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最初开始正式了解石泰安的学术研究,是我读到他1947年发表在《北平汉学研究所学报》上的长文《林邑》1的时候。我自己的学术生涯便也由此开始孕育。通过老师卜弼德 (Peter A. Boodberg)的介绍,我对法国汉学学派产生了极大的敬佩,我认为该学派主要由三驾马车引领:葛兰言、马伯乐(Henri Maspero,1883—1945)与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不幸的是,这三位先生均于1945年离世2,这对我们的学科是一次沉重打击。我曾好奇,将由谁来扛起法国汉学这面严谨学术的大旗。
在《林邑》一文中,我见识了对于古代占城(Champa)的精妙考察,这一强大的民族与印度尼西亚具有亲缘关系,并融合了印度文化,占据了现今越南河内以南的大部分地区,直到近代早期才被越南逐步的领土扩张所瓦解并吞噬。石泰安特别关注了占城—中国边境的早期情况以及占族人的历史与神话问题。在研究中,他利用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中文资料,这对于比较语言学、历史语言学,以及印度支那(Indochina)的地理及民俗学都是十分宝贵的贡献。例如,他追溯了中国名将马援(“平波者”,在越南的某些地区被奉祀为神明)的故事在许多文化环境中的演化。此外,他的另一则引人入胜的语言学讨论探究了东南亚地区“Rome”这一名称鬼魅般的词语转译。石泰安曾追随上述三位大师受业,并习得了汉、藏、蒙古、日、越等诸民族的语言与文化,这一著作的出版充分证明了法国汉学学派并未衰落,且已转由这位成熟的学者所代表。在《林邑》出版后,石泰安先后在巴黎担任了一系列重要的教职,并最终获得法兰西学院荣誉教授这一殊荣。近年来,他越来越多地专注于藏学研究,尤其是西藏宗教,以至于他近来可能主要因在藏学领域的重要贡献而闻名。
但其实,早在这一切之前,石泰安在他年仅31岁时便已出版了另一本专著(或可说是一本专著体量的专题论文),而当时这三位汉学巨匠仍然在世。这部作品并非是典型的汉学写作,而是一次对复杂课题的深入探索,其中充满了才华横溢的见解。其以极为高调的题目《远东的盆景》在《法国远东学院学刊》第42期上发表。3彼时为1943年,也即令我折服的《林邑》一文发表四年前。虽然后者价值匪浅,但却缺乏前一本所蕴含的魅力与神秘感。简而言之,《远东的盆景》一书就像所有重要著作一样,可将思维泥沼中的模糊概念与观点清晰地聚焦,并将其整合到质感丰富的概念结构之中。
大多数新读者可能会认为《远东的盆景》一书不过是有关日本盆栽的流行读物,而不会意识到这种艺术的中国源头及其在远东地区其他文化中的传播,比如越南。人们将惊奇于其形式的多样性以及在宗教、宇宙论和方术中的角色,一如初读此书时的我。书中介绍了盆景的许多精妙变体,例如奉道学仙者所居住的自有日月的地下“洞天”世界,又如居于盆瓮或葫芦之中仙人的玄妙奥秘,通贯星辰的灵岳、神异的树木、滋养生命的钟乳以及有女神高居的树林等名胜。
石泰安在新版的《壶中天地》(Le monde en petit)一书加入了两篇研究用以增益《远东的盆景》一文。其中一篇大约写于十五年后,另一篇则是专为本书而写。这两篇研究使用了远东地区民居与宗教建筑中一系列极具启发性的案例,用以支持、补充第一部分的研究。在这里,核心的概念是“小天地”(microcosm):我们被引领至宇宙山脚下,由此得以升陟天界神域,甚至到达更远的北极天心。我们从包罗万化的天穹层层下降,经过海陆之中的仙山岛屿,到达与其对应的最小元素—天坛、宝塔、牧民的毛毡帐幕,并最终回归我们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具有同样的构成模式。
通过阅读本书,读者将了解到一个相互关联的形象、符号系统,它们位于远东宇宙观最深的内核之处,因此也鲜为人知。而这一地区的宇宙论、仪式、伦理、美学以及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莫不由这一知识系统延展而来。对我而言,任何希望认真研究古代中国的学者都显然不应忽略这样的一部著作。
薛爱华
(Edward H. Schafer )
东方语言与文学阿格西荣休教授
(Agassiz Professor Emeritus)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1 R. A. Stein, ?Le Lin-yi, sa localisation, sa contribution à la formation du Champa et ses liens avec la Chine?, Han-hiue (Bulletin du centre d’études sinologiques de Pékin) 2, pp. 1-335.
2 译者按:其中葛兰言实际去世于1940年。
3 R. A. Stein, ?Jardins en miniature d’Extrême-Orient?, BEFEO 42, pp. 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