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霍·卡彭铁尔[《日西坠》(El ocaso)戏仿卡彭铁尔的名篇《追袭日》(El acoso)。]
日西坠[忠告:译者先生,你可以把标题译作“老人与海上日落”——原注]
应当在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cte[法文,意为《悼亡故公主的帕凡舞曲》(1899),法国作曲家拉威尔所作。]一曲持续的时间内读完,每分钟33转。
一
L′importanza del mio compito non me impede di fare molti sbagli…[意大利文,意为“我使命的重要性并未阻止我犯下许多错误”。]老人凝神停在因打嗝的折磨而中断的那句话,心想道:“我于对话有一种神圣的恐惧”又在头脑中把它译成法语来听听音韵如何,在他可敬的,受尊敬的,令人起敬的面容上勾勒出一个甘草汁里的苦笑,或许因为窗户敞开,新漆过的百叶窗,紧闭的百叶帘,高处的横撑在安特卫普舶来的轻盈的麦思林纱帘幔后依稀可见,金黄的合页,同样泛黄的青铜色灯饰,金属的乌光与木件惊人的白色相辉映,镶板,插销和胡桃木的碰口条也被亚麻籽油漆刷得发白,宽石凳上摆满花盆,盛土的陶盆或瓷罐种着头巾百合或地肤,但他没有在皎皎的辉光前后看到花朵因为没有种在窗台而是在红砖阳台上,离开挡雨檐带纹路的遮庇,曝露在晌午,就像亚他拿西娅,熟谙民间俗语的女侍所说,出人意料的甜蜜韵律经过光辉的空洞到来。那音乐的来处比花腔袅袅流溢故乡风情的留声机更遥远,不是高音笛不是诗琴也不是大扬琴,比韦拉琴,埃及叉铃,维金纳琴[维金纳琴(virginal),十六、十七世纪的一种古钢琴类乐器,多由少女(virgin)演奏,故名。],三弦琴,笛号,西塔拉琴或索尔特里琴,而是一种巴拉莱卡琴[巴拉莱卡琴(balalaika),似吉他,又称俄罗斯三角琴。],轮弹中呈现泰勒明电子琴[泰勒明电子琴(theremín)由俄国工程师泰勒明(Leo Theremin, 1896-1993)发明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当时被称为世界上唯一不需要身体接触的乐器。]的声响,基辅[基辅(Kiev)乌克兰首都。]风格,“基辅斯基·泰勒明那”,带来乌克兰生涯的回忆。“我于对话有一种神圣的恐惧”,他说,用法语,同时想着如果用英语说听来如何。那男人,两个人中更年轻的那个,因为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相对而言必定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年轻,就是后者看着他,此刻笑着,流露出难称自然的狂喜,这句话注定日后被引用。那老人,因为必得有个老人,两个人在那间铺着伊尔库茨克长毛绒地毯的房间里,其中一个必然更老一些,因为岁月与记忆的重负,就是他向后上方望着,看着另一个人在透视中大张着心腹门生的巨口构成视觉的auri sectio,[拉丁文,意为“黄金分割”。]看他做笔记的同时,自己也在头脑中记录,嘴唇(两片),颚,后柱,悬雍垂,咽部,扁桃体(或其空洞,因青春期扁桃腺炎的缘故已被摘除),政治上赤红的舌头和牙齿(将近三十二颗),名副其实的牙齿分布于颌下部和上部,切牙,尖牙,前臼齿,臼齿和智齿,此时还在笑,除了追随者的谄媚之外并无其它动机,在周边的湿润中他看见软腭,缝际,悬雍垂(又一次),咽部,软腭前柱,又是舌头(或另一条?),扁桃腺空穴和软腭后柱,在齿科学的疲惫中转回书本。那年轻人,因为他是两人中更年轻的一个,两人所望着的那部煌煌大作在可憎的和被憎恶的大师拿在手中,在愤懑的视网膜上记录以下事物:衬页,书脊,封皮,书名人名;烫金,书背,皮脊,装订线,花饰,印花标签,堵头布,布护封,纸护封,印张缝装或纸沓,上切口,下切口,书口,插图,天头,边白,腔背,外封,腰封,并向书的内文扫了一眼。现在他把注意力从装帧艺术、书目文献、书籍命名法上收回,转向在热浪肆虐于高原的热带伏天里还一丝不苟地扣紧的大衣之下,精心剪裁的上装之侧,用手肘和前臂比量小快斧白柚木抛光短柄尽头的锋锐利刃。他的目光从书籍转向白发苍苍的高贵头颅,思考如何刺穿头皮,枕骨并穿过脑膜(a,硬脑脊膜;b,蛛网膜;c,软脑脊膜)破开大脑,刺透小脑并有可能抵达延髓,一切都取决于起初的力量,足以改变弑人惯性的动量。“我于对话有一种神圣的恐惧”,老人又一次说道,这一回用俄语,但同时想着如果用德语听来如何。这句回奏曲式的话激发了他敲击的欲望。
二
他扔掉用玉米纸卷的烟因为无法解释地带有童年玉米糊的味道,餐后玉米布丁,圣地亚哥玉米粽塔悠悠的味道,他看着那发白的发射物如何蓦地落在垂直粗重的铁质多面体组成的花饰栅栏侧畔,那些铁条在顶端盘织出巴罗克的精美,化作对称的倒三角形,图形诗的线条和剔透的随机边饰。栅门是由曲柄,滑轮,钢缆,弹簧,转栏,螺栓,滑车,齿条,轴承,栓孔,主轮,齿轮,凹槽组成,以及最终,由轮值门卫的手偶尔启动,只需以他男中音的嗓音吟诵出那个简单易记的暗号:
Queste parole di colore oscuro
vid′io scritte al sommo d′una porta;
per ch’io: “Maesto il senso lor m′e duro”[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歌:
“我看到这些文字色彩如此黝暗,
阴森森地写在一扇城门的上边;
我于是说:“老师啊!这些文字的意思令我毛骨悚然”。(黄文捷译)]
他为自己精妙的意大利语发音感到欣慰,以格里高利式的挽歌风,朗诵腔从唇间流淌而出,但那水乳交融于但丁式terza rima [意大利文,意为“三行体”(即《神曲》中所用的诗体, 三行为一节, 每节的第二行与下一节的第一、三行押韵, 如:aba, bcb, cdc)。]的微笑却即刻消亡在看门人回复的瞬间,后者以完美的复古版托斯卡纳方言悠然唱响冥界之歌:
“Qui si convien lasciare ogni sospetto;
ogni viltá convien che qui sia morta
Noi siam venutti al loco ov′io t′ho detto
che tu vendrai le genti dolorose,
c′hanno perdutto il ben de lo′nteletto.” [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歌:
“来到这里就该丢掉一切疑惧;
在这里必须消除任何怯懦情绪。
我们已来到我曾对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在这里你将看到一些鬼魂在哀恸凄伤,
因为他们已丧失了心智之善。” (据黄文捷译本)]
然而,那三个明显不对称的尖穹隆是怎么回事:一个等边形一个浮夸风还有一个摩尔式?就是说这些侧剖面是四分之一圆的凸线脚,本身是椭圆?会不会成为更多偏离的枢轴?堪称奇特,抑或悖论式的主立面建造模式,因为线脚圆饰并非像我们所有人初看上去那样呈凹面,从其四分之一圆的侧剖面即可辨认,而是消解在边界处并在升至柱头时采用离心圆,而在柱头以下构成某种形式错谬——突然间fa?ade[法文,意为“立面,建筑物外观”。]呈现为病态的柱式大全:爱奥尼亚柱式,科林斯柱式,多立克柱式,多立克爱奥尼亚柱式,所罗门柱式,底比斯柱式,并且在柱头和柱础之间,柱身或柱体奇怪地延伸,我们的访客惊异地发现柱础位于柱基和下檐口之间,临近柱墩而非位于雕带和柱顶过梁之间,就像之前的访客赞颂这片异国土地上的大匠大师时所说的。关键之处,很奇怪,关键在于用作柱头的石材——而就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并未舛误,因为这里出现了期待中的红紫色柱端环带,斑岩柱顶过梁,以及柱头与柱身连接处的chartreuse[法文,意为“察吐士酒的淡黄绿色”。]配洋红色凹纹反圆线。这里便是他与历史宿命的相遇点,他感到的不是血浆而是水银在外周动脉和副动脉中奔涌循环。他来到叠覆着过剩齿状饰的入口,垂挂有花帘布和细绳条起到防雨罩的功用,决定叫门。在此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值得纪念的门扉,上面已经无须刻上铭文:“Per me si va ne la cittá dolente…lasciate[意大利文,同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三歌:“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