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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全书包括《涉过愤怒的海》《浮冰》《鹈鹕小姐》三部中篇小说,为死去爱女寻仇的船长老金,极地出海捕鲸滞留浮冰之上的庄列松,想要把前女友被杀故事写进作品的小说家漆马在一次次的追捕和逃遁中,海的辽阔冰冷和人性的复杂凛冽交相呼应,每个人都在试图涉过各自心中汹涌的海,抵达爱与宽恕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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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老晃:编剧,作家。曾任《看电影》《电影世界》杂志主笔,曾参与电影策划和编剧多部,2015年开始写小说。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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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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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
浮冰
鹈鹕
媒体评论曹保平:这是我选中的故事。
Neighbor:这位小说家出书晚是正常的,他不合群,又难以归类,作为一个深居简出者,一个被社交恐惧症和无穷欲望困扰的当代青年,他通过剖析男人的肉体与精神困境敲击现实每一寸墙壁,试图以此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途径,但当他冲破后,却发现身后的墙壁又对他关闭他永远无法找到一扇可以通过两次的门。他寄希望于海洋和奥德赛,所以每个故事都和海洋有关,他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漂泊无常的命运,遭遇了一次次世俗风暴的洗礼,*终却选择把秘密埋葬在海底。他喜欢的海洋和宇宙一样,浪漫、残酷、虚无,这也正是我对他小说的感受。
免费在线读涉过愤怒的海
1
老金一在桌边坐下,胖子就开始洗牌、分牌。
这就对了叔,我能让你吃亏吗?胖子黑龙江口音。
这把老金赢了。接下来也都是他在赢。赢得不多,几百块。他显得无精打采,靠在椅背上,不是很兴奋。轮到他分牌,他暗中摸摸牌边,有张牌边角分开了。这几个小子,真是自作聪明。老金从一沓钱里抽出张一百,高举过头顶,喊老板娘上一轮冰啤酒。趁几个人盯着老板娘,他看了看被做过手脚的牌,红桃K。他又洗了两三下,把牌分了。没几分钟,他又赢了五百。他心里清楚,他们在故意让自己赢。对方三个人,胖子、瘦高个和老是斜眼看人的纹身,他们把他当成今晚的鱼。这伙人是昨天上的岸,他知道他们的船从丹东下来。
要不要赌大点?瘦高个像是随口一说。
你们带的钱够吗?老金问。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把钱包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老金点点头。收网之前,他们还会让自己再赢几把。他想好了,等把鱼饵吃差不多,就拍屁股走人。他一般不贪这种小便宜,可这几个小子实在太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赌注升高之后他一下赢了两千。他警告自己,别犯浑,千万别。可他感觉有把握赢。今天晚上,他能把欠高利贷的钱都挣出来,运气好,还有富余。他翻起一手牌,心里咯噔一下,两个K。要收网了。这么快?
还要吗?瘦高个看着他。
妈的,失策。老金抓起啤酒喝了一口。
要吗?瘦高个又问。
不要。老金把牌摔了。涉过愤怒的海
1
老金一在桌边坐下,胖子就开始洗牌、分牌。
这就对了叔,我能让你吃亏吗?胖子黑龙江口音。
这把老金赢了。接下来也都是他在赢。赢得不多,几百块。他显得无精打采,靠在椅背上,不是很兴奋。轮到他分牌,他暗中摸摸牌边,有张牌边角分开了。这几个小子,真是自作聪明。老金从一沓钱里抽出张一百,高举过头顶,喊老板娘上一轮冰啤酒。趁几个人盯着老板娘,他看了看被做过手脚的牌,红桃K。他又洗了两三下,把牌分了。没几分钟,他又赢了五百。他心里清楚,他们在故意让自己赢。对方三个人,胖子、瘦高个和老是斜眼看人的纹身,他们把他当成今晚的鱼。这伙人是昨天上的岸,他知道他们的船从丹东下来。
要不要赌大点?瘦高个像是随口一说。
你们带的钱够吗?老金问。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把钱包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老金点点头。收网之前,他们还会让自己再赢几把。他想好了,等把鱼饵吃差不多,就拍屁股走人。他一般不贪这种小便宜,可这几个小子实在太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赌注升高之后他一下赢了两千。他警告自己,别犯浑,千万别。可他感觉有把握赢。今天晚上,他能把欠高利贷的钱都挣出来,运气好,还有富余。他翻起一手牌,心里咯噔一下,两个K。要收网了。这么快?
还要吗?瘦高个看着他。
妈的,失策。老金抓起啤酒喝了一口。
要吗?瘦高个又问。
不要。老金把牌摔了。
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把牌摔了。胖子把老金的牌拿起来亮给两个同伙看,然后瞧着他,会不会玩?
这是个机会,老金该就坡下驴,说几句丧气话,然后带着从三个骗子手里白捡的两千六百块,一走了之。这点钱不足以让对方翻脸,他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下,他身体向后一靠,把它掏出来。是女儿的信息。内容让他心烦。
要不,他看着胖子,再大点?
胖子没说话,飞快扫了一眼另外两个人。
这要看你有多少。一直没吭声的纹身这时开了口。
老金侧身拽过军挎,掏出皮包拍了拍,里头有几千块现金和事先夹在中间的一沓纸,那看起来就有两三万了。刚卖了一船鱼。他说。
再分牌的时候,起手就拿到两张A,老金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换了张牌,换了张九。纹身换了两张。老金看到胖子用手指轻轻一弹,把底下的牌分给他。他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可还是继续加到一千,才把牌摔了。
纹身皱皱眉,把钱收了。
你什么牌?胖子飞快把老金的牌翻开,你什么牌?他问纹身。
纹身亮出两张Q。
胖子笑老金,这么好的牌也往出撇?谁啊,啊?一个短信就把你魂勾走啦,哈哈哈哈。
不玩了。老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假装要走。
别啊,再来两把。胖子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求你了叔,来吧,相逢就是有缘。
纹身点了根劣质黑雪茄,猛吸一口。有人想见好就收。他斜眼瞧着老金,赢了多少?一千?一千五?你这么干,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问题吗?老金一点没客气。
最后一把,上不封顶,纹身又抽了口雪茄,玩牌得有个玩牌的样子。
我要赢了呢?老金看着他。他心里清楚,这三个小子,胖子是老千,瘦高个根本不经打,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家伙,他脖子上的纹身明显是为盖住那道十厘米长的刀疤。
赢了请大家喝酒!纹身看着他,来点好的。
最后一轮,老金分牌,他把三张K放在最下面,这样他就能把它们分给瘦高个。他把最后一张K分给瘦高个的时候,那家伙咽了咽口水,飞快和两个同伙交换一下眼神。趁这个机会,老金玩了个小把戏,把三张A分给自己。
瘦高个首先加码,加了一万。胖子跟了一轮就放弃了。瘦高个又加了一倍。纹身跟一手也放弃了。老金突然把赌注加到两万。他知道瘦高个手里有四张K。瘦高个迟疑了一下,他想跟。胖子扫他一眼,凑过来,对老金说,看看你牌。
合适吗?老金把手按在牌上。
胖子吃了一惊。他飞快思索一下,在桌底下轻轻碰瘦高个的脚,瘦高个的信心瞬间就瓦解了。可他不肯放弃,又加了一万。老金注意到他的犹豫,立刻跟注,然后让对方摊牌。
汗从瘦高个额头滚下,他看看两个同伙,慢慢把四张K摊在桌上。这时候他的信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老金把四张A亮出来。
另外两个人一动不动,看着老金把台面上的钱全收进挎包。
相逢就是有缘。老金笑着站起来。
等一下!纹身挪挪屁股,活动手腕,弄得关节咔咔作响,再玩一圈。
行了,老金故作轻松,不说好喝酒吗?我请。我请你们去唱歌。
你没听见吗?纹身低沉地说,我说,再玩一圈。说着把雪茄立起来,在手掌上拧灭,直勾勾盯着老金。在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珠里,老金看到自己今晚的好运终于用尽,他想起老爹年轻时被人斩断的小指,还有每次输钱喝个烂醉揍他都会说的那句废话,想赢就别赌。
当另外两个小子在泥地上猛踢老金肚子的时候,胖子抢走他的手机。他猜错了,下手最狠的是瘦高个。
把老子屎都快吓出来了。瘦高个朝老金啐了一口,又猛踢一脚。
胖子捧着手机,尖起嗓子念,学费下周就得交,你要手头紧,我先管我妈借。小娜。他笑得满脸肉在颤,小娜。他在嘴里回味着这两个字。
手机还我。
胖子看着他,怎么,你起不来啦?
不知道。我还没试。老金坐起来,左右看看,我的鞋呢?
这有一只!胖子一脚把鞋踢飞,哈哈大笑。
老金弓起身,突然猛地朝他撞过去,他准备打断这家伙的鼻梁,可纹身没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左肋狠狠来了两下。骨头可能断了。老金疼得想吐。胖子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拿手机拍打他的脸,再在老子面前瞎他妈出张,剁你手,信吗!
老金裂开嘴笑了,牙缝里全是血,你嘴怎么这么臭啊?
另外两个小子跟着乐。
笑,笑鸡巴毛!胖子抬起头,心虚地看着远处的黑暗。
天际线上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胖子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站起来,又狠踢老金一脚,才和同伴返回了脏饭馆。
第二天,老金只能躺在床上,中午爬起来喝了一茶缸生水。没发烧,可浑身都在疼,肋骨一圈火辣辣的。天快黑的时候,猫上了床,拿额头蹭他脸。
老金挣扎着爬起来,撕开一个罐头,和猫分着吃了。
他朝北边的天上望。海上吹来强劲的风,拖拽着一整块阴暗的天空,遮蔽了整个岛。他知道,是时候出海了。
2
向风岛没人不知道老金。他是半个聋子,越南战场上的枪炮震坏了他一片耳膜。他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可他从没把军功章佩戴在胸前去参加任何一个表彰大会,也拒绝了组织上的工作安排。88年他退伍回到岛上,当年就买了船,第二年又娶了岛上第一个女大学生顾红。迎娶新娘时,他率领一支船队环岛一周,造成过轰动。后来他离婚在岛上也是大事。婚姻失败是他命运的转折,那之后他运气一直不大行。离了婚,女儿跟他过。
老金的女儿金厉娜,今年十七,在东京留学。去年春节女儿又没回家,有人说她在日本其实是干那事。纯粹扯淡。说闲话的是老林,喝多了,可自从老金打掉他一颗牙,玩笑话倒像成了真的。
三月里,老金打电话叫女儿回国,金厉娜不肯。老金说,供不起你了,你回来,我给你安排到海鲜厂,厂子现在只做出口日本的生意,你回来不挺好吗。金厉娜差点气哭,我学的是室内设计,去海鲜厂能干什么?修海参池子吗?我不用你管,我打工能养活自己,不行就跟我妈借,我不回去,死都不回。
女儿不想回来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说要找她妈借钱,这话伤了老金的心。离婚这些年老金从没主动和顾红联系过,更别说向她伸手。那之后半年他没主动给女儿打过一个电话。他不打,金厉娜也不打,没钱就发信息。他基本只看不回。
老金一个人过,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出海,赚了钱大头寄给女儿,剩下的不是喝就是赌,钱花光就再出海。年轻那会儿他狐朋狗友不少,靠海吃海,朋友多半也跑船,不少人把命丢在了海上,退上岸的养海参、海蛎子,要不就和老林一样给人放贷。
三年前,为了女儿留学老金找老林借了一笔钱,数目不小,光利息还起来都吃力。为了多赚钱,休渔期他也偷摸出海,被抓过,也被抢过,这反倒让他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就好比今天,一看到那阴沉沉的天,他就知道是时候了。
海岸线上天色阴沉,风大浪高,可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只有天气恶劣,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出海。
等他把渔船驶出小港,岸边的灯全熄灭了。夜里一点,岛上的人早已上床睡下。海风一步步加强。在风声掩护下,他把渔船驶向急水礁。在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他减速,抛锚,把船停稳。他走上甲板,用电筒朝岸上打光,两长三短。等着船员们上船。
他有三个船员,马桥、白大眼和宋磕巴,都是在看守所认识的,对他很忠诚。老金每次出海和他们四六分,赔了就算自己的。马桥为人灵活,心细如发,今天一上船他就觉得老金不对,脸色铁青,还老捂着肚子。
怎么啦老哥?马桥问他。
海参吃顶了。老金暴躁地说。
磕巴,白大眼捅捅宋磕巴,又偷摸给老丈人捞海参啦?
磕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喜欢金厉娜,只见过一次照片就惦记上了。白大眼爱拿这事挤兑他。
大眼你闭嘴。老金把舵交给马桥,自己下到船舱,拎上来一个带锁的铁皮箱,来,手机,统统给我撂里。他知道最滑头的是白大眼,让他先交。
咋还收手机啊?白大眼明知故问。
少装蒜,呐,我的也锁。老金把手机丢进箱子。
船老大是天。白大眼笑着把手机扔进去,马桥和宋磕巴也照做了。
老金不得不这么干,现在是禁渔期,他不想节外生枝。倒不是怀疑这几个小子,可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关键是省心。手机这东西太分神,他亲眼见过一个十七岁的船员因为贪玩手机,半个膀子被绞盘碾碎。在海上,没必要就不说话被认为是种好规矩,现在得再加上一条:别他妈玩手机。可是,第二天中午,箱子里手机铃响却是老金自己的。
一听就知道是谁。《彩云追月》。
他没接,连箱子都没开,任由它响。他不知道顾红想干什么,也不在乎,他把她设成特殊铃声,就是不想理她。
远海捕鱼不同于近海,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命吃下顿,跑船的除了这个,还怕后院失火。那年夏天,简直是好端端的,顾红突然跟他提离婚。老金气性大,说离就离。没想到手续办完没几天,顾红就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老金动了手,打得不重,可弄得自己非常被动。女儿说想跟她妈去大陆生活,老金不想让顾红痛快,让她选,离婚、女儿,只能选一样。顾红放弃了女儿。为了这件事,金厉娜头三年不肯认她,也因为这个,女儿初中都还没毕业老金就死活供她出了国。他就是想让顾红瞧瞧,她能办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所以说,女儿说要找顾红借钱,他是真生气。
老林不止一次劝过他,叫他别和孩子置气。你说你,现在还剩什么?一个破屋,一条破船,眼看再过几年也要入土了,指望谁给你收尸?
死海上,一了百了。
老林劝他有空去日本看看,万一哪天在那头嫁了人,她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更好。
《彩云追月》断断续续响了几个小时,最后没了动静。
返航时天气大好,老金心情不错。
海水湛蓝,海面像缎子一样滑溜。老金站在甲板上,看着他的海。水里穿梭着亮闪闪的鱼群,不断变幻形态,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渔船翻飞。这是老金最享受的一刻。四天里,他和船员们跟这阴森的海水较劲,终于满载而归:鱼舱里有一万斤左右的鱼和对虾,成绩相当不错,还有一条意外捕获的大眼金枪鱼,有三米长,能把这个大家伙捞上来也是奇迹。老金把它藏在鱼舱的隔断里,准备偷偷带上岸。这东西,只有老林能帮忙出手。
傍晚时分,疾风畅快,辽獐渔701号快速驶向向风岛。不久天就黑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老金让小伙子们还在急水礁下船,免得惹人注意。
磕巴跟我走!白大眼拎起一兜对虾,有节目。
向风岛,镇子屁点大,红灯区却远近闻名,最舍得往里扔钱的就是这些年轻船员。在海上九死一生,一上岸就找女人,是唯一的盼头。
看着水手们消失在夜色里,老金没有立刻把船驶回码头,他放慢船速,开始给手机充电。一直到星星全出来,他才入了港。
他想先联系老林,叫他赶紧安排人在夜里卸货。可船还没靠岸,他就看到码头上站着个人影。他一眼认出那是顾红。缆绳还没系紧,顾红就冲过来,结结实实扇了他一巴掌。
你不接电话,你不接电话!她吼着,自己却先哭起来。
老金给打懵了。这他妈什么情况?没等他反应,四面八方,只见手电筒乱闪,一伙人蜂拥而来。海警扣了他的船。因伏休违规被查处过两次以上,老金的船上了黑名单,意思是,这一船渔获得没收,还要缴罚款,三年不予办理过户,取消三年涉外入渔资格,取消当年燃油补贴最后就是,因为暴力抗拒检查,还得拘他十五天。
顾红那一巴掌打得老金心脏难受。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这事和他偷偷出海,渔船被扣都没有关系。他踹翻两个警察,冲到顾红面前,快说!他冲她吼。
小娜失踪了,小娜失踪了!码头上,顾红的喊声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接电话!金陨石,你这个王八蛋!
3
老金从看守所跑了。他得去东京。
赴日签证其实早就办好了,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动身,没想到,最后是以这种方式派上了用场。去东京的一路很不太平,他不得不先搭了艘船去大连,然后在那里坐飞机。一路上,他心神恍惚,想起好多平时想不着的事。金厉娜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吐鲁番旅游,葡萄架上掉下个灰毛虫,正掉在女儿脸上。老金一着急上手就拍,虫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烧了女儿的脸,差点伤着眼睛。那个暑假女儿哪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药膏,可对老金却是十分高兴的一个假期。
还有一次,他回家发现女儿昏倒在地上,原来是她在床上发现了只蝎子,喷光了整瓶杀虫剂。他把女儿拖到厨房,用水管子往她脸上滋水,她才醒过来。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老房子,夏天很多虫。
女儿十二岁还不开个,听镇上老军医说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带她去打。金厉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卷了老军医几脚,果断给女儿停药,每天逼她吃醋泡海带,天不亮就拽她去沙滩长跑。两年下来,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校花。想着这些,老金心里酸一阵、苦一阵。
到了东京老金直奔新宿。正是晚饭时间。
他本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顾红打来电话,叫他去酒店等。酒店是顾红订的,她也正往那儿赶。白天她先去了金厉娜的住处,然后警察局,然后学校,一大堆麻烦事要应付,她实在没精力再去接老金。出租车把老金放在一个丁字路口,司机朝左边一指,把车开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脚,猛想起头回去西贡,也是这样浑身不得劲。日本太可爱,太整洁,太干净了,老金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个巨人,显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烟,一打着火,头顶的路灯也跟着亮了。他掏出手机想打给顾红,最后却打给了酒店。
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叽里咕噜告诉他该怎么走。老金会点日语、韩语和老毛子话,都是跑船学的。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他没听清那头最后说了什么电话就断了。西边吹来一阵疾风,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卖花小贩推着车找地方避雨,老金跟他一起跑。在鱼丸店的屋檐下,两人并排站着。老金用手机定位后把截图发给顾红,告诉她自己转向了。
一分钟后顾红打过来,让他在风林会馆往西,经过茶茶园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走。老金挂上电话。小贩用塑料布遮住满车花,顶着雨走了。一束百合从车上掉下来,被车轮碾碎。
五分钟后,老金找到西鹤町酒店。全身都湿透了。
酒店小得吓人,不比鸽子笼大多少。老金房间在二楼把角,顾红房间在他隔壁。接电话的日本女人听上去有五六十岁,见面却是个小姑娘,头发是紫红的。她带他找到房间。
刚放下行李顾红就到了,一看就哭过,妆是花的,脸色发青。老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见到人倒不知该怎么发了。顾红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右边脸上的酒窝更深了。那天在码头上,光线太昏暗,他没看清。
找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顾红强打精神。
雨还在下,他们没往更远处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店。顾红给老金要了生鱼片、拉面和麒麟,自己只点了茶。
警察怎么说?一坐下老金就问。
顾红别过脸去,努力控制着情绪。这个习惯和金厉娜一模一样。老金胃里一阵翻腾,赶紧喝口酒压压,肋骨却又钻心地疼了一阵。
第五天了。顾红红着眼睛说,上周五,下课后她回了趟宿舍,跟室友说要跟同学去看场电影,就再没回来。是她室友报的案。
该找的地方你都找过啦?老金撂下筷子,再想想,她还能去哪儿?
我还要问你呢。
怎么就问我?
你吼什么!
我没吼!
这叫没吼?
厨师朝这边张望。老金不由火起,五天啦!他瞪顾红。
金陨石,我是来找女儿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老金命令自己冷静。周五他认真想了想,那天,她给我发过一条信息。
顾红眼中顿时一亮,她说什么?
要钱交学费,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顾红盯着他,问你呢,然后呢?
老金冲着远处的厨师发了会儿呆。厨师正在片鱼,砧板上,鱼被去皮、剔骨,一柄锋利小刀,把鱼肉片成均匀的薄片。
我给她汇过钱。顾红叹了口气,可每次都被退回来。是你不让她拿,对不对?
老金感到一股怒意刺入身体,他忍着。
行了。顾红夹起一片鱼,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饭吧。
老金开始咀嚼,表情像吃泥。这是一种肉很细腻的鱼,不是老金喜欢的那种,很难杀死的类型。
我给她打电话,顾红双手捧着茶碗,眼圈又红了,总说忙,讲不上几句就挂她不想跟我说话。她烦我。连妈也不叫。
老金点开那条信息,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向她那边。
只看了一眼她就哭了。先是默默流泪,最后干脆嚎啕大哭。她哭了好几分钟,最后突然问他,她有个男朋友你知道吗?
老金摇摇头。他不知道。仔细想想,金厉娜在日本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都谈好几年了。她看着他,眼里的责备更多了,李苗苗,他叫李苗苗,也是个留学生,两个人在北京读语言班的时候就认识了,算起来三年多了,你一点都不知道?
这眼神,真叫人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踪了。顾红拿手背抹掉眼泪,警察去他学校和住处,还查过他信用卡,李苗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迪士尼乐园你说,他去那儿干嘛?会不会是和咱们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
真希望是这样
行啦,多半是虚惊一场。放心吧。老金夹起一片鱼塞进嘴里,没嚼就咽了,杜阳呢,他不跟着来啊。
顾红没吭声。到了这会儿她才仔细看了看老金。他是真老了,皮肤又糙又脏,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鬓角也全白了,可混蛋劲一点没变。他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女儿根本就没失踪,这都是老金安排的!他跟女儿串通好,是为了能和自己有这个机会相处。他什么心思她知道,他不说,可他想复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混蛋没错,可他干不出这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女儿也不会配合,金厉娜的脾气性格继承了他俩双份的暴躁。想到这儿,她彻底不想说话了。
老金一直低头喝闷酒,等喝到一滴不剩,他说困了,想回去睡觉。
顾红立刻结了账。
一个苍蝇在撞窗玻璃。老金听得心烦,起身开窗,让它滚蛋。
夜里一点,雨还在下,对面高楼上的霓虹灯闪得人心里发毛。老金睡不着,床太硬,他觉得饿。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钱,他没敢动。想起街口有便利店,他穿上衣服,来到走廊。经过顾红房间时,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正想走却听到屋里传出音乐声。他试着推一把,门开了。音乐声更大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把整间小屋灌满了,听得人心里发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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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把伞放回桌上,摸摸兜,掏出烟。最后一支。他走过去递给她,帮她点上。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来。她把烟捏在手上,说,刚来日本那段时间,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她,那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我联系,我高兴坏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赶来了,她说,顾红望着老金,只要咱俩愿意复合,她就回国。
老金接过她手里的烟走到窗边。他的心在乱跳,不受控制。
我告诉她,顾红继续说,你要是觉着一个人太孤单了,妈妈也可以过来陪你。她就冲我笑起来,说不需要,用不着忘不了她那个笑。这孩子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她蜷起膝盖,抬头看着老金,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让咱俩能再见一面,才故意躲起来?她是试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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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瞒着他来的。她垂下头。
走吧,还是出去吃。老金想岔开话题,不聊这个。
顾红没动。他还是想生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他是不是心里根本没我?她的声音变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说不行咱们就领养一个,他说不,孩子必须得是自己的,还说我要能生两个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他说我要是打定主意不肯生,他就去找别人这是人话吗?
让他找啊!老金气鼓鼓地说,其实有点兴奋。
音乐停了。气氛一下显得挺别扭。老金在窗口转了两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顾红的脚。她吓了一跳。他什么也不说,开始给她揉脚。
老金?
他血上了头,一家伙扑上去,开始揉她胸。
你混蛋你!
没等老金反应,烟灰缸就飞过来了。这一下真干的不轻,血直接淌下来,流到他眼睛里。他并不觉得疼,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做什么,最后他终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门走去。
老金,你快仰着头她抽出纸巾,在背后喊他。
他没回头,也没停下,这个房间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半个小时后她突然来他房间,没敲门就直接闯进来,身上裹着浴巾,头发都还湿着。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经没什么想法了。他能感觉到她正朝自己走过来,突然就火了,咱俩扯平了!
他听见她在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这才看清她的脸是煞白的。
他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4
岛津旋转着矿泉水瓶,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在等死者的父母。
这个案子本来不归他管,警视厅几乎人人都有耳闻,他讨厌中国人,被强行指派说明上司并不很尊重他。年轻时,岛津疯狂爱上一个哈尔滨姑娘,为她跑到中国生活了两年。分手时心被伤透,可汉语学得不错。
对岛津来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他去过案发现场,除了杀人动机不明,现场遗留物和杀人凶器都表明,凶手大概率是死者的男友李苗苗。经过调查警方发现,案发的第二天李苗苗向学校请了假,他没有立刻潜逃,而是去了迪士尼乐园。他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时间,奇怪的是,看上去他完全无所事事,先后去了米奇屋、灰姑娘城堡,最后又在西部乐园逗留了将近一小时,在射击游戏里还赢了只长毛象。他把那个玩具送给了路人。监控显示,他曾接到过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情绪激动,猛踢垃圾桶。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这个失踪的少年。不过,对岛津来说,他的任务并不是缉拿凶手,而是安抚死者家属。
死者金厉娜,中国籍女留学生,只有十七岁。尸体是在一家叫ALPHA IN的情人旅馆被发现的,那里距离她和室友租住的公寓还不到一公里。死者受到暴力伤害后,被塞进房间狭小的壁橱里,登记房间的人是李苗苗。次日离开时,他预付了一周房费,并嘱咐清洁工不必打扫房间。要不是街道临时搞消防演习,恐怕至今还不会有人发现尸体。令人难过的是,女孩被塞进壁橱时,并没有死亡。
对警视厅来说最棘手的不是发生了如此骇人的命案,而是消息被泄露,关于中国留学生奸杀日本女学生的谣言引发了舆论的强烈震动,这起原本普通的凶杀案因此变得极为敏感。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上司命令岛津,务必说服受害人家长尽快以公开的方式,澄清女儿的中国人身份,所以,今天他是为此而来。
看到老金的第一眼岛津就不喜欢,他主动上前握手,对方毫无反应。
我叫岛津,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和顾红握手,然后继续看着老金,但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验尸官是个瘦高的女人,戴一副龟壳色眼镜,岛津一向都很害怕和她对视。她不知道来的是死者的父母,还以为是警视厅的什么人,所以一看到岛津走进停尸间就立刻打开冰柜。铁柜沿滑槽被拉出来时,声音异常刺耳。
还没看清死者的脸顾红就不行了,她不由直往后退,差点倒在地上。老金扶住她,后来干脆把她抱住。他自己也在怕,不是怕,是惶恐:他认不出女儿了。
躺在金属板上的那个人,脸孔浮肿,皮肤泛青,嘴唇颜色很深。他感到头皮发麻,脊柱被刺入一股恶寒。他忍着,越过顾红的肩,继续盯着那张脸。
岛津已经默数了三十个数。看清楚了吗?他问。
老金点点头。
是她吗?
老金摇头,不是。
所有人都重新盯着尸体。验尸官没搞清状况,还以为大家在等她说验尸结果,于是一边说一边把白布往下拉了拉。她的嗓音很难听,叫人浑身不舒服。岛津赶紧阻止她,低声和她解释来人的身份。验尸官愣了一下,低声抱怨,说要是岛津能早点提醒来人是死者亲属,她保证能让尸体看上去更好接受一些。岛津不明白为什么没人通知验尸官这些必要的细节,但他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的错。就在这时,顾红突然开始惨叫。
她简直是使出全身力气在喊她看到了那块胎记,小孩手掌一样的红色胎记,在肩膀上。她捂着嘴跑出去。
岛津、验尸官互相对视,然后都盯着老金。
死去的女孩令人惋惜,可让岛津心里更不舒服的是,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父亲?他居然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相貌?这时,他听到老金嘴里咕噜了句什么。
对不起,您说什么?
多少刀,老金问,捅了多少刀?
验尸官盯着岛津。岛津小声翻译老金的问题。验尸官的眼珠在镜片后瞪得巨大。她把岛津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耳语。慢慢的岛津不敢再看老金,他假装瞧了瞧手表,金先生,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文件需要您尽快签署
多少?老金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岛津皱皱眉,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认尸这个环节,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回警局再说吧。他朝验尸官点点头。
验尸官立刻走上前来,想把尸体推回冰柜。但根本推不动。
老金攥着把手。我在问你话。他始终盯着岛津。
岛津咽一下唾沫,尽可能语速平缓而冷静地说,十七,十七刀。他又吞了下口水,任何一刀都不是致命的,您的女儿她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在酒店的壁橱里很遗憾,没人听到她呼救他迅速和验尸官对视一下,大约四到五个小时之后,她才停止了呼吸。
老金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他说,让我和她单独呆一会儿。
岛津朝验尸官点点头,两人走出停尸间。一出门他就把水打开喝了,手心全是汗。顾红跪在走廊的长椅边上。岛津跑过去才发现她脸色煞白,已经没了意识。
有盏灯在闪。
老金靠近女儿,他拉下白布,认真数着那些刀口,七、八、九刀口集中在下腹部,左臂和臀部也各有一处,所有刀口无一例外,全都变了色。
他拿出手机,拍下女儿的脸。他不能接受这是女儿的脸,而这,将是他对女儿最后的记忆。
顾红被送进医院。老金没有去看她。
接下来的几天老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可能想把自己喝死。他整天赖在小酒馆不走,接连三天都喝到人家打烊。到了第四天,厨师终于受不了,亮出胸口的纹身想把他吓走。老金醉醺醺瞧着他,咧开嘴,这个
他让厨师带自己去纹身。
纹身师是个长头发扎成一束的男人,弄明白来的是中国人,一脸不屑。老金摸出手机,塞在他手里,这个,我要这个。
纹身师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照片上的是个死人。他望着老金,你确定?
弄在这儿。老金撩开衣服,指指腰间。
整整九个小时老金不吃不睡,死人一样躺着不动,酒没停。纹身师不敢再小瞧他,厨师悄悄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他了。
一开始,和老金并排躺着的是个因为癌症切除乳房的日本女人,两边乳头都没了,纹身师的妻子给她纹了一副妖气弥漫的紫藤。纹身师和徒弟轮流给老金刺,后来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红发小伙,就只剩下师傅给老金做。
红发小伙整个上半身都刺满了,他要求在手背再刺一只眼睛。老金听他和那女人闲聊,三架纹身针的高频音震钻进他的耳朵,慢慢的,成百张女儿的脸开始在他的面前扭曲有半分钟,他大汗淋漓,完全失去了知觉。纹身师的话把他拉回到现实。
知道吗,纹身师慈悲地对他说,其实,我能让她把眼睛睁开。
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但摇摇头,别,别让她看到我。
女儿的脸纹在老金腰腹的左侧,一低头就能看到,现在,他再也不会忘记女儿的脸,到死她都会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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