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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王尔德喜剧 : 对话·悬念·节奏

書城自編碼: 295973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藝術戏剧艺术/舞台艺术
作 者: 王尔德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97186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3-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52/320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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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王尔德所有著作中,唯喜剧为高峰,成就了他的文学史地位。
段子手鼻祖、唯美大师、天才诗人、鬼才戏剧家王尔德绝大多数的经典语录出自于四大喜剧,看网传段子手鼻祖如何哄笑全场,妙语连珠。
■余光中经典译作,更接近王尔德精妙的语言。
余光中20余年翻译,尤其是*后一部作品《不要紧的女人》是在80岁这年翻译而成。整部著作在教学研究中,不断完善修订,简体中文版为2017年修订版。
■喜剧创作典范读本,翔实导读,领略喜剧创作精髓。
余光中通过总序、前言、译后等,详尽分析王尔德的作品,对于王尔德这四部作品的创作手法归纳总结,典型桥段的人物语言及悬念设置给予分析。通过深刻阅读王尔德喜剧文本外,参照余光中先生的导读,对于现代影视剧尤其是喜剧性的各艺术门类创作,具有很大的帮助。
■极致装帧,经典收藏。
內容簡介:
本作品是著名诗人、散文家、学者余光中先生花费20余年翻译的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四出喜剧作品《理想丈夫》《不可儿戏》《不要紧的女人》《温夫人的扇子》。并对每一部作品翔实导读。
王尔德,19世纪英国*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19世纪80年代美学运动的主力和90年代颓废派运动的先驱。
王尔德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他取材丰富、涉猎面广。其戏剧作品尤其是四部喜剧对话中的语言,每个词汇都值得推敲,被评为王尔德的戏剧作品,改一字不易。
王尔德是个勇敢的剧作家,他诙谐的语言揭示了上层社会的腐朽与混乱。很多名言警句甚至来自于一些负面角色,这使得对话显得更加有趣,也使得人物塑造更加丰满而真实。
《王尔德喜剧:对话悬念节奏》一书收入其四出喜剧作品,对领略喜剧大师的锦心妙口,并学习现代喜剧创作以及影视剧创作精髓都有极大的帮助。同时,作为国内市场上*一部足本收录王尔德喜剧作品的著作,对于王尔德喜剧作品拜读、研究提供了更全更准确的范本。
關於作者:
王尔德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才华横溢,睥睨人群。
王尔德的观点新颖,风格鲜明,在创作上运用丰美的辞藻与华丽的修辞,以绝妙的想象力融入极富于音乐性的文句,并将唯美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社会批评倾向巧妙结合,讽刺社会,映射人心。
因其精妙的语言被奉为段子手鼻祖。著有《夜莺与玫瑰》《自深深处》《快乐王子》《道连格雷的画像》《莎乐美》《不可儿戏》《理想丈夫》《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等。
余光中
当代著名的散文家、诗人。《乡愁》《听听那冷雨》等众多作品家喻户晓,广为传颂。
一生从事诗、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写作的四度空间。被誉为当代中国散文八大家之一。
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 21 种;散文集 11 种;评论集 5 种;翻译集 13 种;共 40 余种。
目錄
关于王尔德
关于余光中
王尔德语录

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理想丈夫》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百年的掌声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译后

《不可儿戏》
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与王尔德拔河记《不可儿戏》译后

《不要紧的女人》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上流社会之下流《不要紧的女人》译后


《温夫人的扇子》
一笑百年扇底风《温夫人的扇子》百年纪念
本剧人物
本剧布景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內容試閱
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王尔德匆匆四十六年的一生,盛极而衰,方登事业的巅峰,忽堕厄运的谷底,令人震惊而感叹。他去世迄今已逾百年,但生前天花乱坠的妙言警句,我们仍然引用不绝,久而难忘。我始终不能决定他是否为伟大的作家,可否与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相提并论,但可以肯定,像他这样的锦心绣口,出人意料,也实在百年罕见。1854年,奥斯卡王尔德生于都柏林,父亲威廉是名医,母亲艾吉简(Jane Francisca Elgee)是诗人,一生鼓吹爱尔兰独立。他毕业于都柏林三圣学院后,又进入牛津大学的马德琳学院,表现出众,不但获得纽迪盖特诗奖,还受颁古典文学一等荣誉。前辈名家如罗斯金与佩特都对他颇有启发。王尔德尚未有专著出版,便以特立独行成为唯美派的健将,不但穿着天鹅绒外套,衬以红背心,下面则是及膝短裤,而且常佩向日葵或孔雀羽,吸金嘴纸烟,戴绿背甲虫的指环,施施然招摇过市。他对牛津的同学夸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成名,没有美名,也要骂名。他更声称:成名之道,端在过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一个人喜欢语惊四座,还得才思敏捷才行。吹牛,往往沦为低级趣味。夸张而有文采,就是艺术了。王尔德曾说,他一生最长的罗曼史就是自恋。这句话的道理胜过弗洛伊德整本书。我们听了,只觉得他坦白得真有勇气,天真得真是可爱,却难以断定,他究竟是在自负还是自嘲。他最有名的一句自夸,是出于访美要过海关,关员问他携有何物需要申报。他答以什么都没有,除了天才。这件事我不大相信。王尔德再自负,也不致如此轻狂吧?天才者,智慧财产也,竟要报关,岂不沦为行李,太物化了吧。换了我是关员,就忍不住回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王尔德以后,敢讲这种大话的人,除了披头士的领队列侬(John Lennon),恐怕没有第三人了。从1892年到1895年,王尔德的四出喜剧先后在伦敦上演,都很成功,一时之间,上自摄政王下至一般观众,都成了他的粉丝。伦敦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口传他的名言妙语。不幸这时,他和贵家少年道格拉斯之间的同性恋情不知收敛,竟然引起绯闻,气得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司布瑞侯爵当众称王尔德为鸡奸佬。王尔德盛怒之余,向法院控告侯爵,又自恃辩才无碍,竟不雇请律师,亲自上庭慷慨陈词。但是在自辩过程中他却不慎落进对方的陷阱,露出自己败德的真相。同时他和道格拉斯之间的情书也落在市井无赖的手中,并据以敲诈赎金。王尔德不以为意,付了些许,并未清断。于是案情逆转,他反而变成被告,被判同性恋有罪,入狱苦役两年。喜剧大师自己的悲剧从此开始,知音与粉丝都弃他而去,他从聚光灯的焦点落入丑闻的地狱。他的家人,妻子和两个男孩,不得不改姓氏以避羞辱。他也不得不改姓名,遁世于巴黎。高蹈倜傥的唯美大师,成了同性恋者的首席烈士。十九世纪的后半期,王尔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学家,在一切文类中都各有贡献。首先,他是诗人,早年的作品上承浪漫主义的余波,并不怎么杰出,但是后期的《列丁狱中吟》(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有自己坐牢的经验为印证,就踏实而深刻得多,所以常入选集。诗中所咏的死囚,原为皇家骑兵,后因妒忌杀妻而伏诛。在童话方面,王尔德所著《快乐王子》与《石榴屋》,享誉迄今不衰。小说方面,他的《朵连格瑞之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描写一位少年,生活荒唐却长葆青春,而其画像却日渐衰老,最后他杀了为他画像的画家,并刺穿画像。结果世人发现他自刺身亡,面部苍老不堪;画像经过修整,却恢复青春美仪。此书确为虚实交错之象征杰作,中译版本不少。戏剧方面,在多种喜剧之外,王尔德另有一出悲剧《莎乐美》(Salom),用法文写成,并特请法国名伶伯恩哈特(Sara Bernhardt)去伦敦排练,却因剧情涉及圣徒而遭禁。所以此剧只能在巴黎上演;而在伦敦,只能等到王尔德身后。剧情是希萝迪亚丝弃前夫而改嫁犹太的希律王,先知施洗约翰反对所为,被囚处死。希萝迪亚丝和前夫所生女儿莎乐美,在希律王生日庆典上献演七重面纱之舞,并要求以银盘盛先知断头,且就吻死者之唇。这真是集死亡与情欲之惊悚悲剧,正投合王尔德的病态美学:成名之道,端在过火。最后谈到王尔德这四出喜剧。最早译出的是《不可儿戏》,在香港。其他三出则是在高雄定居后译出的。每一出喜剧的译本都有我的自序,甚至后记,不用我在此再加赘述。在这篇总序里我只拟归纳出这四出喜剧共有的特色。首先,这些喜剧嘲讽的对象,都是英国的贵族,所谓上流社会。到了十九世纪后半期,英国已经扩充成了大英帝国,上流社会坐享其成,一切劳动全赖所谓下层社会,却以门第自豪,看不起受薪阶级。这些贵族大都闲得要命,只有每年五月,在所谓社交季节,才似乎忙了起来,也不过忙于交际,主要是择偶,或是寻找女婿、媳妇,或是借机敲诈,或是攀附权势,其间手腕犬牙交错,令人眼花。其次,这些喜剧在布局上都是传统技巧所谓的善构剧,剧情的进展要靠多次的巧合来牵引,而角色的安排要靠正派与反派、主角与闲角来对照互证。每部喜剧的气氛与节奏,又要依附在一个秘密四周,那秘密常是多年的隐私甚至丑闻。秘密未泄,只算败德,一旦揭开,就成丑闻。将泄未泄,欲盖弥彰之际,气氛最为紧张。关键全在这致命的秘密应该瞒谁,能瞒多久,而一旦揭晓,应该真相大白,和盘托出,还是半泄半瞒,都要靠高明的技巧。王尔德总是掌控有度,甚至接近落幕时还能翻空出奇,高潮迭起。纸包不住火,火苗常由一个外客引起:《温夫人的扇子》由欧琳太太闯入;《不要紧的女人》由美国女孩海斯特发难,也可说是由私生子杰若带来;《理想丈夫》则由捞女敲诈而生波;《不可儿戏》略有变化,是因两位翩翩贵公子城乡互动,冒名求婚而虚实相生。如果没有这些花架支撑,不但剧情难发展,而且,更重要的,王尔德无中生有、正话反说的隽言妙语,怎能分配到各别角色的口中成为台词?这就讲到这些喜剧的最大特色了。唇枪舌剑,怪问迅答,天女散花,绝无冷场,对话,才是王尔德的看家本领,能够此起彼落,引爆笑声。他在各种文类之间左右逢源,固然多才多艺,而在戏台对话的文字趣克(verbal tricks)上也变化多端,层出不穷。从他的魔帽里他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双关、双声、对仗、用典、夸张、反讽、翻案,和频频出现的矛盾语法(或称反常合道),令人应接不暇。他变的戏法,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令人扑一个空,总之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终于哄堂。值得注意的是:惊人之语多出自反派角色之口,但正派角色的谈吐,四平八稳,反而无趣。王尔德的锦心绣口,微言大义,历一百多年犹能令他的广大读者与观众惊喜甚至深思。阿根廷名作家博尔赫思(Jorge Luis Borges)在《论王尔德》一文中就引过他的逆转妙语:那张英国脸,只要一见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博尔赫思论文,眼光独到,罕见溢美。他把王尔德归入约翰生(Samuel Johnson)、伏尔泰一等的理趣大师,倒正合我意,因为我一向觉得王尔德理胜于情。博尔赫思又指出,这位唯美大师写的英文非但不雕琢堆砌,反而清畅单纯,绝少复杂冗赘的长句,而且用字精准,近于福楼拜的一字不易(le mot juste)。这也是我乐于翻译王尔德喜剧的一大原因。
二○一三年九月于西子湾余光中


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
好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王尔德的妙语里这么说过。在他的剧本里,杰克要解决他虚构的弟弟任真,也非常方便地伪称他因为中风死在巴黎;后来改了主意,又把死因说成重伤,而非中风。可是最后真死于巴黎的,却是王尔德自己,死因是脑膜炎,死前隐名埋姓,景况萧条。纪德追忆他做文艺青年的时候,曾听王尔德大言自剖道:你想知道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王尔德当时没有想到,他利用天才自编自导的一生,在最得意的高潮会突然失去控制,不到三个月便身败名裂,幽禁囹圄,不到六年便潦倒以终。《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里的狡黠少女西西丽对家庭教师劳小姐说:我不喜欢小说好下场,看了令我太颓丧了。劳小姐说:好人好下场,坏人坏下场,这就是小说的意义。西西丽说:就算是吧。不过似乎太不公平了。在今日的伦敦,王尔德这种人大概已不能算坏人了。吾友陈之藩就慨乎言之:没有一个天才不是同性恋!这句话本身就有几分王尔德的味道。坏人坏下场,似乎不公平。反过来说,不能算坏人而竟有坏下场,照王尔德的矛盾语法,是否就应该庆祝,却迟了八十年,来不及问他了。

王尔德对纪德说那句大话,是在1895年。那时他正41岁。也就在那一年,他同时饱尝成名之甘与铁窗之苦。照他的艺术观说来,成败如此鲜明,又如此接近,也可以说是修辞上对比(antithesis)的一大胜利了。《不可儿戏》在伦敦圣杰姆斯剧场的首演,是选在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一名圣范伦丁日(Saint Valentines Day)。首演选在这一天,颇合剧情,因为这是有情人终成美眷的热闹喜剧,而剧中人西西丽的暗自心许正是2月14日。那天天气很冷,满街都是雪泥,伦敦的市民拥在街上,看紧裹貂皮大衣的名媛淑女匆匆进入剧院。青年观众则学王尔德,都在襟上佩着铃兰。剧院里面却温暖如春,漾着香水的气息。看得出这出戏今晚会一鸣惊人,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在兴奋期待的心情之中又不免暗暗担忧。因为昆司布瑞侯爵,王尔德腻友道格拉斯的父亲,也订了座。虽然演出人乔治亚历山大及时发现而将订座取消,这位愤怒的父亲仍然赶来搅局,手里捧了一扎红萝卜和白萝卜拼成的不雅花束(phallic bouquet),准备在剧作家出场时用来打靶。院方不让他进去,并在每一道门口布下警察。好出风头的王尔德这次也破例,躲在后台,始终没有露面。一夕有惊无险,《不可儿戏》的首演轰动伦敦,从观众到报纸,一片好评。以往对他的剧本毁誉不齐的剧评家,这次也在满意的笑声中一致赞扬。《纽约时报》的评论家费甫(Hamilton Fyfe)说道:可以说王尔德终于一展绝招,把他的敌人全踩在脚底了这剧本局格小巧,全无目的,就像一只纸做的气球,可是却滑稽得不同凡响,大家都认定它会无限期地一直演下去。这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年一月,王尔德已经因为《理想丈夫》的上演大出风头,连小说家威尔斯也为文称美。等到《不可儿戏》也推出后,王尔德便有两出戏同时在伦敦上演,而且都很叫座。这种风光,有哪位剧作家不引以自豪?王尔德也真是飘飘然了。可是三个月后,他官司败诉,告人不成,反被人告,法院判他同性恋罪有应得,入狱苦役两年。

从谢利丹的《造谣学校》到王尔德和萧伯纳在十九世纪最后几年才出版的喜剧,散文喜剧在英国的文坛沉寂了不止一个世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坛,无论诗、散文、小说,都有骄人的成就,唯独在戏剧一方面欲振乏力。大诗人如华兹华斯、柯立基、拜伦、雪莱、济慈、丁尼生、白朗宁、安诺德、史云朋,或拟希腊古典,或步莎髯后尘,没有一个没写过诗剧。但是说来奇怪,这些书斋剧尽管雄词丽句砌成了七宝楼台,但是念起来却感到沉闷,而演起来呢也显得别扭,没有一出能久立于戏码。大概天降文才,除了莎士比亚一流的少数例外,罕见一支妙笔能兼诗才与剧才之长。而王尔德就是一个例子。他才思闪电,妙想奔泉,一片锦心无论赋予巧腕或是宣之绣口,莫不天衣无缝,令人惊叹。他雄心勃勃,一身而兼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之名,但是依文学史的定评,他的传后杰作在戏剧和小说,至于他的诗,则除《列丁监狱之歌》外,多半追随浪漫派与前拉菲尔派的余风,只能算是二流。他的小说《朵连格瑞的画像》设想之奇可比爱伦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钱锺书的《围城》,独一无二得可贵又可惜。余下来的镇舱之宝,就是他的五出戏剧了[]。这五部作品依次是《莎乐美》、《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儿戏》;其中只有《莎乐美》是悲剧,余皆喜剧。《莎乐美》是用法文写成。后来由作者的那位男友道格拉斯译成英文。在中国,名气最响的一部是《温夫人的扇子》,那是因为早在1925年,洪深就把它改译并导演,而且换了一个中国味的剧名:《少奶奶的扇子》。洪深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的导言里,自述《少奶奶的扇子》演出后,颇得好评,只有田汉去信指摘。但是仅在四年之前(1921年),英国另一现代戏剧大师萧伯纳的社会问题剧《华伦夫人之职业》,由汪仲贤译述并促成上演,却一败涂地,演未及半,已有几个看客在台下纷扰起来,甚至有些要想退票还钱!究其原因,是萧剧在中国首演,距五四运动只有两年,一切条件均未成熟,加以萧大胡子笔下的人物个个雄辩滔滔,议论冗长,区区六个人,在台上平平淡淡说四个钟头的话。而到了《少奶奶的扇子》,话剧运动已稍开展,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进步,况且王尔德的作品结构单纯,情节紧凑,正是宋春舫所谓的善构剧(the well-made play),宜于雅俗共赏。王尔德和萧伯纳是重振英国剧场,尤其是散文喜剧的一对功臣。我们觉得萧伯纳比较现代,不但因为他的戏剧较重社会批评与思想探索,也因为他的寿命长出王尔德一倍有余,多经历了两次大战。其实王尔德虽然掌了唯美运动的铃兰花旗,他的喜剧里也不是毫无社会讽刺,而比起老萧来,也只大两岁而已。最令人注目的,是两人都为爱尔兰人,且都生在都柏林。其实英国的喜剧作家多为爱尔兰人,尤其是都柏林人,即或不生在该城,往往也在该城读书。十八世纪的康格利夫、法克尔、哥德斯密,和稍晚的谢利丹,莫不如此。如果不限于喜剧,则王尔德以后的剧作家,还包括辛欧凯西、叶慈、贝克特。爱尔兰人以机敏善言见称,英国的讽刺大家史威夫特生在都柏林,不为无因。批评家傅瑞泽(G. S. Fraser)就说:大致说来,爱尔兰人对于辞令之为社交艺术颇具本能,所以言谈活泼,俏皮,流畅,又善于修辞;凡此皆为英国人所不及。一般说来,英国人比较古板,甚或近于鲁钝(stolid),而尤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社会为然。李耳(Edward Lear)、卡洛尔(Lewis Carroll)、吉尔伯特(W. S. Gilbert)等怪才的谐诗,所以出现在十九世纪的后叶,恐怕也是对当时道学气氛的一个反动。然则由一位爱尔兰的才子去伦敦的风雅场中奇装异服,诡辩怪论,惊世骇俗一番,也可说是应运而生。只是不幸这才子得意忘形,得寸进尺,超过了英国社会能接受的分寸,骇俗变成了败俗,连累唯美运动也功败垂成。不过这位落拓才子的几部喜剧,却承先启后,开辟了现代戏剧的天地。在讽世喜剧(comedy of manners)的传统上,他继承了康格利夫和谢利丹,并且启导了毛姆和考尔德(Noel Coward)等无数后人。可惜学他的人都罕能企及他在构思遣词、怪问妙答上那种举重若轻的功力。

中文读者里面,不少人知道王尔德是《少奶奶的扇子》的作者,也有人看过他的《朵连格瑞的画像》。可是他死后八十多年,论者几乎一致推崇《不可儿戏》为他的代表杰作,或称之为无瑕的喜剧,或誉之为无陷的笑剧(farce)。这出戏的情节和骨架,和十九世纪许多笑剧相近。溯其渊源,则同胞兄弟小时分散到快要结婚时又重逢的故事,早在泰伦斯和普洛特斯的罗马喜剧里已经有了。这种情节,莎士比亚在《错中错》和《第十二夜》里也利用过。至于一位男子为了追求情人而假冒别人,因而闹出笑话,就在英国也举得出法克尔的《好逑计》、哥德斯密的《屈身求爱》和谢利丹的《情敌》等前例。至于剧情的处理,则是采用所谓善构剧的手法,务求结构单纯而多重复,发展紧凑,高潮迭起,危机四伏,误会丛生,而如果人物的变化或情节的演进不够机动,就乞援于再三的巧合,总之要一气呵成,必使观众应接不暇,直到剧终才群疑尽释,百结齐解。这些原是剧场的老套,如果作家技尽于此,就难掩机械化浮滥浅俗的毛病。例如在《不可儿戏》之中,两位俏黠惑人的少女怎么会同时立意一定要嫁给名叫任真的少年;劳小姐怎么会粗心得误置婴孩和手稿;失婴怎么偏会给一位善心的富翁拣到;而最后,失散多年的兄弟怎么偏就会在两不知情之下成为好友;凡此种种,当然都经不起理性的分析。这种巧合如果让小说的读者边读边想,也许难以过关;但是对于台下集体的观众,只要能够联串情节,带动对话,根本无暇细究,反而觉得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热闹得十分有趣。千百人坐在剧院的阴影里,凝神观照灯光如幻的剧台,最容易如柯立基所说剎那之间欣然排除难以置信的心理。剧中少女关多琳说得最好:我对这件事疑问可多了,不过我有意把它扫开。目前不是卖弄德国怀疑论的时候。千百人坐在台下,期待的心情互相感染,什么奇迹都愿意相信。在《不可儿戏》首演前夕,王尔德接受洛思的访问。以下是访问记的一段:
问:你认为批评家会懂大作吗?答:但愿他们不会。问:这是什么样的戏呢?答:这出戏琐碎得十分精致,像一个空想的水泡那么娇嫩,也有它自己的一套道理。问:一套道理?答:那就是,我们处理生活的一切琐事应该认真,而处理生活的一切正事,应该带着诚恳而仔细的琐碎作风第一幕很巧,第二幕很美,第三幕呢妙不可耐。
说穿了,这剧本根本没有什么主题或什么哲学,也不存心要反映什么社会现象。为了语妙天下,语惊台下,他不惜扭曲常理,颠倒价值,至少在短短三小时内,把观众从常理和定规的统治下解脱出来,让他们在空中飘游一晚。巧合吗?那原是艺术的特权呀。王尔德原就认定: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剧中人物原就半真半幻,尤其是那些女人,在阳光之下绝不可能那么反话胡说,而又胡说得那么美妙,令人惊喜。才发现每一次惊是虚惊,喜是真喜。观众明知其假,却正在兴头上,宁信其真。有一次,一贵妇观赏英国风景大师泰纳的作品,提出异议,说他画中的落日她从未见过。泰纳答道:难道我们不愿意落日像那样吗?李贺说过:笔补造化天无功。王尔德和泰纳,也是这个意思。

王尔德的喜剧当然也不纯然无中生有,以幻作真。笔补造化,至少还有个造化在那里,待人去补。一般人惑于唯美之名,乃幻觉王尔德的象牙塔与社会绝缘。其实剧场反映社会至少是表现人性最为真切,否则不可能叫几百人坐在台下听几个人在台上说几小时的空话。凡人莫不对自己最感兴趣,也最了解。如果台上表现的人性,诸如自私、虚伪、虚荣等,能与台下人的经验相证相通,自然就能使他心动。王尔德在剧场里也反映社会,至少反映当日的上流社会。但是他无意写社会问题,更无意做写实主义作家。他天生爱讽刺人世,又特具绣口与妙笔,无论什么冷嘲热讽,都要说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令人不能忘记,也就是说,要做得漂亮,要美。所以他不会成为尖酸刻毒的讽刺家或咬牙切齿的宣传家。他的嘲弄和取笑是多向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机会讥弹调侃,绝对不甘放过。他的机锋像一只又快又准的保龄球,飞滚过处,九只木瓶无一幸免。剧中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主有仆,有拘谨有轻狂,王尔德乘机随缘,借了他们不同的身份和口吻,不但彼此戏谑,互相捉弄,而且天下之大,从抽象的观念到具体的人物和地区,只要语锋所及,无不轻拢慢捻,抹了又挑,真是一弦未息他弦又响,令读者应接不暇,要是观众呢,就更忙了。情人和夫妻,亲戚和兄弟,医生和病人,男人和女子,上流社会和下层阶级,聪明人和笨蛋,老小姐和闲牧师,德文课和法国歌,乡下之近和澳洲之远,现代的教育、文学和文化,王尔德全部不肯放过。他并不刻意要攻击哪一阶层、哪一国度、或哪一类人。他只是为戏谑而戏谑,正如为艺术而艺术一样,所以笑罢恩爱夫妻,回转头去笑离婚的人和外遇的人。如果说他一再调侃法国的放浪和古板,则对于英国本身他也不客气。这种反方向换角度的左嘲右弄,当然不能建立起什么哲学体系或政治立场,可是比起单向单元的讽刺来,往往可免于偏见与教条,有时似乎还健康一些。王尔德取笑的对象不一而足;如果一定要指明,那也只是虚伪、矛盾、自私等人性的基本弱点,不是特定的阶级或政党。他取笑这些弱点,往往只在摇舌掀唇之间见机而作,点到即止,从不血肉横飞。口没遮拦的巴夫人,几乎每次出口都伤人。凡她过处,丈夫、女友、晚辈、将军、女仆、言情小说、法国文化,甚至无辜的陌生人(杰克的房客布夫人),全都遭殃。可是不用担心,她只是童话里的妖怪,并不会真到街头来吃人。而实际上,她虽然口头不饶人,却也并未害人。适得其反,在王尔德的笔下,她自己也原形毕露,让我们看出她欺瞒丈夫、压制女儿,在谈判女儿和外甥的婚事上,显得霸道而又贪婪。她这么自暴其短而不自知,使我们别有会心而笑得开心,也就不觉得她有多可怕。其实谁家的姨妈能把强词夺理随口就说成绝妙好词呢?她对孤儿杰克说:
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华先生,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
这当然是强词夺理,因为双亲都失去,原应加倍感到不幸,岂料虚招实接,沉重的不幸忽然变成了轻飘飘的大意虚惊一场,观众才发现自己受了骗,怎会不笑?失去一语双关,既意死去,又意遗失,急转直下的蒙太奇手法,把两种意思叠接在一起。使观众发笑的原因颇多,其一便是如上所述,用一句理不直而气反壮的妙语,把惊疑未定的观众一跤绊跌到逻辑的界外。在另一个场合,这位评古论今的巴夫人又说:
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有道理。
这句话的妙处,也是势如破竹的推理忽然在半途变卦,又把我们捉弄了。这种空中转向的逻辑,完全打破了抛物线的常规,每令我们接一个空,正是读王尔德剧本常有的惊喜。本剧的人物妙处很多,尤以那两位不可捉摸的少女为然,但在此地不及逐一缕析了。总之《不可儿戏》的世界半真半幻,正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剧中人物满口妄论,一意孤行,都不受道德和逻辑的约束,放荡得可笑又可爱。不管男女老少,个个都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把妙语如球抛来传去,从不失手落地。即连仆人老林,舌锋也有可观之处。其实在这种肥皂彩泡吹成的浪漫剧里,情节只是借口,故事无非引线,真正的灵魂在对话。

王尔德驱遣文字的天才有目共睹,但是他驱遣文字的目的,主要在表达意念(idea),而不在感情和感性。所以他笔下最出色的文字,不是诗句,而是对话。《不可儿戏》首演之夜,所有的批评家都笑得很尽兴,独有一人的笑声有点保留。那便是萧伯纳。事后萧在《星期六评论》上这么说:我看了当然也开心,可是除非一出喜剧在令我开心外还令我动心,我就会有一夕虚度之感。我到戏院里去,是等人家把我感得发笑,而不是把我搔得发笑或赶得发笑。后来他又说此剧无情(heartless)。就浪漫喜剧而言,萧伯纳的评语未免稍苛。我想他和王尔德既是同乡,又是擅写喜剧的同行,不免有些妒忌吧。当然,鼓吹社会主义的萧伯纳写剧本是有感而发,不像王尔德是无心之戏。不过综观王尔德一生的作品,我倒也觉得此语不差,认为王尔德有才无情,至少是才高于情。我看王尔德的作品,总是逸兴遄飞,但看后的心情,是佩服多于感动。王尔德之长,在趣而不在情。唯其有才,所以有趣。这种善发理趣、意趣、奇趣的高才,用在喜剧的对话上,当然令人拍案叫绝。王尔德的对话往往一语道破,成为警句。令人佩服的,正是这种以简驭繁的功力,化腐为奇的智力,片言断案的魄力。至于我们是否同意,是否感动,却另当别论。一般人说话,不是累赘,便是迟疑。唯天才有自信,始敢单纯而武断,却又言之有物,味之隽永。每个人犯了错,都美其名为经验。这句话当然失之单纯而又武断,不过无可否认,确也抓住了许多人自我解嘲的心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可一概而论,但是如果每一句话都要照顾到例外,话就说不痛快,也说不漂亮,警句也就无从产生。警句是智慧的结晶,语言的浓缩;它把次要的成分都剔开了,所以不是百分比的统计数字,而是真理的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没有警句不富于创意,但有不少是利用成语老套推陈出新,做翻案文章。例如下面这句:一个人在选敌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妙处全在俗语所谓择友宜慎的心理背景。但是上一句的意思完全不同,其哲学可能是:在得罪人之前,应先估量你是否得罪得起;也可能是:如果在几个人之中你不得不跟一个作对,就要挑一个好对付的。其实呢,择友是主动的,树敌却往往出于无心或无奈。世界上有谁是兴致勃勃去选敌人的呢?可是有了成语撑腰,新句里这荒谬的选字也就显得理直气壮了。这种翻案句在《不可儿戏》里也曾数见。例如第一幕里,亚吉能嘲笑恩爱夫妻的肉麻表现,对杰克说:这花夫人哪,老爱隔着餐桌跟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这实在不很愉快。说真的,甚至于不大雅观简直是当众自表清白。这句末的当众自表清白,原文washing ones clean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干净衣物)便是利用成语washing ones dirty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脏衣物即中文家丑外扬之意)。这种情形译者最感两难:意译吧,会失去翻案句的反弹力;直译吧,中国读者又没有心理背景。警句妙则妙矣,但有时其中的态度模棱两可,耐人寻味。杰克怪亚吉能不该偷看他烟盒里的题词。亚吉能借题发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规定,简直荒谬。现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该看的东西呢。后面这意外的结论正是这种警句,它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产品,像小说和绘画吧,大半都遭官方查禁。这是捧现代文化。也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成果大半不值得一看。则是贬了。还有一种警句,说到半途忽然变卦,逻辑的顺势竟然逆转,令我们一惊,但到了句末,显然的矛盾又变成隐然的真理,令我们一喜。这便是修辞学上最迷人的反正句(paradox),亦称矛盾语法。反正句富有对比的张力,前半段引起的期待,到后半段落了空。丧失平衡的读者踏空了一步,势必回头把前面的期待检查一下,乃有了新的发现。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纽曼(Ernest Newman)说得最妙:反正句是猛一转弯才见到的真理。王尔德曾这么论过萧伯纳:他在世上绝无敌人,也绝无朋友喜欢他。这妙语的前半虚发一招,不过是障眼法;读者受推理的引导,以为他在世上一个敌人也没有,人缘必然大好。到了后半,图穷匕首见,才惊觉他的所谓朋友也并非良友,于是回头再看前半,那意思也变了。在世上绝无敌人不见得等于举世皆友啊,哈哈;于是萧伯纳可笑极矣。萧伯纳的真相,是要转一个弯才看见的。在第一幕里,巴夫人提起哈夫人时说:自从她死了可怜的丈夫,我一直还没有去过她家呢。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变得这么厉害;看起来她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哈夫人新寡之变,从常理期待的变老到结句的变年轻,是反正句的逆转。我们一惊一喜之余,欣然会心于怨偶之丧的解脱感。第二幕里,亚吉能要看西西丽的日记。你猜得到她的反应吗?她说:哦不可以。(手按日记。)你知道,里面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准备出版的。等到印成书的时候,希望你也邮购一本。这也是匪夷所思。通俗作品的老套在所以呢之后,一定会说是不准备出版的。王尔德不但下笔成趣,而且出口成章,语惊四座。一个人能够称雄于伦敦的宴席,就能够称雄于天下。他曾经发过这样的豪语。王尔德生当大英帝国的盛世,此语不免有沙文主义的气味,但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绣口无碍,如何得意了。小他九岁的叶慈在《颤动的面纱》里,就忆述他初见这位同乡才子时,是怎样惊奇:我以前从未听谁与人交谈是讲完完整整的句子,好像是前一晚就用心写好,却又句句自然我还发觉,凡听王尔德说话的人,都留下了做作的印象:这印象来自他圆满无陷的句法,和造句时的那种刻意求工。他善用这种印象,正如诗人善用韵律,而十七世纪的作家善用对比的文体(本身也是一种真实的韵律);因为他能从迅不可测的灵机一闪,顺理成章地转向精密的潜思。几夜之后我又听他说道:给我冬日的故事吧,水仙开了,燕子还不敢飞来,可是莫给我李尔王。李尔王有什么呢,无非是倒霉的人生在雾里挣扎。那从容不迫起伏细腻的旋律,我听来自然入耳。可见这位唯美大师平常开口就惯于咳金唾玉的了,笔下当然更加讲究。叶慈提到十七世纪的对比文体(antithetical prose)倒是一语中的。王尔德的文体确有此种遗风,但不必尽为十七世纪的余泽,因为早在希腊罗马的修辞家笔下已有这种作风,即在英国,十六世纪末年李黎的《优浮绮思:析巧篇》(Euphues : The Anatomy of Wit)也已大张对比文体的旗鼓了。这种优浮猗盛(Euphuism)讲究句法的平衡对称,佐以纷至沓来的双声、双关语,更炫耀典故和草木虫鱼之学;其富丽繁琐颇近中国的骈文,但不如中文的方块字和文法那样周转灵活,对仗天然。这种对仗性在《不可儿戏》的对话里极为常见,不过王尔德冰雪聪明,一扫前人滞碍轮囷之病,快笔敏舌,虽也有意对照,却清爽无阻。下面是几个例子:
例一:亚吉能对杰克说: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任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叫梁勉仁,便于随时下乡去。例二:巴夫人对亚吉能说:大家总似乎认为法国歌不正经,一听到唱法国歌,不是大惊,便是大笑:大惊,未免俗气,大笑,那就更糟。例三:亚吉能对巴夫人说:音乐节目当然是一大难题。您看,如果音乐弹得好,大家就只顾谈话,弹坏了呢,大家就鸦雀无声。例四:亚吉能对杰克说:五亲六戚都是一班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
由于中英文有别,我的译文有些地方不及原文工整,有些地方却胜过原文。尽管如此,从译文里也看得出,这些句子并非全部对仗,而对仗的部分也不像中国骈文那么铢两悉称,圆融尽美。以王尔德之才,如果生在中国,一定能和鲍照、庾信并驾齐驱,成为骈俪高手。王尔德对话的对仗性当然不止这么简单。他的对仗词句往往隔段甚至隔幕遥相呼应,所以到处都有回声,令人感到耳熟。例如第一幕里关多琳跟杰克订婚后,赞美杰克的蓝眼;第二幕里西西丽和亚吉能定情后,也赞美亚吉能的卷发。又例如第二幕里,两心暗许的牧师和家庭教师的语锋,便隔了好远针锋相对。下面我把两人的前言后语并列在一起,其实在原文里中间有四页的距离。
蔡牧师:要是我有幸做了劳小姐的学生,我一定会死盯着她的嘴唇。(劳小姐怒视着他。)我只是打个比喻:我的比喻来自蜜蜂。劳小姐:成熟的女人总是靠得住的。熟透了,自然没问题。年轻女人呀根本是生的。(蔡牧师吃了一惊。)我这是园艺学的观点。我的比喻来自水果。
用蜜蜂和水果为喻,正是优浮猗盛好借勉强的博物学(unnatural natural history)作比的遗风,只是王尔德的用意在取笑罢了。《不可儿戏》里面,无论词句、观念、人物、情势、地区,都有对比的巧妙安排,而且对比与对比之间还交错勾结。说本剧是所谓善构剧的佳例,这当然也是一大原因。细析起来,可以单独成一长文,此处不过点到为止。例如杰克住在乡下,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乃佯称有个浪子弟弟在城里,需要常去城里照顾;亚吉能住在城里,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也伪托有个病人朋友在乡下,需要常去乡下陪守。这种种倒影回声交织成天罗地网的对比,而就在这骨架上,情节推移,事件发展,一波波未平又起,激起奇问妙答的浪花。这真是巧思警句的盛宴。难怪八十八年前首演之夜幕落之际,全场观众起立,再三欢呼。事后演亚吉能的艾因华斯,对《王尔德传》作者皮尔森说,当晚的盛况,是他五十三年台上经历所仅见。我从来不认为王尔德是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不可儿戏》是伟大的作品,可是这么一部才高艺圆的精心杰作,只怕有些伟大的作家也未必就写得出来。后面这半句话,至少王尔德会同意。
一九八三年愚人节于沙田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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