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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谁在敲门》以许家为核心,以为父亲庆生至父亲病重、离世为主线,描述回龙镇、燕儿坡、清溪河,如《清明上河图》般截取了时代的一个横切面,精准而细腻地勾勒了大时代下的微小的细节。一字一句,如一针一线,编织成一张囊括时代的大网,看似平淡如水,实则气势磅礴,以朴实无华给人以深刻的灵魂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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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生而为人,不可避免的是,在人生的某个关卡,会遭遇父母亲的离世。至亲的离世往往带来不可跨越的悲伤。
罗伟章以极富象征性和超强想象力的现实主义叙述,完成了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河小说。《谁在敲门》围绕一群子女给父亲庆生、治病到举行葬礼而展开情节,通过一个大家族的人际生态、不同阶层的生活细节,演绎了几代人的生生不息,呈现出无数人生命题。在厚重的历史氛围中,呼啸的社会剧变、新兴的城乡文明和复杂的个人命运,频繁敲击时代之门。作者在致密的细节和饱满的文字里,深藏着宏大的艺术野心,并以此向沉默的土地和伟大的传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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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罗伟章,四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声音史》《世事如常》等,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寂静史》,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系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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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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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时候,敲门声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心,哪种人敲出哪种声音,就跟哪种人会说出哪种梦话一样。当这个声音响起时,已去胸腔里荡过一下,夹带着气恼、自大和经过掩饰的逆来顺受,传到指骨,传到门,然后才传进屋子,大姐就知道,是兄弟来了。
第二章
都不是小时候了,不是在贫穷中一起长大的日子了。对有些回忆,与其将它唤醒,不如让它熟睡,熟睡之后,就不会受到真实世界的摧残。这么多年过来,彼此都有了沉重的心事,也像有了心结。我们各自孤立,又相互孤立。我们关心了许许多多,却往往淡漠了最重要的。
第三章
痛苦是肮脏的。病和老,是痛苦的原因,却不是根源。根源是人生。
第四章
人是一个一个地活着,但人活的,不是个体,而是时代,自己的时代过去了,即便你的身体还活着,心却跟时代一起埋葬了。
第五章
如果说父母生活的地方就是故乡,我母亲早死了,现在父亲也死了。大姐说女人没有故乡,我不是女人,同样也没有故乡了。故乡在我心里,就像一列奔跑的火车,车身已远去,只余下苍茫的汽笛和铁轨的震颤。
第六章
我们都无力承担一种生活的失去,哪怕那种生活已经腐烂。
第七章
我父亲除了叫许成祥,还有一个名字叫 00033428。
我大姐夫除了叫李光文,还有一个名字叫 7295。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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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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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2016年秋天,一个清冷的日子,我去川西芦山县报到。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单位每年都有下派任务,各位都忙,我似乎闲些,正好支配。芦山人更忙,三年前,这里经历了一场大地震,自那以后,他们便取消了周末,工作状态是五加二、白加黑、雨加晴,重心自然是围绕经济建设。而我挂职的文联,在其中帮不上忙。事实上,这里的文联既存在,又不存在:某间办公室门上,确实贴了张A4纸,上面打印着“文联”两个字,但它隶属于宣传部,机构设置只有一个副主席,副主席手下没有兵,办公室是宣传部的,干的事同样是宣传部的。本来,我也可以跟着在宣传部干,但县里觉得,我是挂在文联,应该专职做文联的工作,否则不合规定。而文联没有具体的工作。如果我提出成立些什么协会,比如他们没有作家协会,是不是可以成立起来,我又感觉到,这实在太奢侈了。人家在为恢复生产和生活日夜拼搏呢。而且,写作究竟是个体的,独立的,真正的作家珍视这种个体性和独立性,协会不协会的,与他们关系不大。
可这样一来,我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在也习惯了。之前一年,我在川东北宣汉县下派,也是文联,虽建制完整,但要说多少事,也说不上。不同之处在于,宣汉正着力旅游开发,需文联提供文化支撑,而且那里是我老家,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在文联的支持下,朋友开着私车,去万山老林的巴山大峡谷,走进云端里的农家,在农家过夜,谈天。车只能开到山脚,上山需步行,沿陡峭山路,一爬就是五六个钟头。农家好客,把他们最好的饮食拿出来招待。只是冷,盛夏时节,入夜也得烧着旺火。当天没感觉有多累,睡一觉起来,才知腿痛,动一步就痛得钻心,平路还好,偏偏沟谷深切,路都站着,路旁即绝壁,寸草不生,走起来真是要命。从峡谷出来,又去县境内几条大河的源头,顺流下行,看溪流怎样变成河流,静谧怎样变得喧嚣,又怎样曲里拐弯地滋养了万千生灵。甚至在荒烟蔓草丛中,刨出几段残存古道,竟是旧文人笔记里的荔枝古道——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川南经川东北入陕西,进长安,“一骑红尘妃子笑”,耳朵里,骤然传来唐代的马蹄声。
我把在宣汉的“发现”,写成长长短短的文字,在《光明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来到芦山,我可以做同样的事务吗?看来也不必。我想要几本写芦山的书,得到的是薄薄的几页宣传册,想了解县里的作家,包括他们的创作门类和实绩,他们回答说现在忙不过来,以后给你资料。确实忙,在食堂吃饭,男男女女谈的都是工作,而我听不懂,也插不进。我成了一个多余人。非但如此,还碍手碍脚,且要人家租房子。这让我心里愧疚。于是想,下派实在不该只当成任务来完成,首先要考虑人家是否需要,不然像我这样,其实是扰民的。
但事已至此,总得待一阵,我便开展起了自己的活动。
首先去震中。报到的当天就去过,现在是重访。那地方离县城不远,名叫白伙村。除一块石头上漆着“震中”字样,已看不出地震的任何痕迹了。整个芦山,若不去地震博物馆,都看不出地震过的痕迹。芦山人的“忙”,正体现在这“看不出”。白伙村新修的住房,取川西民居样式,是一户一幢的乡间别墅。却没有人。上次来还见到几个人,这次一个也没见到。有家二楼的回廊上,挂了满栏杆苞谷,也听见母鸡的呓语,但大门紧锁。青壮年都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大概正不是该待在家里的时候。然后跑县城,新县城,老县城,见街走街,见巷穿巷,边闲逛,边记下一些地名和店名,猛然间听到一个人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也把那名字记下来。但都不刻意,往往是从早走到黑,记下的只是最后见到和听到的名字,如海水抹平沙滩。累了,就在街边歇歇。饿了,就进入一家饭馆。有时一天吃一顿,有时一天吃五顿。某一天饿得实在不行,点的饭菜够三个人吃,但也吃得精光,结果肚子痛了两天。芦山属边地县,北靠汶川,南接天全,翻山过去,不是阿坝就是甘孜。全县仅10余万人口,比宣汉少120多万。但芦山的10余万人里,却有近20个民族。县城空阔、平坦,站在大街的一头,张眼望去,遥遥地能望到几个模糊的身影。这光景是寂寞的。
即使在著名的根雕一条街,也难见到人。芦山根雕著名,是因为料好,金丝楠木的雨点、丝绸和波浪纹,出自天然,看一眼,就能听到雨打密叶,也能触到丝滑的手感。它们用旷古的光阴,书写着生活的细节。多年以来,芦山集中了一批根雕艺术家和经销商。我走进一家,主人姓吴,墙上挂的奖状,证明了他在业界的地位。他的作品以残荷为主题,20年不变,问缘由,说残之能全,伏之能动,死之能生。地震过后,订购他作品的相当多,遍布全国。一个姓余的经销商,生意做得很大,待人十分热情,我先声明了只看,不买,他说没关系,领着我楼上楼下参观。楼层舒阔,摆满成品。从楼上下来,他漂亮的夫人已坐在茶桌前,为一个不买的客人泡工夫茶。闲谈中,余老板说,这样的馆他有三个,馆里分藏品和卖品,若是藏品,出再高的价也不卖,麻烦的是有些领导来,看上了,你几百万也舍不得出手的,这时候只好白送出去。但这种送法只伤财,不伤心,伤心的是你巴肝巴肠把一件好东西送给领导,领导见黑乎乎的,不识货,当着你的面,转手就给了别人。为求一个“好”字,他馆里不养人,有了原料,请人去做,他说如果养人,比如养个擅做观音像的,不管你什么料,他都朝观音像上去想,就把原料给你毁了;还有的,说自己啥都会做,这种人更信不得。他拍着我的肩,朗声说:“哥,要是有人对你说他啥都会,你不要信他,因为他是个骗子。”
就在那天回到住处,我写下了这部小说的第一句:
“有时候,敲门声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心,哪种人敲出哪种声音,就跟哪种人会说出哪种梦话一样。”
为什么这样写,又将写成一部怎样的小说,我是不知道的。
这一句放在那里,一直放着。
当我从芦山回到成都,有天刚在餐桌边坐下,准备吃午饭,电视里响起歌声,歌词是什么不知道,画面上活动着几个穿民族服装的男女,什么民族也不知道。他们荷锄走在田间,边走边唱。我身上一阵抽搐,继之泪水滂沱。儿子不明所以,困窘而好笑地望着他妈妈。咋回事?前一秒钟还高高兴兴,怎么突然就哭起来?妻子先不言声,过一阵对儿子说:“你爸爸想他老家了。”其实不是。就是歌声打人,情不自禁。唱的人脸上带笑,应该是欢快的,但我觉得那不是他们在唱。那是他们祖先的声音。他们的祖先挽着裤腿,把爱情系在头发上,弓腰趴背,在大地上劳作。天空苍黄,如同逝去的时光,人,就这样穿越时光的帷幕,一步步走到今天。人是多么坚韧而孤独,又是多么孤独而坚韧。回想离开芦山那天,阳光明丽,路旁的芦山河,静静流淌,河岸的芦苇和灌木,在风中轻颤,倒影仿佛也有了力量,把河水拨出微细的波纹。四野安静,安静得连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显得突兀。当时,我心里或许就响起过那种寂寥的欢歌。
可妻子到底又是对的。
最深的寂寥,是故乡或者说老家给我的。
我老家在山上。那山名叫老君山,是个没有特色的名字,全国的老君山,想必不下百座吧?正如我在书中所写,我故乡的老君山,是大巴山脉的弃子。大巴山从摩天岭出发,斜向东南,一路奔跑,嫌负担过重,边跑边扔下大把的儿女,女儿成为谷地,儿子成为山峰。老君山孤零零地,立于县境东北角,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母亲,像个荡妇似的扑向湖北神农架。也不知历经几世几劫,在某个晴朝或雨夕,一行人拖家带口,从大巴山扑去的方向,疲惫地走来。这是明洪武二年事,湖湘民众“奉旨入川”。老君山被母亲遗弃,而今又迎来母亲奔赴地的子民。这群人若再坚持一下,就能走到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到不了成都,至少也能走到有小成都之称的开江县——那只需再翻几座山,再渡几条河即可,但他们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止步息肩,安营扎寨,斩荆伐木,寒耕暑耘,鸡鸣和炊烟,捧出一带村庄。村庄卧于老君山的肚脐眼,也像肚脐眼那样小,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说,村庄的南方坐落在北方,东方坐落在西方。可它竟叫了千河村。这名字让人遥想:先民所来之地,定是水网密布,河汊纵横。他们被迫离开故土,就把故土的名字打进行李,落脚后又含进嘴里。不仅如此,给孩子取名,也大多含“水”,江、河、湖、海,喊一声,到处都应。事实上,那整片地界,既无江也无湖,自然更没有海;河只有一条,需站到村东黄桷树下,目光沉落至900米深处,才能见到那条瘦弱的飘带,随山取势,弯弯绕绕,绕到天尽头。
——那就是我小说里随时出现的清溪河。
也是这部小说里的清溪河。
我的祖先为什么没下到河沿,而是选择了山,推测起来,很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为了安全,宁愿开门见山,出门走山。久而久之,在他们的词汇里,没有登山,只有爬山,因山势陡峻,需把自己还原为动物,四肢着地;也没有远处,远处就是高处或低处。但他们已经认了这个故乡。山下河流给予的想象,越来越苍茫。更重要的在于,第一批老人在山里去世了。父母的坟头长着这里的荒草,父母的尸骨肥着这里的土地,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丰收的时候是那样稀罕。要么缺水,要么缺太阳。水和太阳都是天上的,皇帝也管不了天上的事。饥饿随时醒着,随时要来敲门。在关于四川荒年的记述中,川东北的宣汉县总是在册,宣汉县的普光镇,普光镇的千河村,总是在册。剥树皮,掘草根,靠山吃山。当草木俱尽依然“道殣相属”,就吃土;当可吃的土也吃尽,就坐在墙角望天,让满腹荒凉爬上额头。饥饿就这样植入基因,在体内世代喧哗,成为隐秘的悲伤。时至今日,千河村人吃饭,必用大碗,去外面做客,若主人用小碗盛饭,他们就着慌,生怕吃不饱。他们把大碗叫“懂碗”,意思是大碗才懂他们的心思,才能为他们提供保证。为此我写过一部书,叫《饥饿百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你读过那部书,就能发现这部书和那部书之间的联系。《饥饿百年》是山的文明,《谁在敲门》是河的文明。山河这个词,说的正是它们的骨肉联系——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骨肉联系。
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说:“山排斥伟大的历史,排斥它带来的好处和坏处。”这话多半是事实,整体是傲慢或者促狭。文明是排斥不了的,没有哪种文明的保存,是通过排斥而取得了成功。山千千万万年矗立在那里,人类和存续于人类的文明,则如同河水,流动既是河水的体态,也是河水的使命。一滴水,再加一滴水,不是两滴水,是一大滴水,这是水与河的关系,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也是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但没有一个时代是孤立的。每个时代下的人们,骨髓里都敲打着古歌。祖辈的付出与寂寞,深潜于我们的生命。而前方和更前方,是生命唯一的方向,我们的歌哭悲欣,证明了我们在朝着那方向,认真生活。
每念及此,就让我深深感动。
于是,在那顿泪流满面的午饭之后,我打开在芦山留下的文档,顺着那第一句,往下写了。清溪河与芦山河,成了同一条河——同样的复活与生长。说不准,在芦山听到的某个人的名字,也改头换面在小说里出现了。我写作不喜欢拟提纲,再长的小说也不拟提纲。感觉是脆弱的,一个针眼就会走气,我要呵护那种写作的“秘密”。提纲会泄露秘密。真正让我停下来的,是给人物取名字,名字并无深意,却也是个事,随着作品的进行,他(她)跟你天天见面,朝夕相处,熟悉得能看透皮肤,没有深意的名字,便自带深意了。当然这也只是个人情形,我知道有些作家,写个十多万字的小说,竟拟了五六万字的提纲,我真是佩服他们。他们这样做,把什么都规定好了,修改量想必会少去许多,而我的修改量非常大。不过,说实话,修改小说真是快乐。
这部小说最初的名字,叫《家春秋》。听上去显得有些狂妄,似乎要把伟大的巴老“家·春·秋”三部曲一笔收下。当然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但也免不了令人遐想。出版社就提到这事,没说我狂妄,只说跟巴金的小说太同名。我原拟了几个小标题,第一个小标题就是《谁在敲门》,那就把这个小标题变成书名吧。出版社觉得非常好。我后来想,确实也比《家春秋》好,而且好很多。成稿把小标题去掉了,是因为我不想在河上修堤坝。之所以还分了章节,完全是从阅读习惯考虑的。
我老家的河流是奔腾的,奔腾而峻急,我让它慢下来,抚触自己易感丰饶的内心,在意自己的平凡、拼争、眼泪和欢笑。
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感谢梁文春女士的悉心编辑。
2020年4月于成都
第三章
一
我请的假,并不像我所说,非得明天回去。我可以后天回去。但次日天亮,我却早饭也没吃,就去下街的岔道口等车。我出门时,大姐夫还没起床,在里面大声喊,说叫杨津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用了,这么早的,我去坐个组合车就是。大姐夫再三说,我再三推了。大姐便给我封了一大包榨菜,一瓯子豆瓣酱,一方盒藠头,都是我妻子爱吃的;还要给我一壶菜籽油、半口袋绿豆、几只鸡,我怎么拿得走!尤其是鸡,不方便带不说,带回去又不忍杀,只能养着,家悬在半空,没有土坷垃,没有青草,鸡活着也是受罪。每次回来,临走时都像吵架似的,推掉大姐给的许多东西,就像那些有母亲的人推掉母亲给的东西。
大姐送我去车站,我不要她送,她非送不可,只好依她,心里却叫着苦,因为我今天还不想回省城,打算去县城,找老朋友玩一天。
…………
所谓文明,就是曲折,就是暧昧,这些东西,山里是不会有的,山里树就是树,草就是草,岩石就是岩石;城里人偶尔去趟山里,只是为了知道曲折和暧昧的好处。
正这么觥筹交错,大姐夫的电话来了。
“你在哪里?”
我不好当着朋友的面撒谎,就说今天没走成,还在县城,明天一早就走。
“赶快回来,爸爸病了!”
六
大姐夫的电话让我很不开心。
“爸爸病了”是什么意思?昨天黄昏时分他才回去呢。是又流口水吗?那也叫病吗?那不过是人老了,管不住自己口水。但大姐夫说得那样简短,怎样病的,什么病,都不说,只叫我赶快回去,像我在县城跟朋友们玩,是宗罪过。他多半是见我早晨走恁急,结果却待在县城,而我在县城兜揽的朋友,按他的说法,“屁用没有”,心里不乐,便对我发号施令。他当了多年村干部,发号施令惯了。
挂了电话,我没对任何人说,又若无其事地,端了杯子,跟今晚的东道主说些彼此倾慕的话。这人我以前没见过,是新结识的。
过了不到半点钟,大姐夫的电话又来了:“到哪里了?”
我心里才咯噔一声,未必父亲真的病了?
紧跟着兄弟的短信来了,说父亲既流口水,话也说不明,让我直接去镇卫生院。
这席桌是因为我设的,如何说出提前离席的话,真叫我为难。但又必须说。正要说,两个女诗人提议:喝完酒,再去唱歌,春明哥哥难得回来,不到后半夜,谁也不许散!一片声响应。只是东道主压了压手掌,说:“酒喝够了再说二话。这里喝够了,还要换个地方喝。河边有个‘牛千里’,烧烤嫩牛肉,老板之前十年都在韩国做烧烤,上个月才回来,‘牛千里’前天开张,我昨天去吃了,整得我这吃遍五湖四海的,也舍不得丢筷子。今晚本来该请许老师去那里欢喜,可惜说迟了,没订到六点的席桌,但我订了九点的,我们先在这里喝舒服了,再杀到那里去!”掌声四起,边拍掌边喝彩,接着举杯。
这时候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我脸上,一个在我心里。脸上的我笑着,尽量去配合席上的气氛,心里的我却在那里孤单着,心里的我语调荒凉地对我说:“春明,你爸爸病了。”这个我终于跳出来,把脸上的我赶开。我站起来说:“各位,实在抱歉,我有点儿急事。”
本不想说具体,但不说是走不掉的,便把兄弟的短信给他们看。
席上雅静下来,像刚才是另一群人在这里喧闹。
遇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挽留的,大家都送我下楼。
需个人把我送到回龙镇去。大姐夫没叫杨津来接我,也是知道县城的朋友一定会送。但都喝了不少酒,开不了车,好在东道主有司机,便让他司机送我。
想到不可能再来县城,我去宾馆退了房,取了行李。
七
回龙镇卫生院,在上街一处高台上,外面黑灯瞎火,上到二楼,见只有一间病房开着,传出嘈杂声。二哥、二嫂、大姐、大姐夫、兄弟、弟媳、小兰和她儿女,都挤在那房间里。父亲半卧在床上,一手拉着聪儿。父亲跟聪儿姐弟并不亲近,他们去看他的时候少,父亲到了街上,住在大姐家,聪儿姐弟除到姑婆家吃饭,顺便看看祖祖,是不会专门去看的。可这时候,父亲拉着聪儿的手,泪流满面。见我到了,他才把聪儿丢开,泪水流得像泼,说儿呢,我怕活不成啰。说得明明白白,也不流口水。我安慰了他,问医生咋说的。
大姐夫见我一张酒脸,很生气:“你喝到明天才回来,就晓得医生咋说的!”
我也很生气,要是我回了省城,未必也要等到我才拿主意?
其实他们已找医生看过,医生说,看样子是脑出血,但要照CT才能确诊,卫生院没CT机,要去巴河谷,天然气公司开的医院才有。既如此,早该送去才是。我知道为啥没送,是无人出面主张,怕说钱的事。大姐夫不会出这个面的,岳父对他再好,毕竟是岳父,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岳父又不是没有儿子。
我对大姐夫说:“叫杨津送一下吧。”我本是想让小兰叫贵兵送,但小兰没主动开腔,二哥二嫂也没有,还都把眼神缩了,生怕被我逮住的样子。大姐夫察知我的用意,同时也看透了二哥他们的心思,犹豫一下,问是谁送我回来的,能不能让那人顺便带过去。我说人家把我送拢就走了。大姐夫有些为难。杨津虽是跟他跑,到底是私车,私车送病人,是忌讳的。你家里又不是没人有私车。但大姐夫还是给杨津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杨津到了。兄弟背着父亲,下楼,上车。二哥也到马路边,却站在一旁,没有上车的意思,就由我、大姐夫和兄弟跟去。谁知巴河谷这边的CT机刚好坏了。只能去县城。医生说,病人已很严重,用救护车送。这时候是真的严重起来,可能是抖的,镇上过来的那段路,坏得厉害,抖得肚子肠子的乱蹦。于是父亲躺到救护车的担架上,护士跟随,输着氧,我和兄弟坐在担架两侧,把父亲稳住。大姐夫坐在杨津车上,联系县城的医院。
县第一人民医院是王牌,所以直接就简称了县医院,但那里没熟人,三医院的苟院长,则不仅是大姐夫的同学,还一直没断过来往,便去了三医院。
确是脑出血。主治医生姓康,很年轻,说出血量不大,出血位置也不打紧,做手术的话,好得更快,可他年纪太大,建议保守治疗,住几天院,多半就没事了。
既如此,当然听医生的。
我身上钱不多,找大姐夫借了五千,预交了四千,父亲就住院了。
医院是这样一种地方:任何时候去,都可能去得太晚。上上下下,挤得像赶庙会,病房是没有的,父亲便在三楼的走廊上,占据了一张床位。拿药,挂针,输氧,套上心电监测仪,一番忙乱过后,大姐夫和杨津离开了,留下我和兄弟。
八
00033428,这是父亲的住院号。我喜欢这个数字。我觉得这是个吉利数字。可刚输上液,父亲就陷入昏迷。紧跟着浑身簸,被子簸起老高,像他那身体里装了台愤怒的马达。挂在头上的瓶瓶罐罐,晃来荡去,相互撞击,乒乓作响。我和兄弟两头站了,使力把父亲压住。压着的是一把颠簸的骨头。兄弟大声叫医生,医生没叫来,叫来了护士。
那护士是个苗条女子,胸牌上写着“程芳兵”。她把父亲侧翻过来,在脊背上啪啪拍打,边拍边唤:“大爷!大爷!”这么拍一阵,唤一阵,父亲不那么抖了,她便给父亲吸痰。一根灰白的长软管,伸进喉咙,发出古井似的声音。吸过痰,父亲安静下来。程护士收了家伙,去了又来,拿着个扁平塑料袋。是导尿包。她把被子揭开,麻利地脱下父亲的裤子,在他下体套根管子,再将导尿包顺下来,吊在床槛上,对我和兄弟说:“这里有个开关,过一阵开一下,不要一直开着,一直开着不好,会让他以后小便失禁;接满,将这盖子拧开,倒进床下的便盆,再倒进厕所里去。”她弯腰朝床下望了一眼,见便盆蹲在那里,又说:“去买些尿不湿来,再买张擦洗的帕子。”我忙应了,起身下楼。
兄弟说:“三哥,我去嘛。”
我没应他,一直下楼。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父亲的下体。
毫无弹性的,软得像张皮。阴毛都白了。
程护士不知是一直等在那里,还是刚好又过来,我脚没停稳,她就接过尿不湿,拆开一个,垫到父亲屁股底下,同时转眼看我们,似乎在问:就这样做,学会了吗?
她并不需要回答,快步去了另一张病床。我和兄弟也才坐回到凳子上。走廊上的临时床铺,窄,陪护人没法放个屁股上去,累了,只能往地上坐。但医院给了我和兄弟一人一把凳子,据说还是因为大姐夫跟院长的交情,特别照顾的。凳子湿浸浸的,是被身上的汗泼湿了。发梢也滴着汗珠,前额挂成水帘子,遮没了眼睛。
我敞开纽扣,正摸出纸巾擦汗,兄弟说:“爸爸又抖!”
同样一句话,兄弟说了七八回。
一模一样的程序,也经历了七八回。
九
当父亲真正消停下来,我已不知道热,只感觉累,便对兄弟说,你先看住,我去抽支烟来。就去三楼和二楼的拐角处,坐在梯子上抽烟,那里空阔,抽烟没人管。把烟点上,见墙上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血红字幕:脾切除、子宫切除、卵巢切除、胆囊切除、胆叶切除、胃肠切除、食管癌切除、肾输尿管切……我把眼睛移开,起身下到底楼。
底楼的厅里,靠墙横着两条长椅,有个不上二十岁的小伙子,坐在那里打电话,满口污言秽语,骂的是他爹妈,还有他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姨妈姨父,好像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他都骂:他爷爷需要输血,但三医院血库告急,让转院,他父辈谁也不签字,一旦签字,就意味着去更大的医院,就要花更多的钱。我从小伙子的骂声里,听出了这些。
骂着骂着,他就哭了,把手机捂在脸上,伤心断肠地哭。
我坐到傍门的地方,不去听那哭声,只无所用心地望着街景。这条街是段斜坡,对面是一家接一家的饮食店和小卖铺,有几家昼夜营业,做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生意,我买那尿不湿和帕子,就是去的其中一家。街上偶有夜车开过,装了超载的重物,轰鸣震耳,可此时听来,是那样亲切和生动。遗憾的是,不到半分钟,车声远了,街道又沉寂下去。
一切都如梦境。想想几个小时前,我还在这城里和朋友们把盏言欢……
接连抽了三支烟,又坐了好一阵,我才上楼去。
走廊上挨挨挤挤,搭满了临时床铺。靠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坐起来,又躺下去,再坐起来,再躺下去,她的邻床就问她是不是饿,她说是。原来,她丈夫早已弃世,儿子在外打工,儿媳给她送饭,送一次要她给一次钱,不然就不送,她经常没饭吃,经常挨饿,邻床有时把饭分给她一些,今晚分给她的,大概不够。她说了饿,不好意思,又说不是饿,只是想咳。果然就咳起来。屋里屋外,到处是病人在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那声音从楼道升上来,如同恐怖片里的魅影。半分钟后,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子,抱着大束鲜花,到了三楼,四处张看,找她探望的病人。可就是找不到。站在楼梯口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问个明白。于是又抱着鲜花离去了。从她打的电话听出,她是从市里租车来的,那车子还在下面等她。
这已是凌晨三点过。
女子刚走,斜对面的重症监护室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你莫动,你没穿裤子,你咋不怕羞哦!”这声音仿佛熟悉。门半开着,朝那边斜了一眼,见是在楼下打电话骂人的小伙子。他爷爷胃穿孔,下面屙血,上面吐血。他一个人在那里照顾。爷爷发了火,想起来弄吃的,他饿得不行,却不给他吃的。但医生告诫,他不能吃。那小伙子就护住爷爷,对爷爷反复说那句话:“你莫动,你没穿裤子,你咋不怕羞哦!”他变成了爷爷的爷爷。他边说,边为爷爷收拾下身。被子一揭,腥臭逃出门外,张皇失措的,在廊道上横冲直撞。
正这时,父亲又抖。
一抖,又是好几个回合,程护士又过来,拍背,叫“大爷”,拿软管吸痰。
几个回合过去,那个经常饿饭的老太婆,一蹶一拐,走到我和兄弟身边,细声说:“你们爸爸那样子,怕是不行了。”父亲闭着眼,张着嘴,重浊地呼吸着,像是在印证她说得对。兄弟不由自主地喊了两声:“爸爸。爸爸。”父亲没理他。
他摸了摸父亲的脸,对那老人说:“医生都说有救。”老人说:“只要还有口气,医生都那样说。他们是吃这碗饭的。不如趁早弄回去。要是死在医院,跟医院熟,还能躲过火化,收个全尸回去,可收回去又咋样的?堂屋都进不了!”
人死后,魂魄离散,可又舍不得散,便暂时凝聚,回到家中,最后看上一眼,就去投胎转世,但要是死在外面,魂魄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找一直找,误了转世的行程,最终成为孤魂野鬼;因此,死在外面的人,尸身不能进到屋檐底下,只能停在露天坝,让那魂魄看见自己,引领它找过来。祖祖辈辈,清溪河流域就是这样认识死亡,也这样相信死亡。
可老太婆的话实在太难听了,我和兄弟都没应。
她正还要说啥,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把她岔了。那中年男人瘦瘦的,但很挺拔,越挺拔越瘦,像根竹竿。他肩上挎着个带子很长的女式皮包,走到父亲床位前,侧脸盯上两眼,扁了扁嘴,摇了摇头,就迈着轻快的步子,下楼去了。老太婆望着他被梯坎渐次吞没的背影,低声说:那人看上去像个探望病人的,其实他就是个病人,胰腺癌,不痛的时候,就不分白天黑夜到处跑,表明他不是个病人。他在骗他自己。他活不了多久了。你们看他那脸,一张青脸,那是鬼脸。
说过这些话,老太婆回到自己床上,发出细细的绵长的呻吟。
十
兄弟张着空洞的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墙,望一会儿墙又咬指甲,咬几下问我:“三哥,你渴不渴?”他这一问,我才觉得整个身体被拧干了,便摸出钱,让他去买水。他走路快,像飘,而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绞得出水,似比他身体更沉。这么热的,他却扣着袖扣,扣得死紧。是要遮丑。他被烫那次,是母亲去世那年的腊月间,有天夜里,烧了一罐滚开水,倒进木盆,等凉一凉,就洗脚,不防他扑了进去,从木盆里抓起来,忙着为他脱棉衣,那手上的皮,像烂熟的桃子,轻轻就撕下来,粘得袖子上到处是。幸好头脸没捂进去。伤好过后,手掌没留形迹,两条手臂却像炭化过,还起着咕噜子肉疙瘩。
自从醒世,他就从不要人看他的手臂,再热的天,都穿长袖衣,把袖扣扣死。他的每件衣服,袖扣都是他亲自.的,是所有扣子中最结实的。他不出远门打工,除了有父亲在,加上懒,不想去外面走跳,还怕与陌生人相处。陌生人不知他烫过,而干着重活,汗如雨下的时候,却穿着长袖衣,还扣着袖扣,本身就出丑了。不出门挣钱,他很拮据,身上连买瓶水的钱也没有。他一定早就渴了。
我这么想着,兄弟回来了,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而他自己那瓶,已喝得见底。他把余钱给我时,我说,你不够,为啥不多买一瓶?他说够了。然后看着父亲,说爸爸像是好些了。的确是好些的样子,虽还是张着嘴,闭着眼睛,叫他也没反应,但呼吸没那么沉重。
一瓶水喝下去,汗闭了,尿却来了。我起身去上厕所。那厕所的门板一角,用碳素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出售轻型枪支,拒谈价。”后面留了个手机号。下面是另一行字:“黎娜,我爱你!!!”笔迹跟上面的非常像。爱和枪,有时候是同一种物质。那个叫黎娜的人,明显不再爱他了。或许从来就没爱过。那三个感叹号,笔笔刺心。
重症监护室又有了动静,但不是那小伙子以爷爷的口气在训爷爷,而是医生护士在往那屋子里疾奔。病人的心率跳到130,抽搐。而我父亲抽搐时,心率达147。那人既屙血,又吐血,衰弱得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了。小伙子在打电话。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楼道上扑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跛得厉害,往那重症室去。接着我看见,病人的氧气管拔掉了,他死了。好些人去门口看,看那个死去的人,那个解脱了痛苦的人。一个妇人扶着门枋哭。是死者的女儿。女儿哭过几声,又哭过几声,就回到室内,帮忙收拾。小伙子的父亲,也就是那跛脚男人,坐在凳子上,等着收拾好了,往外抬。抬出来时,用张紫色毯子,蒙住了死者全身,包括头脸。
这死者和他的后人,而今住在县城里,但老家和医院某领导是同乡,因此可以不强制火化,能把遗体运回老家去,土葬安埋。只是如那老太婆所说,他进不了堂屋,只能停在露天坝,停上几天,就埋了,而他的魂魄是否能寻回去,就不知道了。
十一
天亮了。
我叫兄弟出去吃饭,他说你呢?我说你先去。他说我们一起去行不行?我知道,兄弟是感觉到了孤单。我也一样。我正犹豫,程护士过来了。她又来给父亲吸痰。管子插进父亲喉咙,父亲发出呕吐的声音,接着是呼吸不上来陷入挣扎的声音,但还是没睁眼。吸过痰,程护士揭了被子,见并没屙出什么,可还是让兄弟去把帕子浸湿,她接过湿帕子,把父亲的屁股和下体仔细擦过,换了张尿不湿,盖上被子,才过去。几分钟后,她又从办公室出来,这时候脱了白大褂,穿着月白衬衫,肚脐眼处打个结,下身着白底黑花波希米亚长裙,挎着一个淡蓝色坤包。看来她是要下班了。她不像她了。
她的私底生活,陡然间成了谜,海一样深。她真美。
走到我们身边,她说:“过会儿要查房,别离了人。”
然后她走了。
没走几步,一个六十来岁的矮个男人,抢到她面前问:“吃饭没有?”她模糊地应着,下了梯坎。我和兄弟便不忙说吃饭的话,等着查房,也等父亲醒来。上白班的医务员,陆陆续续上来,每来一个,那男人都抢到面前,问吃饭没有。但基本都不搭理他。后来我知道,这人是个五保户,也说不上什么病,但一直住在医院里,他的医药费都是国家捐,因此住得很放心,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少,四处走动的时候多,早上见到医生护士,都问吃饭没有,下午六点左右,又去各个办公室,问他们是不是该下班了。
程护士离开不久,护士长带着几个人过来,把父亲抬离床位,弄到移动病床上,推进了一间单人重症监护室,也就是天亮之前才死去的那人住过的屋子。但看不出他住过的痕迹了,被褥换过,房间里洒了味道很重的消毒水。
还没安顿好,通知我去底楼结账。每天都必须结账。
这边病房里,护士只按她们的程序忙碌,我和兄弟都插不上手,我便下楼去,站在收费窗口,听里面的机器扭动出长河奔流的声音。声音停歇,打印出半米长的账单,称为“智通软件(试用版)住院病员费用明白卡”。
一夜过来,共78项,总计3662.54元。
我给妻子打电话,说了父亲的病,让给我卡上打钱。
接着给单位打电话,延长了假期。
…………
四十二
康医生说:最好给病人补充些能量,输支白蛋白。先输一支试试。试都不试,就不知道效果。白蛋白三医院没有,同意的话,他可以帮忙去县医院代购。
东轩县各大医院的稀缺和贵重药品,是由第一人民医院也就是县医院垄断的,县医院买来,再以百分之一百三十的价格,卖给其他医院。康医生对我说,那药本来五百块钱一支,既然你们和苟院长是老相识,收最低价,四百八,输不输,由你们自己决定。
兄弟问我:“三哥,输吗?”这时候二姐夫和先河都回去了,又只有我和春晌在。我没答言,只问康医生:“你说个实心话,我们爸还有望没有?”康医生摆了一下头,他的头发生得好,头轻轻一摆,便黑油油的,在饱满的前额上荡漾。“这个叫我咋给你讲呢,”他翘着嘴角,微笑着,“理论上,只要还有一口气,都有望。”这样的回答几乎让人发火。但他没给我发火的机会,说过那句,就脚不点地,去了别的病房。我愤愤地掏出五百块钱,扔给站在一旁的兄弟,叫他去交给康医生。钱从兄弟的胸膛碰到地上,一张张飘散开。
兄弟红着脸,嘴皮子颤动着,弯腰把钱捡起来。
他捡钱时,我下楼去了,坐在长凳上抽烟。
烟刚点上,接到梨静的电话,报告她妈的新情况。
梨静已回去三天了。
她妈伤情平稳,是因为本身就没出大事,只是断了一条臁儿骭。但是很痛,几天过去,疼痛也没减轻。她妈是个特别勤俭的人,退休工资并不低,住到省城后,却买来一辆二手三轮,短途拉客,某些客人住在郊外,欺她是个老太婆,对省城又不熟,老远的路,却说很近,她骑行一两个钟头,累得腿脚发麻,才挣个五块八块。路上碰到瓶瓶罐罐、金属片儿、硬纸壳儿、塑料袋儿,也都捡回来,有收废品的在楼下叫喊,便搂出去卖掉。先时收废品的叫得勤,几乎间天就来,后来不知是不是嫌弃了这生意,来得稀了,捡回的东西,便塞在家里,连床脚和灶台底下也塞满,惹得儿子儿媳很不高兴,想冒火,又不好出口,只等她睡下后,才大包小包的,偷偷拎到楼下,扔进垃圾桶,还生怕在楼道里碰见熟人,要是熟人问起:你家里哪来那么多废品?该怎么说呢?
她这次被一辆越野车撞,是拐一个弧形弯口时,有花台挡眼,彼此都没注意到对方,她从三轮车上摔下来。臁儿骭是摔的,不是撞的。她是逆行,三轮车又正被取缔,因此责任全由她负。幸好没拉着客人。
梨静的弟弟弟媳,都在机械制造公司上班,说是跟法国订了合同,要赶任务,请不了假,父亲年纪又大,照顾母亲的任务,便由梨静担着。梨静教着毕业班,我们儿子也面临高考,像是三山五岳,都走了泥,朝我们压来。
梨静问父亲怎样了,我三言两语说了,抽过那支烟,又接连抽了三支,才上楼去。
走到二楼,见左边廊道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急慌慌从那边跑来,半途拦住一个医生,啪一声跪下去,求医生救她儿子。医生拉她起来,说我们正在找肾源。妇人不起来,说你们天天都说在找,咋就找不到啊?紧了脖子抽泣,抽泣几声,又说:找不到就用我的啊,我是她妈,咋会配不上呢?他爸爸的配不上,未必他妈的也配不上?他的命就恁孬?你把我的割下来试试啊,割一个不行,割两个啊!医生显然不想说话,该解释的,大概已解释过千百遍了。妇人绝望起来,以头磕地,磕得砰砰响。我快步离开了。
兄弟坐在老地方,黑黄的长手指,捏住那五百块钱。
“咋还没去给医生?”
“三哥,”兄弟说,“不给爸爸输那么贵的药算了,输了也没用。”
“你咋晓得没用?”我怒气冲冲的,把钱夺过来,去了医生办公室。
半个钟头后,药来了,结果是比边指拇还细的一个小瓶儿。程护士过来,给父亲输上,看了我和兄弟一眼,出去了。我只是感觉到她在看我们,那时候我垂着眼睛。待她出去,我望那药水,一滴一滴,正进入父亲的体内。
我没看到父亲的希望,只看到自己的心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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