而退了退,用手势请我进去。那里以前可能是个车库,边上有一扇装有玻璃的木门,门框已经褪色。我踏着门廊的黄色瓷砖走过去,女人迈着小步子跟上我,我转身面向她问道:“;从这儿进吗?”;
女人点头。我次看到她白皙的双手正在不停地摆弄一串念珠。长大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种老式的玫瑰念珠了,我想挑起话题,但女人粗暴、利落的开门动作扼杀了这一无端的对话。我们走进一个狭长的房间。女人匆忙地走去打开窗户,但房间还是很阴沉,镶有玻璃的大瓷瓶里有几株常青植物,投下巨大的阴影。厅里只有一张藤制、高背的旧沙发和一架摇椅。然而引起我注意的并非稀少的家具或是植物。女人请我坐在沙发上,然后自己坐上了摇椅。
在我手边的藤条上放着一本敞开的杂志。
“;巴尔迪维亚先生很抱歉没能亲自前来。”;
女人面无表情地摇着椅子。我侧眼瞥着那本漫画杂志。
“;他向您问好…;…;”;
我顿了顿,等待她的反应。她继续摇着。杂志上有红色蜡笔随意涂画的痕迹。
“;…;…;他让我转告您,想要打搅您几天…;…;”;
我用眼睛飞快搜寻。
“;…;…;因为房产登记的缘故,他需要对这个房子重新做次评估。似乎上次评估已经是…;…;你们在这儿住了…;…;?”;
没错,一支圆秃秃的口红被丢在座位下面。女人缓慢抚摸念珠的手上透出笑意:我有一瞬间从那儿感受到一丝飞快掠过的嘲笑,但那并没有扰乱她平静的神情。这次她同样没有回答我。
“;…;…;至少有十五年了,没错吧…;…;?”;
她不置可否。苍白的薄唇上没有丝毫涂画过的迹象…;…;
“;…;…;您,您的丈夫,以及…;…;”;
她面不改色,紧盯着我,像在胁迫我继续下去。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她摆弄着念珠,我弓着背,把手放在膝上。我站起身来。
“;那么我下午带上文件再来拜访…;…;”;
女人答应了,同时默默捡起口红,拾起漫画杂志,把它们藏进了披肩的褶皱里。
四
场景没有丝毫改变。到了下午,我在本上记下假想的数字,装作在专心评估毫无光泽的地板的质量和房间面积,而摇椅上的女人用手指肚摩擦着念珠的三段珠串。在假装清点过客厅后,我叹了一口气,请女人带我去家里的其他地方。她整理了一下又窄又瘦的背上的大披巾,用修长的黑色手臂撑着摇椅站起身来。
她打开那扇毛玻璃门,我们走进一间饭厅。那里的家具只是稍稍多些,但桌腿是用管子做的,桌边的椅子是镍和泡沫橡胶的,连客厅家具的一丝光鲜也在这里消失殆尽。另一扇装有护栏的窗户紧闭着,或许它在某些时刻能照亮这间四壁光秃、没有一个柜子或搁板的饭厅。桌面上只放了一个塑料果盘,盛有一串黑色葡萄、两个桃子和一圈嗡嗡作响的苍蝇。女人抱臂,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我壮着胆子打破平静,因为这几个日常的房间里显然没有任何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请问我们可以上屋顶看看吗?”;我问道,“;我想那是测量总面积的地点。”;
女人看着我,也许是由于饭厅昏暗光线的衬托,她的眼里闪着细微的光。
“;为了什么呢?”;她终于开口,“;他很清楚房子的面积,那位…;…;巴尔迪维亚先生…;…;”;
她话中房主名字前后的停顿次暗示,她终于感到了厌烦,不得不以讽刺的语气反击。
“;我也不清楚,”;我努力挤出笑容,“;大概是我更想要从上到下而非…;…;”;我伪装的笑容逐渐消失,“;…;…;从下而上。”;
“;请您遵照我的指示。”;女人说道,她双臂交叉在胸前,银质十字架落在漆黑的腹部。
我想要做出微笑的样子,但方才意识到,我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中全然无用,甚至没有象征意味。我咔哒一声翻开笔记本,继续目不转睛地以快的速度记录这项工作的数字与评估,尽管脸颊的红晕和舌头确实的干涩告诉我,我的伪装骗不过任何人。当我用可笑的符号、平方根和代数公式填满了一整页方格纸,我想了想是什么在阻止我开门见山地直接打听阿米拉米亚,然后带着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离开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我坚信,那样即使我得到一个答案,也不会了解实情。我身边这个瘦弱、安静的女人身段平平,走在街上我是不会多看她一眼的,但在这间家具平庸、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她从一张城市里的无名面孔变成了一个神秘的意象。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既然对阿米拉米亚的回忆再次唤起了我浮想联翩的冲动,我便会遵守游戏规则,穷尽一切表象,穿过这位戴着念珠的女士一路布下的意想不到的重重迷障,不眠不休直到找到答案—;—;哪怕那或许简单明了、显而易见。是我无缘无故地觉得这位不愿配合的女主人很古怪吗?如果是这样,我只好继续在我假想的迷宫里自娱自乐。苍蝇在果盘周围嗡嗡作响,又停在桃子上破损的地方,是被咬过的一块。我假借记笔记靠近了些:在桃子布满细绒毛的外皮和褐色的果肉上有几颗小小牙齿留下的痕迹。我没有朝女人的位置看,假装还在记录。水果看上去只被咬过但未被摸过。我弯下腰,想要看得更清楚。我把手撑在桌上,探出嘴唇,就像在重复不用手拿起来就咬的动作。我低下眼去,又看到脚边另外的痕迹:看上去像是自行车车胎的印记,这两条橡皮印在掉漆的木地板上一直延伸到桌边,之后又折回来,沿着地板越来越看不清楚,直到女人的脚下…;…;
我合上笔记。
“;我们继续吧,女士。”;
我面对她时,发现她手扶着一把椅背站在那里。她前面坐着的男人咳出劣质烟草的烟雾。他背部隆起,目光隐匿:他的眼睛藏在如年老乌龟的脖子般褶皱、肿大、厚重、耷拉着的眼皮下,但似乎又紧追着我的一举一动。挂在突出颧骨下的两颊遍布胡茬和上千道深深的皱纹,发青的双手藏在腋下。他穿着一件蓝色粗布衬衫,乱糟糟的鬈发如同覆满螺壳的船底。他一动不动,确实的生命迹象是我在大门外听到过的艰难气喘:他的呼吸仿佛需要突破重重障碍,历经一道又一道黏痰、炎症和磨损的闸门。
我滑稽地嘟囔:“;下午好…;…;”;准备忘掉这一切:神秘、阿米拉米亚、评估、所有线索。这头哮喘的狼的出现给了我充分理由即刻逃跑。我重复“;下午好”;,这次以告别的口吻。乌龟的面具在一个猛烈的微笑中完全破碎:这块肉上的每个孔隙都像是由橡皮渣和腐烂的有色橡胶制成。他伸出手臂拦住我。
“;巴尔迪维亚四年前就死了。”;男人用哽住的嗓音说,他那刺耳、无力又遥远的声音,发自腹腔而非咽喉。
在这只强壮的爪子的钳制之下,我近乎痛苦,也知道伪装已经没有意义。两张蜡和橡胶的面孔一言不发地盯着我,这让我能够不管不顾地再演一场戏。我假装自言自语地说:
“;阿米拉米亚…;…;”;
是的,谁也不需要继续伪装了。抓住我手臂的拳头只用了一下力,便立刻松开,虚弱地颤抖着垂了下来。然后他起身,握住他肩膀上的蜡手。女人次露出犹疑的神情,她看我的眼睛如同遭到侵犯的鸟儿,她发出干涩的呜咽,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僵硬。我假想出的妖怪一下变成了两个孤苦伶仃、被人遗弃、伤痕累累的老人,他们颤颤巍巍地握住对方的手才得到些许安慰,这让我羞愧难当。我的幻想把我带到这间光秃秃的饭厅,让我侵犯了两个被我无权知晓的原因逐出生活的人的隐私和秘密。我从未如此鄙视自己,从未以如此粗暴的方式令自己哑口无言。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我要走近,抚摸他们,抚摸女人的头,为我的打扰表示歉意吗?我把笔记本装进西服口袋,把我的侦探故事里的一切线索统统遗忘:漫画杂志、口红、被咬过的水果、自行车的印痕、蓝格子围裙…;…;我决定静静地离开。老头的眼神或许穿过厚重的眼皮盯住了我。他带着刺耳的气喘问我:
“;您见过她吗?”;
他们也许每天都这么说。过去的时态出现得太过自然,彻底摧毁了我所有的幻想。这就是答案。您见过她。多少年了?先是被我的遗忘谋杀,在昨天才被我无力、悲伤的记忆复活的阿米拉米亚,她已经离开人世多少年了?她灰色、严肃的眼睛从何时起便不再为那片始终荒凉的公园感到惊喜?那对嘴唇从何时起不再做出要哭的表情,也不再在她正色时拉得细长?我才意识到,或许是阿米拉米亚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才会以那样的庄重严肃去发现、敬畏生命中的种种事物。
“;是的,我们从前一起在公园玩。很久以前了。”;
“;那时她多大?”;老头用更加消沉的声音问。
“;大概七岁。对,多七岁。”;
女人抬高了声音,也抬起双臂,像是在哀求。
“;先生,她那时什么样?告诉我们她那时什么样,拜托您…;…;”;
我闭上眼。“;阿米拉米亚对我来说也只是些许记忆而已。我只能把她和她在公园里抚摸、穿戴、探索的事物联系起来。是这样的。现在我看到她走下山坡。不,那不只是片小草坡。那是一座长满青草的山冈,阿米拉米亚一次次来来去去,在那儿走出了一条小路。她从顶上往下走的时候就向我打招呼,伴随着乐声,没错,我看到的音乐,我嗅到的图画,我听到的味道,我触到的气味…;…;我的幻觉…;…;你们在听吗?…;…;她一边往下走一边和我打招呼,衣服是白色的,还有一件蓝格子围裙…;…;就是你们晾在屋顶的那件…;…;”;
他们抓着我的手臂,我还闭着眼睛。
“;先生,她那时什么样?”;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头发的颜色随着阳光和树影变化…;…;”;
他们两人轻轻地引导我;我听见男人的气喘,还有念珠上的十字架撞在女人身上的声音…;…;
“;再多讲讲,拜托您…;…;”;
“;跑起来时风会让她流眼泪,她来到我坐的长椅,脸蛋被开心的眼泪冲刷得亮闪闪…;…;”;
我依旧闭着眼。我们开始上楼。二、五、八、九、十二级台阶。四只手引导我。
“;她那时什么样,她那时什么样?”;
“;她坐在蓝桉树下,把枝条编成辫子,她还假装在哭,好让我停下阅读,走过去看她…;…;”;
合页嘎吱作响。气味扼杀了一切:它驱逐了其他所有感官,像黄种的蒙古人登基一般在我的幻想中坐稳,像箱子一样沉重,像垂褶丝绸发出的沙沙声一样具有强烈的暗示,像土耳其权杖一样装饰华丽,像深邃失落的矿脉一样昏暗,像将死的星星一样绚烂。他们的手松开我。我身边两个老人的剧烈颤抖盖过了他们的啜泣。我缓缓睁开眼睛,透过角膜中混沌的眩晕和交杂的睫毛,探索这间在猩红色花瓣的浓烈香气、水汽与凝霜中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些引人瞩目的花朵拥有着不容置疑的鲜活外表:二行芥传递的甜蜜、细辛引起的不适、晚香玉的坟冢、栀子花的神庙。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被火星四射的粗大蜡烛的炽热火舌点亮,蜡烛和潮湿花朵的痕迹深入刺激着神经丛的中心。在这轮鲜活太阳的光亮中,我才清醒过来,注意到蜡烛之后、花丛之中的一堆旧玩具:有彩色圆环、皱缩的气球、老式的玻璃弹珠,还有鬃毛零落的木马、几个滑板车、蓬头瞎眼的娃娃、被掏空了锯末内胆的熊、千疮百孔的橡胶鸭子、随时间缓慢损耗的小狗、被侵蚀的跳绳、装满风干甜食的大玻璃罐、穿坏了的小鞋子、三轮车—;—;三轮?不对…;…;两轮…;…;不是自行车…;…;下面的两个轮子是平行的—;—;皮的和毛绒绒的小鞋子。而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的位置,是用装饰着纸花的蓝色箱子垫高的一副小棺材。这里用的花是象征生命的康乃馨、向日葵、虞美人和郁金香,但它们和那些代表死亡的花朵一同,被生硬地和这间温暖墓室里的所有元素混杂在一起。在银色的棺椁中,那张一动不动的平静脸庞安然地躺在黑色的丝布里,贴着白色绸缎的褥子:她戴着镶有花边的帽子,脸上涂着粉红色的油彩,眉毛用浅的笔画成,眼睑闭合,逼真、厚重的睫毛将阴影轻轻地投射在脸颊上,和过去在公园的那些日子里一样健康。红色的嘴唇露出严肃的神态,像极了阿米拉米亚佯装生气、引我靠近时快哭的表情。双手交叉在胸前。一串与她母亲相同的念珠系在黏土材质的脖子上。小小的白色寿衣包裹着这具洁净、温顺、过早夭折的身体。
两个老人已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伸出手,用指头摩挲着我的小伙伴的瓷质脸庞,感受这些绘制的冰冷五官。这个娃娃女王统治着这间奢华的死亡墓室中的种种繁杂。陶瓷、黏土和棉絮。阿米拉米亚没忘几她的小伙伴,来我花的地方找我。
我把手指从这具假尸体上移开。指纹留在了娃娃的脸上。
因为吸进了封闭房间中的蜡烛烟雾和细辛散发的恶气,恶心的感觉在我的胃中蔓延开,我转身背对阿米拉米亚的灵台。女人用手碰碰我的手臂。她瞪大眼睛,稳住低沉的声音:
“;先生,别回来了。如果您真的爱过她,就别再回来。”;
我摸了摸阿米拉米亚母亲的手,眩晕的眼睛看到老头埋在膝盖之间的头,然后离开房间,走过楼梯、客厅、院子,回到街上。
五
即便不到一年,肯定也过了九十个月。对那个死者崇拜的祭台的记忆已经不再让我恐惧。我已经忘记了那些花的气味和那个冰冷的娃娃的样子。真正的阿米拉米亚回到了我的记忆中,我虽然不至于开心,也至少再次感觉舒适:公园、鲜活的女孩、我年少时看书的时刻,它们合力打败了那场病态祭礼的幻影。生的形象比它的反面强大得多。真正的阿米拉米亚已经打败了那个死亡的图像,我想我会永远带着这样的她生活下去。有天我鼓起勇气再次翻开那个我用来记录假想评估数据的方格笔记本。阿米拉米亚的那张留有张牙舞爪的稚嫩字迹以及从公园到她家路线的卡片又一次从纸张中掉落。我微笑着拾起它,用嘴衔住一边,想着无论如何,那对可怜的老人应该会接受这个礼物。
我吹着口哨穿上西服,打好领带。为何不去拜访他们,把这张保有女孩字迹的纸片交给他们呢?
我跑着来到那座平房。豆大的雨点落在地面,魔法似的迅速唤起一种潮湿的气息,像是降福一般移除土壤表面的腐殖质,催促着一切根须生长萌发。
我按下门铃。暴雨越下越大,我又按了一次。一个尖厉的声音喊道:“;来了!”;我期待着念珠不离手的母亲形象出来迎接我。我竖起西服衣领,衣服和身体都因为淋雨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气味。门开了。
“;有什么事吗?您来了真好!”;
轮椅上畸形的女孩一只手扶住门把,用难以捉摸的扭曲表情向我微笑。隆起的脊背让她的衣服看起来像是遮掩身体的帘布,不过蓝格子围裙给她身上的白色破布增添了一丝修饰。这个瘦小的女人从围裙口袋取出一小盒烟,迅速地点燃一支,橙色口红沾上了香烟的一端。烟雾让她不断挤弄漂亮的灰色眼睛。她整了整干枯杂乱的铜色鬈发,盯着我的眼神显露出探查、不安却十分渴望的神采,而后又变得畏怯。
“;不,卡洛斯。你快走。别再回来了。”;
同时,我听到房间里传来老头刺耳的气喘,声音越来越近:
“;你去哪儿了?你不知道你不该去应门吗?给我回来!魔鬼的怪胎!你要我再抽你一顿吗?”;
雨水顺着我的额头、脸颊和嘴唇流下。那双小手一惊,漫画杂志掉在了湿漉漉的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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