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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原乡史

書城自編碼: 3912177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 者: 大解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22463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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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原乡史》是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大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延续《长歌》和《他人史》的人物和风格展开,几部作品形成一个整体,写的都是河湾村的人和事,这种形式本身也创造了一种诗意。故乡是作家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源头,他用语言复述他的故乡,深入到农耕记忆中,把深远的历史重建一遍,展现出那些被人忽略的,消逝的,甚至是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用文字创造出一种语言的现实,以此构成历史的多重性和丰富性。小说所有的章节均用“0”标记,意为始于0,归于0,世事浑茫,无穷无尽。
關於作者:
本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四次再版),被业界称“创世纪史诗”。出版诗集《岁月》《个人史》《诗歌散记》《山的外面是群山》《干草车》《河之北》《群峰无序》等、小说集《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傻子说》《别笑,我是认真的》等各类作品十余部,其中寓言作品被业界称为“超越荒诞,走向扯淡”的开先河之作。诗集《个人史》获得“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和“鲁迅文学奖”。其它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诗刊》《十月》《芳草》《星星》年度奖,天铎诗歌奖,河北文艺振兴奖,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作品入选300多种权威选本。被国家机构作为向全世界推荐的一百名当代中国作家,翻译成十种文字介绍向海外推介其作品。
內容試閱
后 记

《原乡史》是一部敞开的书,因其无结构,你随便掀开一页读下去,都不会影响全书的整体性。这与人生不同。人生有无数个出口,无论有多少种选择,你只能走其中的一条路径。这种不可重复和回返的生命设计并不合理,但是人们没有怀疑和拒
绝权。
宿命限制了肉身,而文学却没有边界。我用文字建立了一个共时性的时空,以期在多层次、多联通的世界里,寻找生死互通的路径。我知道人类的总和是未知的,在场者并非全部,那些已经离场的人和未来者,总是躲在生命的外边,不肯与我们交集。在我的小说中,我看见了他们,我一直注视着这些缺席者,他们既在生命之外,也在生命的深层,离我们并不遥远。我喜欢他们的不确定性和超然物外的自由。他们似乎不是被我唤醒的,而是自动现身,为生存而作证。他们面目模糊,似是而非,却是大地上的原生物,一直存在或从未离开。我发现了他们并呈现出他们虚幻的生活,并非冒犯现实,而是对于现实的穿透和补充,指认出那些被遮蔽和忽略的层面。
在我看来,众生即众神。我无意为诸神塑像,我只是沉入到一个原始的村落中,像空气一样融入人们的呼吸,身处其中体验其时空浑浊、生死不明的人间幻象。在那里,人们过着不可能的生活,仿佛失散的影子重聚梦乡并回到了人类的幼年。
所谓原乡,除了万古的山河,地上的村庄,明灭的灯火,还有人们古老的身体。肉身乃是生命本体的故乡,已然留下了巨大的废墟,而生命仍在延续,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一部分。因此,原乡史也是人的身体史。即使人潮退去,只留下一些飘忽的云烟,即使那些看不见的人们一直隐藏在深处,由于我的注视和书写,他们必须到场,必须存在,并且还原我们生命中丢失的部分。

2022.9.6.大解

北方有一个小山村,由于居住在河流的转弯处,就随便取了个名字,叫河湾村。河湾村里有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山弯里,种庄稼,娶媳妇,生孩子,死,此外别无他事。村里有一个老人,种了一辈子庄稼,老了,实在干不动了,就跟家人商量,说,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除了吃,也没什么用处了,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先死了。这个老人的心思,主要是想睡觉,他觉得死后睡得更踏实。他的这个请求,显然不合情理,家人没同意,他就没死成。后来他活到两百多岁,成了村里最老的人,人们都尊他为长老。村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人们都去问长老,他是村里的精神领袖。
河湾村是一个稳定的小世界,安静而神秘。由于山高水深,交通不便,村里的人们安于耕种,很少外出,因此,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村里最大的交通工具是一辆木轮的马车,但是拉车的却是牛或者驴,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马。马车也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子,只是用于在山弯里拉土或石头之类。村里的路,崎岖颠簸,马车只是个摆设,平时不常用。
马,在人们的想象里,是一个传说。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对马的兴趣越来越浓。一天,他们去找长老,是请求,也像是告知,说,我们要去远方,去看看马。
看马?
是的。我们想去看看马,到底长什么样。
死前能回来就行。
长老显然是答应了。长老答应的事,其他人就不好阻拦了。几个年轻人得到了允许,开始打点行装,约好了日期准备出发。准确地说,是四个年轻人,两个二十岁出头,两个不足二十岁。
长老说,年轻人想出去走走,就让他们去吧。
这是村里最大的事情,从古至今,这个安静的村庄里,只有长老年轻的时候出去过一次,但是他走得不够远,也没有见到马。因此,当几个年轻人提出去看马,他就欣然同意了。他觉得这几个年轻人敢于去远方,有出息。
出发那天,全村的人们都出来相送。长老坐在村头的大石头上,白胡子梳理得干净整洁,好像是从体内抽出的丝。长老说,你们到了远方,要给我们报个信。四个年轻人都说,一定的。说完这句话,他们感觉自己做出了重大的决定,脸上露出了自信而坚定的笑容。
在送行的人群中,有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大人背后,像是在笑,脸上却偷偷地流出两行清澈的眼泪。
*????*????*
四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辈分也不同,为了方便称呼,他们约好了,按年龄划分,最大的叫老大,依次为老二、老三、老四。老四不足十七岁,个头却是最高,老大个头也不矮,有些偏瘦,看上去却也结实。
在乡亲们的目送下,他们上路了,为了轻装简行,每人身上除了一个布袋行囊,别无他物。路上所需吃用,随遇而安,听天由命。当他们绕过山弯,向北行去,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村里人还在议论着,久久不肯散去。
四个年轻人上路比较轻快,第一天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路上遇到山里人家,天晚暂且住下。人们听说他们要去远方看马,都很佩服,愿意管他们吃住,尽量提供方便。四个年轻人也都懂得礼数,付给主人吃住费用,都被婉言谢绝。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感恩称谢,领了主人的情义。
到了第十天,四个年轻人已经走了很远,路上经历了许多事情,但还是没有见到马。有人说,往北走,然后向西,大约几个月时间,就可以看见云彩升起的地方,云彩的下面,有马。他们说得很模糊,也都是传说,他们也没有人亲眼见过马。
有一个人读过书,会写“馬”字,就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馬”字,他写得有些象形,下面的四个点像是四条腿,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一头驴。老大说,这不是一头驴吗?那个读书人说,是马,据说马和驴长得相似,只是比驴大很多,并且背上有两个翅膀。老大信了,点头称是,老二老三老四也都点头称是。
这时,他们突然想起临走时长老嘱咐的话。长老说,你们到了远方,要给我们报个信。四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老大说,我们已经走了十天了,虽然还没有见到马,论路程来说,也算是到了远方了,我们应该给长老报个信。我们答应的事情必须做到。可是谁能给我们捎信呢?这么远的路程,如果不是专程去送信,是无法传送信息的。
他们找了许多人,这些人也都没有去过远方,送信真的成了一个问题。可是,信是必须要送的,答应的事情,必须做到。他们发愁了。无奈之下,老四说,我回去送信。老大老二老三说,你回去送信,然后再回来追赶我们,怕是路途遥远追不上。老四说,你们不要耽搁时间等我,你们继续走,你们能够见到马,我也就安心了。我回去送完信,然后重新出发,我年龄最小,有足够的时间追赶你们。
事情定下来以后,老四就回乡报信去了。他走的时候,老大老二老三在路口相送,依依惜别。
老大老二老三继续赶路,一路风尘仆仆,劳累不堪,却始终信心满怀。大约又走了十多天,又遇到了必须兑现报信这个诺言,老三承担了此任,回乡报信。老大老二在路口相送。老三说,我回到村里,报完信后,重新启程,回来追赶你们。说完各奔前程,开始了方向不同的奔波。
如此又走了十多天,到了更远的远方,据说离马已经不远了,老二承担了回去报信的任务,临别时,老大拱手相送。老二说,你继续往前走,不要等我。我回到村里后,重新出发,回来追赶你。两人相别以后,各奔前程。
剩下老大一人,不停地走,远方似乎一直在前面。他走了很多天,终于在草原上见到了人们称之为马的动物。
在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类似驴但是比驴高大英俊的动物,在悠然地吃草,有时在草原上奔跑,动作优雅飞快。
老大走近放牧者,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专程来看马。
牧人指着马群说,这就是马。
老大愣愣地看着,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在他心里,这些被称作马的动物,除了高大英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路上遇到的那个读书人说过,马的背上有一双翅膀,而眼前这些动物,都没有翅膀。没有翅膀,还能算是马吗?
他还是觉得读书人说得对,真正的马应该有翅膀。
牧人不再解释,继续放牧。
老大陷入了沉思,也陷入了苦闷。难道马就是这样的?他想,我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看马,我必须要找到真正的马,否则我对不起自己的苦心,也对不起四个人的奔波,回去也无法向长老和乡亲们交代,毕竟人们对我们寻找马,充满了期待。
我要继续走下去,我要找到背上有翅膀的马。他自语着,给自己信心和勇气。
他继续走,经过了无数个日月,经年累月,他不再年轻,甚至明显老了,直到有一天,他步履蹒跚,脚步沉重,感觉到疲劳。他望着远方,依然认为,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够看见有翅膀的马。
他在走,最早回乡报信的老四,回到村里向长老和乡亲们报送了消息,又重新出发,去追赶老大老二老三去了。当老四匆匆赶路时,途中遇到了回乡报信的老三。又过了很多天,老四又在途中遇到了回乡报信的老二,老二说,老大正在向北方行走,据说离云彩升起的地方不远了。二人相别以后,老二继续赶路回乡报信,老四去追赶老大,行程艰难,但心怀希望,也不觉得
劳累。
*????*????*
老大继续往前走。他心里的马,渐渐成为一个固定的形象,在他看来,除了他心里的马,其他的都不是真正的马。他坚信这样的马是存在的,只是人们没有找到而已。
又经过了不知多少岁月,他终于倒下了。
那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走在辽阔的草原上,地上的野花静静地开放,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远方的白云里有一批白马在奔驰,准确地说是在飞翔,那白马的背上分明长着一双翅膀。他看见了真正的马。他望着那片白云,慢慢地幻化着,弥漫着,又把白马掩藏起来。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站在地上不敢动了,心都不敢跳了,生怕这一切瞬间消失。他想起了这么多年的寻找,虽然历尽艰辛,都是值得的。他还想看个仔细,看清楚了,才能辨别马的真伪,才能准确地回乡告诉长老和乡亲们。老二老三老四都回去报信了,唯独他还没有回去过,他要在看见了真正的马之后,回去报个准信,用嘴说,用手比画,让人们知道马的形状和奔跑的速度,不,是在天上飞翔的姿态。他开始反思,难怪人们没有看见过马,难怪人们把类似驴的动物称作为马,因为人们没有见过真正的马,今天,他见过了,他真的感觉自己死而无憾了。就在他感觉自己死而无憾这一刻,他的两腿有些发软,眼前忽然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大看见了马之后,身体突然垮掉,再也撑不住了。就在他倒下的一刻,他的身影从地上忽的一下站起来,离开了他的身体,独自向前走去,向那片白云的方向走去。
多年以后,老二老三老四都到了云彩升起的地方,沿着老大走过的路,走到了老大倒下的草原,但是没有看见老大,不知他去了哪里。他们猜测,老大一定是去了更远的远方。尽管他们也都老了,还是要走下去,老大都走了,我们不能不走。
他们商量后决定,老二和老三继续往前走,去远方,但是远方在哪个方向,他们也无法确定,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老四回去报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长老和村里人,因为村里人还在挂念着他们。其中有一个流泪的小姑娘,自从第一次送别后,就不再生长发育了,至今还是那么小,她不想长大,她暗恋着老大,她怕自己长大了,老大回来后就不认识她了,所以就停留在十二岁,看上去还是个小丫头。而长老不怕老,他越老越精神,越老胡子越长,如今已经拖到地上,走起路来飘飘忽忽,像是从脸上垂下的一道瀑布。
又过了很多年,老四回乡报信,告诉人们远方发生的一切,然后重新启程,继续赶路去追赶老二和老三。由于越走越远,回乡报信所需的路程越来越漫长,老四走到半路就倒下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马,但是为了寻找马,他无怨无悔地奔波了一生。他倒下的地方比较偏僻,无人知晓,多年后他融化在土壤里,地面上开出了一片小白花。
在寻找老大的过程中,老二和老三也分开了,老三回去报信,老二继续走,去找老大。年深日久,他们走了不知多少路,始终没有见到老大,这时寻找老大已经成为他们唯一的目的,慢慢地把看马这件事忘记了,最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老二和老三也分别倒在了路上,无人再回去报信。河湾村发生了许多变化,原来年轻的人们都已老去,有的已经过世,村里新生了许多孩子,这些孩子也都慢慢长大,变老。人们已经忘记了早年的事情,偶尔有人提起往事,会说起很久以前,有四个年轻人去远方看马的事,都觉得是个神话。有人去问长老,长老肯定地回答,是有这件事,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人们去问小女孩,小女孩也证实了确有其事,当她说起老大时,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尽管长老和小女孩都说确有其事,人们还是半信半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一天,河湾村的几个老人坐在村口的石头上聊天,谁也没有注意,从北方飘过来一片白云。第一个发现这片云彩的是那个永不衰老的小女孩,因为自从送别四个年轻人后,她就经常望着北方,期盼他们回来。准确地说,是期望她所暗恋的老大回来。
与往常一样,她在村口望着北方,发现了天上有一片白云不同寻常。她看见这片白云里有一个比驴高大英俊的长有翅膀的白色动物,向河湾村的方向飘来。她虽然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但是她本能地喊了一句:马!
随着她的喊声,人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白马扇动着雪白的翅膀,从白云里飞奔而出,姿态优美飘逸,马背上还骑着一个透明的驭手。当它飞过河湾村上空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那个透明的驭手正是传说中去远方寻找马的老大。真的是他回来了,他骑在飞翔的马背上,已经没有身体,他只剩下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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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起初,青龙河沿岸的村庄并不多,村庄也很小,人们依水而居,有的村庄只有几户人家。年深日久,人们不断地生儿育女,老房子住不下了,人们不得不再搭建一些茅草屋,随着人口逐年增多,慢慢地,那些人群聚居的地方就有了村庄的模样。
青龙河沿岸,有些村庄似乎不是人们修建的,而是自己从地上长出来的,不知不觉间,说不定哪个山弯里就冒出了炊烟,不用细看,那里一定是有人居住了。总是这样,旧人渐渐隐去,土地上又长出一茬又一茬新人。山野间,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小路向外延伸,当你认为小路到了尽头时,会有另一条小路与其连接,或者分出岔子。有人试图同时走上两条小路,结果由于分心而误入迷途,回来的时候两眼迷茫,目光涣散,仿佛是在
梦游。
有那么一些年,河湾村里梦游的人比较多,人们踩出来的小路也比别处多,而且交叉错乱,像是一团乱麻,没有头绪,有的小路过于弯曲回环,几乎通向了不可知处。一时间,人们无所适从,不知走哪条路可以通向村外,也不知从哪条路归来,才能回到此生。茫然持续了很长时间,幸亏村里的长老经历多,找到办法,把那些纷乱的小路清理掉了。实际上,长老对此也是束手无策,他是去梦里请教他的爷爷,才得到一种办法:通过用火烧来辨认小路的真伪。原理很简单,凡是原来的小路都是土路,遇到火烧后只是痉挛一下,抽缩并不多,而梦游者踩出来的小路都是虚幻的,遇火就会融化。这个办法虽然有些粗暴,甚至是毁灭性的,但却非常有效,很快就解决了小路纷乱的问题,恢复到常态。如果人们耐心一些,找几个细心的人,像抽丝剥茧一样,完全可以把那些虚幻的小路一条一条抽出来,这可好,经过这么一次火烧,那些虚幻的小路算是彻底被烧死了,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性了。
多余的小路被清理掉以后,短时间内人们有些不太适应,走路的选择性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道可走,变得非常单调,有的人走在路上,甚至感到了久违的孤独。长老说,过些日子就适应了。果然,人们慢慢就适应了,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到别的路上去,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像人们出生以后,谁也别想活着回去,就这一条路,走两百多年也是一生,出生后立即死掉也是一生,而且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里所说的两百多年,说的就是长老。说起来,长老的一生算是赚了,他已经两百多岁了,还依然健康,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参与,人们请他拿主意,他若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做梦去问他的爷爷,如果他的爷爷也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爷爷会去问他爷爷的爷爷,以此上溯,无穷无尽,总会有人经历过,总会有人想出办法。因此,长老就是河湾村的灵魂人物,没有他和他的先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人问长老,青龙河对岸的小镇一共有多少人?别看这个问题很小,很现实,却把长老给难住了,他抓耳挠腮,说不出一个准数。有人问,第一个来到河湾村这个地方,并且在此居住的人是谁?别看这个问题非常遥远,长老却能说清楚。他说,最早来到河湾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当时,这个流浪的家庭走到河湾村时,天色已晚,他们已经疲惫不堪,见此地宽敞,河流在侧,北山如卧,相对背风,就停脚歇息。他们用石头在地上搭起一个临时的炉灶,开始埋锅做饭,等到月亮出现时,黑夜已经完全覆盖了山谷,一家人席地而卧,身上盖着星空,身下铺着大地,他们是第一批在河湾村的土地上做梦的人。
最早在河湾村居住的人,天是屋顶,地是铺,你说他们的房子大不大?
长老说起这些时,眉飞色舞,仿佛在述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说,后来,这家人就不走了,在此搭起窝棚,定居下来。多年以后,他们的后人又搭建了一些窝棚,一个村庄也就渐渐形成了。
后来,青龙河两岸陆续出现了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女人的身体里还有人。人们在太阳下面劳作,在月亮和星星下面睡觉和做梦,不断地生死繁衍,依水而居的村庄渐渐多起来。有些村庄又大又胖,周围聚集了许多树木,有的村庄只是聚集了一些石头,还有的村庄外围全部是空气,一直扩散到天上。
长老说话的时候,雪白的胡子飘拂着,他曾经把这些胡子全部剪掉,可是没过多久又重新冒出来,仿佛他的身体里有吐不尽的丝。人们走在村庄的里面或者外面,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好像天空是个巨大的透明体,无论是谁,一旦被笼罩,就会深陷其中。因此山河不再挣扎,人们也安心地听从上苍的安排,服从于自己的命运。
长老说,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就晒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我们就晒月光,月亮也隐藏起来的时候,我们就睡觉,或者在星光下说话。如果星星也熄灭了,我们就点灯,梦游,到人生的外面看看,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的,就留在外面。
长老说得非常轻松,好像河湾村是一个随意出入的开放的世界,而实际上,由于小路的单一和卷曲,很少有人能够走到远处去,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阻止人们走到人生的外面。因此,河湾村留住了许多人,活到一百多岁的老人并不鲜见,有的人已经活到两百多岁了,依然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想死都死不了。就是死了,也不过是在村庄的外围重新聚集,论辈分依次躺下睡觉,除非天空塌下来,一般情况下不会被叫醒。
没有死者参与的村庄,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庄,顶多算是一个临时的驿站。当祖先们进入土地,在地里扎下了根子,人们才能稳固下来,在此安心劳作和生育,否则仅仅依靠小路和麻绳,很难把一个村庄固定在土地上。同样,没有灵魂参与的生活,也不是完整的生活,只能算是活着。
凡是灵魂出入的地方,必有神参与其中。人们知道神的存在,狗也知道。狗的叫声是有说道的,常言说,紧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鬼魂,狗用叫声告诉人们它所看见的一切。其实,人也有这种通灵的能力,只是时间非常短暂,而且是处在婴儿时期。那时,即使你看见了神和灵魂也无法说出,因为那时你还没有学会说话。在婴儿时期,人的头顶上有一个松软的骨缝,那就是人的第三只眼睛,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天眼。这只天眼什么都能看见,甚至可以看见前世和来生。但是,老天爷只是对人开了一会儿天窗,很快就关闭了,因为他不想让人们知道太多,他只是让你在既不懂事也不会说话的时候看一眼,然后迅速忘记,等你长大了,会说话了,你的这个骨缝已经弥合,天眼早已关闭了,你只能用剩余的两只眼睛看世界。因此,你所看到的世界,是个不完整的世界。
河湾村的人们都知道自己的缺陷,也不埋怨。人们遵守着古老的风习,安分守己地活着,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忘记的也都慢慢忘记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过着梦一样的日子,凡事听天由命,似乎不再需要记忆,也不用对未来做太多精心的谋划。年深日久,人们有些麻木了,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有的人目光闪烁,眼睛像是两条鱼在脸上游动,看似充满了灵性,却很难看透别人的内心。有的人眼如深潭,却只能储存泪水,无法沉淀自己的倒影。长老也说不清他到底看见了多少事物,他说,我的眼神不好了,有时把阳光看成是月光。有时他误以为自己是先人,其实他还活着,只是有些旧了。他说话的时候,能够明显感到身上松弛的皮肤已经打褶,就像是穿了一件宽松的真皮内衣。
长老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也不再计算自己的年龄,因此,他的岁数,是人们估算的,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有时他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捋着胡子说,河湾村的每一块石头,都比我老。但是,他到底老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的爷爷知道。他的爷爷只在他的梦里出现,别人只是听说,却无法看见。
人们能够看见的,是村庄里的茅草屋,是不断生出的孩子,是弯曲的小路,是路边一再返青又枯黄的荒草。当村里升起炊烟,从远处来的风,又飘向远处,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人们活在当下,偶尔回望一下历史,但也看不多远。人们忘记了太多的东西,包括自己的童年岁月,包括做过的梦,梦里见过的人,都已经模糊。只有村庄,在青龙河两岸顽固地存在着,仿佛是不断生长和死亡而又一再复活的人类遗址,承载着人们的生存史和心灵史,包括死亡,包括新生,也包括灵魂的往来和神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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