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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开国元勋之后,
出身累世公卿大族,手握皇室秘图,可揽千秋宝矿,可撼万里山河。
十六岁风光大嫁,与那山家嫡长子却不过几面之缘。
新婚之夜,山大郎君便领兵出征,
半载归来,她等到的,却是一纸和离书,一句命中无缘、非是良配。
三年后,雄关漫野,狭路相逢,她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让这个男人求着她再做回夫妻!
山为媒,水为聘,我山宗,愿迎娶长孙神容为妻,天地共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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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天如玉:
晋江文学城签约作者。
生于江南,现居南京。文笔流畅、风格清新,喜欢尝试不同题材,偏爱古风。
已出版作品:《衡门之下》《女恩师》《风衷录》等。
微博:@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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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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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途新梦,故事故人
第二章 山川有风,往日有踪
第三章 峰回路转,旧事终显
第四章 一点心思,一幕惊魂
第五章 山峦崇峻,女子多娇
第六章 望蓟之远,情思之眷
第七章 绘山于眼,救人于险
第八章 长安迢迢,贵女娇娇
第九章 千秋天寿,灯火如昼
第十章 望蓟如新,幽州如故
第十一章 危安相继,携手同归
第十二章 姻缘既见,真心既现
第十三章 分钗合钿,破镜重圆
第十四章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第十五章 烽火燃灼,斯人在侧
第十六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第十七章 旧部能寻,故土难收
第十八章 长梦终醒,熹光照影
第十九章 昭昭之日,拳拳之心
第二十章 山河社稷,长安迢递
第二十一章 沉烽静柝,珠联璧合
番外一 圣人赐婚
番外二 长安有喜
番外三 幽州时岁
番外四 天地莽莽
番外五 岁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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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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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途新梦,故事故人
神容梦见与人滚在一起。
“唰”的一声,衣裳落地。那人的手臂伸过来,矫健有力,箍住她的腰。她难受,下意识地想抓点什么,伸手出去抓到那件刚被扯落的衣裳,瞄过去,是件嫁衣 —— 她当初成婚时穿的嫁衣,霍然转头去看男人的脸……下一刻,惊坐而起。
青白天光浸透窗棂,斜长的一道,直拖到床前。神容紧紧拥着身前薄被,背后汗湿中衣。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尚未从梦中场景里走出来。
“少主?”侍女紫瑞守在外间,听到动静便出声询问,“可是醒了?正好,郎君已下令启程了。”
神容缓了缓,“嗯”一声,嗓子都诡异地有些嘶哑。
紫瑞推门进来伺候她起身,手将将触到她身上,吃了一惊:“少主怎会出这么多汗?”
神容眼睛半睁半闭,敷衍说:“做了个梦罢了。”
紫瑞更觉惊讶:“那就奇怪了,少主过往从未被梦魇到过的。”
说得没错。神容摸了摸滚烫的脸。
“定是这地方山高路远的,惹了您水土不适。”紫瑞嘀咕着,一面转头去端清水。
这里是一处道观,的确偏远,她们一行人从长安出发,走了大半月才到,还是在途中没有半点耽搁的前提下。
神容没说话,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人却好似还没醒,身上湿透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抬手抚过脖子,汗津津地沾了满手。她蹭了蹭手心,还在想着那个梦……
观中悠悠响起一遍钟声时,太阳还没升起,道士们已经全都出动,皆恭恭敬敬候在山门前,就连两个打扫的小童都没有缺席,一板一眼抱着比自己人还高的笤帚站在队尾。
京城长安的累世公卿大族,开国功勋之后 —— 长孙家族的人忽然远道而来,纡尊降贵落足于这荒山小观,这可是件让人措手不及的大事。前日一行人到时,就连已经闭关辟谷的知观也不得不破例出来恭迎。今日贵客们就要走了,大家自然也要小心恭送。
长孙家此行是轻装简从,即便如此,也有几十号人,几乎要把道观挤满,在这小地方已是从未见过的大族派头。众道士垂手站立成一溜,肃穆地看着大族随从护卫们进进出出收拾行装、套马装车,只能以眼神感叹这红尘俗世里的世家繁盛。
车马前端立着个青年男子,身着圆领袍衫,面白清俊,举手投足一身的贵气,是此行牵头的长孙信。一旁站着臂挽拂尘的知观,正向他躬拜:“郎君恕罪,小观地处穷乡僻壤,实在招待不周。”
长孙信笑道:“我倒是无妨,只要里头那位祖宗没说不好便是好的了。”说着朝后面招招手。立时有仆从上前来,双手奉上答谢的钱银。
知观恭敬领受时,想起他口中说的“祖宗”,定是随他同来的那位女眷了。来时他并不敢多看,只觉对方下了车来,左右无不恭敬,甚至连眼前这位长孙郎君都是跟在她后面入的山门,却也无人觉得不妥,似乎是理所应当。知观后来也打听了一下,据说那位女眷是这位郎君的妹妹。可也听说这位郎君任职朝中工部侍郎,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京官之列,又是长孙家的继承人,竟还比不上自家胞妹的排场,再听方才他那句话口气宠溺,显然对其妹非同一般了。
这头,长孙信已朝山门里望了好几眼,仍没见着来人,不禁问身边:“人呢?”
刚负责给钱的仆从恰好来时撞见过紫瑞,催请了一回,因而知道缘由,立时贴他耳边低语两句。
长孙信听了皱眉:“临走反而没叫她睡舒坦了。”
知观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道观怠慢了他家那位“祖宗”,及时开口打岔:“敢问郎君,接下来欲往何处?”
长孙信本还盯着山门,听了这话像是被提醒了,回头道:“要去幽州,道长可知最快的路径?”
知观忙点头:“若要去幽州,这条路便正是捷径了,距离已然不远,只是幽州……如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长孙信负手身后,不以为意,不是好地方又如何,这普天之下还没他长孙家去不得的地方。正当这时,他千等万等的人出来了。
神容梳洗妥当,换了衣裳,又用罢了朝食,此刻领着紫瑞,不疾不徐步出了山门。眼下正当入秋,她身上罩着件宽大的绯色披风,亮眼得很,一出现,就连木头似的道士们都不禁接连投去了偷瞥的目光。但也只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形。她侧对着众人,朝长孙信看了一眼,便径自往前去了,走动时臂弯拢在披风里,怀抱着什么,半遮半掩的,隐约可见是只条形的木盒。
知观也朝她偷望了一眼,记起这位“祖宗”来时好像也抱着这个,却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这大家族里的人可真是瞧不懂。
长孙信快步追过去,不忘朝旁招招手,马上便有麻利的下人抢先跑到马车边摆墩子去了。
“可算好了,就等你了。”他跟上神容,趁机看了看她脸色,小声道,“精神是不大好,听闻你被梦魇着了,梦到什么了?”
神容脚步倏然停住,眼神飘忽一闪:“算了,我不想提,哥哥就莫要问了。”
长孙信反而更疑惑了:“到底梦到什么了?我可不得不问,我只盼着你这一路都顺风顺水的,可千万不要有半点儿不如意才好。”
低语间二人已至车边。长孙信所言不虚,便是此番出行神容所坐的马车,怕她不舒坦,他都千挑万选给她安置个最宽大安逸的。路上她随口说了句想看看沿途景致,他二话不说半路找人将窗格开大,又怕飞虫侵扰,蒙上软纱。就更别提其他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事了,简直是把她当成自己一颗眼珠子似的看护了。
神容一只脚踩上墩子,闻言又收回来,脸色古怪,竟疑似有了红晕:“只怕我说了,你又觉得我不该说。”
长孙信拍胸保证:“怎会呢,我可是你哥哥,在我跟前你就放心……”
“男人。”
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叫长孙信一愣,忙转头四顾,所幸紫瑞机灵,见主子们说话早领着其他仆从退远了。他还嫌不够,朝山门那头摆摆手,示意道士们也全都回去,莫要围看了,再回头低低道:“青天白日的,这是说的什么,叫人听着不好!”
神容朝天轻翻一眼,她早说什么来着?是他偏要问的。
然而,长孙信马上就又凑近:“什么男人?”他根本不是那等迂腐古板之人,无非是要在外护着妹妹高门贵女的体面罢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神容的神情似是凝了一下,转而却又缥缈如烟似的松散了。
“不记得了。”她将披风一掖,抱着盒子登了车。
长孙信更好奇了,她能梦到什么男人?除去父兄,她长到如今也没几个亲近的男人,又有哪个是能入得她梦的?难道是……他往后瞧,见那群道士还杵着,一副贵客不走他们就不敢动的模样,其余的话再不便说,当即挥手下令:“启程!”
车马浩浩荡荡下山而去,道士们才像活了一样,在知观的带领下朝向队伍,弓腰垂首地拜送。
车里,神容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权作补眠。上一次坐着这样的车驾一路离开长安,是三年前的事了。不过那时远比如今张扬百倍,因为那时是她成婚。
作为长孙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她的婚事就是整个长孙家的大事,夫君更是由她的父母阅尽才俊后一手择定 —— 洛阳山家的嫡长子山宗。长安功勋之后长孙氏,洛阳将门世家山氏,这是一场世家豪族的联姻,人人称羡。彼时里坊各街围观者无数,就连当年还在世的先帝都御赐了贺礼。那年她十六岁,从长安一路风光地嫁去洛阳。
然而,这一时无两的光彩也不过只维持了半年。半年里,她那位夫君几乎一直领兵在外。终于等到他返回,没有小别胜新婚,却是一场了结。
那一日,他的贴身侍从跪在她房门外,双手捧着封和离书高过头顶,头也不抬地禀:“郎君自与夫人完婚以来,毫无夫妻情意,偶有相对,只觉强求。今愿夫……长孙贵女接书,以做了断,各相安去。”
神容以为听错了,直到这番话又被复述一遍,才难以置信地问:“他才刚娶了我,便对我如此不满?”
侍从拜倒,那封和离书始终稳稳托举:“郎君说他心意已决,与贵女命中无缘,实非良配,余生不必相对。”
神容是何等人?她是长孙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未受过这般对待,说是和离,在她眼里却与被休无异。她怒不可遏地出去找山宗,直到山家大门口,未见到人,却见送她的车马都已备好,甚至还守着一队形容整肃的兵。
侍从追出来,又拜:“夫……贵女不必再找,郎君已经离开山家,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神容冷冷看着他,又看向那队冷漠的兵,银牙紧咬……
当天她就不顾山家上下的挽留劝阻,头也不回地返回了长安。
长孙家齐齐惊动,她哥哥长孙信跑得最快,赶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拉住她问出疑惑:“如何会出这事!你夫君呢?”
神容袖中手指紧紧攥着那和离书,昂起头理直气壮答:“什么夫君,死了呀!”长孙家的女儿没有和离,只有丧夫。她只当她夫君已经死了。
回忆到此处停住,梦中场景浮现出来。神容睁开眼,单手托腮,思索着,她怎会梦到那种事……洞房。实际上当初因为突来调令,完婚当日那男人就走了,之后半年聚少离多,到和离时她都还未能与他做过一日真正夫妻。明明以前一次也没梦到过。
马车忽然行慢,长孙信的声音从外传入:“阿容,我方才想了又想,这是个好梦啊。”
神容思绪被打断,才发现自己手托着的腮边正热,振振神抬起头:“你说什么?”
长孙信的脸透过蒙纱的窗口露出来,小声道:“也是时候了,你都归家三年了,那事也过去那么久了,依我看,那梦的意思便是你要再逢一春了。”
神容心想这是什么话,是说她荒废久了不成?
“倒不知你还会解梦了。”她别过脸,却悄悄回味了一下梦里男人的脸。
其实并没有看清,梦里她转头看见的,只有他有力的身躯,其他始终隔着层雾。她神思又有些飘远,在想那人是不是他……
“不,阿容,”长孙信只愿她往好处想,一本正经道,“信哥哥的,不管你梦到了谁,无须多想,这就是个好兆头!”说完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当务之急,是要办好了眼前这桩要事。”
神容听到后面那句,脸才转回来,看了眼怀中的盒子:“知道了。”
如今的国中,刚刚变了一番天。
先帝去冬驾崩,他钦定的储君继了位。这位新君登基不久,却并不亲近先帝手下重臣,甚至其中还陆续有人获了罪。
长孙家世袭赵国公之位,自然也在这些重臣之列。要命的是,先帝在世时,其家族还曾暗中参与过皇储之争,支持的是他人。这事当时情有可原,如今若被挖出来,那便是与新君作对了。身为世家大族,居安思危是立足之本。长孙家不能坐等秋后算账,须得主动扭转局面。
很快家族议定,一封奏折上呈宫廷 —— 工部侍郎长孙信请求为圣人分忧,要为国中缓解近年边疆战事带来的国库亏空,特请旨外出,为国开山寻矿。
次日,圣旨下,准行。
于是,长孙家有了这趟远行。这便是长孙信口中说的要事。
神容再往车外望出去时,离开那座道观已有两日。车马正行于一条茫茫直道上,前后都不见人烟,唯有他们队伍行过带出来的尘灰拖在队尾,又被秋风吹散。她偏过头问:“到何处了?”
守坐在车门外的紫瑞答:“回少主,早一个时辰前就听郎君说已入幽州地界了。”
正说着,长孙信从后方打马过来了:“那知观说得不假,还真离得不远,这不就到了。”他说着抬手往前一指。神容顺着方向望去,遥远处横挡着巍巍城门,连接城墙蜿蜒盘踞,如割开天地的一道屏障。
那头早有一个护卫去城下探过,刚回来,向长孙信抱拳禀报,说城门眼下不开。只因一到秋冬季节幽州就加强戒严,每日都只开几个时辰的城门。他们连日赶路太快,现在到得也早,要城门开还得再等上半个时辰。
长孙信听了不免心里嘀咕:那知观又说对了,这还真不是个好地方,事多得很。他想了想,朝车中唤道:“阿容,不等入城了,咱们便就此开始吧。”
神容朝他看去:“这么急?”
他温声笑:“哪里是急,我也是怕你赶路累了。早些开始,之后便也好叫你好生歇一歇了不是?”
神容一路上听惯了这种好话,不置可否。长孙信透过窗格盯着她瞧,马骑得慢吞吞的。明明是他出的主意,却反倒等她开口决断似的。
终于,她点了下头:“那便开始吧。”
长孙信立即勒马,摆摆手,众人跟着停下。
“请卷。”神容一声唤,队伍立时有了变化。
长孙信下了马,站去车门边,手一招,十几名护卫近前,将马车围护在中间。车队后方,一名仆从取了水囊,仔仔细细浇透一块手帕,双手捧着送过来。紫瑞接了拧干,躬身进车,跪呈过去。
神容撩起衣袖,接过手帕。软白的手帕覆在她手上,包裹着纤长的手指,先左手,再右手,她将十指细细擦拭了一遍。而后放下帕子,抽出软座旁的一个暗格,揭开一块薄锦,露出一只雕刻古朴纹样的紫檀木盒,正是她先前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木盒。神容端正跪坐,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压左手,低头,对着木盒行了大礼。
一旁的紫瑞早已垂头伏身,不敢动弹一下。
礼毕,神容坐正,捧出木盒置于膝前,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捆卷轴书,以黄绢写就。她小心展开,找到需要的那处,停住,摊在膝头细细阅览。
外面众人环护,鸦雀无声。无人打扰她,她就安安静静在车中看着这书卷,一边看一边沉思。直到过了两刻,头顶日头都升高了,她才停下,将书卷小心卷起放回,盖上木盒:“地图。”
紫瑞忙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的黄麻纸,摊开送至她眼前。
是张手拓的幽州地图。神容接过看了一圈,尤其在那边角地带,看了又看,最后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两处,抬头问:“东来呢?”
紫瑞转头揭帘出车:“少主传东来。”
车外护卫中很快走出一名劲瘦少年,快走两步,跪在车边:“少主。”东来与紫瑞一样,皆是追随神容多年的侍从,主要负责护卫她的人身安全。
神容隔着车帘吩咐:“带上几人,照我在地图上点出的地方去探一探,遇有山川河流,记下走势流向就立即回来。”
东来领命,接了紫瑞递出来的那张地图,认真确认过地方,又向一旁的长孙信拜过,招呼了几人,离队而去。
长孙信在车旁站到此时,才动手揭了车帘往里看:“辛苦了,阿容。”
神容刚把木盒仔细放好,拿着手帕又擦了一回手:“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比起以往要麻烦一些。”
他道:“那哪能比,以往不过是在咱们自家采邑里头小打小闹罢了,如今才是要见真章的。”
神容叹息:“可不是吗?才探地风我就如此慎重了。”
长孙信闻言笑起来。
方才那一番安排叫作探地风,若是想要找矿,这便是第一步。以往在长孙家名下的采邑里也发现过矿产,且皆为国之急需的铜铁矿。后来他们的父亲赵国公将矿产之事上奏宫廷,主动交给了朝廷。
虽说国律规定矿出皆为国有,可也规定国公高位享有特权,凡出自名下采邑里的矿产,可自采两载以充府库。但长孙家偏就大公无私地交了,且交出的还不止一处。正因如此,其家族才能成为先帝倚重的几大世家之一,长孙信后来也得以年纪轻轻就被提拔进入了工部。当年先帝褒奖长孙家时,就连长安城中三岁小儿都会唱:“长孙儿郎撼山川,发来金山献圣王……”
人人都道这是他们长孙家命好,只有长孙家的人自己明白,那是凭了他们自己的本事。此事说来奇妙,长孙氏虽为贵胄之家,却有项技能代代传承,那便是对山川河泽的精通。若非如此,就没那道主动请缨的奏折了。
然而此行如此大事,长孙信未带其他帮手,却独独带上了神容。只因神容才是他们长孙家最有造诣的。便说她刚刚翻阅的那盒中书卷,实乃他长孙家祖传秘要,如今就传到了她的手上。此行非同一般,也就非她不可。所以,长孙信这一路的作为没有丝毫夸张,他这个做哥哥的被底下人称作郎君,她却能被称一声少主,地位可见一斑。她就是个祖宗,长孙家人人宝贝的祖宗。
又一个护卫去城下探了路来,回报说时候到了,城门可算开了。
长孙信叫众人各归各位,回头时继续与妹妹说笑:“说来也很久没见你当众请过卷了,我都忘了上回见这情形是何时了。”
神容往后一倚:“那是自然,这书卷我也封了许久了。”
长孙信并不知有过这一出,好奇道:“何时封的?”
“成婚时。”她的造诣对一个女子而言,本没有用武之地,婚嫁时自然要封起。只在如今不得不用的时候,才又派上了用场罢了。
长孙信一听就无言,心说倒霉,怎么又揭起这茬来?当即转换话头:“让东来先探,咱们入城去等。”说完瞧见神容好像倚得不舒展,马上吩咐紫瑞快去再取两个软垫来,好叫她舒舒服服地入城去。
神容什么话也没有。
所以说祖宗从没自己要求过什么,但有本事,大家偏就愿意把她供起来。
幽州号称河朔雄浑之地,比不上东、西二京繁华,但也不及各大边疆都护府偏远,自古地处要冲,是防卫京畿腹地的一处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镇商会。
比起苍凉的城外,城中却是相当喧闹。驿馆内,驿丞正在忙,忽闻外面街上车马声沸,探头一瞧,只见不少百姓都避在路边,伸着脖子朝大街一头望着。
那所望之处,一队高头大马的护卫引着辆华盖宽车缓缓而来,最前方马上之人乃一年轻贵公子,一身衣锦,姿态温雅。众人正思索这是哪来的显贵,不知听谁报了句“工部侍郎至”,惊得连忙就往外跑。
车马刚停,驿丞已扑上前拜谒,众馆役也闻讯而动,一通人仰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来的要员。长孙信见怪不怪,下马踱步进了驿馆,左右看过一遍后道:“我们只在此暂居几日,你们别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扰便好。”驿丞躬身跟着称是,一边在背后急切摆手,打发馆役们去帮着卸车喂马。
其实哪用得着他们做什么,长孙信身后随从各司其职,早已动了起来,甚至都已有人入内去接管了驿馆的厨下。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们长孙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这是赵国公夫妇心疼爱女出门太远,怕她不习惯,特地安排的。长孙信自然照办,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力求此行身在偏远,如在故都,到回去时他妹妹就是瘦了一点半点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乱中下了车来,长孙信亲自上前陪她入内。
驿丞只瞥见一抹罩在披风下的女人身影被护着款步而去,便知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夸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随即想起那内院里还有别人在,连忙赶过去安排,好给这位贵女所居周围留个清静。
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间。
神容确实赶路赶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浓汤香茶的佳肴美馔,疲乏上涌,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吵闹声,她翻了个身,醒了,听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声音 —— “什么狗屁贵人,碍事得很,还要咱们给他们让地儿!”
“哎哟天老爷,小声点儿,那可是长安来的……”这是驿丞的声音。
“了不起?这幽州地面上,哥儿几个只认团练使,其他人都滚边儿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别在这儿了!”
神容起身下榻,过去一把推开窗,只看见院角闪过几道人影。算他们跑得快。她抬头望天,微云若丝,日头竟已偏斜。东来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了,居然还没回来。神容心想不该,他配有好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会耗费这么久?
门忽被敲响,紫瑞在外急急唤:“少主。”
神容回头:“进来。”
紫瑞推门而入,屈一下身就张口道:“东来出事了。”
“什么?”
紫瑞忙将事情说明:东来迟迟未回,她便照往常一样派人去接应,才得知他被一队兵马给扣下了。话到此处,她有些忧虑:“扣人的正要主家去赎人,可郎君安排好这里就去城中官署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长孙信既然携圣意而来,就肯定要去知会当地官员,这是免不了的。神容一手拉上窗,本也不想干等着他去处置:“我去走一趟。”
出城往西北十里,设有幽州屯军所。四周绝道苍茫,唯有这一处盘踞,背倚孤城,气势慑人。因为城门开得晚关得早,神容没有耽搁,乘车上路,很快赶至。
夕阳将下,她揭开车帘,望了眼那道高阔的军所大门:“就是这里?”紫瑞在车外称是,后方是十几个骑马护送的护卫。据他们的人回报,东来那几人正是被带来了这里。
神容毫不迟疑地探身出车:“那等什么,还不进去。”
军所门禁森严,两名护卫上前交涉,守门兵才放行,一面有个兵卒往里去报了。神容片刻不等,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高墙围筑的大院内,一队兵正在那儿守着,忽觉有人到来,纷纷看了过去。只见一群护卫打头,左右开道,站定后分开,自后方走出个年纪轻轻的女人。
神容来得急,没系披风,未戴帷帽,一袭高腰襦裙轻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儿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头的角落里,一下站起来几个人,朝着她跪下:“少主。”是东来他们。
神容见几人无事,才往那队兵身上看了一眼:“他们凭什么扣人?”
东来回:“他们说我们穿山过河,行为举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须要带回来查问。”
屯军所负责一方治安镇守,听来倒是无可厚非。神容轻哼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就这会儿工夫,那报信的守门兵从院中的正堂里出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个黑壮的汉子,后面紧跟着两个捧着兵器的兵。到了跟前,汉子的眼睛也不禁在神容身上转了一圈,才抱了下拳:“还请言明身份。”
这等小事不劳神容开口,紫瑞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长安赵国公府,长孙家。”
汉子瞄了瞄一眼紫瑞,觉得不像夸口才接过去,翻看一下,正是东来等人的家奴契书,朝身后点了个头。那兵卒接到示意,又进了院中正堂。他将文书还给紫瑞,爽快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可以带走了。”说完,他后面的两个兵走到东来面前,交还了他们的兵器。
神容不语,只微微偏头,眼瞄着那幕,双唇抿起。
紫瑞看到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悦,当即道:“扣了我们的人,只这么一句话就想打发了?”
汉子看看神容,顺带看一眼那几把刚交还回去的兵器。军所已仔细检视过,那几把兵器非军器,只不过是府卫用刀罢了,看式样就知道是长安制。如今得知这几人是来自长安赵国公府的家奴,便对上了,足以证明他们不是什么鬼祟的敌方。
虽不知眼前这年轻女人的来历,但看模样在赵国公府身份不低。汉子心里琢磨,犯不着硬碰硬,遂一改前态,堆着笑,朝神容郑重抱了抱拳:“成,是咱们得罪了,诸位好走。”
这还像句话。神容转眼去看东来,他领着人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垂着头。
“回去再说。”她以为东来是自责节外生枝,没多说什么。刚扭头要走,忽然瞥见他额角,她脚步一下收住:“抬头。”
东来听到命令,抬起了头。
神容看到他额角居然有道伤痕,直拖到眼尾,血迹刚止,肿胀着,差半寸就能伤到他眼睛,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了兵器,右手背上也有类似伤痕,袖口还破了两道。
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是怎么来的。她眼神扫向那汉子:“你们敢动手?”
汉子一愣,反应过来:“几鞭子罢了,他拒不服从,又不肯直言来历,这是军法。”
神容眉眼一厉:“什么军法,他是你这里的兵?”
汉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张合,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神容不能忍,东来不只是她近前护卫,还要为她探地风,现在手受了伤不说,还差点伤了眼睛,已然误了她的事。别的好说,这事没完。
“谁干的?”她问东来。
东来低声提醒:“少主,他们是驻军。”
神容眉头一挑:“那又如何,驻军就能肆意动手?”笑话,她长孙神容是被吓大的不成!她又斜睨那汉子:“谁干的?”
汉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轻地回:“咱不过是按律办事,贵人若觉冒犯,军所也可按律赔偿个百文钱。”听他这口气,倒还算让步了。
“钱?”神容朝旁伸手,紫瑞马上取了怀中钱袋放她手上。她接了往他脚边一扔,满满的一包。她长孙家连矿都有,会在意这点钱?“这儿有百倍,够你把动手的交出来了?”
汉子惊得拎了下脚,诧异地看着她,自然不会去捡那钱,只好又道:“混乱之下动的手,分不清谁跟谁了!”
神容眼一转:“那好,你们做主下令的是谁,总分得清了?”
汉子不由得脸一僵,乍一见这女人,只觉得美得惊人,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此刻却全被她架势给慑住了。他只想速速解决,心一横道:“我,这里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扫过他:“看你的装束,顶多是个百夫长,这么大的军所,你还不够格。”
汉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还这么毒。
神容转着黑亮的眼珠四下扫视:“把你们做主的叫出来。”
无人应答,在场的那队兵只是盯着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间正堂,想起先前这汉子正是从里面出来的,方才还打发了兵卒进去,必然是去报情形的,抬脚便往那里走。
汉子去追时已经晚了,她纤影如风,直奔大门,一脚就跨了进去。
堂中窗户闭着,光线略暗,竟然也有一群人。原本众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着饼饮着水,此时眼神“唰”地投过来,气氛一片冷肃。那汉子追过来,一声“哎”刚冒出半截,及时地咽了回去,停在门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转,面无半点怯意:“你们做主的呢?出来。”
这群人装束与那汉子类似,都是中规中矩的甲胄罩在便于骑射的短打胡衣外,看来都是百夫长了。她判断得分毫不差,这的确是个庞大的军所。然而听到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也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她,谁也不说话。
那汉子抵不住,跟进来无奈问:“这位贵人到底要如何啊?”
“伤了无辜的人,你说要如何?”神容说,“不能让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们做主的亲自出来赔罪。”
汉子眼都瞪起来了,哪有打个家奴要整个军所的头儿出来赔罪的?这女人年纪不大,怎么如此不好对付!
神容也不废话,说完就往里走。
兴许是她这番话气势太足,里面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如旱地拔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么,你们这是敢做不敢当?”
她的护卫已跟了过来,见状就要进门来护。在场的可都是军人,又是有头衔的,哪里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态,手中拿起了兵器。可这边也是长安来的高门贵族,手也纷纷按上了佩刀。
真闹起来可还得了。汉子跑过来,在两方中间一挡:“好了好了,咱有话好好说成不成?”
神容抬手轻抚了下鬓发,反问:“我只要你们做主的出来给我个说法,是谁不好好说话?”
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在这场合下还能气定神闲的,但这副神情语调在她身上偏就浑然天成。汉子语塞,又不得失礼接近,只能硬着头皮退两步再挡着。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挡路的阻碍了视线,继续往前。
那汉子边挡边退,直退到挡路的同伍身上,已无路可退,脸色难看得不行。
“行了。”忽然传来低低的一把男人声音。
顿时,挡路的都散开了。
神容循声转头,右手边最多十步外,坐了个人。那里竖着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见那人收着腿随意坐在架前的一个轮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那汉子快步过去,小声道:“头儿,你都瞧见了,这我真没辙……”
神容反应过来,朝上首一看,果然没人。她以为做主的会坐上首,谁知他坐在这毫不起眼的地方,从她进来到现在就这么看着?她又回头,盯着被汉子挡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摆下裹着革靴的小腿,他一只手搭在膝上,指节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只手抬起来,一隔,汉子便乖乖被隔到一边去了。
“是我。”他说,“对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汉子,如同见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此人口气如此干脆,仿佛是想息事宁人赶紧打发了她似的,便叫她觉出一丝诡异。神容盯着他。
那人亦看着她。
神容忽然发现他眸光很暗,瞧来甚至有几分不善,眯眼细看,竟看出一丝熟悉来。更甚至,连声音都有些熟悉。她心思一动,想都没想脚就迈了出去,走到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随意坐着的姿态,离近了才看清有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他一手搭膝,另一条胳膊搭在旁边案上,那里摆着刚卸下的皮护臂和护腰。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后仰,抬起了头。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转到他脸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谁也没有言语。因为谁也没想到会就这样再见了面。
神容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还牢牢锁在他身上。她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少主,郎君来了。”紫瑞在门口低唤。
长孙信的声音很快传入:“阿容,阿容!”左右鸦雀无声,他急切的呼唤便尤为清晰。神容回神,从眼前男人身上生生收回视线,一扭头,快步往门外走去。
长孙信刚到门口,就见妹妹衣袂带风地走了出来。
“走。”她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长孙信朝她身后一看,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人影,也没看清就赶紧去追妹妹。
他是从幽州官署里赶来的。原本相安无事,直到听接待他的官员谈及幽州安防,提到了本地驻军,忽听到个熟悉的名字,二话不说就回驿馆找妹妹。结果半路听说了东来的事,且神容已经亲自来军所了,他又追了过来。
神容一直走到军所外才停。东来和紫瑞紧跟在后,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长孙信追上来:“阿容,你都看到了?那姓山的竟也在幽州,他如今任职幽州团练使,这军所正是他的地盘了!”
神容紧抿着唇,一双眼游来动去,不知在想什么。
“阿容?”长孙信忍不住又唤她一声。
神容忽如醒了一般,回头道:“不对,我走什么?我又不是不占理的那个!”说着一拂袖,便要折回去。
长孙信手疾眼快地拖住她:“阿容,别别。”
神容蹙着眉回过头来。
长孙信是怕她不痛快才不乐意她再去,低低安慰道:“听哥哥的,先回去,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再说了,你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神容这才停住,又回望一眼军所大门,心道:便宜那男人了!
长孙信开始头疼。
此行之所以选择幽州,除去这里适合开探之外,也是长孙家有心暂时远避长安朝局锋芒。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到这里就让妹妹遭遇了故人。
山宗这个人,当年在贵族子弟里是名满二都的厉害人物,风光无限,山家又是一方名门豪族,作为一桩世家联姻,神容嫁给他算得上金玉良缘了。只是才半年这二人就劳燕分飞,实在出人意料。
神容当初返家时,张口就道夫君死了,长孙信是不信的。那天追着神容返回的,还有一队本该护送她的兵马和山宗的贴身侍从。长孙信特地见了那侍从,才得知前后详细: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给了和离书就离开了山家。侍从随之向他呈上一张单子,说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单子上列着山宗给神容的补偿。他们一路追来,正是为了这个。
当朝有律,凡夫妇和离,夫家须一次给清女方三年的衣粮。山宗这张单子直截了当,给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的所有,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够神容富足一生的。长孙信这才相信山宗是真离开了山家。不是简单地离开,而是一下脱离了这豪门大族,走得干干净净。若骂他薄情寡义,还真未见过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对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可他的确翻脸无情,一句婚后没有夫妻情意就轻言别离。
长孙信却最想骂他狡猾!他脱离了山家,要问责就该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间追拉牵扯,倒显得长孙家不讲道理。长孙信甚至都有点钦佩他这说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头如何,因着顾及神容心情,长孙家刻意没有打听。后来只听说山家长辈对神容是极其不舍的,似乎还有来赵国公府走动的意向,但也只是听说。只因那年国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储一番波折,险些酿出兵谏,之后北疆又有外敌侵扰。朝局动荡中,长孙家和山家都忙于应付,一时谁也顾不上谁。而这桩本该掀起轩然大波的大族和离也无人太过关心,这事就这么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认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兴。没承想,那人如今竟然“诈了尸”……
驿馆客房内,长孙信想到这里,皱着的眉头还没松。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团练使,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头看着她从祖传木盒里请出来的那卷书。打从军所里回来,连着两日,没见她有过笑脸。
长孙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连书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那可就要坏大事了,凑近道:“阿容,你若觉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军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们,离那姓山的越远越好。”
神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我为何不自在?我无过无错,该不自在的是他,要回避也是他回避才对。若真如此行事,倒显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长孙信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头,继续看书。
恰巧,门外来了个随从,说是幽州刺史派人来请郎君了。
长孙信起身,又瞄神容,见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无事便好,我还需去见一见幽州刺史。如今幽州节度使的职衔是空着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后面我们的事少不得还要借他助力。”
神容随意应了声,听着他出了门。
待到屋内安静,她手上书卷合了起来。其实早又想起军所里那一幕来,当时他就坐在那里看了她半晌,什么意思?她越想越不对味,随手扔开了靠着的软垫。
“少主?”紫瑞听到动静,从门外往里看。
神容端正跪坐,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干过,云淡风轻地问:“东来伤好了?”
“还在养。”
“那你还不去照应着?”
紫瑞忙称是,离开了门口。神容将那软垫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传来个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点儿!人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贵人作甚,扰了他们算什么,误了事才要命!”
这声音粗嘎得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来是那日吵醒她的那个。她收起书卷,走去窗边。
院角里钻出个大胡子男人,风风火火地朝后方大呼小叫:“快啊!妈的,脚软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着,一名护卫悄然过来,请示是否要将他们驱逐。她摇头,叫他们都退下。好好的探地风被耽搁了,她正好没处出气呢,现在既然遇上了,若再听见一句不敬的,定要逮着这嘴欠的煞一煞威风。
大胡子还没再开口,院外遥遥传来了别人的叫唤:“来了来了!”
接着是一阵马嘶。有人从外进了驿馆,不止一人,脚步铿然,仔细听,像是马靴踩地,混着兵器护甲相击之声。神容循声望去,果然有队兵穿廊进了院内,领头的还很眼熟。可不就是那日在军所里挡了她半天路的汉子。
那大胡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来收人?”
汉子回:“屁,可不只我来!”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开头,余光里瞄见那大胡子一溜烟跑了过去:“山使,您亲自来了。”语气忽然恭谨无比。
“嗯。”
她一下转回头去。回廊入口,男人携刀于臂下,缓步而入。
他是低着头进来的,手中拿着张黄麻纸在看,一身黑的紧腰胡衣,束发利落,长身如松。大约是出于警觉,站定后他便抬头扫视院内,只看了两眼,目光就扫到窗口。神容视线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不自觉扶着窗框站直。
山宗与以前一样,一张脸轮廓分明,目光锐利,身上似永远带着几分不羁。
神容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的母亲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里,神神秘秘地给她看。据说是画师煞费苦心才从洛阳描来给她瞧的。她瞄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评价:“尚可。”
其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能说出尚可,那便是很满意了。”
她没承认,只在母亲将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一张男人的侧脸,走线如刀刻,英朗不可方物。后来成婚时站他身侧,偷瞄到的也是这张侧脸。
她对这张脸记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经他寥寥几次返家都很短暂,彼此只是仓促地见过几面,她也能在军所里一眼认出他来。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转过了头:“货呢?”
大胡子立即喊:“快!交货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着的几个同伴陆续从院角钻出来,推推搡搡地押着几个披头散发、装束特异的人,那几人被一根绳子绑着串在一起,如死鱼一般被扯过来。
山宗将手里的纸一捏,丢给胡十一:“去叫驿丞张贴了。”
胡十一走了,大胡子往他跟前走两步,之前嚣张气势全无,还赔了一脸的笑:“山使,一共五个,两个奚人,三个契丹人,咱们从边境那里捉到的。”
他点头:“干得不错。”
大胡子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奖。
山宗提上刀:“将货交接了,自行去我军所领赏。他们的住处我要搜一遍。”
大胡子忙给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么就来了群狗屁贵人,将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儿几个只得挪窝去那犄角旮旯里。”
“是吗?”山宗笑了声,往他指的那头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时,盯着他走去的方向,回味着他那声笑,忽也一笑,衣摆一提,转身出屋。
大胡子正与山宗带来的兵交接那几人,忽见远处那间顶宽敞的客房里走出来个年轻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轻纱,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他呆了一瞬,脱口就问:“什么人?”
“你骂过的贵人。”
大胡子一愣,就这么看着她过去了。
神容此时没有心情管他,刚穿过院落,又有两个护卫悄然跟来,再次被她遣退。她独自走过长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里,看见几间拥挤的下房。门皆开着,似是被踹开的,锁歪斜地挂着,摇摇欲坠。
刚走近,一袭黑衣的男人矮头从正中那间走了出来。神容与他撞个正着,隔了几步站定。她轻轻扫了他两眼,忽而开口:“团练使是何等军职?”
山宗撞见她毫不惊讶,居然还挺配合地答了话:“总领一方驻军,负责练兵镇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装的罢了,挑着眉头感叹:“你离了山家,仅凭一己之力就坐稳了这一方军首,可真是令我钦佩。”
若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反讽,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尘,还接了一句:“那确实。”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点,眼珠微动:“是了,你定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过来。长孙神容,他岂能不认识?军所里看见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但他开口却说:“难道你我应当认识?”
神容脸色缓缓绷了起来:“我倒是认得你啊,山、宗。”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样的意味。
两人互相看着。
正当此时,胡十一找了过来,又一脚停住,因为看见了神容。“是你!”他心想头儿分明已经道过歉了,这女人莫非还不依不饶?粗声粗气道:“这位贵人,今日咱们是来收押敌贼的,其他事可纠缠不起!”
神容只瞄着山宗,并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瘪,只好向山宗禀报正事:“头儿,禁令已叫驿丞贴上了,山路一封,断然不会再叫外人进去了。”
神容立时看过去:“你们要封什么?”
“封山。”山宗眼从她身上转开,换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着他从旁经过,他袖上护臂擦过她臂弯里的披帛,硬皮和柔丝,若有似无地牵扯了一下。
外面敌贼收押,兵马收队,准备返回军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脚步:“头儿,我先前好似听见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随她去了?”他不知缘由,只当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马背:“你耳朵还挺灵。”
胡十一睁圆眼:“她若知道你在这幽州地位,肯定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该借机将那女人逞过的威风压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当我闲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里噤了声,退后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缰,策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声唤名。一个受尽娇宠的高门贵女,早该与他毫无瓜葛,如今怎会在这边关之地重逢?
这日长孙信与幽州刺史一番相见,相谈甚久,半夜才回来,对于驿馆里发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驿丞来他客房外求见,将接到的禁令报了上来。
长孙信端茶正饮,还未听完,放下茶盏就走了出去:“你说封山?”
驿丞恭谨答:“正是,军所下的令。”
长孙信那张清俊斯文的脸黑了一半:“他们来的是谁?”
驿丞声小了,瞧来竟有些畏惧:“是咱们幽州的团练使。”
长孙信拍一下额,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告诉他。他越过驿丞就去找神容,边走边腹诽: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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