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宇文所安教授在执教45年后退休。为致敬宇文教授在中国文学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领域做出的贡献,哈佛大学与耶鲁大学合办了“重审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致敬宇文所安国际学术研讨会”(Reconsidering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An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in Honor of Stephen Owen)。这次研讨会启发、促成了两本论文集的编辑出版。一本是英文的《中国内外的文学史:阅读文本与世界》,侧重文学史的理论探讨;另一本就是中文的《宇文所安教授荣休纪念论文集》,即本书,更侧重对具体文本的分析解读。两本文集共同构成了对宇文教授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的致敬与回应。
编集的缘起,要追溯到 2018 年宇文所安教授在执教四十五年后退休。为致敬宇文教授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做出的贡献,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合办了“重审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致敬宇文所安国际学术研讨会”(Reconsidering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An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in Honor of Stephen Owen),于4月26日至27日在哈佛大学召开。会议邀请宇文教授指导过的研究生报告他们正在研究的学术课题,参加者共三十三人。另有两场圆桌讨论,参与者是宇文教授的朋友和同辈学者,来自欧美、东亚各地,他们回顾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在过去半个世纪的变化,展望这一研究领域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方向和可能。
这次研讨会启发、促成了两本论文集的编辑和出版。一本是艾文岚(Sarah M. Allen)、陈威(Jack W. Chen)、田晓菲主编的英文的《中国内外的文学史:阅读文本与世界》(Literary History in and beyond China: Reading Text and World),已在 2023 年 4 月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集中包括九篇宇文教授的学生撰写的文章,对中国传统中的文学史观念、文学史提出的基本范畴和假设、文学史评判标准的确立等问题,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进行剖析。另一本就是这本中文的《宇文所安教授荣休纪念论文集》。集中收录了宇文教授的十二位学生的自选论文,是我们在中国诗歌、文学理论、重写文学史、文化史研究这四个研究领域的探索。
2018年宇文所安退休时,为致敬他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做出的贡献,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合办了题为“重审世界中的中国文学”(Reconsidering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这里的“世界中”,并非借用歌德强调的世界乃是不断变化的状态和经验的“世界中”(being-in-the-world)概念,也不同于王德威在《哈佛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提出的从中国现代文学中“不仅观察中国如何遭遇世界,也将‘世界带入中国’”的“世界中”,而是指回顾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在过去半个世纪的变化、展望这一研究领域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方向和可能。实际上,“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也是深入了解宇文所安学术研究的很好切入点,表现在三个方面。
“文学史不是名家的历史”:20世纪70—80年代初
1975—1981年,宇文所安出版了《韩愈和孟郊的诗》《初唐诗》《盛唐诗》三本专著,确立了他作为唐诗研究专家的声誉。这些著作在方法上属于历史主义的研究,即将文学作品放在历史语境中考察,描述诗歌发展的线索、诗人之间的关系、诗坛的状况等问题。当时的学术界肯定了这三本书的开创性,认为它们是英语世界迄今为止最全面的唐诗研究,创立了研究中国诗歌的新文体,标志着深入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时代的开始。《韩愈和孟郊的诗》基于作者的博士论文,是第一本研究韩孟诗的英文专著,出版时作者只有二十九岁。当时,韩愈、孟郊的诗还没有英文研究,欧洲语言中只有奥地利汉学家萨克(Erwin von Zach)把韩愈的诗全部译为德文。宇文所安翻译了韩愈、孟郊的约一百五十首诗,通过分析这些作品,描述他们的诗歌的发展变化,讨论他们的诗和中唐“复古”思潮之间的关系。《初唐诗》和《盛唐诗》是文学史。在它们出版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无论中西,还很少有学者对唐代各时段的诗歌进行整体性的探讨。尤其是初唐诗,一般评价不高,除了个别诗人,研究很少。宇文所安首次全面研究初唐诗,将初唐诗放在它们的时代背景中,分析它们的标准和惯例,讨论诗人如何采用、突破宫廷诗的惯例,又如何利用这些惯例为自己的目标服务。如此,初唐诗就不仅仅是盛唐诗的一个注脚,而是具有自己独特的活力。与初唐诗相比,学界对盛唐诗的研究比较多,但主要集中在李白、杜甫等大作家。《盛唐诗》提出了盛唐诗歌的演进线索,关注主导主流诗坛的“京城诗”,以及“京城诗”以外的诗歌发展。宇文所安没有把这个时期的诗歌史简约为李白和杜甫,他认为只有将诗人放在当时的诗歌背景中,才能看到其独创性的本质和程度,比如李白的“奇”是相对于宫廷诗、京城诗的规范性和群体化的有个性的声音。在他看来,文学史的目标不是由大诗人去勾勒时代,而是由属于那个时代的诗歌准则去理解伟大的诗人。
这三本专著的出版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欧美与中国研究相关的重要英文期刊,如欧洲大陆的《通报》(T’oung Pao),英国的《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报》(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美国的《亚洲研究杂志》(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哈佛亚洲研究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美国东方学会杂志》(Journal of American Oriental Studies)、《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太平洋事务》(Pacific Affairs)等,都刊登了书评。撰写书评的学者持不同的立场,属于不同的辈分和年龄层:有的继承“汉学”研究方法,有的主张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文学;有在50—60年代成名的资深研究者,也有他们的学生辈、博士毕业不久在高校任教的年轻学者。书评总体上是肯定的,但也有批评,其中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引起了争议,一是研究方法,二是翻译。从这些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对于研究方法、翻译理念的不同理念。
有关研究方法的核心问题是,要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文学史(literary history)、“汉学”研究(Sinology)这三种路径,谁更有效?这里,“文学批评”和我们今天在中国的习惯用法不太一样,不是指对当代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的分析,而是指对具体文学作品的研究,区别于探究文学原理、文学范畴和判断标准等问题的“文学理论”。“文学史”指对一个既往时代的文学演进的研究。宇文所安这一时期的唐诗研究专著,结合了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一方面结合政治事件、诗人生平描述韩孟诗、初唐诗、盛唐诗的发展变化,另一方面用西方文学批评话语阐释、分析了大量诗歌。有趣的是,当时两位研究方法截然不同的重量级学者,一位是认同欧洲汉学传统、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薛爱华(Edward H. Schafer),另一位是主张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刘若愚(James J. Y. Liu),都认为这种做法不可取。比如薛爱华认为,除非我们承认诗中的主人公(persona)就是诗人(poet)本人,否则,从诗歌提炼关于诗人的性格、心境和情感这种做法,对历史传记研究和文学批评都是有害的。刘若愚则认为,文学研究的关注点应该是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文学史研究既不可行,也没必要。与此同时,也有学者认为用西方文学批评话语分析中国文学毫无价值,比如从伯克利获博士学位的年轻学者杜迈克(Michael S. Duke)即持此见解。薛爱华的观点显示了他对诗歌的理解基于近代欧美诗歌观念。刘若愚和杜迈克的观点则代表了是否应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两个极端。多数学者在两极之间,认为西方文学理论可以帮助我们分析中国诗,也肯定宇文所安结合文学史、文学批评的尝试。
第二个引起讨论的问题是翻译。这三本专著一共包括了数百首中国诗的英译,因此诗歌翻译是学者非常关心的问题。几乎每篇书评都谈及诗的翻译和解读,有的花上几页篇幅商榷翻译。最系统的关于翻译的讨论,出自柯睿(Paul W. Kroll)的《初唐诗》书评。书评发表后,宇文所安写了一篇短文回应。他们的争论具有代表性,因为涉及一些讨论中国古典诗歌翻译时反复出现的问题。一个分歧是要不要解释诗中的典故和比喻。柯睿认为应该在诗的注释中进行说明,这样才能让西方读者了解原诗的丰富含义。宇文所安则认为,过多的解释会破坏文章的可读性,使读者失去耐心,而且因为脚注占用大量篇幅,这种方式适合在一本书中写一个诗人,而不是一百年的文学史。更重要的分歧是关于什么是“准确”的翻译,包括如何翻译颜色和动植物语汇,是否应该在翻译中保留诗句的语法,如何翻译汉语中由两个字义相近的字组成的复合词,等等。在不同的翻译策略背后,可以窥见这两位彼时只有三十出头、后来皆成为北美唐诗研究大家的学者,当年关于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些不同理念。
第二个问题涉及比较文学的等级秩序和中国文学研究在这个秩序中的边缘位置。宇文所安谈到当下存在的两个中国文学研究范式和它们的问题。一个是用西方的理论、观念和文本衡量中国的理论、观念和文本。用这种范式进行研究就会问:为什么中国没有史诗?为什么中国的比喻不如西方的大胆?或者发现中国原来也有解构,或者研究中国的某位作家“像”西方的某位作家。另一个范式是关注中国传统的内部,宇文所安说这是他自己和大多数研究中国文学的同行在做的。我想第二种范式的研究应该包括宇文所安的唐诗研究三部曲,以及他在《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追忆》中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研究。在他看来,这类研究虽然不以西方为标准,但也同样使中国文学研究边缘化,因为它们强调中国的特殊性,这就把中国文学研究孤立了起来。那么,有没有一种比较文学,可以使中国文学具有普遍性,却又不用西方标准衡量?宇文所安说这就是他在《迷楼》中尝试做的事。他让中国诗歌和其他文化的诗歌一起出现,但不用西方理论去分析它们,也不把它们当作不同文学传统的例子,而是让诗歌互相交谈。这个尝试在研究中国文学、比较文学的学者中得到了广泛的肯定。研究陆游诗的年轻学者Martin Backstrom祝贺宇文所安把中国诗歌批评从地方性中解放了出来,认为他证明了中国诗歌语言具有普遍性、人文性。研究爱尔兰文学、比较文学的R. B. Kershner把《迷楼》和研究20世纪欧美小说的专著《语言的迷宫:现代小说中的象征和叙述》放在一起评论,称赞宇文所安对诗的评论总能带来惊喜,无论诗的语言是拉丁语、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英语还是汉语。研究中国诗学、比较诗学的余宝琳(Pauline Yu)也说,虽然我们可能对书中的某些论点提出质疑,但我们无法否认,这本书有一种比阐明论点更迷人的纯粹的诱惑力:宇文所安是出色的诗歌读者,他听到了诗之间的对话,而且让诗对我们说话。
《读本》的第二个特点是整合文学思想和文化史。当时,中国文学批评领域的主流研究方法是“观念史”,即从文本中抽取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明哪些观念是新的,观念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但这样做会排除与观念不吻合的文本,也容易忽视观念是在什么具体条件下被抽取出来使用的。《读本》尝试把文学思想放到文化语境里面,看它们在具体条件下如何被使用。比如16世纪末17世纪初袁宏道等作家对大众文化的赞美,从观念史的角度看,是新观念,是对16世纪复古思潮的反动,但如果放在文化史的范围内考察,就会看到那是在文学教育迅速普及的情况下,江南上层精英将自己区别于人数剧增的中层知识分子的一种策略。在北美学界,《读本》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的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在书评中说,以往的中国文论研究很少能走出汉学圈子,吸引其他文学传统的理论家和学者的注意力,但这本书肯定会对汉学界以外的广大读者产生重大影响,提高非汉学专业人士对中国文学创作和批评的认识。
除了诺顿系列的权威性的因素,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作品选在大学里受到欢迎,也因为它的编译有很强的个人特色,包含了他对如何让更多美国人对中国文学感兴趣的思考和实践。《诺顿中国文学选集》出版之前,美国已经出版了两部有分量的中国古代文学选集,一部是1965年白之(Cyril Birch)编选的两卷本《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一部是1994年梅维恒(Victor Mair)编的两卷本《哥伦比亚中国古典文学选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这两部选集都有多位译者,他们都是不同文体、不同时段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家,而《诺顿中国文学选集》的翻译是宇文所安一个人完成的。他花了四个暑假翻译了大量作品,然后在上课时给学生读这些译作,看学生的反应,效果不好的作品就不包括在选集中。对一个人翻译1300页作品这个有点疯狂的举动,宇文所安解释说,一个人做有一个人的好处。比如可以更好地贯彻翻译的理念。这本选集是给不懂中文的大学生看的,因此翻译要在尽量准确的同时保持可读性。由于他希望大家读到中国文学的不同声音,因此力图在翻译中创造出一个复杂的“文本家族”,通过用文学英语翻译早期作品,英式英语翻译文言,美式英语翻译白话,用不同的英语风格翻译不同的作家,使每个时期、每种风格、每种流派都各自不同,也让每一个作者听起来都不同。
柯夏智的标题看起来也许有点夸张,但他所关注的中国古典诗歌翻译在美国的生命力,也是宇文所安关注的问题。实际上,宇文所安在翻译杜甫诗全集以外还有更大的抱负,那就是通过出版《杜甫诗》吸引更多资助,也吸引更多的学者投入翻译事业,有系统地把中国文学和历史典籍译成英文,就像著名的“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所做的那样。1911年,洛布家族捐赠给哈佛大学一大笔钱,每年的利息用于出版希腊文、拉丁文的经典著作英译本。这套丛书已经出版了五百多卷,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古希腊文、拉丁文典籍,包括诗歌、戏剧、历史、哲学史、演说辞等作品。丛书采用双语对照的形式,书的左边是古希腊文或拉丁文原文,右边是英译。“洛布古典丛书”因为它的权威性、可靠性和可读性,成为使用最多、影响最广泛的古典文献丛书。宇文所安看到,在希腊文和拉丁文教育逐渐衰落的20世纪,“洛布古典丛书”成为欧洲文学传统和文化传统得以延续的重要方式。他表示,2015年墨提(Murty)家族捐赠给哈佛大学500万美元赞助出版类似的印度文学经典,也有人赞助出版阿拉伯文学经典系列,作为世界古文明之一的中华文明,也应该有像洛布、墨提这样的经典英译丛书。2005年,宇文所安在获得美国梅隆基金会(Mellon Foundation)的“杰出成就奖”之后,决定用这一奖金作为出版“中华经典文库”的种子基金,于2013年发起了“中华经典文库”(Library of Chinese Humanities)。文库的编委会由包括宇文所安在内的七位学者组成,致力于出版中国古代文学和历史典籍的翻译,每种译作都有纸质书籍和免费线上电子文本两种形式。截至2024年,已经出版了近十种,除了六卷本的《杜甫诗》,还有《寒山拾得丰干诗》、《阮籍诗/嵇康诗》、《李清照集》、《王维诗文》(二卷)、《曹植诗赋集》、《颜之推集(含〈颜氏家训〉)》、《孟浩然诗集》、《李贺歌诗》。下一阶段,会陆续出版《列仙传》、《河岳英灵集》、《苏轼诗文选集》(四卷本)以及《资治通鉴》等文史典籍的英译。译者都是研究所译诗人作家的学者。2018年,宇文所安在获得表彰汉学领域特殊贡献的唐奖后,又把其中的研究经费都用于支持“中华经典文库”在全世界范围的免费电子文本下载,为的也是让更多人读到中华典籍。目前,基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中华经典文库”正在积极寻求下一阶段的赞助,以求把这一事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