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前往地狱而复回的神圣之旅
每个人都应当阅读《神曲》。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在意大利,每个小学生都清楚,《神曲》开篇的故事发生在一座超自然的黑暗森林里,时间正好是1300 年耶稣受难日的日出前夕。但丁·阿利吉耶里作为自己诗中的一名角色,正当中年,迷失了正路,孤身一人,身处黑暗,心惊胆战。在一位唤作贝雅特丽齐的女子请求之下,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鬼魂将要给但丁展示地狱的全貌:
在人生的中途,
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
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但丁从14 世纪初开始创作《神曲》。很多人认为,《神曲》是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其中包含了多种文体,令人叹为观止:抒情诗体、讽刺体、圣经体,以及无情的痛骂。诗人大胆地将对崇高与卑贱事物的描绘融合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这使他的诗显得相当现代。《神曲》的很大一部分由意大利方言写就,但丁认为这种方言是意大利人民真实的表达方式,是在从人们丰富的叙事传统中吸取养分。但丁曾说他的“生命”都归功于这门方言,这是他双亲的母语。甚至当《神曲》利用做作的拉丁语语法抒发感情,书写华丽辞章之时,它的语言仍然贴近日常的使用方式。在其未能完成的著作《论俗语》(De vulgari eloquentia,写作时间约在1302年到1305年之间)中,但丁极力倡导亚平宁半岛统一官方语言,而当时该地被超过30种方言“割据”。在但丁的年代,他并不算一名“意大利人”,因为意大利直到1861 年才被统一,成为一个民族国家。也只有到那时,但丁才能成为意大利至高无上的诗人。
《神曲》中描绘的景象富于戏剧化的明暗对比,既有蒸腾的烟雾也有冰封的浅滩,令人心生敬畏。《神曲》分为三部分,每部分长度大致相同,分别为:《地狱篇》《炼狱篇》《天国篇》。每一篇由三十三章押韵的诗行组成,《地狱篇》开头加了一章,总起全诗,因此全诗总共一百章。根据中世纪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传统,《神曲》被称为喜剧,因为全诗由描写悲苦始,以描写幸福终。但丁获得拯救的过程以喜悦告终,因此是“喜剧性”的。
在《神曲》中,但丁首先向下潜入九层同心圆状的地狱,随后攀上炼狱山巅,最后在天国一睹神颜。这种从绝望到希望,再获得救赎的主题符合天主教传统。根据中世纪天主教神学,炼狱相当于一个中转站,在那里,不完美的灵魂在升上天国前会被烈焰净化。但丁从超自然的幽暗森林出发,途经炼狱,最终到达天国的旅程只持续了短短一周,但与此相关的诗歌他却花了20多年才写就。旅人但丁先是穿越怪异而悲惨的土地,里面满是有罪的死者,随后他被引导,重新进入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从始至终,但丁创作《神曲》都是为了“对邪恶的世界有所裨益”。
今日的我们离那个神学盛行的中世纪世界已相当遥远,要理解诗人去往来世的三段旅程有时会相当困难。宗教改革后,北欧的中世纪基督教信仰发生了很大改变。亨利八世在英格兰的宗教改革由政治家兼律师托马斯·克伦威尔一手推行。克伦威尔想将天主教对地狱、炼狱、圣母马利亚以及其他被他称为“可憎之物”的信仰连根拔起。《神曲》对教皇和神职人员的腐败大加鞭挞,于是新教徒们就用它来证明,为什么教皇绝对不能成为都铎王朝时期英格兰教会
的领袖。但丁将与他同时期的一名教皇,即卜尼法斯八世,描绘为一匹用虚假赦罪哄骗教众的恶狼。这名敌基督式的教皇将圣座变为了“发出血腥味和臭味的阴沟”。
宗教改革期间,但丁的教皇反对者地位被新教徒的论战确立了,后者常把罗马贬低为一名毫无虔诚之心,眼中只有钱财的娼妓。约翰·福克斯写于1563 年的《殉道者之书》(Book of Martyrs)是当时英格兰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书籍之一。作者在该书中称赞但丁是“一位反对教皇的意大利作家”。当然,《神曲》根本不是一部反天主教们如何根据天主教信仰生活”。《神曲》所写的属于宗教改革前的世界,那时,同情堕入地狱者被认为是对神圣正义的亵渎。但丁总是小心谨慎地将天主教和腐败的教会区分开来。
《地狱篇》中有些场景极其残酷。高利贷者、腐败的教皇,以及希腊罗马神话中命途多舛的人物纷纷从被诅咒的火焰中直接向但丁诉说他们的境况,使读者不由得瞠目结舌。处处皆是肉体苦痛的声响和迹象。许多受罚的生物诅咒上帝,另外一些则因他怒火中烧,然而没有一个抱怨自己受到的惩罚并不公正。《地狱篇》最重要的主题是严酷的正义。在一首明显是基督教主题的长诗中竟然看不到宽恕,读者可能对此大为惊异。然而中世纪的世界坚信惩罚是永恒的,在某些方面,《地狱篇》好似一部巨型的审判机器,将上帝的正义证实在人类面前。
《地狱篇》在《神曲》的三部分中最受欢迎,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地狱中的折磨场景不全是但丁自己想象出来的(佛罗伦萨教堂里的湿壁画描绘了类似的情景,街头扮成魔鬼的闹剧演员也咏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诗篇),但这些场景仍然是西方文学中对来世最具原创性且最大胆的描写。《地狱篇》启发了诸多如地狱般吓人的文学作品创作,包括詹姆斯·汤姆逊著于19 世纪的史诗《恐怖夜晚之城》(The City of Dreadful Night)和马尔科姆·劳瑞的小说《火山之下》(Under the Volcano)。后者描写的额头长角的魔鬼以及其他诡异的墨西哥怪物
必定来自但丁幻想中的阴森恐怖之地。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中的地狱布道也带有但丁风格,其中有位天主教神父接连高喊五次“地狱啊”,试作品。托马索·康帕内拉是一名多明我派哲学家,1599年被以异端邪说罪起诉。他赞美《神曲》的理由是该诗“用通俗的方式教导人图让恐惧感染听众。维多利亚时代,古斯塔夫·多雷给《地狱篇》的配图也同样令人心生不安,罪人们在蛇坑中颠倒着扭抱在一起,正如萨缪尔·贝克特在他1976 年但丁风格的散文作品《所有奇异远离》(All Strange Away)中说:“(他们的)泪水沾满了下身。”
相比之下,很少有读者会继续读完《炼狱篇》和《天国篇》,但是但丁的诗歌在这两篇中最引人入胜。事实上,由于《神曲》的三篇是一个整体,但丁不想让他的读者在地狱中逗留过久。在《地狱篇》的末尾,撒旦以长有三张面孔、身披蓬乱长毛的怪物形象现身。这一景象既荒谬又索然无味。《地狱篇》中的罪人们已经做出了错误的抉择,因此被困在此地动弹不得,这一点就足以成为全诗不能终结于此的原因。然而,对21世纪的大部分读者来说,《地狱篇》就是但丁的精华,而《炼狱篇》和《天国篇》是三部曲伟大开篇后的狗尾续貂之作。维克多·雨果更是断言,人类的目力不适于直视但丁诗中天国的光辉:“诗歌变得幸福时,也变得无趣。”对雨果以及他之后的许多读者而言,《地狱篇》是《神曲》中真正“有趣”的部分,里面描写了禁忌的爱情、大胆的僭越以及无情的惩罚等戏剧化情节。罪与罚如同塞壬的歌声一般召唤着我们,而但丁描写的拯救与赎罪却明显缺乏这种魅力(因此,在美国电视剧《广告狂人》中,我们可以看到充满魅力但满口谎言的唐·德雷帕在夏威夷海滩上读着《地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