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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冯骥才《神医王十二》
凌鼎年《偷界研讨会》
黎晗《午夜便条集》
周海亮《农民贵族》
墨中白《鱼神桑巴》
安宁《打洋工》
金梦《玻璃纸之夜》
侯发山《北京,南京》
梅寒《一棵树的正常死亡》
刘泷《把月亮像鱼儿养在水里》
冯骥才、刘心武、肖复兴、王剑冰、残雪、袁炳发、芦芙荭、安宁、巩高峰、朱瑾洁……百余位作家的百余篇佳作,敏锐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闪回,题材丰富,语言凝练,短小且具张力,精炼却不乏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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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由中国小小说界知名选家选编的2015年度小小说,是从当年在全国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小说中精选出来的,旨在检阅当年度小小说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年度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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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晓敏、秦俑、赵建宇选编。
杨晓敏,中共党员,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郑州市文联百花园杂志社总编辑兼《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出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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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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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中国年度小小说目录
神医王十二 冯骥才(1)
巴西木开花啦 刘心武(3)
安装工小马 王剑冰(5)
连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周涛(6)
那年的欢喜 郑彦英(8)
孤独的老乡 夏阳(10)
煎饼果子 肖复兴(12)
午夜便条集 黎晗(13)
水性 陈源斌(17)
雨水 陈毓(18)
梁上“主任” 何申(20)
享不了的清福 尧山壁(23)
数羊 王族(24)
骨骼 刘建超(26)
收养 陈力娇(28)
狐仙图 张晓林(30)
县长按摩 李家法(33)
春光与翡翠 李师江(35)
黄梅 残雪(37)
百羊川 赵文辉(38)
洗礼 孟宪歧(40)
鱼汤面 邓洪卫(42)
铃铛铃铛我爱你 非鱼(44)
顺风车 聂鑫森(47)
把命交给你 纪富强(49)
幻觉 刘国芳(51)
人的大腿骨 张万新(53)
羊 刘荣书(55)
味道 袁炳发(57)
阿青 练建安(59)
特别通行证 魏永贵(61)
狗仇 玄武(63)
走遍世界 劳马(65)
幸存者 江岸(66)
小马倌儿 申平(69)
锔 宋志军(71)
门神 宗利华(73)
虚构 秦俑(75)
等待说话的客人 谢志强(77)
农民贵族 周海亮(79)
第五家庭 蔡楠(81)
毒鱼 茨园(83)
特别赏赐 戴希(84)
公交车疑案 白小易(87)
月亮上 于德北(88)
一个特殊的电话 芦芙荭(90)
偷界研讨会 凌鼎年(92)
水缸的秘密 周波(95)
亡者之路 王往(97)
麻子海 丁新生(99)
四大嘴 李立泰(101)
剃头劫 吴佳骏(103)
汉奸 刘立勤(105)
醉酒 安石榴(107)
亲家 马宝山(109)
陈缶田坦 苏平(111)
简单年代 冷清秋(116)
少年往事 崔立(118)
烧饼刘 刘剑飞(120)
城里有块地 刘川北(122)
绝世奇术 尹全生(124)
绞刑架下 符浩勇(126)
婉秋 伍中正(128)
窄巷 宁柏(130)
寻找回家的路 刘公(133)
管闲 乔迁(135)
父亲托梦来 谢大立(137)
恶人 欧阳明(139)
人生是个比例问题 秦德龙(141)
上三旗 田洪波(143)
打洋工 安宁(145)
文友 海华(146)
1945年的回忆 崔楸立(148)
通往天堂的桥梁 郭震海(150)
兔事 李伶伶(152)
失乐园 万芊(154)
天意 谷凡(155)
喝茶 杨海林(157)
马六甲山羊 于心亮(159)
牙痛不是病 韦名(162)
打工回乡 赵明宇(164)
老话 胡金洲(166)
桥边的老人 何君华(167)
麦香 刘平(169)
电话 相裕亭(170)
文川坊9号 何葆国(172)
广厦 袁省梅(174)
扎西的菜园子 邢庆杰(176)
夜幕 申弓(179)
早起的鱼 袁有江(180)
阴阳年 警喻(182)
百一郎 肖建国(184)
杠头夫妻 孙杰(187)
羊肉汤 宋以柱(189)
把月亮像鱼儿养在水里 刘泷(191)
舌头什么时候得罪了牙齿 安谅(192)
可恶的风 蒋寒(194)
鱼神桑巴 墨中白(196)
年龄 刘正权(199)
小作文 巩高峰(201)
路 党存青(204)
一棵树的正常死亡 梅寒(206)
断指 王明新(208)
米兰花 彭素虹(210)
林磨道 马金章(212)
圆圈 周齐林(213)
糖梅子 张寄寒(215)
抢劫 明晓东(217)
小兔子 王培静(219)
大水 赵淑萍(221)
天下无敌 吕啸天(223)
呼啸城邦 陈柳金(225)
公鸡 岑燮钧(227)
羊肉 陈国凡(229)
找个人谈谈 刘永飞(231)
卖雪的老人 抚州娃子(233)
北京,南京 侯发山(235)
城市综合征 王凤国(237)
藏 陈树龙(239)
被战争吞噬的岁月 桑福海(241)
游戏 韦如辉(243)
捕蛇者 蒋育亮(244)
归心似箭 刘向阳(246)
老爱情 邴继福(248)
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蓝月(249)
两个逃兵 段国圣(251)
盲点 方再红(253)
红姐 周月霞(255)
暧昧 夏一刀(257)
英雄之死 胡玲(259)
说好了的 李世民(261)
离婚 红鸟(263)
地气 唐丽妮(264)
食梦师 江澎湃(267)
书公子 金波(269)
头炷香 唐静(270)
卖树 胡天翔(272)
玻璃纸之夜 金梦(274)
空床 麻坚(276)
眼皮跳 朱红娜(278)
朋友 蔡呈书(279)
快乐着死去 冯伟山(281)
放鸽子 贺敬涛(283)
七月 田杕(285)
屋子里的人 李修鹏(287)
微信综合征 刘七平(289)
你不知道的事 赵悠燕(291)
跪求 邵火焰(293)
南辕北辙 朱瑾洁(294)
只说再见 梁刚(296)
你慢点儿走 莫柏良(298)
懒人懒命 李忠元(299)
梦蝶 徐梓杰(301)
太阳花 张雪芳(303)
军礼 杨树也(305)
爱上那条狗 袁丹(306)
暗战 谢松良(308)
新生 徐永辉(310)
童年 王溱(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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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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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果子
肖复兴
五十年前,我们大院前的胡同口,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开始,是卖油饼和炸糕,后来摊主娶了个天津媳妇,在他的油锅旁支了个饼铛,卖起了煎饼果子。在饼铛上摊上薄薄的一层绿豆面,再在上面摊一个鸡蛋,抹上甜面酱,撒上碎葱花,最后加一个薄脆,四角一掀,像叠被子一样,把一个煎饼果子弄得四四方方,有款有型。那时候,我们小孩没有吃这玩意儿的。大人也是看的多,买的少——那时,煎饼果子比较贵,比油饼、枣糕贵一倍。
那时,我们大院住着白家,家里老大是女儿,下面还有三个弟弟。白大姐学习不错,长得也不错,个子高挑,跳高拿过区运动会的冠军;本来可以作为特长生保送高中,然后考大学。但家里只有她爸爸一人工作,负担重,所以白大姐初中毕业考了中专,毕业后在家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体育。
白大姐毕业后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不上课,说是闹革命,其实天天没事干,总背诵语录、开会。开会,老师分两派,各坐一边,黑白分明。白大姐人缘不错,又长得出众,是两派争夺的对象。白大姐不爱掺和事,常常开会溜号,早早回家。
这一天,白大姐早晨刚去学校,没过多会儿就回到家,带回来一套煎饼果子,还热乎着呢。她将煎饼果子分给了三个弟弟。那时我们大院的孩子,谁都没有吃过煎饼果子,对于贫寒家庭里的孩子而言,煎饼果子更是稀罕物。看着三个弟弟风卷残云把煎饼果子吃完,白大姐挺高兴,又回学校了。白大妈却感到奇怪,因为家里过得一直挺紧巴,白大姐每月工资都如数交家里,早点也在家吃,她哪来的闲钱买煎饼果子?
没过多久,煎饼果子之谜,就全院皆知了。原来那天学校里正开会,推门进来一位姓秦的男老师,头头问他怎么才来,他也不回答,抛绣球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就扔了出去,扔向白大姐那里。幸亏白大姐练过体育,反应快,伸手把东西接住,挺烫的。打开纸一看,是煎饼果子。旁边的老师也都看见了,立刻哄堂大笑,对这个煎饼果子议论纷纷。会也开不下去了,头头只好提前散会,把秦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
有意思的是,白大姐和秦老师开始恋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在这个煎饼果子之前就好上了,还是这个煎饼果子成了他们的媒人。反正,他们是好上了,而且速度飞快。第二年,两人就结婚了,秦老师家没房子,就在白家房子旁边搭了个小偏厦当婚房。这媳妇找得也忒便宜了,一套煎饼果子就齐活儿了!煎饼果子,便成为那个年代我们大院流传下来的一个笑话。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白家老两口早已去世,白大姐生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都已成家立业。转眼就到了白大姐七十大寿,两个孩子很孝顺,早就定好了酒店,买好了礼物,备好了生日蛋糕,要为白大姐祝寿。只是秦老师当甩手掌柜的,不闻不问;两个孩子恼火,便和秦老师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儿子说:爸,您和我妈结婚五十年了,给我妈买过一件礼物吗?秦老师说:都老夫老妻了,还像年轻人玩那小把戏?女儿生气了说:爸,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妈跟您过了一辈子,您一点儿血都不吐,老夫老妻也得讲情分吧?最后,儿子和女儿逼着爸爸: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一个蛤蟆骨朵儿那么小呢,也得送我妈一件礼物。
结果,白大姐七十大寿的前一天,秦老师还真给白大姐一件礼物。这个礼物把白大姐的鼻子给气歪了。白大姐将它一把扔到秦老师脸上,是一套煎饼果子。如今,满北京城到处都是卖煎饼果子的。煎饼果子很好买,也不值钱。只是秦老师有些委屈,连说我是想让你妈重温过去,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从煎饼果子开始好上的呀!
狐 仙 图
张晓林
米芾作画,除了山水“米家云烟”,很少画人物、草虫与花卉。可是,在汴京乡间,却只鳞片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米芾曾画过若干幅《狐仙图》,且构图怪异,狐身人面,人面,自然是桃花面了。对于这一传说,起初我有着极大的兴趣。曾遍查宋朝有关的正史、野史及笔记,想印证一下这一传说的虚实。很遗憾,没有查到半点儿的踪迹。于是,我的兴趣就淡了许多。
丁亥冬。宋朝的雪再次下白了一千年后的汴京城。黄昏,在白水巷雷婆婆小酒馆,我与作家刘恪、青年雕塑家蠢疯正举杯小酌。窗外雪花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落过窗前皆不见。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闲扯,后来刘恪问我:“《宋朝故事》写到哪儿了?”
“正写《书法菩提》的米芾系列。”我回答,“眼下正为米芾画狐一事犯愁。”
刘恪沉默一会儿,又说:“写《宋朝故事》得多读读宋话本,最好再去民间走走,有很多东西都隐藏在民间。”
蠢疯在一边插话:“《宋朝故事》结集时,我要给每一篇小说配上一幅雕塑插图!”
我举杯以示感谢。突然,我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扭过头去。我心头一凛,我看到一双幽邃如山涧潭水的眼睛。那是一位玄衣老人。
玄衣老人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他低声对我说:“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啊?沙哑又单薄,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有些踌躇。说实话,我不仅不认识这位老人,而且无端地还有些怕他。玄衣老人附在我耳边又低声说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有关米芾的故事。”
这句话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于是,跟着玄衣老人,来到了雪景中。
玄衣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宋英宗治平年间,米芾十六七岁,借住在汴京郊外姨母家里。他看中了这儿的清静,想潜心修修四书五经,准备参加来年的科举考试。
姨母是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豆蔻年华,生得肤若凝脂,貌若桃花。米芾刚来的时候,她对米芾很好。她给米芾泡茶,给米芾掸去书桌上的灰尘。米芾看书看得累了,想作画了,她就给米芾调颜料。米芾想写字了,她就研墨。
过了不久,米芾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姨母家后花园的门,总是锁着。来这么些天了,一次都没打开过。春天了,桃花、杏花、梨花都赶趟儿凑热闹。可门这么一关,满园春色都给关得无踪影了。
米芾去找他的姨母,说想睡到花园的一间阁楼里去。
他的姨母脸色都变了:“那里住不得,每到春夏二季夜里都闹鬼!”
“什么鬼的仙的,我不怕!”
米芾在小阁楼里住下了。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有鸟语,有花香,还有蜜蜂在花丛间穿梭。米芾的心都快醉了。
住了三个晚上,什么都没有碰到。
表妹打趣说:“恐怕是个女鬼,怕和你打照面。”
第四天晚上。米芾读了一会儿《论语》,想作画了。他在案子上铺好宣纸,然后研墨,调颜料。他今天要临摹一遍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
米芾画好了两棵树。这是两棵柳树,柳丝上已有点点绿意。米芾感到满意。他站在画前端详一会儿,又饱蘸水墨,在宣纸上横笔一扫,又画出了一块坡石。这块石头画得更是水墨淋漓,米芾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阁楼的窗棂“啪”给推开了。接着,一只小花狐狸跳上窗台,站在窗棂上,睁圆了两只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那幅米芾临摹的《游春图》,神情之间似乎还带着几分娇羞。
米芾下意识地朝小狐狸挥一下手,似乎想赶跑它。小狐狸没动。
小狐狸的目光移开了画幅,投到了米芾脸上。米芾心头一颤,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小狐狸与米芾对视一会儿,用前爪洗了洗脸,跳下窗棂,沿着窗台往外走,走得很慢,快下窗台的时候,它停下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米芾,这才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第二天,米芾把见到小狐狸一事给表妹说了。表妹没有吭声。站在一旁的厨子却搭话道:“嗬,原来是这家伙在捣鬼呀!”他又对米芾说:“米公子,口福来了。”
这天晚上,米芾在小阁楼里又临摹了一遍展子虔的《游春图》。他一边临,一边往窗户上瞅。他在等那只小狐狸。树画完了。坡石画完了。那只小花狐狸没有出现。
不久,米芾听到了一阵令人断肠的尖叫声,悲凄而绝望。
早饭时,厨子端来一碗红烧肉。
米芾尝一口,味道怪怪的,以前没有吃过这样的肉。他问厨子:“这是什么肉?”
厨子笑笑:“狐狸肉啊,昨天夜里我用狐狸夹子把那只小狐狸给夹住了。”
还没有听厨子说完,米芾就捂着嘴冲出了屋子,他跑到墙根下,狠狠地呕吐起来。
过了一天,米芾就搬到城里去了。
米芾走后,厨子像变了一个人,碰见熟人从城里来,他都会问:“米公子近来如何?”
他听说,以后每年的清明节,米芾都要给那只狐狸画一幅画,然后拿到郊外去焚烧掉。
故事讲到这里,玄衣老人叹了口气,说:“你猜到了吧,我就是那个厨子的后人。这个故事我们祖辈相传,到我这儿已九代了。”临别,老人莫名地一笑:“我知道你在写《宋朝故事》,早在背后打听你了,不想在这儿碰见你,缘分!今日一吐胸中块垒,身后再无牵无挂了。”说完,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送走老人,我很激动,多日来从书本里苦苦觅不得的答案却在这小巷子里偶然给得到了。我不由慨叹道:“历史上还有多少谜底隐藏在这狭窄的小巷之中啊!”刘恪之言信然。
我重回到雷婆婆酒馆,见蠢疯已醉倒在桌上,刘恪坐在他的身边,借着昏黄的灯光在专注地看一片报纸。他抬头见我回来,不高兴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很惊奇,说:“我跟一个陌生老人出去说了几句话,你是知道的呀!”
刘恪奇怪地看着我,满脸茫然。
门 神
宗利华
陶门神一大早就吩咐:“关闭城门。”夫人便笑眯眯地去关上自家大门。水早温好,盛进大木盆。门神躺进去,闭目养神,直至水微凉。陶门神有一怪,请画版之前,必要沐浴,净手,焚香,叩头,尤其是请钟馗之前。
人家不叫雕,不叫刻,不叫画,叫请。
门神一身清爽,飘然去书房。这一日他不吃不喝,夫人也决不去请三问四。傍黑时分,门神摇摇晃晃拉开房门,喊:“渴啦!”院子里一丛翠竹下,夫人早端坐半日,此刻一路细碎小步而去。
一幅画版,已然制好。
每制完一版,门神必细细品一壶茶,清洗浊气。他说:“这一天下来哟,人都脏了。”品完茶,又沐浴完,这才吃饭。饭罢,喊儿子陶天去印。陶天雕刻手艺尚欠,但印制、着色、装裱,已承继衣钵,在溪镇也算把好手。
溪镇是年画重镇,陶家更是赫赫有名。门神这人怪是怪些,活路儿是真好。同样的钟馗,他弄出来,就有灵异之气缭绕其上。人在门前走,想不看一眼都难。那钟馗是活的,在招手,在舞蹈,在戏弄你。人都说陶家的钟馗,活人看了,想停住脚陪着嬉闹一番,鬼魂见了却立马绕道儿走。还有个说法,说,做坏事的人,把他擒到陶门神所画钟馗前,立马现原形。坏人不敢看,看一眼浑身抖。
陶门神雕刻的钟馗画版,只印一幅。儿子陶天不需他吩咐,印制完毕立刻焚毁刻版。如此年画,哪能不奇?凡得到者,都会精心装进画框,大年三十于大门口挂一晚,次日就当藏品收起来。他家钟馗根本不怕偷,没人有这胆儿。有一次,一户人家年画被盗,次日傍晚端端正正给挂回来。据说画上的钟馗撵得那小贼屁滚尿流。
陶天亦学他父亲,沐浴,焚香,清心,凝气。刀还是那几副刀,材质也还是那材质,甚至雕刻地点也是在父亲书房。但每次拿来给父亲看,父亲眼睛里总也不见一丝亮光。一日,陶门神一声叹息:“儿啊,现在你还请不来。”
转眼间,战事频仍。一日,陶天小心翼翼问父亲:“那些人看你的画,也会心惊吗?”陶门神早看透儿子心思,说:“去吧,回来再看我的画。”
数年后一个春节,陶天一身戎装立在门口。门口却无画。陶门神站在门内,抄着手,并不开门,说:“你走吧。”陶天叫喊良久,门并不开,于是,策马而去。夫人在一边垂泪,说:“我就一个儿子!”陶门神语气冰冷:“还不如没有。”
陶天刻版不行,杀人却拿手。传言纷纷进了陶家,说陶天已官至团长,曾杀过多少人,等等。陶门神冷笑,后来日日紧闭大门。
又一年,陶旅长在兵士簇拥下立在门前。这一次,陶门神开门,一拱手:“陶旅长请进!”他把儿子直接带进书房。一到门口,陶天竟踟蹰不前。门神回头招呼:“进来呀,进来。”陶天小心翼翼走进去,顿时,呆若木鸡。书房四周,挂满年画刻版,均是钟馗!陶门神笑眯眯的:“陶旅长,再印幅画吧?”陶天嘴唇动了半天,说:“好。”除去军装,除去腰间的枪,他问:“爹,印哪一幅?”陶门神捏着一紫砂茶碗:“任选。”陶天取最近一幅在手,竟吓得牙齿都咯咯响起来,画版差点儿掉在地上。他迅速将画版放回原处。陶天说:“我做不了。”
“为何?”陶门神逼问。
陶天不语,良久,跪拜而去。
又两年过去,时值隆冬。陶门神夫妻二人早站在堆满积雪的门口,向远处眺望。终于有一辆车走近,缓缓停下。车门一开,先探出一只脚,然后,一副单拐点在地上。陶天没穿军装,看一眼大门口,两扇门上,竟各有一钟馗。他露出笑来,喊道:“爹,你从来不在门口挂两个钟馗的。”
陶门神微笑:“天儿,这年代应该挂两个。来,欢迎咱家大英雄回家!”
陶天那条腿,是被日本人炸断的。
陶门神仙去时,溪镇年画工艺正慢慢苏醒。就在众人叹息陶家年画手艺难以为继时,陶天在门口挂出他平生以来的第一幅钟馗年画。差不多整个溪镇的年画艺人都聚了去瞧。瞧罢,一声惊叹,溪镇又一个门神诞生啦!
陶天的怪异一如其父。只是,走向书房的背影略显凝滞。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似乎夹杂一丝苍凉。拐杖旁边,一根空空的裤管飘来荡去。
六十岁那年陶天遭遇大劫,许多年轻人把他摁到台上,胸前挂着钟馗像,让他认罪。家里的制画工具早就被付之一炬。他那条好腿,也因一个举动被毁掉!那是一幅被层层包裹的钟馗年画。据说,谁也不敢把那钟馗亮出来。就在那幅年画被扔进火焰时,陶天忽地一下站起来扑过去!因没有拐杖,又重重地摔在台子上。恰在那时,烈焰中发出一声爆响!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良久才开始山呼海啸。有一根棍子,狠狠地敲在陶天那条好腿上。好在有人提及,陶天乃当年抗战英雄,这才使得他免过更大一劫。八十一岁,两根裤管空空荡荡的陶天,悄然离世。
此人终生未娶,陶家门神却并没失传。
时至今日,溪镇门神年画,仍为一绝。
偷界研讨会
凌鼎年
贼伯伯是江湖上公认的偷界老大,谁不尊他一声“贼伯伯”呢。他就像武林霸主、武林至尊,这地位是靠他多年来极少失手赢得的。不过近些年他已很少亲自动手,自有一帮徒子徒孙孝敬他,他也就四处走走,看看,踩踩点,指导指导,训斥训斥。
贼伯伯是偷惯了的人,闲不住,咋办?为了他手下的创收与安全,他策划每年召开一次研讨会,研讨如何看得准,下手快,拿得多,走得安全。
贼伯伯叫自己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得意门生抛砖引玉先说说。
“无影手”抢先说道:“要想得手,手法第一,我这无影手可不是浪得虚名,我愿意培训新手。”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态。这“无影手”是专偷皮夹子的,他从小练习用中指与食指夹东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元硬币从火炉里夹出来,甚至还能把一根绣花针从沸水里夹出来,故江湖上称他为“无影手”。
“赛猴儿”抢过话头:“扒皮夹子说穿了小儿科而已,现在的有钱人,带的都是卡,身上能揣多少钱?要干,就钻到他们的窝里干。”“赛猴儿”擅长上墙入室,翻箱倒柜,他爬落水管、爬阳台就像玩似的,一二十层的高楼他都能来去自如。他很傲气地说:“谁愿跟我学,我包教包会,三七分成即可。”
“算算算,你这太危险,瓦罐难免井边碎,几十层楼爬上爬下,一失手不死即残,万一屋里有人,很可能被瓮中捉鳖。还是学我吧。”说话的是外号“满天飞”的,他开始是在火车上偷盗的,后来升级为专门在飞机上找营生。“满天飞”说:“凡乘飞机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不是富婆就是洋人,至少也是白领。常言道穷家富路,何况都是有钱的主,飞机上的买卖,油水不要太足喔。”
“满天飞”踌躇满志地说:“都以为飞机上都是有身份的人,空间又狭小,谁会想到防偷防盗,最安全的地方最容易得手。谁想试试?我来带队示范,或者一帮一也行。”
…………
众偷儿七嘴八舌,无非是表扬与自我表扬。
贼伯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还是他的得意门生“贼二代”看出了端倪,他止住大家的话头说:“俗话讲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几个瞎吹什么,还是洗耳恭听我们老大的高见吧。”
贼伯伯很有领袖风采,他很严肃地发了言,还结合自己的偷盗实践,总结出几条经验、几条教训,归纳为“偷盗十条准则”:
1.偷贪官、偷奸商;
2.偷大款、偷富婆;
3.偷小蜜、偷二奶;
4.偷小车里的,不偷长途车的;
5.偷飞机上的,不偷骑自行车的;
6.出国偷:偷国人,不偷老外;
7.国内偷:偷年轻人,不偷老年人;
8.小姐不偷,民工不偷;
9.伤病者不偷,残疾人不偷;
10.路边摊不偷,经适房不偷。
为什么呢?贼伯伯说:古人有“盗亦有道”的信条,我们也要“偷亦有道”。他认为这“十条准则”是偷界同道在无数次被抓被关后总结出来的,有所放弃实在是一种自保措施。
贼伯伯还规定了谋财不害命,拿钱不拿护照不拿证件不拿文件不拿卡……
底下有人说:护照、证件、文件、银行卡为什么不拿,可以狠敲一笔钱啊。
“不行,坚决不行。这是十分危险的,你们以为公安局是吃干饭的,我们是偷儿,不是绑匪,我们吃的是技术饭,讲究的是技术过硬,给我好好记住!”
贼伯伯再三强调:要偷就偷贪官的,目标好找,通常都住在别墅里,单门独院,与别人家不太来往,咱们可以冒充送外卖的、送牛奶的,去踩踩点,单看信箱就可知道主人在不在家,凡信箱插满了信啊报的,主人必不在家。四五月份、九月十月份,公费旅游、出国的多,抓住机会,就有收获。
贼伯伯深有体会地说:别人休息我们忙,这叫打时差,大年初二、初三也是好日子,这种日子当官的当头的家里东西肯定比平时多,过个年,来孝敬、进贡的会少吗,现钞十有八九在家里放着,很可能就在书桌、床头堆着呢,还有黄金首饰、玉器、名人字画,哪样不值钱?偷了谁敢声张,谁敢报案?即便有探头也不用怕,干脆给他留个条,明人不做暗事嘛……
众偷儿听得津津有味、兴奋莫名,被撩拨得心痒痒、手痒痒,恨不得立马去试试,显一显身手。
“无影手”说:“高,实在是高。”
“赛猴儿”说:“佩服,佩服!”
“满天飞”说:“听头一番话,胜偷十年物。”
“贼二代”情不自禁带头鼓掌,他兴奋地说:“我们这研讨会开得很成功,是一个团结的大会、交流的大会、学习的大会、提高的大会,大家以偷会友,切磋沟通,回去后要好好消化,领会老大的讲话精神,写出心得,并以老大为榜样,偷出成绩,偷出新高。”
最后,贼伯伯宣布:以后将每年评选一次“年度十大高手”。本年度先请自报,再评议。
这一下子如炸了锅,你不服他,他不服我,我比他喉咙响,他比你分贝更高,直吵得动起手来,打闹声惊动了隔壁住户,他们报了案,很快,被公安一网打尽!
贼伯伯懊恼不已地说:“栽了栽了,没想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竟阴沟里翻船,栽在评选上。想不通,想不通……”
鱼神桑巴
墨中白
梅村西南有个赵庄,村庄临湖。村上人个个识潮汐辨鱼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不大不小的湖,让赵庄人生活得十分滋润。
赵庄人捕鱼,也疼爱鱼,鱼产卵时不开网,捉到小鱼会自觉放回水里。赵庄不足百户人家,家家会织网,人人善捕鱼。
庄东的桑巴是唯一不用网捕鱼的人,每次下湖都是一人一船一桨,外带一木桶,可回来时却满桶鱼。桑巴用什么工具捕鱼、如何捕鱼,是个谜。
桑巴和母亲相依为命,每次捕到鱼拿到泗州城里卖钱换米盐,回家吃完,他才摇船下湖。有人曾劝他多下湖,捕鱼换得银子,娶个老婆。桑巴听了,只笑,不语。
在赵庄人眼里,桑巴除了会捕鱼外,就是个傻子。可桑巴不管乡邻怎么看,他还是独自摇船下湖捕鱼,更多时候,桑巴都坐在堤坝上拉着二胡。
音乐随着湖水荡漾,时高扬,时低沉,时欢快,时轻柔。听着优美的二胡,大家也会忘记手中的活儿。这才明白,桑巴是把心里想说的话全吐在那两根弦上,随着歌声飞在湖面上,在赵庄天空飘呢。
桑巴跟谁学的二胡,这就如同他用什么方式捕鱼一样让人好奇,也算是个谜。
有人说桑巴就是用这甜美的二胡声迷醉了湖里的鱼,鱼醉了,浮在水面上,任由桑巴捡拾……也有人讲,桑巴的二胡就是鱼钩,他每次下湖都带着二胡,捕鱼时,他把弦下到湖里……
赵庄人把桑巴捕鱼的过程传得神乎其神,不管别人是否相信这是真的,许三佬不信。他一直在女儿许言面前说,桑巴会拉二胡不假,也能捕鱼,可他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
许三佬想说桑巴是傻子,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心里骂女儿,就算桑巴会唱歌能捕鱼,也不能嫁给他呀,歌能当饭吃?天天吃鱼,也腻。可他没有说,女儿怎么会嫁给桑巴呢?不愿意看到许言喜欢桑巴的还有赵闲,在赵闲眼里,赵庄能配得上许言的只有他。桑巴除了唱歌拉二胡和捕鱼,还能干什么?捕鱼谁不会,赵家的船又多又大,在整个赵庄,除了许三佬家的船,没有人能和他相比。桑巴那是船吗?想到这,赵闲自信地笑了。
许三佬从内心里也感觉赵闲和许言般配,可女儿不喜欢这小子。他从女儿的眼神中知道闺女喜欢桑巴,一听到那飘来的弦声,整个人就如喝酒一样醉了,脸还红红的。
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许三佬心烦起来。更让他心烦的还有一件事,知府得知赵庄湖鱼鲜美,通知他送一船去。不是他舍不得,而是碰巧赶上鱼产卵,自赵庄老祖宗吃上捕鱼这行饭那天,就形成鱼产卵时不准捕鱼的规矩。
他能破规吗?可不送鱼,知府那里不好交代。赵闲知道这事后,主动帮助他下湖捕鱼。许三佬内心虽然反感,但一想到赵闲姓赵,祖宗是不会怪罪他的,是姓赵的破了戒律,便没拦,任他去了。
赵闲找来几个心腹,起个大早,下湖了。
桑巴是从许言嘴里得知赵闲下湖捕鱼的,他不等许言把话说完就摸过二胡,向湖边跑去。湖面上,赵闲的船在晨光的照映下,十分抢眼。
桑巴抢先跑到湖堤上,面对阳光,一阵激愤的歌声从弦里飞出,在湖面上奔跑。许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平静如镜的湖面,瞬间起了波浪。她看到几条长如扁担的蟒蛇在几头壮如公牛的铜头黄鱼的护卫下,劈波斩浪,向湖面大船冲去。赵闲的船翻了。还好,他们都识水性,虽没有捕到鱼,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赵庄人骂,破祖上定的规矩,活该;犯鱼神的大怒,报应。没有人相信赵闲说的,他们看见了蟒蛇,是铜头黄鱼撞翻大船的。
许三佬也不相信女儿看见的,不知道桑巴是怎么让女儿迷上他的。自己宁愿相信赵庄人嘴里说的桑巴,也不高兴听女儿把桑巴夸得神了。
许三佬硬着头皮把赵闲捕鱼翻船的经过说了,同时一再保证,等湖鱼开捕,一定给府衙送来满满一大船活鱼来。知府也通情达理,没有怪罪许三佬。
从府衙出来,许三佬就开始盼夏天,盼早一天把鱼送去府衙。
一声响雷,雨来了。望着窗外的雨,许三佬乐了。大雨刚停,他就喊来家人,放船下湖,一个上午就捕了满满一船活鱼。
许三佬亲自顺着濉河将鱼送到泗州城,看着知府脸上的笑,他心底也乐开花。谁想到知府吃鱼后,夸香,还要。说再过十天,几个州府在泗州城相聚,他要送每位知府一船活鱼。
接到命令后,许三佬又乐又担心,既开心知府器重他,又担心几天捕不到那么多鱼。连真心帮他的赵闲也不高兴了,说知府那么贪,迟早把赵庄湖里的鱼吃完。可嘴上这么说,一想到漂亮的许言,赵闲还是愿意再帮许三佬。
三天过去了,赵闲他们共出动五只大船,可捕的鱼却连一个船底也没装满,赵闲急,许三佬也坐不住了。他想到桑巴,就想让女儿去找桑巴。可许言不愿意去,她不想让父亲把赵庄湖里的鱼都白白送给官府。她让桑巴阻止赵闲,不让他们捕鱼。
桑巴笑着告诉许言,让她回去和他们说,他愿意帮助他们捕鱼。
许言不懂桑巴为什么会帮他们,回家没有告诉父亲。可第二天桑巴主动坐上了赵闲的船,一同下湖的还有许三佬。
东边阳光,如金子般洒在湖面上,耀眼。
桑巴望着湖里的太阳说,鱼也该醒了,真忍心把这些精灵送给州官?
许三佬没有说话。赵闲却说,鱼本身就是一道菜,谁吃不是吃?
桑巴不拿正眼瞧他,说鱼都来,你敢撒网吗?说话时,拿过二胡,瞬间,船上人就听到鱼摆尾声。再看如金的湖面,黑压压的全是鱼,它们排着整齐的鱼阵,有组织地围绕大船列队游行。
看着眼前的鱼阵,赵闲激动地拿起网,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两条蟒蛇,头昂高两米,眼如点灯,直盯盯地看着网,赵闲一动不敢动。
一曲终了,列队的鱼渐渐散去,蟒蛇向桑巴点点头,慢慢没入湖水中。许三佬再一看,大船四周还有鱼在游。
下网吧,这才是我们的鱼。桑巴说。
可是船上的人都没有拿网。此时湖面上的金光更强了,直刺人眼。
回吧。许三佬说。
不捕了?赵闲问。
许三佬点点头,转脸望着桑巴。女儿说的都是真的,难道桑巴就是赵庄人嘴里传说的鱼神?
想到许言,许三佬不由又多了件心事。
一棵树的正常死亡
梅寒
没错,老槐是一棵树,一棵很老很老的槐树。它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连院子里年纪最老阅历最广的老张也不知道。但老张却记得那些年老槐给那个小院带来的欢乐。
小院是四合院,临街,门前就是小镇最繁华的人民路。老槐站在小院门口右侧,庞大的根系盘根错节,一半在院子底下,一半在人民路的路面底下。熟悉树的脾气的人都知道,它的根扎到哪树冠就会延伸到哪。
老槐是小镇上天然的一把巨伞,在每一个炎热夏天,把灼人的热浪挡在外面。树下,是小镇人的乐园。老人们摇着蒲扇下棋,姑娘媳妇儿聊着家常纳鞋底绣花。孩子们最是快乐,撅着屁股趴在树底下逗蚂蚁。老张是小院的主人,也算是老槐的半个主人。他喜欢那份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南来北往,无论是来树下纳凉的老街坊还是过路歇脚的陌生人,来了,拿张小凳来杯茶水,三言两语,就聊成老友。
过日子,要有人气。老张家的日子,在那份热闹的人气中蒸蒸日上,越过越红火。儿女们一个个长大出息了,回头将家里的旧房旧院翻整一新。老张熬成了家里的爷,有事无事拿把宜兴紫砂小壶,坐在老槐树上的石桌边不紧不慢的啜,看人民路上车来人往,听老槐树顶上鸟鸣啾啾,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老张挺感激那棵老槐树,待它也好。春天里,他在老槐树周围挖上一圈深沟,将发酵好的土肥填上,再浇足水,老槐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下子返老还童。夏天来时,长疯了,那叶子油绿发亮,密不透风,将整个小院笼在一片清凉里。老槐树身上出现几个莫名的洞,害虫钻的。那洞就像咬在老张的身上。老张找来针筒,找来药,按比例兑好,给老槐树打针,绕着树来来回回找,一个小洞也不放过。过路的人,看到老张戴着老花镜给树打针的样子,忍不住就打趣他两句:老张,啥时改当树医生了?哈哈!树医生,啄木鸟。老张也不介意,呵呵笑两声,回:这树可比人要强。你能活过一棵树吗?
是啊是啊,但也要看那棵树活在哪里。来人搭讪着走远了,老张却被他那一句话定在那里。
他说得没错,一棵树的寿命长短,有时候不在于它本身,不在大自然为它提供的阳光雨露,而在于最初那颗种子的选择,或者说在于人的选择。老槐树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树不知道,老张知道。
儿子回来,把他的生意触角伸到了小镇,伸到了他们的老院里。他要将老院的房子全部扒倒,建吊脚楼,搞农家乐。小镇上的旅游业日渐火起来,可小镇上的餐饮住宿服务还远远跟不上。小镇人像老张一样慵懒迟钝,老张的儿子却嗅觉灵敏。盖楼,老槐树是第一个要挪开的绊脚石。挪,只有死。不挪,也是死,得锯掉。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挪一棵终究要死的树,不如干脆锯掉。儿子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老张听得脸红脖子粗:你休想打那棵树的主意!
老张和儿子的较量就从那天开始。老张拼命守护,儿子拼命要砍树。老槐树是当地林业部门注册上号的,要砍掉它其实也没有那么容易。这是唯一让老张心安的一点。
那些天,儿子似乎消停了些,不再提砍树的事。天天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呜”一下来了,“呜”一下又没了影儿……偶尔还会对老槐树关心一下,提桶水浇浇它。
老张却不晓得那棵老槐树是怎么回事,它似乎预知到什么,精神一天天委顿下去。一树油绿发亮的叶子慢慢失去光泽,慢慢打卷泛白。那个夏天还没走,一树叶子就开始簌簌地落,像衰老人的发,止也止不住。老张看着那一地惨绿的枯叶,心疼得掉泪,却没有任何办法。那棵老槐,正在慢慢死去。
小镇上的人,也很少再到老槐树下扎堆聚集。往日的好时光,也像那一树飘落的叶子,一点儿一点儿地飘逝了。
老张说给儿子听: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钱。
儿子不服:中国人有普遍的仇富心理。
老槐倒下,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雨夜。一场台风席卷小镇,老槐树没能躲过那一劫。其实,与往年的台风相比,那一场台风并算不得凶猛。人老了,不抗病;树老了,不抗风。老张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倒下的老槐树,树根都变黑变烂了。
如果不是儿子的眼泪,如果不是他浑身被绑得白粽子一样躺在医院里。关于老槐树的秘密,也许就永远地随着老槐树去了。可儿子忍不住,憋了好多天,还是跟老张说了:爸,你说得对,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钱……那也是一个人最穷的时候了……
老张儿子去找老同学帮忙开采伐证,老同学不疾不徐地告诉他:按照相关规定,我们是无权给你开这个采伐证的,但你得明白,我们也无权阻止一棵树的正常死亡——树也有生老病死嘛。那一句,让老张的儿子眼前豁然开朗,他不再跟倔驴一样的父亲争,他只买回一种药,掺到水里,时不时给老槐树喂一点儿……
爸,老槐树这次没把我砸死,只把我的车砸烂,是还在念着您老对它的好吧……我,我对不起老槐树啊……
老张活了六十多年,自诩吃过的盐比儿子吃的饭多过的桥比儿子走过的路多,却从天边儿上也想不到儿子会用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他和老槐树。
为赎罪,儿子说等养好了伤就去买一千棵槐苗,栽到镇里的荒山上。
看儿子满脸的愧与悔,老张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儿。
文川坊9号
何葆国
暮色飘荡,面前的残墙断壁,魅影幢幢。我从新街区穿过一条小街来到这里,就像从现代回到古代,眼前的色彩也由彩色转为黑白,然后便是锅底一样黑。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现场办公时,从下午直至傍晚,落日余晖涂抹在这片高低错落的红砖厝上,许多老房子次第亮起灯光,远处的汽车声被暮色隔开了,幽亮的青石板小巷里面响起一个老人喊叫孩子的声音……我在里面曾经几次想起这个苍老的拖着长腔的声音,有一天当我收到一个落款“文川坊9号”的包裹时,我就知道是他寄来的。
包裹里是一只黑色的纱帽,它陪我在监狱里度过了九个寒冷的冬天。
这片叫作文川坊的街区,纵横交错着许多街巷,大多是明清建筑,其中不少是富商所建的红砖大厝。百年沧桑,房子破落不堪了。这片街区位于马铺县传统的商业地带,老早就有开发商盯上了它,前面几任领导都没敢打它主意,但新来的高书记力主开发,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县里很快成立以冯常委为组长的文川坊拆迁领导小组,高书记三次听取拆迁工作汇报,先后在相关报告上做了五次批示。但是,拆迁工作一直进展缓慢,冯常委还因工作不力,被高书记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一天,冯常委到市里开会路上,所乘小车被大货车追尾,冯常委不幸身亡。我以副县长的身份接替了他的组长职位,高书记亲自找我谈话,说:“你好好干,年底届中调整……”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文川坊带有点儿微服私访的味道,我是下班后独自一人来的。发亮的青石板路,高大的红砖厝,有的墙壁坍塌了,有的大门紧锁,有的则租给进城的农民,院落分隔成几块。我走到一户人家大门前,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石门槛上,不由停下脚步。老人若有所思地坐成一座雕像似的,从他身后望去,是黑洞洞的厅堂和厢房。
“大爷,你住这里面吗?”我问道。
老人看也没看我一眼,定定地说:“我曾祖父住这儿,我祖父住这儿,我爷爷住这儿,我父亲住这儿,我住这儿,我儿子不住这儿,但我孙子住这儿……”
“你不想住新房吗?”我又问。
“老房子怎么了?老房子就应该拆掉?老房子是有灵性的,我真不明白!”老人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们为什么这么热衷拆老房子?”
我心里暗自一惊,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愚蠢地说了一句:“我只是过路人,顺便说说……”
“不用瞒我,冯常委我也认得,不是突遭车祸暴毙了吗?”老人淡淡地说。
他所使用的“暴毙”这个词,令我惊悚。我连忙转过身,钻进暮色走了。
文川坊的拆迁还是有了很大的进展,高书记充分肯定了我的工作。一次现场办公,我又遇到了那个老人,他还是坐在石门槛上,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但他似乎认得我,既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老房子是有灵性的,你们就不怕吗?”
我不得不正色告诉他说:“老大爷,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没什么好怕的。”
“你是怕头上的乌纱帽吧?”老人说,“放心,我以后会寄给你的。”
终于,文川坊的拆迁还是全面展开了,庞大的推土机像猛兽一样扑向孱弱无助的老房子。但是就在这时节,我被市纪委带走了,前年我负责的一项工程出事了……
我在监狱里待了九年。虽然监狱和文川坊相隔几百公里,但还是时常有马铺的消息传来。话说我出事后,高书记亲任组长,但不久他就查出了肝癌,在病床上折磨一年多还是撒手西去。高书记为什么力推这一工程,原来他一个情人的大哥是开发商之一。文川坊工程彻底烂尾了,但文川坊已是一片废墟,不可挽回……
时隔九年,这片废墟一样的街巷,到处漆黑一团,原住户无法生活,不知散落何处,那鬼影一样晃动的是几个住在胡乱搭盖的屋棚里的拾荒者。我走到印象中的文川坊9号前,那红砖厝早已是一片荒地,地上还长着半人高的野草。我好像看到那老人还坐在石门槛上,他说:“老房子是有灵性的。”
我摘下头上的黑纱帽,放到地上,突然黑暗中窜出一条狗,叼起帽子跑了,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差点儿瘫在地上……
放 鸽 子
贺敬涛
那年刚收完麦子,点上秋玉米。
那年老天照应,麦子大丰收,农人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那个女人与那个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后面的西瓜地。西瓜长得很好,圆圆的,大大的,也是个丰收年。西瓜是我爷爷种的,我奶奶正在西瓜地里薅草。
“大娘,给碗水喝吧!”那男人白净,很文弱的样子。
我奶奶弯腰从陶罐里倒了一碗水,递过去,眼睛扫了一下,又收回。
“大娘,给俺妹子寻个婆家吧。家里遭了灾,寻个活路哩!”我奶奶早就注意到那女人了,瓜子脸、柳叶眉,小巧的嘴,修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
我奶奶想到了义子朱天之。
朱天之的爹朱智庸是个大商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名声也响在外面,清风岭的土匪瞄上了老朱家。
先是派了两个马匪来老朱家。
朱智庸也是练过武的人。拜七伤拳掌门冯一手为师,冯一手毕生收徒极少,朱智庸是冯一手的三徒弟,关门弟子则是我奶奶。我奶奶出身大地主刘家,天资聪慧,家资丰厚,年龄在师兄弟里最小,武功却最好。
朱智庸失手打伤了清风岭的一个土匪,等到清风岭大当家王二的飞镖传书钉到门楣上,朱智庸才知道闯了天大的祸事。
朱智庸让大管家悄悄把三岁大的独生子送到我奶奶处,等我奶奶闻讯飞马去救,为时已晚,朱家已经全家遇难,府宅已经烧成灰烬。
从此,我奶奶多了一个义子。
经过讨价还价,我奶奶留下了女人,瘦弱男人用手掂了掂银圆,小心丢进口袋里,又按了按,飘然而去。
村民们看了女人都忍不住夸,劝我奶奶赶快给天之办婚事,说最近这一带的人从外地买女人做媳妇的不少,却跑了很多,这女子这么漂亮,还是小心别让人放了鸽子。我奶奶笑笑,却不急,带着女人去村后菜园子里摘菜。
一只小麻雀在十米开外的树枝上蹦跳欢叫,我奶奶和颜悦色地对女人说:“你看那小鸟,扰了这儿的清静,又想走,那怎么行?”
女人也浅浅笑,说:“它长着腿儿、长着翅膀呢,笼子关不住的。”然后,嘻嘻笑着看我奶奶,猛地向那鸟儿使劲拍了一下手掌,那鸟儿抖了抖身形展翅欲飞。
我奶奶不说话,手一甩,眨眼间,那鸟儿扑棱棱落在地上。
捡起鸟儿,发现那鸟儿两个翅膀已经被针刺穿,两个翅膀不停地抖动。
女人大惊失色,浑身颤抖不已。
回家后,我奶奶像一点儿事情都没发生,不紧不慢地给我天之叔收拾房子,置办家具、被褥等,置办的东西与其他孩子无异,一样都不少,婚事在村里也算办得极隆重的。
女人成了我天之婶,我奶奶非常疼爱天之婶,天之婶也非常尊重我奶奶。
说话间,冬天走了,春天磕磕绊绊地撵来了。山道上,那瘦弱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说请妹子回家省亲,父母想妹子了。
饭菜端上来,作陪的家里人刚要落座,瘦弱男人说想给我奶奶说会儿话,其他人望望我奶奶,我奶奶笑笑,摆摆手,大家都退去了。
男人脸色突地一变,摸出十块大洋:“大娘,抬抬手,让她走吧。”
男人在这一带放鸽子,放了五个,这个最值钱,可就是收不走。
我奶奶不动声色,说:“瓜子落地,生根发芽,瓜秧长出,瓜儿都结了。本是清净小村,人已落家,娃要妈哩!”
“谢谢大娘这么多年照顾我妹子,辛苦了,敬你!”男人倏地抓起两根筷子插了一块红烧肉,筷子直奔我奶奶面部插来。
我奶奶微微一笑,不躲不避,张开嘴巴连筷子和肉咬住,咔吧,肉吃了,一张嘴,两截断筷子啪啪钉在男人身后的门板上,齐齐入木二分。
我奶奶抿了一下嘴,浅浅一笑:“肉很烂,就是有骨头啊!”
男人大惊失色,拱拱手,飘然而去。
天之婶和天之叔过得很恩爱,育有一男一女,男孩爱读书,成年后还考上了清朝最后的秀才。
爷爷身体本很好,可74岁那年的清明节含着笑走了。
我奶奶身体一直很硬朗,身轻体健,儿孙满堂。91岁那年初秋,本是一场感冒,可我奶奶一躺下,就没再起来,五个儿女床前床后孝顺。
一日午后,我奶奶把四个儿女都支走,独独留下天之婶,笑着对天之婶说:“俺终是要走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江湖险恶,你虽凤落平阳,可,俺家没亏待你。”
天之婶不敢看我奶奶:“娘,你那绣花针神技传给我吧。”
我奶奶笑了笑,摇摇头,慢慢合上了眼。
办完丧事,天之婶很郁闷,就在院子里呆坐。抬头见一只麻雀在枝头叫得欢,天之婶拍了一下巴掌,那鸟儿展翅欲飞。
只听嗖嗖两声微响,那鸟儿扑棱棱落在地上。
捡起鸟儿,发现鸟儿两个翅膀已经被针刺穿,两个翅膀不停地抖动。
天之婶飞身上了屋顶,往远处望去,只见秋叶满目,哪有一个人影。
我奶奶把飞针神技到底传给了谁,一直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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